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顧念瞬時臉色煞白,全身冰涼,張惶地想站起來,雙腳卻不停使喚,非但沒有起身,反而向後仰去,最終失去平衡,咕咚一聲,仰著摔過凳子倒在地上。幸好身體反應靈敏,及時勾著脖子,拯救了自己的後腦杓。
老太爺沒想到會這樣,急忙放下扇子,雙腳落地,緊張地注視著顧念。
顧念在地上亂撲騰了一會兒,總算擺脫了凳子的妨礙,翻到一邊,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過程中還踩到了袍角,又踉蹌了一下。
等終於站直,顧念已是狼狽不堪,臉上是因為緊張恐懼害怕而冒出來的流水一樣的汗,從下巴一滴滴地滴在身上,喘著粗氣,衣服沾著地上的灰。唯一值得稱道的是,她的站姿還算筆直。
老太爺迅速地掃視了一番,確信顧念沒有摔傷,略略放了心。
“別那麽激動嘛,來來,坐下說話。”
顧念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渾身僵硬。
老太爺見顧念不動,換了個狡詐威脅的嘴臉,“你要是不過來,我可就把你的秘密給說出去了哦。”
顧念屏住了呼吸,彎下腰扶起凳子,拖著腳步,坐回原處。
老太爺看顧念情況還是不好,不顧她一頭一臉的汗,伸手拍她的臉,“呼吸,喘氣,別憋死了,你還沒聽我說怎麽穿幫的呢。”
顧念發出急促尖銳的吸氣聲,之後,她恢復了正常呼吸,呆滯的眼神重新變得有神采。
“太爺是怎麽發現的?”顧念聲音低沉沙啞。
“我一看你就知你是女孩子,我兒子孫子一群大夫老師都眼瞎,我可不瞎。你的臉騙不了我,再加上你的化裝和說話吐氣的方式,就知道是江湖人常用的易容手法,老太太當年就是靠這一手混了那麽久,之後我有研習過一些日子,騙不了我的眼睛。”
“所以剛才太爺說起往事,其實是暗示我的身份已經穿幫了嗎?”
“嗯,有這意味,可你沒反應過來,夠遲鈍。”
“是,舒服日子過習慣了,大意了。”
“不,這樣最好,假扮另一性別,就要全副身心地投入進一個全新的身份角色,你不能扮成男孩卻女孩作派,這是最失敗的偽裝。你扮成男孩後,忘記了自己女孩的身份,即使在旁人眼裡覺得你某些行為古怪,也不會有人往性別的問題上去懷疑。”
“但太爺當時為什麽沒有揭穿我?”
“我為什麽要揭穿你?在這大喜的日子,我揭穿你的身份對我有什麽好處?”
“可是,太爺又是怎麽一口道出我的真實身份?”
“這很簡單,我見過繈褓時的你。”
“咦?”
“確切地說,是周歲時的你。但剛才我並沒那麽肯定,我一直在楊益懷身上打轉。”
“先生?”
“你是楊益懷的弟子,拜師第一天,他一定要考你的基礎知識,所以你的性別秘密在他那裡保不住,但他沒有揭穿你,反而替你保守秘密,說明你跟他達成了協議。你是從煙花巷挖出來的黑醫,照理說跟益懷應該從不認識,他為什麽要幫你?”
“是呀,他為什麽要幫我?”
“接下來就是猜的,我以為可能益懷認識你的師傅,他倆有交情,所以才這麽照顧你。但是,剛才你進來,卷著袖子,露著兩條小臂,左臂有顆紅痣,右臂有顆黑痣,位置還正好對稱。”
顧念不由得卷起自己袖子,如老太爺所說,兩條小臂上各有一顆紅痣一顆黑痣,這是這具身體從小就有的記號。
“正是這兩顆痣,讓我把你和柳青泉聯系了起來。我想,當初益懷知道你是柳依依時,他一定激動得難以自抑。”
“正是如此。當時老師看出我眉眼與父親的相似之處,激動不已,答應為我保密,在學堂裡為我打掩護。但他並未說老太爺見過我。”
“他不記得了,我也是看到你的胳臂才想起來。人年紀大了,近期的事忘得快,以往的往事卻印象深刻得好像剛剛才發生一樣。”
“那又是什麽情況呢?”
“當時是你周歲,你父親已經在七步縣開業,為了替你過生辰,帶你回了老宅,順便走親訪友,帶著你娘和你一起去拜見老師益懷。而我那天是為了辦什麽事,返程的時候經過益懷家,臨時起意去坐坐,就這麽碰到你一家人。我還把你抱在腿上玩了一會兒,正好你又是夏天生的,衣裳穿得薄,露著兩條小胳臂,我就看到了你那兩顆痣,當時我還玩笑地說該給你換個乳名叫一一,一二三四的一。”
“原來我的乳名是太爺取的,怪不得我娘說我的大名依依是從乳名而來,但沒說乳名的來源是胳臂上的痣。”
“哈哈,這就是緣分。兜兜轉轉,你又回到我的眼前,那年呀呀學語的小不點,如今長成大姑娘了。”
“……太爺……”顧念終於全身放松,垮下肩膀,眼裡水光流動。
“柳家當年出事,我們都感到震驚,沒想到啊沒想到,以為一家滅門,卻仍有幸運兒在世。你當時怎麽就沒自曝身份呢?”
“已經晚了。我當時嚇壞了,那時我只是個養在深閨的女孩,什麽事都不懂,慘案發生後,隻想趕緊逃離現場,等我好不容易回到三江,柳家派去處理後事的堂兄已經拿到了衙門的文書,勾銷了我家戶籍,孤證不立,我無法自證身份,即使站出來,沒人能證明我是柳依依。”
“可你是柳家人啊,你有祖父祖母,還有那些親戚。”
“不熟啊,太爺,我們一年才回一趟老宅,跟親戚們其實並不熟絡,我說我是柳依依,他們若是一口咬定我只是個下人,我又怎麽辦。再說了,父親身後留下的財產,親戚們本來可以分得一塊,誰樂意待見憑空冒出來的外人,即使他們內心知道我是柳依依,也不會承認的。”
“也是,你祖父兒女幾個,就你父親這一個兒子,如今只剩了你一個人,看他們柳家現在,為了多分一點你父親留下的財產,出了多少歪主意就知道他們的德性。徒惹外人笑話。”
“他們還在鬧?春天時大爺做壽,師兄帶我去警告了他們一番,都白說了?”
“聽說是仍未消停,白不白說,等秋季藥市就知道了。”
“也罷,柳家到底不是做醫藥的,真讓他們把藥田折騰壞了,我寧可接手的是個行家。”
“放心,早有好幾家盯著,不等著藥田壞到一定地步,不會有人出手。”
“奸商。”
“必要的時候。”老太爺擠擠眼睛,顧念也被逗笑了。
“好了,現在該說說你的故事了,你這幾年過得真夠充實的,我都不知道柳青泉在往瘍醫發展,而且已經有了如此成就,教出了一個好女兒。”
“其實沒有太爺想象得那麽好,我到底是女兒,父親沒教我太多東西,只是出於嫁妝的需要,才學了一點,懂得一些理論皮毛,所以我的基礎才那麽差,如今的能耐,都是這幾年在煙花後巷磨練出來的,生活在那裡,很鍛煉醫術。”
老太爺理解地點點頭,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聽我那大孫子說,當初他找你入和安堂,你相當抵觸,是不想暴露你的醫學理論來自和安堂這個事實吧?”
“正是,太爺,師兄幾次為這事找我,我當時煩透了他,可架不住他詭計多端,還是冒險進來了。幸好那天是楊先生要了我,要是換了別的先生,真不知道後果會怎樣。”
“和安堂憑瘍醫開業,你在他面前露了那一手,他自對你上心,不達成目的絕不罷休。一切都是緣分,你跟和安堂有緣,冥冥之中,關鍵時刻總有貴人助你。”
“是啊,師兄也算是我的貴人,他是少東家,又是我的頂頭上司,所以我現在就任他使喚傻小子咯。慶典這麽大的事,他要是多叫幾個師兄來幫忙,肯定沒人推辭,誰不想多結交一些人脈,但他隻單單叫了我,我不能不知好歹。”
“呵呵。”老太爺再喝了口水,伸展雙腿,愜意地長出口氣,“今天是真要辛苦你了,等慶典結束了,你叫他好好犒勞你。”
“我可不敢,他肯定要拿條件來換。他一點都不吃虧的。”
“就說我說的,他鐵定不敢。”
“這會讓他胡思亂想的吧?”
“為什麽說他是最聰明的孫子呢,他拎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你跟他說我要他犒勞你,他就會好好犒勞你,不會去想為什麽是我要求他這麽做,是不是你哄得我高興或者別的什麽,他不會去想,他還嫌浪費時間。”
“但是,倘若有什麽蛛絲馬跡讓他察覺事情不太妙,他也一定不會放過懷疑的吧?”
“嗯~,所以說他拎得清啊。”
顧念縮了脖子,嘟噥著,“那更得離他遠點了,誰知道哪天一時大意,就在他眼裡留下了疑點。”
“犒勞的方式你倆慢慢商量,反正不能讓他今天這麽白使喚你,有我給你撐腰,盡管找他開口,他保準都答應,把以前在他面前的委屈憋屈都給找回來。”
顧念更加驚悚地縮起了肩膀,“事後他一定會想辦法再找回去。”
“怕什麽,有我呢,隻管跟他談條件,踩他兩腳也無妨,他從小到大一帆風順,沒受過什麽挫折,這對他未來繼承家業並無好處,讓他多吃些虧,充分明白不是什麽事都會如他所願,也是對他的鍛煉。”
“我哪有那個腦子跟他鬥智力。”
“不要低估自己,你現在的名聲,足以說明你足夠聰明。”
“那我這算不算奉旨給少東家找麻煩?”
“算!做得好老頭子我另有賞。”
顧念勾起嘴角,臉上慢慢浮現惡作劇算計的表情,似乎這會兒就有了簡單的計劃。
奉旨找茬,嘛,真是爽到爆的好差事。
不過,在此之前,“太爺,您可千萬替我保密,別揭穿我。”
“我揭穿你幹嘛?姑且不論你跟我們的淵源,就單說你在煙花巷做黑醫做得好好的,是亦柏把你挖出來的,現在發現你其實是女孩子就翻臉不認人再趕你走?和安堂不乾這自扇臉的事。再說回你的身世背景,如今聽說行凶的殺手是抓到了,但幕後買凶人卻仍然未知,誰知道揭穿你之後會不會又惹來危險,你就保持現狀,在我們和安堂老實呆著吧,能呆一天是一天。”
顧念差點就給老太爺跪下去,感激涕零。
老太爺喘口氣,喝口水,放下杯子就有了新話題,他對抓凶手的那個晚上發生的經過感到好奇,身邊人沒一個說得清完整過程。
當然,老太爺用的是婉轉的表述方法,“你手上的傷疤現在無大礙了吧?我看看。”
顧念乖乖送上自己右手,並且在老太爺再說什麽之前,主動把她所經歷的那一晚的全部經過再講了一遍。她知道太爺想聽。
故事差不多講完的時候,院裡終於有了新的動靜,老太太與丫頭小廝們回來了。
顧念連忙拍了拍身上,整整衣服,到門口去迎接。
老太太滿頭銀發,像每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婆一樣,即使年輕時被生活操勞了一下,這幾十年也已保養得看不出早年艱辛留下的痕跡,皮膚飽滿,眼神明亮,精神抖擻。
看到個眼生的年輕後生站在門外,端端正正地向自己行禮做自我介紹,老太太眼神微閃,臉上閃過不亦覺察的驚訝,欣喜微笑,上前牽著顧念的手,與她一同進屋。
臥室裡,老太爺還躺在竹榻上,兩老人隻交換了一個眼神,多年夫妻的默契就盡在不言中。
丫頭們進來伺候老太太洗臉更衣,顧念就想告退,被老太太叫住,吩咐丫頭帶她去後頭水井邊整理一下,“年輕人就是毛手毛腳,身上都沾灰了,可不能這樣讓你去客人跟前。”
顧念窘迫地紅了臉,蚊蚋般地出聲解釋,“這是剛才摔了一跤。”
“看吧,指不定還在地上打了一滾呢,更得好好收拾了。好在你穿的紗衣,用半濕的巾子揩一揩,那點濕氣一會兒就幹了。去吧。”
顧念道了謝,轉身跟個丫頭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