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紛紛擾擾間,忽有一個士府下人模樣的疾奔入內,附在王越耳邊說了幾句話。卻見王越面色逐漸變得鐵青,最後點點頭,讓那下人去了。
郭斌雖處於眾人圍繞之中,卻一直關注著王越這主人的行動,見了王越的樣子,心知有事,忙讓極樂意的張飛替自己擋酒,他卻擠出人群,來到了王越身邊,問道:“王兄,可是有何變故?”
王越鐵青著臉,點頭道:“林邑國中的武士傳書來此,說是要擇日拜會家師。”
郭斌問道:“哦?難道林邑國中還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武學宗派?”
王越揮手引著郭斌和跟著他的關羽、董杏兒並黃忠父子來到一處僻靜的涼亭之中,這裡四周被高大的椰子樹和各種熱帶果樹所圍繞,也將花園中的嘈雜與紛亂隔絕開來。待眾人坐定,王越方耐心解釋道:“潛陽久在中原有所不知,這林邑國原屬我大漢朝交州日南郡象林縣,稱為象林邑。自秦始皇派遣大軍南下,征服嶺南,方納入中國。”見郭斌緩緩點頭,王越繼續道:“交州遠在天南,交通不便,大漢朝廷又是鞭長莫及,幾十年前,便出了一個叫做區連的,殺害了象林縣令,自稱林邑王。”
關羽道:“那朝廷便不管嗎?”
王越道:“朝廷自然要管,也曾命交趾刺史樊演發交趾、九真二郡兵往救,只是二郡兵不願遠行,反攻其府,因此樊演兵敗。消息傳至洛陽,順帝欲發荊、揚、兗、豫四州共四萬兵力前往鎮壓,被大臣李固勸止。此後,這事情一拖下來,便不了了之了。”
眾人默然無語,都靜靜地聽著王越講述。
“這林邑國,原名本是佔城,因其地土著之民自稱佔人之故也。秦始皇雖以武力將其勉強並入中國,卻因其族中有自己的語言和秩序,始終難以融入。佔人崇信婆羅門教,自區連自立之後,便將婆羅門教作為國教,將其國內民眾分為婆羅門、刹帝利、吠舍、首陀羅四等,其中以婆羅門地位最為尊貴。”這些郭斌雖早有耳聞,關羽、董杏兒,以及黃忠父子卻不曉得。
“佔人之中,這婆羅門既掌握著絕大多數的財產,亦是其族內的貴族。這些人大多自幼鍛煉修行,練習武藝,其內部亦各分為四等,分別是‘梵行’、‘家住’、‘林棲’、‘遁世’。這四個等級本是其修行的四個階段,此時卻發展成了區分各自武功和修為高低的四個等階。其中以遁世最強,而梵行則多是根基最淺者。”
郭斌道:“此次下書之人,卻是何人?”
王越切齒道:“此人名字喚作吳欒,是林邑國中的一個林棲,武藝極是高強。”
黃忠插口道:“難道這個吳欒較之士老前輩還要厲害不成?”
王越傲然道:“此人武功雖高,在天南亦算排得上號的人物,卻哪裡及得上家師?”隨即黯然道:“只是,如今家師大病初愈,不宜與人交手,否則他們哪敢如此囂張地公然下書?”
郭斌問道:“林邑國小,實力極弱,卻為何要前來挑釁?難道是士家與其有何衝突?”此時,郭斌瞧王越的眼神,就有點銳利了。
王越忙道:“這就說來話長了。自秦漢兩朝相繼平定南越以來,佔人雖表面臣服,內中卻不斷積聚力量,時刻想著反出中國去。再加上朝廷賣 官鬻爵盛行,但凡是能有個差遣的誰不是拚了命地撈錢?而嶺南更是處於極南之所,朝廷控制力極為有限,士民百姓一旦受了壓迫,那可真是哭告無門啊!因此但凡是被派遣來交州的官員,其橫征暴斂較之中原那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郭斌點點頭,如今的他再不是官場小白,自是能理解王越所說的狀況。
朝廷賣 官鬻爵,有錢的地主買 官做,發展到如今已經成了一樁極賺錢的買賣。朝廷賣 官是為了錢,有錢人買 官,自也是為了錢;朝廷的錢是從買 官之人手中獲得,而買 官之人的錢,則只有從老百姓手中踅取了。
況且到了如今,朝廷便是賣 官,也頗不講誠信,往往一個官職剛剛賣出去,過不了一兩個月,便又會被賣給其他人。因此,但凡這官員上任之後,誰不是竭盡全力,爭取以最短的時間踅取最多的財富?這邊當官的一茬一茬地發狠,老百姓那裡還有好日子過?所以說,賣 官鬻爵最是摧折國本,並非沒有道理的。
只聽王越繼續道:“只是這交州的漢人,哪裡及得上中原?他們最是聰明靈活,又多好勇鬥狠,朝廷的盤剝許多時候便施展不到他們頭上去。”
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二一四年),征調曾逃亡的罪人、民間贅婿與賈人為兵卒,攻取南越(北嶺南)地區,以奪得土地增設桂林(今廣西百色東北)、南海(今廣東廣州),象郡(今廣西崇左)三郡。又發配罪徒五十萬人南戍五嶺(今大庚嶺、南嶺、萌渚嶺、都龐嶺與越城嶺五大山脈,均大今江西、湖南與廣東、廣西交界地區),並與越人雜居,共同開發嶺南地區。
由此可看出,嶺南的漢人有大多數都是在中原犯了罪,被強製發配過去的,因此民風彪悍,對於朝廷所派官員的盤剝反抗激烈,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們本便與中原的“順民”不同嘛!
果然,只聽王越繼續說道:“官員盤剝漢人不行,便將主意打到了佔人身上,因此這佔人所受盤剝,較之漢人遠遠超出。除此之外,因為佔人多不懂中原文字,民風亦極保守,嶺南漢人欺壓佔人的事情,也是屢有發生。”
董杏兒道:“這麽說來,這些佔人也真是可憐。”
王越苦笑道:“可憐?也確是可憐!所以後來區連殺官造反,便得到了佔人的普遍擁護和支持。”
眾人默然,只聽著王越以平靜的口吻繼續說道:“自從佔人立國之後,便常常有婆羅門率人北上挑釁,為的不過是其在國中的名望罷了。兩族既有了極深矛盾,又豈是那麽容易便化解得了的?因此,許多出海捕魚的漁夫,便也經常受到林邑國戰船的欺壓和掠奪,運氣好的留一條命回來,連船帶漁獲都被收繳,運氣不好的,或是當場被殺,或是葬身魚腹。”
郭斌倏地拍案而起,注意到了眾人疑惑的目光後,方又緩緩坐下,沉聲道:“朝廷怎麽說?歷任的交州刺史便沒有人管管不成?”
王越道:“刺史無有兵權,郡太守雖確是守土有責,又有幾個人敢於妄啟邊釁的?”
郭斌默然。
按照漢朝的官製,郡太守的職責確是極大,除治民、進賢、決訟、檢奸外,還可以自行任免所屬掾史,概括下來,便是集行政、監察、司法、舉薦人才於一身,還可以自行任命吏員。可說來說去,這全是政治一項,於軍事上的實力亦只是郡守府中的百十個衙役罷了。
為了應對這種地方軍事實力不足的情況,漢朝政府也曾想了不少辦法,都試制度便是加強地方守備的解決辦法。漢代通過都試以加強地方武備﹐但郡守在軍事上權限過大﹐也會給集權製帶來不利的因素。劉秀在舉事前﹐便曾謀劃乘南陽郡都試之機劫奪一郡的士眾。正是因此,到了東漢初年,做了皇帝的劉秀為了削弱地方軍事力量﹐在裁減都尉的同時﹐取消了都試製﹐後一直未曾恢復。
所謂政治,便是不斷地妥協與合作,而制度則需要不斷地改進和修正。從沒有什麽萬世不易、盡善盡美的好制度,當你做出某種選擇的時候,歷史從來就是會買一送一的。當你選擇中央集權的時候,就不得不承受地方不穩所帶來的影響,而當你選擇穩定地方,加強地方軍事力量的時候,便不得不面對分裂割據的危險。而這個平衡如何把握,正是政治藝術的高妙所在。
王越所說,極為無奈,卻都是實情。郡守雖是守土有責,手下卻只有百十個並不堪戰的衙役,用以綏靖地方或許可以,用來挑起邊釁那卻是自討苦吃了。原本朝廷為了維持邊地穩定,都會有郡尉帶兵駐守,可這都是為了抵禦北方遊牧民族的入侵,又有幾個人會在乎小小的南方蠻子?所以,交州的郡尉制度亦是形同虛設,郡中自也沒有脫產的正規郡兵。
再說說刺史,這刺史本是朝廷派遣到地方,負責監察各地太守的檢察官,其身上所有的權威全部來自其監察的權力,亦即對各地太守的天然的監督權,而絕無統領軍隊或是治理地方的權限。因此,刺史在地方的威勢全看各地的太守是否給面子,他們沒有管轄的地域,沒有先進而合法的團隊,換句話說,他們的權力是虛的。
不過,雖然是虛的,卻總有一個中央特派員的大義名分在,在遇到事情的時候,可以利用自己的名義召集各地郡守出人出力。這種方法雖頗有僭越之處,中央政府亦不可能明文規定給予其這種大得異乎尋常的權力,可若是從事急從權的角度來講,這種情況是可以達成的。而若想要達成,所要看的便全是這個刺史的個人能力、威望、背景與魄力了。不過,想要做成這等極遭朝廷忌諱,而且即便做成了也絕撈不著好處的事情,無論多強的能力、背景和威望,也及不上魄力,因為這在很大程度上並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敢不敢的問題。
所謂“千裡做官隻為財”,當官想要做得長久,除了深厚的背景,最重要的便是能夠和光同塵,能夠沒有魄力,能夠謹言慎行。所謂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講得便是這為官之道。因此,對於這個時代大多數渾渾噩噩的官員來說,與其冒著受到朝廷忌憚的風險做事,倒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湊活過去,能賺錢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