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陸縝所擔心的那樣,在那兩份捷報進入北京城後,這一消息就已傳到了身處宮裡的王振這兒。
而在得知這一消息後,他在得意之余,便立刻離開了司禮監,前往天子身邊伺候。其實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他平日裡的公務也不比朱祁鎮這個皇帝要少,只能抽空多在他身邊轉悠服侍而已。
但今日,哪怕有再要緊的事情,王振也得先放到一旁,緊跟在皇帝跟邊了。他所以這麽做,卻是有兩個目的,其一若是兵部有心隱瞞,又或是想把這兩份捷報壓著拖延時間,那他就可以開口給他們栽個罪欺君的罪名了。
當然,這是最好的結果,可以鄺埜的老練幾乎不可能犯下如此錯誤,一定會及時把捷報送到天子面前來。而這時候,王振也就能達成自己的另一個目的了,那就是在天子跟前搬弄一下是非,把此番蒙人入侵的罪過推到主張開榷場的人,尤其是那個陸縝的身上。
想必在這突發事件面前,再加上朱祁鎮年輕氣盛,陸縝總是要吃下大虧的。說不定在一氣之下,皇帝就這麽罷免了他的官職,那自己事後將其除去就變得易如反掌了。
帶著強烈的渴盼之心,王振很快就來到了如今天子所在的東暖閣。因為寒意漸濃,為了龍體著想,朱祁鎮早在半月前就將平日處理政務的地點搬到了這暖閣之中。
雖然外頭天寒地凍的,但在這個生了數個爐子,四面牆內還暗藏炭爐供熱的暖閣之內,此刻卻是溫暖如春。年輕的一國之君隻著一身單衣,正站在那方巨大的沙盤前思索著什麽。
見到天子又在觀瞧陸縝所製的這個沙盤,王振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兒。但一想很快這個眼中釘就將被趕出朝廷,他便又高興起來,趕緊堆了笑上前行禮:“老奴前來伺候陛下。”
“哦?是先生來了,快,你過來幫朕參詳一下,倘若朕想對北邊的蒙人用兵,是該從紫荊關這兒出兵為好,還是說從山海關繞道為好?這前者勝在直接,後者嘛則妙在出人意料,或能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朱祁鎮忙一招手,說出了這麽一番話來。
年輕氣盛,向往成為太宗那樣的英明果敢之君的朱祁鎮這兩月來得空總會站在這方沙盤前對北伐之事進行推演。當然,這只是在沒有外臣時才敢這麽做,不然恐怕早被人進言規勸,煩不勝煩了。
王振自然不敢壞了皇帝的興致,趕緊笑著屁顛顛地湊了上去,在端詳了一番後才遲疑著道:“老奴確實不怎麽懂兵事。但有一點卻聽說過的,叫作兵者詭道也。既然從山海關出兵最是讓韃子料想不到,那就該選在此地了。”
“哦?你也是這麽想的麽?”朱祁鎮頓時一喜,事實上,他也更傾向於從此處對北用兵。現在有了王振的支持,他便越發覺著自己的判斷沒有任何問題了。
但高興也就片刻而已,隨即就又歎了口氣:“只可惜,朕想要達成此願卻是千難萬難了。尤其是如今朝廷與蒙人間又多有交往通商,關系也更密切了些,恐怕連小小的摩擦都不會再有,更別提真個兵戎相見了。朕怕是再難如太祖太宗那般率軍出征了……”
看到天子那失落的模樣,王振心裡陡然就是一動,說不定眼下就是個好機會。只要自己把事情一說,再趁機攪和上幾句,即便鄺埜他們真來了,怕也得吃不了兜著走。而且,即便自己說錯了,天子也不會怪罪,這可算是完全至於不敗之地了!
想到這兒,王振便又略略朝天子靠近了些,張嘴便想把北邊的兩場勝利之事給道出來。可話才剛到嘴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呢,暖閣外一個宦官的聲音便響了起來:“陛下,兵部尚書鄺埜,侍郎於謙和郎中陸縝在宮外求見。”
這一句通稟直接就把王振挑唆之言給堵了回去,讓他感到一陣惱火,當即就把這個聲音給記下了。過兩日,就會找個由頭將這壞了自己好事的家夥給整治了。而更叫他感到不爽的,是鄺埜他們的反應,居然連一天都沒有等,這麽快就進宮來了,甚至連那陸縝都跟了來,這讓自己最好的打算徹底落了空。
“哦?宣他們進來說話。”朱祁鎮並不知道身邊的親信此刻是個什麽心情,沒有什麽猶豫便點頭準了。
事到如今,王振也不好再說什麽,而是跟著天子回到了那禦案之後,老老實實地站在了他的身後側。反正他得留在暖閣裡,到時候也好給人添添亂不是?
過了有一陣,天子都又批閱了有兩道奏疏了,外頭才有人再次通稟,說幾名官員在外候見。朱祁鎮這才擱下手上的毛筆,衝王振點了點頭。
即便再不情願,王振也只能照著規矩道了一聲:“宣!”
隨著這一聲應允,關閉的房門才被人無聲地開啟,三名兵部官員依次走了進來,隨後便是一番君臣見禮。
等他們起身,並讓人給鄺埜準備了一個錦墩坐下後,朱祁鎮才有些好奇地道:“鄺卿,你們幾個此時突然一起來見朕卻是出了什麽大事麽?”
三人的眼神略一交換,鄺埜才點點頭道:“回陛下,正是如此。今日稍早些時候,北邊就突然接連送來了兩道捷報,臣不敢擅專,這才趕緊入宮稟奏。”
皇帝一聽這話,便是一愣,有些難以置信地道:“北邊?捷報?可是和蒙人之間又起了什麽戰事麽?”
“正……正是。”鄺埜說話間,已從袖子裡將這兩份捷報呈遞了過去,口中則繼續道:“就在半月之前,蒙人幾個部族突然尋了借口犯我大明邊鎮,幸賴邊軍將士上下一心,忘死拚殺,才終於再次大敗強敵,守我邊疆太平。”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最近在邊地多設榷場已讓我大明與蒙人的關系大為好轉了麽?”天子終於變了臉色,沉聲問道。
“這個……”鄺埜一時還真不好回答了。
好在此時朱祁鎮已拿過了那兩道捷報迅速地看了起來,倒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越看之下,他的兩道眉毛就越發地絞在了一處,更顯不快起來。末了,更是將它們拍在桌案之上,喝了一聲:“當真是豈有此理!那些蠻夷蒙人是真當我朝廷好欺不成麽!”
一見龍顏大怒,三名臣子趕緊再度行禮,口中呼道:“還望陛下息怒,莫要氣壞了龍體。”
“哼,我大明為表誠意開設榷場,將原先不肯與他們的物產都換與他們,這可不是我們怕了他們,不過是為了長治久安,少損人命而已。可他們倒好,這分明就是得寸進尺了!”天子繼續氣呼呼地說了幾句,這才擺手讓他們起來。
等他們三人站起身來後,朱祁鎮的目光便落到了陸縝身上:“陸縝,這事兒可是你率先提出,又一力主張的,對此你有何看法?”
“臣知罪,是臣見機不明,錯看了那些蒙人的貪婪。”陸縝忙彎腰認錯道:“臣今日入宮,就是來跟陛下請罪的。”
“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皇帝此時正在氣頭上,自然是沒什麽好言語了。
而身後的王振見狀,則是心下大喜。要是天子就此一怒之下罷免了陸縝官職,那實在是太好了。
只可惜,很快地,他的這一願望就要落空了。只見鄺埜突然奏道:“陛下臣有一言待奏。”
“說。”雖然惱火,但朱祁鎮還是點頭應允。
“陛下,雖然這開設榷場之事乃陸縝所提,但也是滿朝臣子所共舉的。就連工部,刑部等等官員也是讚成用商道來解決雙方爭端。雖然最終看起來似乎這法子有些不妥,可這罪責也不能全算在陸縝一人身上哪。”
“是啊陛下……”於謙也隨後奏道:“臣以為,陸縝提出此法也是出於一片為國為君分憂之心,即便真出了岔子也不能歸咎於他一人。若陛下真要處罰,臣甘願同受之!”
“臣也願與陸縝同罪,畢竟此事也是臣所允準的,若是有錯,臣也難逃乾系!”鄺埜也跟著來了這麽一句。
王振心裡大恨,但此時卻也不好開口,只能用陰沉的目光掃視著這三人。他們倒真是聰明,趕在自己出招之前跑來天子面前認錯,而且在這尚書和侍郎的力保之下,天子還真不會把陸縝怎麽樣了。
朱祁鎮果然如王振所料的那樣,轉言間剛才的那股子氣勢就是一弱,歎聲道:“你們都起來吧,朕絕不是隨意加罪於人的昏聵之君。陸縝提出此法的用意自然是好的,這個朕也明白。可是,眼下的局面也是人所共見,朝廷顏面掃地,總得有人承擔吧?”
陸縝感激地看了看身邊的兩名上司,隨後便把牙一咬上前:“陛下,臣知罪。不過,在陛下定臣之罪前,臣卻還有幾句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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