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蒙漢軍還是想出來辦法。他們匍匍在地,將地面上的人馬屍體疊加起來,當做移動的掩體,推搡著向前緩慢移動。
如此一來,無論是實心彈,還是霰彈,都無法對掩體後的漢軍造成殺傷。
當移動的人(馬)肉掩體推搡抵近三百米處時,肖金榮命人射出火箭,點燃了猛火油,在一片淒厲的慘叫和人肉焦糊味中,選擇了撤離。
劈刀徑一戰,肖金榮再次名聲大噪。
戰鬥時,他只看到重重疊疊的屍體,卻不清楚戰績究竟如何,但是看到戰後統計,連他自己都被震撼到了。
此戰,肖金榮陸戰營俘虜新附軍五千三百二十人,殺敵四千六百七十人。自身傷亡五十一人。
當火油熄滅,再次被驅趕上陣的漢軍終於控制了山峽。
當他們將山峽裡的屍體清理堆積到山壁兩側時,經過的蒙古騎兵都被眼前的屍山血海驚呆了。
山峽兩側的山壁下,屍體重重疊疊,堆積如山,血水幾乎淹沒了鞋面。
一路上,頭輦哥和斡朵思不花等人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當看到被推到一旁的屍體中的一截炮管時,頭輦哥跳下馬,走到那具炮管面前,蹲下身子,用指節敲了敲,又摸了摸被擦拭過的、鋥亮光滑宛如鏡面的炮管,嘖嘖稱奇道:“這樣的炮身,本王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知是哪裡造的。”
李諤從人群中走出,端詳了半天,搖頭道:“不是周國的造炮手藝。而且這樣銀色的材質也和生鐵不同。”沉思之後,又說道:“不妨將其帶回中都,聽說伊爾汗國的火炮犀利,或許中都有來自那裡的工匠可以辨識。”
頭輦哥點頭應允。
蒙古人對工匠十分重視。在四處征戰中,也注意網羅各色匠人,但凡看到技藝高超或匠作優異的,都倍加重視。這和漢人重道輕器的治國理念完全不同。
收攏了幾根炮管,總算不是一無所獲,頭輦哥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其實,他對此戰己方的傷亡並不放在心上。
死的人雖多,蒙古騎兵也有一些,但不是自己部落的人。讓他感到氣悶的是,自己連敵人是誰還不知道,就損失慘重。
挨了一拳,卻不知道是誰打了自己,放在誰身上,都是令人鬱悶的事情。
在清理戰場時,居然沒有發現一具敵人的屍首,連個尋找的線索也沒有。
頭輦哥翻身上馬,出了山峽,眼前是一片開闊之地,正欲詢問,就聽見前面有斥候打馬回來稟報:此山谷方圓三十余裡,在谷中發現眾多車軸和行軍的痕跡,步履雜遝,人數眾多,山谷的盡頭,斥候受到弓弩襲擊。
頭輦哥讓親兵拿出輿圖,眾將也湊了過來。
“山谷之外就是一馬平川,若我是對方,不會放過在山谷設伏的機會。”海日古率先開口。
“還用你說,是個上過戰陣的都知道這一點。”頭輦哥臉色陰晴不定,“但是對方如何設伏,我方如何反擊,諸位有無頭緒?”
“從輿圖上看,山谷南北兩側俱是陡坡,冰雪覆蓋,沒有攀爬的可能。只有東面谷口有出路。”
斡朵思不花沉聲道:“好在谷口出路非是一條。最大的有一裡寬,百米寬的有兩條,其他小一些的還有七八條,敵人分兵把守,必然難以兼顧。”
海日古聞言,面露喜色道:“我軍選擇其中寬大平緩一處強攻,必然可破對方封鎖。”
頭輦哥轉頭看向李諤問道:“李禦史的看法呢?”
在眾將評頭論足之時,李諤一直默不作聲,但是正是之前他給頭輦哥的主意,才讓蒙軍衝出山峽。
所以,頭輦哥詢問李諤的語氣頗為客氣。
“敵暗我明。”李諤搖頭道,在沒有看到那個炮管之前,他擊敗對手充滿信心,可是看過炮管後,他卻擔心起來。
從山峽出來後,他仔細觀察了出口的情形。發現地面積雪並沒有雜遝混亂的行軍痕跡,對方顯然不是敗退,而是有序撤離。
從“有序撤離”上,可以看出敵人在此設伏,並在山峽中設置冰面、猛火油和火炮,完全是對自己這批蒙古軍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的原因,先不去追究,隻論對方主動出擊之事,就讓人不寒而栗。對方絲毫不懼自己這三萬大軍。
“我們自然知道敵暗我明,這何須你這書生點撥。”海日古嗤笑道。他和很多蒙古人一樣,隻視武力為尊,看不起這些酸士文人。
頭輦哥擺擺手,意思海日古不要插嘴。海日古不敢多言,卻忿忿不平地瞪著李諤,似乎要把心中不滿都撒到對方身上。
李諤衝海日古微笑拱手,算是賠罪,然後對著眾人,把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
“從剛才那具炮管,可以看出對方的火器不同尋常。但是諸位可能沒有意識到,方才敵人的火炮是放在地面上。而山谷……”
李諤右手指點了點輿圖上那幾處出口,“山谷雖然有多處出口,但是所有出口地勢都需要攀爬一段道路後,才能翻躍而過,若是敵人將火炮架在其上,居高臨下,如同守城。先不提是否有其他弩具,僅僅是火炮之利,就足以令我軍堪憂。”
環視一圈,見眾人臉色難看,李諤繼續說道:“而敵人的情況,我們目前一無所知,敵軍究竟是從何而來,人馬多少,有無將我們數萬人馬困在山谷的兵力……”
諸將聽到“困”字,神色陡然一變。
軍中糧草節約使用,勉強可以到達婆娑府,可是一旦被困在這冰天雪地裡,那就是死路一條。
“依你之見呢?”頭輦哥抬起頭,盯著李諤緩緩說道。
李諤感受到頭輦哥冷酷的眼神,深吸一口氣,語氣試探著說道:“丟棄輜重,隻帶糧草和馬肉,輕裝返回連山站,從那裡向北,取道大荒溝,經過通天峽,沿東南而行,到達鴨綠江,順江而下說到這裡,他略微停頓一下,原本他是打算說,進入高麗,交付差事,但是一想到避而不戰,必然觸及眾人的怒火,遂改口說道,“從婆娑府上岸,攻其項背。”
“他奶奶的,你用手指在圖紙上這麽輕輕一勾,知不知道在這大山裡要走多少天嗎?”海日古瞪大眼睛,破口大罵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目中凶光一閃,厲聲喝道。
“我聽著怎麽像是逃跑,繞了那麽大的一個圈子,最快也得半個月。半個月過後,敵人還窩在谷口,撅著屁股,等著給你日?”
海日古言語粗鄙不堪,引來圍觀將士哈哈狂笑,頭輦哥舉起馬鞭抽打海日古的鎧甲上,發出啪的一聲,厲聲喝罵,目中卻是強忍著的笑意。
眾人笑聲漸止,斡朵思不花伸手撓了撓油光發亮的禿腦門,說道:“此計不妥。耗時太久,即便全是騎兵,冰天雪地的,馬速也提不起來。敵人敢在這裡放炮,婆娑府那邊肯定失陷了。對方十有八九也是從婆娑府登岸的。”
說到這裡,斡朵思不花面露不解之色,“去年入冬時,我還看到婆娑府的公函。若是失陷,也是最近幾個月的事。我就納悶了,這敵人是哪裡來的?這麽大的一個城池被佔,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泄露出來?”
見眾人面面相覷,士氣有些低落,頭輦哥擺手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要扯遠了。”
他看向李諤,“繞道的事情,若是其他時節,是個好計謀,但這次,不行。”說完,他聲音猛地拔高道:“眾將聽令!”
周圍諸將立刻肅然而立。
“天色已晚,今日就地扎營。海日古,你安排斥候,在周圍警戒。明日一早派赤探馬去谷口探路,摸清敵人在圖中三處較大谷口的虛實。”
海日古右手撫胸,躬身接令。
“李諤,你明日安排那些漢軍去砍伐樹木,搭建軍營,把山峽內的死馬收攏起來,晚上煮幾大鍋馬肉。明日你負責打造攻打谷口的攻城器械,投石機和盾車都要做一些。”
李諤拱手稱是。
“斡朵思不花,你把後軍的騎兵調到陣前來。明日,一旦敵人出口出現松動,立刻率領騎兵衝殺出去。”
斡朵思不花躬身接令。
見眾將戰意盎然,頭輦哥面色微緩,揮手示意眾將各自忙去。
入夜,北風呼嘯,山谷中飄起了大雪。
李諤卷縮在帳篷裡,蓋著厚厚的皮氅,除了戰馬的響鼻,就是那些蒙古將領帳內女子的啼哭與慘叫。
李諤心情煩躁,那些女子的哭喊勾起了同樣是冰冷淒慘的往事。
那些事情被他以一種冰冷的思緒凍著了,不敢去觸碰。
在那思緒裡,再也沒有他可回憶的、願意回憶的事情。
他有時覺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屍走肉,只有蒙古人詢問他的計謀時,他才偶然感到自身的存在。
今天他出了兩計,第一計,讓蒙古人損失了四五千人,第二計,蒙古人卻沒有采納。對此,他非但沒有失落,反而感到滿意。
“不采納才是我的計謀。”李諤盯著落在帳篷頂部的雪花,想象著明日雪後初霽的美麗景色,眸子裡浮起一抹森冷的寒意。
李諤合衣倒在帳篷裡,睡到半夜,突然一聲轟鳴之聲在山谷中炸響,隨即就是第二聲第三聲,之後是連城一片的炸雷般的轟隆隆,接著李諤就感到身下地面劇烈震動,帳外響起雜亂的喊叫聲,其間還雜夾著軍士的怒罵和軍官的喝斥聲。
李諤心裡陡然一沉,那種聲音他在白天耳朵都聽著起繭子了。那是敵人開炮的聲音。對方襲營了?
他急忙起身,掀開帳篷,就見到帳篷外到處都是人澌馬叫,亂成一團。不遠處,有數個營帳被炸毀,帳中休息的人,身體碎裂成烏黑的血肉,拋灑在帳外潔白雪地上,在月光下格外刺目。
“上馬!上馬!”李諤聽到了遠處海日古的怒吼聲,緊接著一匹匹戰馬,四蹄飛揚著雪沫,轟隆隆向炮聲處衝去。
李諤看了看周圍,到處都是急促地腳步和驚慌的叫喊。
他扭頭看向頭輦哥的營帳,略一思忖,急忙向那個營帳奔去。
剛趕到頭輦哥的帳外,通過帳外親兵的檢查,就看到一名斥候腳步匆匆奔行入帳,李諤急忙跟著進去,就見那名斥候跪地向衣衫不整的頭輦哥稟報道:“吾王。敵人襲營!”
頭輦哥一邊任由一個年輕女子給自己穿衣,一邊沉聲問道:“有多少人馬?”
斥候道:“黑暗中看不真切,不過從炮口火焰看,有三十門火炮。都是用安置在冰橇上,移動速度很快,護炮的騎兵從馬蹄聲判斷。約有兩百余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