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整個長安城都像是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邊。
咚咚咚的鼓聲喚醒了長安市民,這靜寂了一夜的古城,重新煥發了活力。
鐵無環在西市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剛剛開市,不管是百姓還是商家,全都是往西市裡來的,只有鐵無環一人,迎著洪水般的人流,義無反顧地往外走。
雖千萬人,吾獨往矣!
他的心願已了,恩還未報,替李魚償報一命,讓他好好活下去,這就是鐵無環此刻唯一的期望。
有恩必報,這是鐵無環的人生原則。
鐵無環,是一個狼一般的北方男人。
狼若回頭,必有緣由。不是報恩,就是報仇!
他在隴右一回顧,是奔往東北,報仇雪恨。
當他功業立就,完全可以留在部落裡,做一個受人尊敬、權柄在握的一方王侯的時候,他卻再次回顧,望向了長安。
他,要來報恩!
一座裝布匹的倉庫中,只有高牆上一眼透氣用的通風孔向室內投射進來一束陽光。
整個倉庫顯得逼仄昏暗,布匹上面,李魚靜靜地躺在上面,四仰八叉,昏昏入睡。
鐵無環沒有束縛他的手腳,這是鐵無環就近隨便尋找的一處布莊的倉庫,如果把李魚綁在裡邊,而這家店生意不好,十天八天都不打開這倉庫取貨,豈不活活餓死了他?
但鐵無環相信自己那一掌足以讓他繼續昏睡下去,早上的時候,鐵無環本想再補一掌,但見李魚睡的極香,毫無醒意,想到這幾天他忙於應付西市之變,睡眠本就不足,此時因這一掌熟睡,除非有人驚擾,否則應該不會太早醒來,鐵無環便沒有再補一掌,他那大巴掌,一個施力過甚,是真能傷人的。
但是,鐵無環什麽都考慮到了,就隻忽視了那的大巴掌就能堵死的透氣孔,此時陽光的角度正好是照在李魚臉上的。
九月九,天清氣爽,陽光明媚。
但明媚的陽光直接照在眼睛上,即便是閉著眼睛,也是異常刺眼的,所以……本該睡的十分香甜,等到午時開刀問斬才醒的李大爺,醒了!
李魚一睜眼,頓覺陽光刺目,急忙一扭頭,避過那束光,意識這才漸漸清醒過來。
一俟想及自己昏倒前的遭遇,李魚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定晴四下看看,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放著一張墨跡淋漓的紙,拿起一看,上邊只有八個大字:“我代君死,好好活著!”
簡簡單單八個大字,字跡並不漂亮,也未講究什麽音韻文風,卻是看得李魚眼睛頓生酸意。
他急忙抬頭一看,從那投射進來的陽光察覺時間應該還早,立即從布匹堆上躍了下來,拔腿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咆哮:“真是日了狗了,老子根本不想死啊,你替我去死做什麽?早知道就對他實話實說了,就算被他鄙視又怎麽樣?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李魚沒有想過能不能半道截住鐵無環,沒有想過一旦追進了官府,固然是救回了鐵無環,而他則再無生理。他只是拔開雙腿,拚命地向外趕去,他有他做人的原則,他不能讓鐵無環替他死。
他可以蔑視皇權,可以質疑法律的公正,但不會動搖自己的底線,自己的良心,否則他就算活著,也要一生飽受良心的折磨。他從不是一個聖人,卻是一個有底線、有良心的人!
長街上,三個剛從西城金光門走進來的男子並肩而行,向西市走去。
“塵埃落定的時候,就是一個人戒心最低的時候,所以,該是我們行動的時候了。”
“那四個家夥,太過愚蠢。那時動手,怎麽可能成功?”
“算了,不要嘲笑他們了,不管怎麽說,他們能忠於王大梁的遺命,舍死忘生,刺殺李魚,就值得尊重。”
“嗯!我們做殺手的,哪有什麽蠢不蠢的,但凡幹了這一行,不是殺人,就是被殺。這次成功,並不意味著下次還能成功,瓦罐難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上亡啊!”
“別說晦氣話!我們這次只要能全身而退,就憑王大梁給我們的錢,足以逍遙一生,從此不必執刀殺人了。”
說話的這三個人,扮成村夫的這三個人,就是王恆久臨陣前所授命的七殺手中三人。
錢,其實早已付給他們了。如果要走,他們早就可以卷款逃走。
但,他們也是有原則的人。
殺人,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但信用,於他們而言,重於泰山。
尤其是這個雇傭他們的人已經去世,對於一個死者,他們更加的不能失言。
雖然有另外四個殺手之死為前車之鑒,他們仍然義無反顧。
唯有殺了李魚,他們才能安心帶著王恆久給他們的錢,遠走高飛,逍遙一世!
長安縣。
何縣令掐指一算,與他的任期還差三個多月。
到了今年年底,他的京縣縣令任期就滿了。
京縣縣令難做,但一旦平安地捱下來,卻必然高升。
是做一方太守,還是留守六部呢?
何善光很期待,但也因此的,更加的忐忑。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這最後一哆嗦了,可千萬不要出什麽亂子才好。
今兒九月九,是殺人的好日子。
可是去年判了死刑的三百九十名死囚,也是今天才集中報到的日子。
昨天,還一個人都沒回來。
這也正常,誰會提前回來蹲大獄呢?越是臨近死亡,越是珍惜生存,在即將受死的頭一天,人們總會狂歡、放縱一回吧?
幸好今兒一大早,陸陸續續就有死囚返回。
這些死囚,居然真肯回來送死!
何縣令驚詫之余,卻也不禁暗暗感動,並自為之自慚。
他始終以為,這些人不會回來,這何嘗不是因為以己度人,他認為自己不會做這樣的蠢事,所以認為別人也不會?
他是讀過聖賢書的人,是一個聰明人,而這些犯了死罪的人,在他眼中無疑是一個蠢人。但這些蠢人此刻的行為,卻讓他這個聰明人都感到自愧不如。
也許,因為頭腦簡單,所以他們的人格反而顯得異常高大。
又有六七個人報到了,回來報到的人已經接近兩百人。
接近一百人的時候,大理寺、刑部、察院派來探望風色的人已經回去稟報了一次,這時人數一過二百,那些人又馬不停蹄地回去報信了。
就在這時,鐵無環昂然走了進來:“利州死囚李魚,前來報到!”
鐵無環說的氣宇軒昂,不想是來送死,倒像是去從軍。
人群中,康班主和劉老大已經到了,聽到“利州李魚”四字,立即驚喜地向獄友看來,但這一看,登時一呆。這是……李魚?
“利州……李魚……”
胥吏迅速檢索著檔案,提起筆來準備記錄。
這年代的檔案上既沒有相片,也沒有畫像,但是有簡單的形貌描述。
而鐵無環的外型實在太過顯眼,和李魚的差別實在太大。
那胥吏從未想過有人冒死,本也沒想看那形貌描述,但是恰因為鐵無環太過高大魁梧,站在面前仿佛鶴立雞群,不禁掃了兩眼,頓時一呆。
按檔案上所載,這李魚容貌俊俏,身材適中,清秀若處子的形象,眼前這人……這人明明是負責開發處子的啊,肌肉塊壘,壯若雄獅,世上若真有這般形象的處子的話,那她注定要永遠做處子了。
“怎麽?”
一個捕虞侯察覺異樣,走了過來:“有什麽問題?”
那胥吏指了指檔案,再看看那捕虞侯,捕虞候一看檔案,也是呆了,趕緊跑去對何善光耳語。
何善光聽了也是詫異,急步過來仔細對照一番,訝然道:“你是……利州李魚?”
鐵無環雙手抱臂,威風凜凜:“正是鐵……鐵骨錚錚,行不更名的李某!”
何善光捧著那檔案,抬頭看看人,低頭看看字,這尼瑪……究竟是誰瞎?
鐵無環笑了笑,緩緩地道:“這位官老爺,相信死囚盡數返回,對朝廷而言,也是一樁關乎教化的大事,足以留美名於千載。某心甘情願前來送死,斷無人與我搶這生意的,天地不知,鬼神不覺,何如糊塗一回呢?”
何善光聽到這裡已然明白,不是檔案記錯了,或者張冠李戴了,這根本就是冒死。
何善光臉上陰晴不定,好生權衡了一番利弊,把心一橫,咳嗽一聲道:“此人形貌似略有不符啊。不過,去年死囚在牢中囚禁,三餐不飽,這一年來放縱吃喝,形貌有所變化的人也是有的,你們要嚴格勘察,不枉縱一人,不放過一個!”
先給自己一旦事發好推諉他人埋了個伏筆,何大縣尊就施施然地走開了,心中已經把那給他找麻煩的捕虞侯列進了永不提拔的清單。扔下那捕虞侯和胥吏二人大眼瞪小眼。
遠處,康班主和劉老大眼看著鐵無環被套上枷鎖押過來,二人的目光難掩失望之意。
劉老大訥訥地道:“李小郎君他……”
康班主搖了搖頭,輕輕地道:“人各有志,算了!”
長街上,李魚拚命地奔跑著。
他一出了西市大門,就放開雙腿,拚命地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左顧右盼,尋找腳夫。已經到了金光門附近了,照理說,這兒該有不少腳夫,可以租到代步的車子或騾子。
奈何這是一早上,腳夫們是不會這麽早上工的,畢竟坊市才開門,這時候誰需要腳夫馱運東西或走遠道兒?
李魚汗流浹背,一半是跑的,一半是急的,這時候,那三個殺手迎面送來。
這三個殺手素來交好,雖然同屬殺人,卻是之前那四人常常走動,他們三人常常走動。
他們三個都姓朱,都是來自諸暨的同鄉。祖上原系一脈,只是年代太過久遠,只知道同姓同族,已經輪不清彼此的親戚關系。
三隻小朱正商量著潛入西市,如何行動的事,忽然看到了奔跑的李魚。
三隻小朱對李魚的模樣已經爛熟於心,便是化成灰都認得他的程度,自然一眼就看到了。
“這……”
三人先是莫名地一呆,旋即相互驚喜地一望。
三人常年配合,早有默契,隻這一眼,就互相明了的對方的心意,登時先是一散,再是一合,像一條網似的,向李魚兜了過去。
今天天氣挺好,第五凌若姑娘的心情也挺好。
昨天死了那麽多人,善後是個大問題。要安置那麽多屍體,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但這些事,在第五凌若的處置下,僅用了一夜功夫,便全部解決了。
乘著步輦,走在回城的小路上,第五凌若不僅身心輕松,而且踏著這條熟悉的小路,心思悠悠,不覺就又想到了李魚。
之前,整個西市都處在一種詭譎的氣氛當中,她甚至沒有多少機會弄清她心中的疑團。如今一切了結,西市將穩定下來,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慢慢探他的底。
人生有幾個十年?對一個美麗的女人來說,十年,更是無比珍貴的一筆財富。
十年歲月,她都如此度過了,她有的是耐心!
前方,金光門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