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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所有的清晨》第46章 夜幕降臨(5)
  第46章 夜幕降臨(5)
  那是海水反射夕陽最後的一束光,它照射在了她的臉上。像是黃金森林裡的凱蘭崔爾,從面容到長發到身上的衣裙都會發光。而這束光喚醒了她沉睡的一部分記憶,讓她想起了久遠時空裡的一個場景,她的臉定格在那個頓悟裡,忘了這個時空裡她自身面臨的災難。

  而李思川同樣也想起了什麽,他知道她看到了什麽。他的一顆心怦怦亂跳,要撕開他的胸腔掙扎出來。他已經感覺到了肉體撕裂的痛楚。

  眼前的一幕就是小鈺反覆在夢魘中看到的一幕。

  她在路上走,她的小女兒在車裡。車子在滑動,把她卷到了空中。銀白色的裙子像喇叭花一樣,在空中翻飛。

  小鈺一直都是知道的,她在夢中重複她的恐懼。她的夢不是她前世的記憶,那是他那個心理學教授的臆斷,她的夢只是她這一世的預言。她在夢中看到了她生命的終點,並且一生都在為這個預言不安。她所有的異能,在幼年時期為她帶來名聲的通靈本領,都是這一刻的預告片。壓軸大戲正在上演,開場即落幕。落幕即謝幕。

  當這一幕正式開演,她才知道結局早已經劇透。她注視著夢中的場景在她眼前展開,卻忘了她身在其中,大難將至。

  李思川曾經說過:有時我們新到一個地方卻有是舊遊的感覺。在夢境中,思想突破身體的藩籬,和某個我們不知道的時間段的一點記憶中的吉光片羽的碎片結合,恰好印證在某個環境或事件上。

  小鈺就在印證他的說法,她被夢魘施了法術,動彈不得。所有人在夢中都會有這樣的時刻,明知災難降臨,卻不能動彈。而夢沒有聲音,沒有色彩,不能呼救,無法逃身。

  李思川知道他是趕不及推開小鈺了,但他一定要把她從夢中驚醒不可。

  他握拳狂奔,手掌心被什麽東西刺痛,他想也不想,下意識地就把手裡的東西朝小鈺扔去。那一把東西或先或後或重或輕砸在她的身上頭上,砸得她的頭重重偏向一邊,腳下踩著的高跟鞋失去平衡——她跌倒在了一邊。

  車子輾過她的鞋子,壓過那叢馬鞍藤,把圍巾卷進了車輪裡。海面上長風吹來,長長寬寬的圍巾像一面旗幟般展開飄起,兩朵粉色的喇叭花揚在了空中。

  長風吹止,圍巾重又落下,車輪被纏住,車子停住了滑行。

  太陽徹底沉入海中,海上的光消失,眼前驀然一黑。

  李思川這才想起那一把扔向小鈺的東西是他為女兒撿拾的貝殼——是砸向小鈺的貝殼喚醒了她,救了她一命。在冥冥中,嬰嬰救了小鈺。

  李思川跑得喘不過氣,跑到小鈺身邊,急切地問:“小鈺,小鈺,撞著了沒有?小鈺說話呀,小鈺。”

  小鈺閉著眼睛不說話,昏迷了過去。他把她放在沙灘上,又撲向車子。拉開車門,嬰嬰也暈倒在駕駛座上。李思川再叫:“嬰嬰!嬰嬰!”

  嬰嬰閉著眼睛,沉睡過去。

  李思川抱起嬰嬰躺好,檢查車子的儀表盤,一切正常,不知怎麽會忽然自動滑行,剛才那一幕就像是不曾發生過。

  天色已黑,他打開車頭燈,跳下車再細看小鈺的情況。看看她的臉她的身體,捏捏她的骨頭,沒有血跡,沒有骨折,沒有撞傷。他再聽她的心跳摸她的脈搏,測她的呼吸,一切正常。小鈺像是沒有受一點傷,她只是疲勞之後,累得睡實了。

  李思川把小鈺抱上後座,坐了一會兒,摸出手機來打電話給鬱修善,說他迷路了,請求支援。

  鬱修善在電話裡問:“你在哪裡?”

  李思川把手機上的GPS定位發過去。

  “你不是有GPS定位嗎?怎麽會迷路,跟著開不就是了。”

  “車子壞了。”

  “知道了,馬上來。”

  李思川松一口氣,癱在小鈺身邊,像被人吸走了全身的內力。

  GPS有定位,車子也沒壞,他只是沒力氣把車開回去。他只是被嚇壞了,需要有人在身邊支持他,他需要有人分擔他的恐懼。

  “媽媽。”黑暗中小鈺在說話。

  李思川一驚,撐起半邊身子問:“小鈺?”車頭燈開著,光讓他看清小鈺的臉。小鈺在做夢,夢中在叫媽媽。沒有比這個更讓人心酸的了,李思川的心在替小鈺哭泣。

  小鈺“嗯”了一聲,仍然閉著眼睛,囈語著,說:“媽媽對不起。”

  李思川想了想,把她的手握在手裡,再次充當她的心理醫生。

  他說:“沒有對不起,你一切都好,媽媽就能放心了。”

  小鈺繼續說:“媽媽,原諒我。”

  “原諒你什麽?”李思川問,有些提心吊膽。

  “媽媽我想起來了,那天你開車,是我把車弄壞了。那是爸爸的車子,爸爸總是開著那輛車去見外面那個女人。我想爸爸如果沒有了車,就不能出去了。”小鈺的聲音轉為低低的耳語,她用兩個人說悄悄話的語調說:“媽媽我們不告訴爸爸,車子壞了,爸爸出不去了,留在家裡陪媽媽和小鈺。媽媽你說好不好?”她的語言轉為她自小說慣為閩南語,李思川仔細辨聽,怕聽錯了。

  他抱緊她在胸前,輕輕拍著。像她在輕拍嬰嬰,讓她安心睡覺那樣拍著她。傳說那樣的輕拍代表嬰兒在母體內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心跳的聲音。它們在母體內聽了九個月,那是最讓它們安心平靜的聲音。億萬年來母親都這樣拍她們的寶寶,搖著入睡。李思川希望他的輕拍同樣能讓夢中的小鈺感到安全。

  果然孩子都是家庭的守衛者,他們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維護自己家庭的完整。他一直懷疑小鈺在這件事情上的作用,他問過了所有的人,鬱修善、金焰、鬱修善第二任太太。當年那些能夠知道實情的人他都問過了,沒有人知道是怎麽回事。而小鈺的負罪感那麽深重那麽強大,似乎在她的夢境深處,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她。他早就覺得不正常,但他不敢往這個方向去想。

  原來是這樣啊……所以她怎麽都不讓自己過得幸福。她蒙蔽自己,擦去了這一部分記憶。但記憶總要從沉睡中醒來,就像地下的惡魔,她不讓它蘇醒,它就啃噬她的夢境。它吞食了她所有能感知的快樂。

  弑母者不得逍遙在夢境之中,和夢境之外。

  小鈺在她的記憶宮殿裡把這一間宮室的門關上了,從不去打開。她是有這個本領,那是她建造的宮殿,她知道在哪個轉角、哪一間屋子裡關著什麽讓她害怕不安的往事,她從不往那邊去。但夢魘不會放過她,越是不去打開,越是蠢蠢欲動,夜半三更趁主人意志力薄弱的時候就要破門而出。

  小鈺在少年時罹患夢遊症,青年時憑著肉體強大過意志不去睡覺,都是在和這部分夢魘作抗爭。李思川心痛地想,“在過去幾年裡,我該多疼愛她一些。”

  可他愛她愛到心痛,卻離她而去。

  “你那麽那麽小,怎麽能把車子弄壞?”他問。負罪感會讓人產生錯覺,把不屬於自己的過錯攬在身上,尤其像小鈺這樣的,在現實和夢境中穿越來回的人,更容易發生這樣的錯位。但細節不會出錯,細節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司機叔叔修車時我在一邊看著,他說這根管子堵塞了車子就壞了,就要修了。”

  “後來呢?”

  “那天爸爸回來說,外面那個女人B超結果出來了,醫生說是個兒子。他要接回來,要媽媽承認那個孩子。媽媽罵他,和爸爸吵,吵得好厲害。我想都是外面那個女人不好,老讓爸爸離開家,爸爸的車要是壞了,就不能去找她了。我把扎頭髮的發繩拉下來,在那根管子上打了七八個死結,讓那根管子堵塞,車壞了,爸爸就不能出去了。”

  李思川一驚,坐直了一點,看著他抱在懷裡的女人。

  小鈺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她俯在他胸口,抬起頭來看著他,眼裡全是眼淚。

  “小鈺你醒了?”李思川試探地問了一聲,“什麽時候醒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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