第164章 敏才
顧漁負手而立,微仰著頭,看著顧十八娘在面前站定。
“罵的很痛快啊。”他含笑說道,“這該罵的人裡也包括我吧?”
顧十八娘輕輕一笑,“是你自己要這樣想的,我可沒說。”
二人四目相投,各自一笑轉開視線。
“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回來了?”顧漁說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對啊,你怎麽回來了?”
顧漁卻是挑眉一笑,“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叫我回來了。”
顧十八娘微微皺眉看他一眼,這小孩…..
顧漁一撩衣袍從遊廊上躍下,風搖落臘梅花。
“別這麽冷血,好歹也是堂兄妹,怎麽就不問問我過得怎麽樣?”他笑道。
顧十八娘目光眨了下,“依你顧漁的資質,這話我如問了便是侮辱與你。”
汙泥之地,錦華之勢,天上人間地獄,眼前這十幾歲的少年皆已嘗過,他都活下來,而且都能讓自己活得很好。
“不管那六亭縣是如何複雜難教化之地,但想漁少爺定能下可寬厚撫民,中能精於算計奸賊,且交好同僚上峰,左右逢源之袖,七竅玲瓏之心,必然如魚得水…..”顧十八娘含笑說道。
顧漁哈哈笑了,伸手折下一隻梅,在顧十八娘頭上輕輕敲了下。
“我果然是看走眼了,原來知我顧漁的,是妹妹….”顧漁嘴角彎彎,露出玩味的一笑,“真想和妹妹坐下來暢談一番,想必和妹妹這般女子相對而坐,斟茶飲酒,感覺定然不錯,勝過那些胭脂俗粉庸庸紅顏。”
不待顧十八娘答話,他將手裡的臘梅枝一拋。
“可惜,”他淡笑說道,身形微微前傾,在顧十八娘的耳邊低語,“你姓顧!”
說罷,擦身而過,口中輕哼不知名的小曲悠悠然而去。
顧十八娘轉頭看他,眉頭微皺。
“我姓顧?”她低聲喃喃,“別忘了你也姓顧!”
不過顧漁怎麽回來的,顧十八娘還是很好奇,他能回來了,是不是代表皇帝已經息怒了,那顧海將來的日子會好過一點吧。
很快她就有機會打聽出來了。
“漁兄弟真是很能乾啊,果然不虧是狀元之才!”保定侯三公子笑道,一面看了眼斟茶的靈寶。
這丫頭明眸皓齒,小家碧玉般清秀可人,瞧著衣著打扮不像個奴婢。
“三公子請用茶。”顧十八娘抬手示意。
“叫姐夫,沒的那麽生分。”保定侯三公子笑道,從靈寶身上收回視線,端起茶輕輕抿了口,點頭稱讚,“恩,好茶。”
“不敢,姐夫不嫌棄就好。”顧十八娘侍立說道。
尊卑有序,雖然三公子發話,但她並不敢真的坐下去。
保定侯三公子潤了潤嗓子,衝面前二位佳人露出好看的笑容,“….六亭縣政務荒廢,縣衙裡加上做飯的廚子,總共只有十人,課稅無收,俸祿不定,縣民刁滑,鄉紳橫行….”
顧十八娘和靈寶都是沒出過遠門的人,這保定侯三公子說話抑揚頓挫極為好聽,二人先前的敷衍的客套的笑便漸漸消了去,露出幾分專注。
“….小漁到了之後,並沒有立刻新官上任整頓吏治,而是微服私訪,足足在六亭縣轉了半個月….”保定侯三公子得佳人凝聽捧場,興致更高,輕輕吃了口茶,“然後一日升堂,你們可知此時縣衙案上累積多少卷宗?”
顧十八娘與靈寶都搖搖頭。
“這麽高!”保定侯三公子長手一伸比劃一下,“你們可知小漁用了多久審完?”
顧十八娘與靈寶再次搖搖頭。
“半日!”保定侯三公子揚眉笑道。
“怎麽可能啊!”靈寶失聲問道,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我見過縣老爺審案子,一個案子不審個兩三天是完不了的….有的還拖了一年呢….”
保定侯三公子微微一笑,衝她擺擺手,“那是因為他們不是顧漁!”
顧十八娘默然點點頭。
“誰對誰錯,誰奸誰滑,小漁三言兩句具斷清楚,且有理有據讓人信服無言,別的不說,單其中最廣為流傳的一個案子….”保定侯三公子故作玄虛的一笑,“話說兩家對河而居的鄰居,東家養豬為生,西家放牛為生,就在今年七月,雨多水漲,兩家都按照縣老爺顧漁要求暫時避開河邊險地,待洪峰過後才歸來,東西兩家忙著搬家,東家人多物雜,第一天沒搬完,余下三頭豬,不料一夜水暴漲,東家人天明急匆匆趕回來發現丟了一頭豬,且有人親見西家人曾在河裡打撈漂浮物,便去質問,西家人矢口否認,你們知道不,這一頭豬對一個農家來說,那是一年的口糧呢…”
保定侯三公子不忘給這二位女子解釋一下柴米油鹽貴。
靈寶掩嘴笑,察覺失禮,忙有低下頭。
保定侯三公子不以為意,接著說道,“反正就是這樣,東家人怎麽想也不願意白白丟了一年的口糧,然後就四處查找,你們不知道吧,這災事歸災事,但很多人還趁著災事大發橫財….比如這河水泛濫,會衝走人也會衝走很多財物,這些財物很多時候就成了無主之物,所以便有人打撈,也有人收購,於是這東家人就找到了專門收購這些河中打撈物的人,巧不巧就發現自己家的一頭大白豬….”
“這是天下的豬長得都一樣,他們怎麽就認定是自己的呢?”靈寶忍不住問道。
“說對了!”保定侯三公子笑道,“這收購打撈物的人呢也是賊精的,就怕惹事上身,所以讓那些來賣打撈物的人都留著名字,巧不巧,這頭豬留下的人名就是西家老漢的名字!”
“所以這就說是人家偷撈了東家的豬了?”顧十八娘也開口問道,眼中有些好奇,“這可真是說不清了。”
保定侯三公子撫掌道:“可不是,西家老漢一口咬定自己沒賣,而東家老漢則一口咬定就是他撈了自己的豬,那吵的不可開交,最後兩家打成一片,鬧到顧漁跟前,你猜怎麽著?”
“怎麽樣?”二女同時問道。
保定侯三公子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句話,小漁就用了一句話,了結了案子。”
“啊?”二女驚訝的瞪大眼,一臉不解,“他說了什麽?”
“豬在河邊樹上。”保定侯三公子笑道。
“為什麽?”靈寶依舊沒明白,問道。
顧十八娘卻是哦了一聲,輕輕一拍手,“可不是!可不是正是這樣!”
“為什麽啊?”靈寶又看向顧十八娘問。
“因為那天夜裡大水過,河水漲過了樹頂,那麽如果豬沒飄在水裡,就可能是被夾在樹上了。”顧十八娘笑道,看向保定侯三公子,“是不是如此?”
保定侯三公子衝她揚起讚歎的笑,“的確如此,所有人都不信,呼啦啦的依言去找,果然在河邊不遠處的一株大柳樹上,都已經爛透了,看來果然是兄妹啊,想的都一樣!”
“原來這樣啊,”靈寶掩嘴笑道,“漁少爺怎麽就一下子就能知道?”
“小漁說了,其實很簡單啊,不過人都不去想而已,人如遇事,總疑他人得利,自然便失了公允,失了明察。”保定侯三公子笑道。
“人有亡斧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斧也;顏色,竊斧也;言語,竊斧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斧也….”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靈寶不明白看向顧十八娘。
“就是說,一個人丟了東西,就懷疑是鄰居偷得,然後怎麽看鄰居的說話動作都想小偷,等真的找到丟失的東西,再看鄰居又怎麽看都不像賊…”顧十八娘給她解釋道。
“妹妹讀書不少啊,”保定侯三公子笑讚道,沒想到一個匠人除了醫藥書還讀過《列子》。
顧十八娘笑著謙虛說聲略知一二而已。
“他機敏有才,實乃百姓之福。”她笑道,這樣聰明的人,對百姓來說總是要比攤上一個糊塗官好。
保定侯三公子點點頭,“何止呢,簡直是上下擁戴,短短半年就掃平盜匪,換的治下清明….”
“不是說那裡衙吏渙散,他年紀輕輕,又是個外鄉人,且狀元之身被貶,只怕….”顧十八娘皺眉說道.
這樣想來,顧漁的境遇比顧海要糟糕的多,顧海面對的是環境惡劣,而顧漁則面對的是人心不古,嘲諷輕視不屑可是比真刀真槍還要厲害,對一個官吏來說,那絕對意味這要被孤立要被束縛手腳,步步難行。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保定侯三公子笑道,吃完最後一口茶,靈寶忙機靈的給他斟上,“那些追賊剿匪所得,足以讓一個衙役鄉勇衣食無憂….”
“可是那些不是要上繳朝廷?”顧十八娘一愣問道。
保定侯三公子意味深長一笑,“當然有人跳出來反對,說這是民脂民膏,不能由這些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衙役們享用,但這世上斷沒有要馬兒跑還不要馬兒吃飽的道理….咳,這也是小漁說的…”他壓低聲音,畢竟這些話隻好關起門家裡說說,“所以,小漁將上上下下的馬兒都喂的飽飽的….那些小風小浪自然也就翻不起什麽大事…更何況,治下清明,百姓安居,同僚上級交口稱讚,政績明擺著,又不是虛誇出來的,有什麽可說的!”
顧十八娘默然。
“所以,他這是被召回來了?”她問道。
保定侯三公子又是一笑,搖了搖頭。
不夠,這些政績,又不是他一個官員能做到的,要是這樣的話,大周朝的官員提拔的都如同流水了。
“妹妹還沒聽說吧。。”他微微笑道。
“什麽?”顧十八娘看他。
“六亭縣出了個祥瑞,一民在地中發現一五寸八分的玉壁,他是奉命進獻來了。”保定侯三公子含笑說道。
祥瑞?顧十八娘微微驚愕的看向他,旋即輕輕歎了口氣。
英雄應時勢而生,顧漁,真是敏才。
“他前途不可限量。‘保定侯三公子整容說道,面上閃過一絲欣慰喜悅。
自己嶽丈家出了這麽個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對他來說也是件大喜事啊。
看著保定侯三公子面上毫不掩飾的喜色,顧十八娘卻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這個一年之間大起大落後又依然如星辰冉冉升起的姓顧的少年,對於顧氏家族來說是喜事還是禍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