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不高,鄭乾看了看艙內環境,便撩起衣袍,膝坐在儀態萬千的女子對面。
見鄭乾膝坐在面前,女子微微有些詫異,隨後抿嘴笑道:“看你這樣子,似乎習慣了唐人的膝坐。”
唐人的膝坐?
鄭乾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笑了笑開口說道:“有一些東瀛的朋友,在一起習慣了。”
“東瀛?”女子水眸流轉,目中露出好奇,抬手輕撫鬢角,神態嬌柔而嫵媚,看著鄭乾輕聲道:“能跟我說一說你認識的東瀛人嗎?”
看著眼前這張世間稀有的花容,鄭乾情知被關在宮中的鳥雀縱然美豔,也難以忍受的那種如冰般的寂寥。
鄭乾仰起頭,看著頭頂的琉璃想了想,便從一個粗矮魯鈍卻又忠誠可信的東瀛男子說起。
他說起那個漢子的粗魯卻赤誠,說起一個女子冷豔卻忠心,說起一個男子優雅卻狠毒,說起一個女子高貴卻寂寞。
女子的唇角,漸漸綻放,時而美如花開,時而慨歎憐惜。
“他們是你的部下和女人嗎?”
聽完了鄭乾絮絮叨叨的閑話之後,女子說出了令鄭乾訝異的話。
他忽然想起來後世有個作家曾說過的一句話: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若是有了某種特別親密的關系,就像是灰塵落到了陽光下,再也瞞不過對方的眼睛。
見鄭乾愕然瞪著自己,女子沒有絲毫猜中對方秘密的喜悅。
她的身份怎麽能允許她和其他女人分享對方。
然而,想到對方和自己只是露水夫妻,並沒有任何其他的可能,自己心中不喜也似乎沒有道理,不過,不知怎麽的,她依舊無法摁住內心的煩躁。
“現在,你還和東瀛那裡聯系嗎?”女子低頭撫了撫並不起皺的膝上的衣裙,淡淡地問道。聲音聽不出絲毫慍色。
“現在不聯系了。”鄭乾想了想,搖頭。
過了年,就是1272年,回到高麗後,他要馬上完結那邊的事務,然後.進攻東北。一年內拿下東北,時間應是有些緊張,不過在1273年,將忽必烈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應是不成問題。這樣一算,東瀛那邊真的,沒有時間再過去了。
“真的?”女子盯著鄭乾那雙清澈的眼眸,聲音中的歡喜,仿佛如一片落葉飛舞在風中,細微得幾不可察。
女子蔥白的手指歡喜地摩挲著膝前的衣裙,隨後,似是繃不住心中的喜悅,終於抿嘴笑了起來,像是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女孩。
隨後,女子似是想起什麽,從身後搬出一張折疊小桌,展開放在自己和鄭乾之間,又從身後拎出一個食盒,打開,從中拿出酒食,兩套銀質碗筷和酒杯。
鄭乾連忙直起身子,幫著對方擺放,中途兩人的手碰到一起,女子胳膊只是微微一僵,長長的睫毛害羞地眨了眨,卻沒有避讓。
酒壺蓋被揭開,一股桂花的清香瞬間蔓延開來。
“是桂花酒。”鄭乾深吸一口,說道。
“我自己在院子裡釀的。你嘗嘗。”女子說罷,優雅地給鄭乾斟上一杯。
若是宮中的內侍和宮女,看到女子將自己釀造的桂花酒,斟給鄭乾,恐怕要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女子每年都自己釀造一些桂花酒,每道工序都事必躬親,今年她的心思雖然轉移到蹣跚學步的皇子身上,但是釀造桂花酒依然是其消磨時間的愛好和寄托。
只是她釀造的桂花酒並不多,從來只是自己喝,連官家索要都不曾給予。
鄭乾端起酒杯,看著杯中琥珀般的淡黃酒液,閃動著隱隱的流光,食指大動,一口飲下。
一條火線直入咽喉,如利刃,如尖刀,鄭乾不禁悚然一驚。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對方若是下毒,這該如何是好?
今日,他觸怒了趙槿,趙槿毒殺自己的可能性倒是不大,但是自己和對面女子有奸情,對方殺人滅口以自保,倒是有作案動機。
心驚之時,他發現自己手持著是一個銀杯,杯子內壁淨白如雪,沒有絲毫泛黑的跡象,不由得松了口氣。
女子不曉得鄭乾心思電轉,在一瞬間心中驚駭、懊悔和自嘲諸多情緒登場,見到鄭乾一口飲下,女子也伸手端起自己身前的酒杯,以袖遮面,飲下。
頃刻間,女子面如雪玉的臉上泛起兩團紅暈,似略帶羞意一般,仿若一朵白生生的花兒,綻放在紅霞中,美豔之極!
鄭乾呆呆的看著對方,心跳如鼓,又快又響,連忙端起酒壺,給彼此杯中斟滿,繼續飲下。
二人坐著對飲,喃喃地說著話,卻都不再有實質內容。
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有很多話不能問,也不能提,好在有酒,彼此喝的都很自然,都很豪邁,仿佛彼此都等了很久,才等到對方一般。
女子不知喝了多少杯,隻覺得眼前的場景朦朧起來。
酒食似乎歪倒了,琉璃蓬頂開始傾斜,她的目光忽地被一張臉吸住,那是一張清靈俊秀的臉。
她聞到了濃濃的酒香,有自己的,似乎也有那男子口中的。
她看到著對方明燦的微笑,貼到自己臉上。
她隻覺得心跳的很厲害。
天色漸漸黯淡的時候,晚霞透過頭頂的琉璃照射下來。
昏睡的鄭乾隱隱感覺到置身在一片溫水中,十分舒服。
他知道對方身份貴重。但是,女子對自己的這種情感,最終突破了猶豫和矜持。
直到,艙內傳來了女子的嬌聲驚呼。
鄭乾眯起眼,看到女子正低頭驚慌地用一方手帕擦著臉,再也忍不住裝睡,呵呵輕笑起來。
女子羞惱地轉過頭來,將手帕砸在鄭乾的臉上,鄭乾伸出手拂去臉上的手帕,伸手一探,將對方攬在懷裡。
女子的身體柔軟輕盈,仿佛摟著一片雲。
鄭乾將對方勒進自己的身體,原本,他不敢睜眼,他擔心,這種事情會讓雙方彼此都尶尬。這種尶尬就會打破彼此的默契,打破這個溫馨的畫面。
可是,當他睜開眼看到女子那驚惶無措的表情時,那種維持雙方體面的心思完全沒有了。
何必要維持體面?既然有了夫妻之實,坦誠相見,豈不令雙方更是自在?
女子被鄭乾緊緊摟在懷裡,柔順如水。
她偷眼看著鄭乾,發現對方眼神依舊很清澈很溫暖,心中的那股慌張,仿佛偷偷做了一件醜事被發現的無措,漸漸消失。
她將臉埋在鄭乾的脖頸下,身體緊緊貼在那強健的身軀上,感受對方的心跳和呼吸。
女人的臉開始在胡雲的脖子邊摩擦,溫柔似水,把自己交給了眼前這個溫柔的男人,頭鐵卻甘之如飴。柔軟的長發擦得鄭乾的脖子癢癢的,這種感覺非常甜蜜,也很溫馨。
漸漸的,鄭乾感覺到自己血管裡的流動又開始狂熱起來。
狂熱,抑製不住的,激情想要蓬發。
女子詫異的看著仰起頭來,似乎不解對方怎麽又起來了。“我愛你。”鄭乾柔聲說道。
這種在後世信手拈來的、男女之間的情話,令女子身體一僵。
她沉默了一會兒抿了抿嘴唇,將臉重新埋進鄭乾的胸前,幽幽歎息道:“可惜我們不可能……經常見面。”
不能經常見面,感情終究會漸漸地淡去吧,世界上人有那麽多那麽多個,不是彼此的唯一,不能輕易拋卻身上的責任。
兩個人的身份,現在的複雜環境下,就算是互相喜歡,也不會有可能在一起的未來,但是,抑製過的感情只會更加濃烈,所以她今天擅自主張做了這件事,又忍不住想道出心聲,心又喜又痛,明明知道兩個人不可能會在一起的,也明白對方不是個把握得住的人,卻還是想試探一下,像含羞草努力地綻放,隻想悄悄地試探尋覓。
鄭乾知道對方停頓後的話,是想說“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不可能在一起嗎?
但是,真的不可能嗎?真的不可能嗎?
趙槿讓他很失望,他放棄了挽救對方的打算,對方幾年之後會死,原因似乎是馬上風。然而這些不是主要的,如果自己任由蒙古軍打入長江,佔領臨安的時候,在皇太后謝道清帶著幼帝宣布投降的時候,自己來個黃雀在後,擊潰蒙古人。那麽眼前的女子,自己難道還得不到嗎?
不過,這個念頭劃過鄭乾的腦跡,就被他如同抓住一條毒蛇,驚不迭地扔掉了。
自己怎麽能這麽想!自己怎麽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旁觀整個周國百姓陷入蒙古人的魔爪!
不,絕不能如此!
伏在鄭乾胸前的女子,聽到鄭乾略有急促的呼吸,知道自己給了對方一個無法應和的話題,心中不禁有些沮喪。
“過陣子,我會帶你走!”鄭乾忽然開口說道。
他找到了別的途徑,有了別的想法。他能派軍隊斬殺北條時宗,還不能派軍隊潛入皇宮偷走一個人?
“好啊。”女子笑道,看向鄭乾,目光柔美如水,眼中深情彌漫,深愛著眼前這個男兒一樣。
她認為鄭乾是在安慰自己,她也很識趣地接受這種安慰,然而,當她抬起迷離的眼眸,遇到鄭乾那雙堅毅的目光,唇角的笑容漸漸消失。
她也不是什麽年輕女子,心思如純真孩童一般,別人許諾什麽,就相信什麽,兩個人之間隔著這麽大的鴻溝,如何解決未見到光明,說要離開,真的能如此輕便無所牽掛地就走嗎?
“不,我不能離開皇城。”女子的聲音不容置疑。
“也行,你可以不了開皇城,這皇城以後會是我的。”
霸氣的宣言,也代表著眼前這個人的野心,如狼似虎。
鄭乾的這句話,如同一根針扎在女子身上。
她一個激靈,坐起身子,盯著鄭乾,渾身氣勢陡然發生了變化,目光森然,語氣中有了凜冽的怒意,“你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你這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鄭乾呵呵冷笑道:“我都給官家戴了綠帽子,還不夠大逆不道的嗎?”
“你……”女子怒極,呼吸急促,半晌後,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道:“你姐姐也在皇城,你難道也想連累她?”
鄭乾聞言,血管裡的血流似乎刹那間遇到了寒流,身體頓時僵住了。
對方居然知道自己!
是了。自己都忘了。當初,對方問自己姓名的時候,自己還讓她自己去查進宮記擋,自然是知道自己底細的。可是,對方到底是什麽人呢?
“好吧。”鄭乾裝作妥協的模樣,他不再試圖說服,反正他決定已下,他此時的目光柔和,帶著溫情,舉起雙手笑道:“我放棄大逆不道之言。只是……難道我們只能一年見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