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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所有的清晨》第44章 夜幕降臨(3)
  第44章 夜幕降臨(3)
  李思川這樣說出來,等於他也承認了小鈺的認知系統。但他緊接著又說:“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這種被光穿透的感覺是多麽的幸福,就好比我站在哥特式教堂的穹頂下,向上仰望,會不由自主跪下雙膝。那種建築產生的壓迫感和眩暈感是如此完美的和人的欲望重合,莊嚴神聖不容懷疑。偉大的建築師都是心理學家,他們知道怎麽運用建築物讓人心生畏懼。偉大的愛情有破壞力和創世紀的能力,讓人為之生為之死。這是愛情的力量,不是因為你是霍小鈺或鬱金,只是因為深陷其中的不是李思川,就是樂從謙,或是任何一個人,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

  “思川,你是一個哲學家?”

  “不是,我是跟你一樣,在拷問自己。對自己提問,並嘗試回答。”

  “那你也是定海神針。”小鈺說。

  李思川縱聲大笑,“我還齊天大聖呢。”

  小鈺也笑了。

  兩個人的笑聲隨著海水漲潮而起的波濤聲,又被送了回來。

  阿嬤頭七那天,小鈺還是去了靈堂。前一天夜裡她輾轉難安,到半夜都不能入睡,李思川說:“明天還是去吧,你不去,只怕一生都不會安心。”

  有了他說話,小鈺才決定去,但她還是說:“你別把嬰嬰帶去,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李思川說:“我怎麽會讓你一個人去?行了,我帶著嬰嬰在車裡等你,不去你舅舅家。你告個別就出來,我們在城裡找個店吃飯吧。回來一次,連個好飯店都沒去過,太虧了。”

  小鈺不理他的怨言,問:“你知道頭七是什麽意思嗎?”

  李思川聳聳肩說:“我真不知道,不過能讓你這麽放不下的,一定是什麽重要的日子。”

  小鈺說搖搖頭,譏諷他說:“你真出塵脫俗。”

  李思川馬上做出飄飄然的神情,小鈺哼了一聲,才說:“頭七是說人死後第七天,靈魂會回家來看望在世的親人。因此頭七這天,一定要擺下接七的飯。”

  李思川牙齒嗒嗒了兩聲,以示對這種說法的不滿。

  小鈺忽然笑了,說:“有個笑話,說某家的孩子不想上學,撒謊說家裡老人過世了。孩子的老師來家訪,看見老人端坐在堂,老師才要責罵孩子,老太太機智地說,‘今天頭七,我回來看看。’”說完就笑了。

  李思川大驚,說:“我沒想到霍小鈺居然也會說笑話!”

  小鈺白他一眼,李思川讚道:“說得不錯,這麽應景,你已經掌握說笑話的訣竅了。以後說笑話這事由你包辦了,我也享受一回做大爺的滋味。”

  李思川笑話夠了,才點頭說:“原來頭七是這麽回事。”

  小鈺也隻好無奈地笑笑,說:“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李思川說:“你這話真是說對了。”

  小鈺說:“我去上一炷香,盡最後的心意吧。”

  李思川說:“這話才對。”

  小鈺惱怒地說:“我不用你在我每個句子後面打勾打叉,又不是學文法答試卷。”

  李思川大笑,親了她一下,“這才是我的霍小鈺。”

  第二天一早,李思川開了鬱修善留他們用的一輛車進城去了。路上他打電話對金焰和鬱修善分別說了進城的打算——對金焰說的是小鈺來祭七,對鬱修善說的是被推薦一家好店子。

  金焰說:“好的,我會來接小鈺。”

  鬱修善說:“正好今天初五,飯店都開張了,等下給你聯系一家好的,給你們留個包間。我是不能到了,今天有貴客。”李思川忙說:“不用來不用來你陪客人就行了。”

  他婉拒了鬱修善,放下電話對小鈺說:“你爸要是來了,我們怎麽可能吃得好吃得舒服?”

  小鈺不理他,嬰嬰問:“你在跟姥爺說話嗎?”

  李思川“嗯”了一聲。

  嬰嬰又問:“為什麽姥爺來了你會吃不下飯?”

  李思川一愣,差點就笑出了聲,好不容易忍住了,耍賴說:“問你媽,你媽什麽都知道。”

  小鈺白他一眼,對嬰嬰說:“因為他吃相不好,怕阿公罰他把掉在桌子上的飯粒都撿起來吃。”

  嬰嬰哈哈笑了一聲,說:“原來爸爸怕姥爺罰。嬰嬰吃相好,嬰嬰會替爸爸撿飯粒。”

  小鈺聽了忍不住就笑了,說:“李思川,原來你吃個飯都需要你女兒來監督。幼兒園沒畢業呢吧?”

  “你畢業了,你和嬰嬰一起畢的業。”李思川答得飛快。

  “呸。”小鈺啐他。

  李思川大笑,說:“霍小鈺,要講犯貧,你肯定不是我的對手,我勝了你,那叫勝之不武。”

  小鈺再回他一個字:“滾。”

  李思川得意得直摁喇叭。

  嬰嬰像是發現了什麽,開心地說:“霍小鈺。原來媽媽姓霍。”

  小鈺咬牙說:“李思川!”

  李思川笑得幾乎把車子開得飛起來。

  到了城裡,李思川按小鈺的指點把車開到離金家巷子最近的地方,停下後說:“我們就不下去了,你上完香就出來。有事打電話。”

  小鈺點點頭,下車往巷子裡走。李思川馬上撥個電話給金焰,說小鈺兩分鍾後就到了,金焰說好。

  嬰嬰聽他掛了電話,問:“爸爸,為什麽我們不和媽媽去?”

  李思川想一想說:“乖寶,媽媽是去和她的阿嬤說再見。我們在一邊,會分阿嬤的心,她就不能和媽媽好好說話了。媽媽回來一次不容易,阿嬤去了不會再回來了,我們讓她們安安靜靜地說會兒話。”

  “媽媽的阿嬤,是死了嗎?”嬰嬰問。

  李思川聽她這麽一說,心裡卻想,他們一直說阿嬤如何、阿嬤怎樣,其實嬰嬰並沒有把大人嘴裡的阿嬤和她嘴裡太姥姥聯系起來,這樣很好,那天沒讓她進靈堂看見阿嬤的遺體和遺像是對的。

  “嗯,你知道什麽是死嗎?”李思川反問。

  嬰嬰搖搖頭。

  李思川說:“死是一件讓人很不開心的事。怎麽說呢,就是你想和一個人見面說話,而這個人永遠都不會聽見看見了。好比爸爸在外面工作的時候,可以和嬰嬰打電話,可以和嬰嬰視頻。走得再遠,嬰嬰都能聽到爸爸的聲音,爸爸都能看到嬰嬰的臉。但是媽媽的阿嬤死了,就怎麽也回不來了。”

  “那死這個事真的是太不好了。”嬰嬰小臉很嚴肅地說了一句,待了一會兒,又問:“爸爸,那嬰嬰看電視,就是和那麽多那麽多人在視頻嗎?”

  李思川再次愣了。人的影像和聲音都可以錄製下來,媒介不過是音軌和電磁感應。那靈魂呢?媒介就是有靈異感應的人?像少年時期的小鈺?或是像那天就在離這裡不遠處的嬰嬰?
  李思川再次不寒而栗。

  “嬰嬰,這個問題,需要一整本物理書才能講透。現在簡單來說,是的。不過呢,是我們在看,他們在視頻。你看這街上的人,他們在走,我們在看。你看前面那兩個哥哥姐姐在說話,是不是和電視上演的一樣?喲,吵起來了。你猜他們說什麽?你陪我去看電影。不,先去我家。我才不去你家。我都跟我媽說好了,去了再看電影。看了電影再說。看完電影你就不會去了。喲,動手了。哈哈,姑娘生氣了,走了走了吧。”

  嬰嬰一邊看,一邊聽他解說,被他逗得咯咯大笑。李思川說:“看到沒有,活報劇。嬰嬰啊,將來你可千萬別先上男的家,一定要讓那小子先來拜見嶽父大人,看我不削他。”

  嬰嬰用一隻手掌捂著嘴笑,旁邊車門一開,小鈺上車了,看見兩人笑得這麽高興,就問:“笑什麽呢?”

  李思川笑說:“我們在看前面那一對小情人吵架呢,我現場解說,教嬰嬰怎麽談戀愛。”

  這話惹得小鈺嗔道:“李思川,現在教這個是不是早了點?”

  “不早,已經有人向她求婚了。”李思川發動起車子,問:“去哪裡?”

  小鈺一驚,問嬰嬰:“有人求婚?”嬰嬰羞澀一笑,轉頭不答。小鈺扶一下額,“李思川,我徹底輸給你們兩個。”

  李思川揚揚得意地說:“得我真傳。”

  小鈺隻好不理他的自鳴得意,說:“先吃午飯吧,下午可以去安平橋走走,南宋紹興年間修的橋,你一定有興趣。”

  “哦,還有這麽個好地方?一定要去。那去哪裡吃飯?”李思川問。

  小鈺不耐煩起來,“我也五年沒回來了,不知道有什麽好地方可以吃飯。你不是問過我爸嗎?他沒回復你?”

  李思川搖頭說:“果然是和嬰嬰一個班級的。”

  小鈺撲哧笑了一聲,嬰嬰摸摸她手。兩個人相視一笑。

  李思川隻好自己找地方,車子在路邊慢慢滑行,眼睛注意著路邊的牌子,看見一家裝潢得頗有些趣味的海鮮酒樓前停著好些高檔車,便說:“看車吃飯,準沒錯,就這裡吧。”

  小鈺不置可否,伸手去解嬰嬰座椅的搭扣,李思川便知道是默認了。三人下了車,走進店裡,領班來把他們帶進一個小包間裡。那小包間設有獨立衛生間,小鈺帶嬰嬰進去上廁所,洗了手出來,坐下才說:“對不起。”

  李思川問:“還好嗎?”

  “還好。”小鈺說:“舅舅說阿嬤曾說把老宅留給我,她去得突然,沒留下遺囑,不過口頭遺囑也是遺囑,這屋子現在歸我了。”

  “你舅舅不住這裡是吧?”

  “是,他有學校建的員工樓,早就不住這裡了。這裡就等於是阿嬤的道場,在她去世前,她還在替人作法。”

  “她們這個行業,也沒有退休一說?比如金盆洗手?”李思川問。

  小鈺搖頭。房間門推開,侍應生遞上餐牌讓小鈺點菜,小鈺隨便翻了翻,點了幾個有當地特色的菜,等侍應生倒好茶離開,才說:“她怎麽肯?”

  這話聽上去很有些情緒,李思川說:“你打算拿老宅怎麽辦?不是說要拆?”

  “拆吧,拆了最好,我不喜歡那裡。”

  “倒是怪可惜的,這樣成片的老住宅區拆一間就少一間了。”

  “可是留著做什麽呢?年輕人都搬出去了,只剩下老人,不多幾年,也都會離開的。要麽就改建成上海新天地那樣的餐飲地標,滿足遊客的需要。”

  “那也是不錯的選擇,遊客需要有這樣的地方停留吃飯購物小憩,雖然很膚淺,但單純地把它當成mall,有什麽關系?”

  “取個名,就叫鬱金hill?”

  “遇金山,這個名字好。人家會以為是金山詞霸的托兒。”

  小鈺無奈地笑一笑,“什麽事在你那裡都不算是事。”

  “我是理性樂觀派。馬特·裡德利這本有關人類經濟學的書很好看,我推薦你看。”

  “書呆子。”小鈺說。

  房門推開,侍應生送來開胃小菜,小鈺挑了兩樣放在嬰嬰碗裡,兩個人吃著,繼續聊天。房門再次推開,有人進來,兩人也不在意,以為是熱菜來了,一抬頭,都是一愣。

  還是李思川反應快,馬上站起來招呼說:“鬱太太,好久不見,新年沒出去玩?”

  鬱修善的太太雍容端莊地坐下來,說:“小鈺啊,好多年沒見了,你一點沒變。李姐夫,你也和以前一樣。哎呀,這就是嬰嬰吧,好可愛的寶寶。我聽你爸爸說你們回來了,我就在家等啊等的,從除夕等到初五,也沒見你們回家。聽說你們在這裡吃飯,剛好我也在這裡和朋友聚會,就過來了。小鈺啊,你怎麽養了寶寶了,都不回家來祭個祖呢?”

  小鈺沉默不言,甚至連眼角都不看她。

  李思川也覺得尷尬,又覺得不可思議——鬱太太來這裡做什麽呢?這裡沒一個人會歡迎她。

  鬱太太看著嬰嬰,眼睛慢慢就濕了。她抽出一條手絹印印眼角,說:“嬰嬰?過來姨婆婆這邊,讓姨婆婆看看你。”

  嬰嬰睜大眼睛看著鬱太太,擰緊了眉,轉眼看一下小鈺,又看一下李思川,眨眨眼睛,抓起筷子,往嘴裡扒了兩粒小豌豆。一抿嘴,嘴角兩個小米窩的印子就更深了一點。

  鬱太太看著她圓圓的臉上一對圓圓的眼睛還有一對圓圓的米窩,齊眉漆黑發亮的童花頭下是雪白的皮膚,可愛得就像童話書裡的孩子,再一說話,聲音裡幾乎帶著哭腔。

  “小鈺,你有嬰嬰多好啊。可憐你妹妹,醫生說她不能生。樂家那個壞東西,已經好久都沒回過家了。”

  小鈺白了臉,扭頭不理,但從她發紅的耳朵看,顯然已經在發怒了。李思川想她發怒的原因肯定不是因為樂二的不回家,而是鬱太太在她面前說這些。鬱太太有什麽資格在她面前訴苦呢?

  李思川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攔住鬱太太的話說:“鬱太太,我們就在這裡吃頓飯,這不,菜剛上來,還沒怎麽動筷子呢,要不等我們吃好飯,以後有空再聯絡?”

  鬱太太不理他的暗示,她要的不過是有人和她說話,她馬上轉向李思川說:“李姐夫,你有女兒,不知道沒孩子的苦。阿香在樂家抬不起頭,樂家從上到下都在罵她,說她佔了位置又生不出,生不出就該讓位,讓生得出的人來坐。他們逼她離婚,阿香不想聽,到歐洲去散心去了。李姐夫,你說阿香有多可憐?”

  她自顧自說了一大段話,李思川想插嘴都難。等她稍停一下喘口氣,忙說:“鬱太太,這樣的私事,二妹未必會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外人,不方便聽這些。鬱太太,你先回家去好不好?我們都餓了,吃了飯下午還有事。要不我打電話請鬱先生來接你?”

  鬱太太哎喲一聲,說:“你們餓了是吧?那好那好,我叫人給你們添菜。”她站起來打開房門,對外面說:“噯,你叫什麽?”

  門口的侍應生忙站在她面前說:“我姓林。董事長,有什麽事請吩咐?”

  鬱太太和顏善目地說:“去叫行政總廚加幾個好菜給這間包房。先上三碗翅羹,再加一個頂湯鮑,今天官燕不錯,那就再來三盅杏汁官燕,去吧。”

  李思川想怪不得她來得這麽快,原來這間海鮮酒樓是她的產業,耳報神如此迅速,也就不奇怪了。他站起身來,說:“鬱太太,我想你點的菜不太合小鈺的口味。小鈺,你要是不想再坐,那我們換一家吧,去必勝客吃比薩好不好?”

  小鈺推身要起,卻被坐在她旁邊的鬱太太一把按住,央求說:“小鈺,看在你和阿香是姐妹的份上,你幫幫她吧。你過得這麽好,有先生疼愛,女兒還這麽乖,你又事業發達,人也越來越漂亮。你樣樣都稱心如意,你分一點福氣給阿香,她到底是你妹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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