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無終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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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盤古開天辟地,混沌初分,始有陰陽二氣,化為伏羲和女媧。伏羲畫卦,女媧捏土,有巢避獸,燧人取火,禹王治水,武王伐紂,此後朝代更迭,萬事萬物有生有滅,皆在生死輪中。佛道之說是因果生死輪,別的宗教也有別的說法,說的可都是一個意思。
在佛道傳說之中,生死輪是一個六道組成的圓形巨輪,由神佛掌控。三界六道,一切眾生,萬千命運,十方因果,全在生死輪中。生死浮沉,不可逆轉。實際上人鬼仙佛,誰都看不到生死輪,不僅看不到,也摸不到推不動,只有天地玄黃之外的九頭蟲可以來往三界。相傳九頭蟲身上有一個頭是真的,一旦有人打掉它這個頭,可以迫使它推動生死輪,顛倒乾坤。世人皆有一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躲過九死十三災,當得了地仙,但是跳出三界生死輪,那才能成大道。
我對臭魚說:“九伯帶領吳老六等人來到這裡是為了找九頭蟲,他要逃出生死輪,改變因果命運。可他一槍打掉其中一個人頭,卻不是九頭蟲的真身。如果是這麽想,倒也想得通了。”
臭魚說:“他的死活不打緊,咱們仨還出得去嗎?”
我說:“生死輪中的結果只有一死,只不過咱們三個人的結果還沒出現,所以困在生死輪中了。等到咱們全死了,結果才會成為事實。我不知道我這麽想對不對,好比扔骰子,點數不同死法不同,你手中只有一個骰子,扔下去不論是什麽點數,也只是這一個骰子。當然,假如你一直握住骰子不擲,同樣是選擇之一。你可以不做出選擇,因為等死也是一種選擇。幾次過後,沒死的人會被從因果中抹去。”
臭魚說:“那也太不人道了,怎麽左右是個死?咱可是誰也沒招,誰也沒惹,憑什麽不能等咱七老八十,吃什麽都不香了,幹什麽都沒勁了,看見大姑娘都不動心了,到那會兒再死不成嗎?”
我說:“那是你我說了算的嗎?再說咱倆可不是誰也沒招,誰也沒惹,犯了殃了,倒霉全是自找的。你我死不足惜,可不該有不相乾的人送命。”
臭魚說:“要有法子那還說什麽,這不是沒招兒了嗎?”
我說:“按我所知的生死輪傳說,法子不是沒有……”
臭魚說:“還有什麽招兒?不怕有招兒,只怕沒招兒,但凡有條道兒走,上刀山我也豁得出去!”
我說:“僅有的一線生機,是打掉九頭蟲的真身,改變命運的結果。”
臭魚說:“如同九伯那樣,打那樹上的人頭?”
我說:“要搶在九伯之前,但是只有九分之一的機會!”
臭魚說:“九個頭之中選一個?只有一條活路,其余全是死路?但是我看那幾個人頭,長相雖有不同,可都是面目詭異,如何從九個之中找出一個?閉上眼亂蒙?”
我說:“別的可以撞大運,在這兒可不敢,選錯了命就沒了。”
臭魚說:“九分之一的機會,把握可不大……”
我說:“我看不是把握不大,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2
臭魚說:“別這麽沒底氣,九伯他是怎麽選的?”
我說:“雖然他說人話不乾人事兒,但是見識過人,並非你我二人可比,事關生死,他不會輕易下手。之前不知打了多久的算盤,但是到頭來,他還是失手了,這說明什麽?”
臭魚說:“說明想得再周全,也跟撞大運沒兩樣!”
我說:“不是跟撞大運沒兩樣,他還是想得不夠周全。”
臭魚說:“你能比九伯想得周全?”
我說:“八個我也不成,何況是臨時抱佛腳。”
臭魚說:“你都不成,我更甭提了,耍胳膊腿兒我可以上,撞大運還得是你!”
我說:“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混到這個地步,還敢撞大運?”
臭魚說:“那也比我好啊,我可沒走過一天的運,一世走背字兒。”
我說:“要說走背字兒,你可趕不上我一個大腳豆,咱倆是一個不如一個,指望不上撞大運。”
臭魚說:“不撞大運,如何從九個人頭中找出一個?”
我近乎抓狂,如今被逼入了絕境,站在沒有退路的懸崖邊上了。
我們倆正在這商量,忽見火光晃動。抬頭一看,吳老六等人手持火把槍支,正往前走。我們沒動地方,死去的人怎麽又出來了?我轉頭去看身後,腦子“嗡”了一聲,心裡涼了半截。昏死的藤明月不知幾時站了起來,她雙目發直,徑往發光處走去。
沒等我們回過神兒來,吳老六等人都已張口咬住了果子。我和臭魚大驚失色,還沒追上去,那些人又成了乾屍,藤明月也在其中。我霎時間心灰意冷,不過我們還有九分之一的機會改變結果。但見幾個人頭在霧中若隱若現,躲在一旁的九伯也跑了出來。我無暇思索,讓臭魚擋住九伯,撿起吳老六掉落的杆兒炮對準了其中一個人頭,卻不敢摟火。我們現在如同走到懸崖邊上,又伸出了一隻腳。我全身都在發抖,這一槍打出去,打不到九頭蟲的真身,我們也活不成了。九個面容詭異的死人臉,看來沒什麽大的分別,我怎麽知道哪個是真身?
僅憑撞大運,撞得上九分之一的機會?以九伯的為人,他當然不會撞大運。不知他怎麽找到的目標,但是他能想到的一定都想到了。別說我不知道怎麽分辨九個人頭,即便我知道九伯使用的方法,結果也不會好過他,至多同他一樣。況且在瞬息之間,我看這九個人頭都看不過來,怎麽找得出其中之一?
九個人頭中只有一個是真身,除了撞大運之外,沒有可行的方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用槍對準一個人頭,摳住扳機的手指發顫,硬生生停了下來。樹上的人頭,有的往前湊合,有的往後躲閃。我猶豫不決,無法做出選擇,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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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魚上前阻擋九伯,一棍子打掉了對方手中的杆兒炮。九伯可也不白給,下手又黑又狠,專往襠裡招呼。他同臭魚二人扭打在一處,怎知杆兒炮掉落在地上。炮手用的土製槍支是仿獵槍造的,沒有保險,很容易走火。不知怎麽打出一槍,槍彈擦著九伯的頭皮飛過去,正中樹身,嚇了他一跳。臭魚手上一用力,勒斷了他的脖子。九伯雙目圓睜,身子軟塌塌地倒了下去,到死還盯著九頭蟲。
我見臭魚得了手,可不知道那一槍打在樹上,會有什麽變故。抬眼看去,但見樹上的一個人頭伸過來,臉上絕無生氣,有如一張人皮,在我面前發出怪叫之聲,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同時在被槍彈擊中的樹窟窿中,有幾條“仙蟲”飛了出來,轉眼落在我身上。我心中一寒,生在何處死在何處,皆由前定,非是人力可以扭轉,此番有死無生,我好歹打掉一個人頭,九死一生至少還有一搏。想到這兒,我立即將槍口對準了一個人頭,可是手指摟到一半,又強行忍住了。
閃念之間我猛然想到,佛道傳說中,都說到生死輪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可不是九分之一,也沒說九頭之一是真身。九伯雖不仗義,但他的死卻讓我放棄了找出九分之一的念頭,因為根本找不出來,找得出他也不用死了。九個頭之中沒一個是真的。九伯狡詐了一輩子,卻誤以為九個頭中有一個真的,因此而送命。
轉念之間,臭魚扔過來一根火把,我在火把上滾過去,趕開了落在身上的兩條“仙蟲”。臭魚大聲叫我動手,他這一張口,立時有一條“仙蟲”飛了過去。臭魚大驚,抱頭奔逃,他的兩條腿怎麽也沒有“仙蟲”來得快,性命只在頃刻之間。我借著火光,看到不起眼的樹根上似乎有個人臉,那多半是九頭蟲的真身。我當機立斷,端起杆兒炮對準了樹根。那個死人般的怪臉忽然顯出驚恐之狀,發出淒厲無比的慘叫聲。我本以為九頭蟲渾渾噩噩,沒想到這東西還有意識,它也怕死嗎?
佛道傳說中的生死輪上,有一個青面獠牙的神怪,頭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張口咬住巨輪,同時用雙手握住兩側,暗指命運不可逆轉。輪中為六道輪回,只有神佛在輪轉之外,神話中是如此形容。是不是宗教迷信,那全看你怎麽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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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輪上的九頭神,可能是一個更高維度的存在,時間空間對它來說自有形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付得了這個東西,反正是置之死地全力一搏。我正要一槍打掉那個人頭,但在淒厲的慘叫聲中,樹上黃玉般的枯葉突然“嘩嘩”往下掉。枯葉卻似活的一般,其中一片掉落在我手背上,立時咬穿了一個窟窿。紛紛落下的枯葉,直如一群扁平枯黃的蟲子,所過之處,留下一個個黑洞。我急忙往旁翻滾,避過落下的枯葉,不顧手上血如泉湧,對準人頭開了一槍。只聽“砰”的一聲響,我如同被一波潮水往後推開。周圍的時間,好像停滯了一兩秒鍾。
我的動作似乎也停了下來,愣了一下。我發覺我仍端著槍,杆兒炮中的彈藥還在槍膛內,心中莫名其妙,又對樹上的人頭扣動了扳機。但聽“砰”的一聲槍響,隻覺一波潮水湧過來,又將我推了一下。我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槍支,彈藥還沒出膛,再次用力扣動扳機,彈藥還是沒有打出去。
我心想:啞火了不成?但是剛才的槍聲,以及肩膀上感受到的後坐力仍然留在我身上,可是彈藥還在槍膛中。為什麽會這樣?
我雖然不確定發生了什麽,可我能感覺到,應該是九頭神在作怪。為何我兩次扣下扳機,卻沒有任何結果?那種被潮水往後推開的感覺,又是怎麽回事兒?是不是九頭蟲感覺到了威脅,在我開槍的一瞬之間,它讓時間倒退了一兩秒鍾?甚至還要短,也就是槍響的霎那之間。我感覺無比絕望,之前好幾次站到了懸崖邊上,幾乎墜落無底深淵,我都收住了腳。但這一次,可真是掉進了萬劫不複的絕境,我們完全沒有機會對付九頭蟲。
落到絕望的盡頭,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倒流,幾乎要吐出血來。生死輪上的九頭蟲,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可怕一萬倍。你也許可以找出它的真身,但是沒有任何機會打到它,十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沒有。它一旦感到情況不對,會立刻讓時間倒退。
九頭蟲如同佛道傳說中所說,頭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可以任意掌控時間。進來的幾十個人,只有我和臭魚還活著,這個結果不會再變。我們二人身在塵世,如何對付轉動生死輪的九頭蟲?僅有的機會,是打掉它的真身,可它會發覺你的行動,並且讓時間倒退,一切有可能危及到它的結果,都會被它抹掉。
臭魚撿起地上的火把,亂揮了幾下,驚退“仙蟲”,然後他又跑上前來搶過杆兒炮,要打樹根上的怪臉,可是剛一摟火,我們又感到自己被一波看不見的潮水推開。臭魚一臉的驚愕,低頭看他手中的槍支,彈藥仍頂在膛上,他同樣發覺時間向後倒流了一兩秒鍾。或許是我們在挑水胡同裡分別吸進不少飛灰,可以感覺到這一變化,也因此更為絕望,別說擊中九頭蟲,接近它的可能都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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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不好,之前還是站在懸崖邊邁出一條腿,如今可是完全掉了下去!
臭魚扔下杆兒炮,他用火把擋住“仙蟲”,但是顧得到頭顧不到腚,又撐得了多久?我正想撿起火把去幫臭魚,突然看見樹上幾個面目詭異的人頭皆是目光空洞,而樹根上的怪臉,則有兩個黑眼珠子。我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它看到了我們的行動,才讓時間倒退?而且它只能讓時間倒退一到兩秒?如果它的能力僅限於此,我們也許還有機會與之周旋!可是說來容易,我們如何避得過九頭蟲的目光?又如何在打到它之前,不被它發覺?
我心念一動,招呼臭魚分頭行動,分別繞到九頭蟲兩邊。它只有一個頭是真身,一個頭看得了這邊看不了那邊,不可能同時看到兩個方向,我們倆總有一個人可以得手。我繞到一邊,見九頭蟲的目光盯住了臭魚,沒往我這邊看,還以為這次可以得手了,怎知樹上的九個人頭,竟也看得見人。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從屍山中掙脫出來,伸出上邊的九個人頭,口吐黑氣。其中一個人頭張開大口咬過來,我趕緊往後退,隻慢了半步,手中的槍支僅剩下一半,前邊一半讓人頭一口咬到,也沒聽到聲響,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連退幾步,立足不穩,剛好跌坐在九伯的身旁。他斷了脖子橫屍在地,兩個眼珠子仍然瞪著,到死也不閉眼。我急於起來,不敢向他多看。此時九頭蟲破土而出,要將余下的活人一口吞掉。它這一動,地面塌陷下去一個大窟窿,下邊一片明亮。不知是什麽東西,在巨木之中發光。
生死輪上的九頭蟲受到驚動,原來洞底另有去處。我和臭魚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身不由己地墜落了下去。但見洞底明亮如晝,竟有大片發出幻光的奇花,浮在半空的塵埃,都是一個個發光的顆粒。巨木沉埋多年,早已成為化石,洞底卻又長出一大片幻光浮動的花海。可見戎人關於“不死之木”的傳說,並非虛妄。不知何故,枯死的倒木之中,生氣仍然不絕。
我們從高空落下,看到幻光浮動的花海,不覺看得呆了,實為平生未見之奇,幾乎忘了身在何處。直至越墜越快,我忽然意識到,這麽掉下去,那還不摔成了肉餅?
這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我們已經落到洞底,隻覺落在一塊厚厚的墊子上,湧起了一片光塵。我和臭魚掙扎起來,皆是暈頭轉向,身上沾滿了幻光花。臭魚手中的火把也滅了,他到處找掉下來的杆兒炮和彈藥。我定了定神,舉目一看,但見幻光花海當中立有一塊巨碑。說是石碑,也不過是塊平整的巨石,高可數丈,聳立在洞底。我扔下手中的半截槍支,抹去覆蓋在上邊的塵土,四面全是內容詭異的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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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戎祖先的傳說,我曾聽藤明月說過不少,又在地宮中見得多了,倒也看得出石碑上的內容。戎人沒有文字,向來以岩畫記事。洞底石碑上的岩畫,有天將飛火埋住巨木的場面。枯死的倒木之中,又生長出幻光花海,引來了九頭神。屍戎首領將九頭神困住,聲稱獻出奇珍異寶的人可以登上不死之樹升天。大多戎人不明真相,不明不白地當了活祭。可是活祭的人一次也不能進去太多,否則九頭神會顯出真身,吃盡洞底的瑞氣,它要走可沒人擋得住它。我看了幾眼,洞底石碑上全是戎人祖先的古老祭祀儀式,十分古怪,很多內容我也看不明白,不過大致上是這麽個意思。
看來我之前想得沒錯,戎人傳說中的不死之木,應該是指深埋地下的倒木,而不是困在這兒的九頭蟲。
臭魚撿到兩支掉落的杆兒炮,他裝上彈藥,過來對我說:“你對著石碑想什麽呢?不打算逃命了?”我還想再看石碑上的內容,出是出不去了,要死也死個明白。可是一抬頭,我看見九頭神正繞壁而下,幾個人頭張開大口,將所過之處的幻光花全部吞下。
巨木深處的幻光花海,如同千百條根須撐起的大殿。如果說樹根是大殿的橫梁和掛檁,乾屍即是上邊的瓦片。此時殿頂塌了一個大洞,洞口在持續擴大,乾屍紛紛落下,一片接一片,多得驚人,數都數不過來。九頭神在壁上繞行,它經過之處,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跡。黑痕越來越長,但距離石碑尚遠。不過,成千上萬的乾屍有如風中墜葉,大多掉落在了石碑周圍。
臭魚上前摸了摸石碑,自言自語道:“他大爺的,太懸了,誰在下邊放了塊大石碑?如若掉下來一腦袋撞上,豈不撞回姥姥家去了?”他又問我:“你看了老半天了,石碑上有出口嗎?”
我一邊裹扎手背上的窟窿,一邊對臭魚說:“這是戎人祖先祭神的內容,還有些我看不明白,似乎是說……掉下來的人全成了餓鬼?”
臭魚說:“那有什麽可奇怪的,你想啊,掉下來的人即便沒摔死,也會困在洞中出不去,又找不到東西吃,一來二去,還有不餓成鬼的?”
我認為臭魚說得也不是不對,可這幻光浮動的花海雖然亮同白晝,卻讓人感到格外詭異,除了巨木外邊的幻光花,再沒任何活的東西。我們又不會飛,下來容易,上去那可難了。等到九頭神下來,我們該如何應對?
臭魚抹了抹頭上的汗,他說:“此處這麽熱,寒泉之下只怕是火海了!”
我也感到口乾舌燥,忍不住想將魚皮衣扒掉,低頭看了看腳下,對臭魚說:“你我對付不了九頭神,生還已是無望,再也吃不上炸醬面了,如果拚個同歸於盡,那也算夠本了。”
臭魚說:“你是豁得出去,可你真敢閉眼往火坑裡跳,咱也下不去不是?”
我還沒答話,臭魚忽然又說:“你看石碑上的人是誰?”
我按他所指看去,見石碑上邊趴了個人,腦袋耷拉下來。那是跟我們一同掉落下來的九伯,他脖子斷了,又掉在石碑上,身子朝上臉朝下,已經摔得沒了人形。
臭魚說:“九伯,再叫你一聲九伯,想不到你也有這個下場,真是黑鬼掉在面缸裡——白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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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石碑上的九伯突然動了一動,摔扁的腦袋在脖子上轉了過來。
我和臭魚大駭,哪有人頭在脖子上打轉的?他的脖子斷了或許還能掙扎一時,腦袋撞在石碑上,撞扁了一半,他怎麽還能動?
一驚之下,九伯已從石碑上下來,斷掉的脖子似乎接上了,他轉過摔扁的半張臉,伸出雙臂,對我們撲了過來。
臭魚連忙端起杆兒炮,對準他的腦袋扣下扳機。猛聽“砰”的一聲槍響,九伯的頭立刻被打成了碎片。可那無頭屍身仍然晃來晃去,兩手到處亂抓,撓在石碑上,指甲都折斷了。我和臭魚更為吃驚,他的頭都沒了,居然還沒死嗎?
我們見沒了頭的九伯在石碑前亂撓,都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我怕讓這個沒了頭的死人撲住不放,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可是,不知是什麽人伸出一隻冰冷乾枯的大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腳。我隻覺對方怪力無窮,五指如鉤,幾乎將我的腳脖子捏斷了,急忙拔腿抬腳,卻掙脫不開。
我心下吃驚,轉頭看過去,竟是身後一個乾屍伸手拽住了我的腳。掉下來成千上萬的乾屍,落在幻光花海之中,竟又動了起來。不只是摔扁了腦袋的九伯,剛死不久的吳老六和藤明月,幾十個土匪,還有死了千百年的戎人,只要碰到幻光花,又生出血肉,全都活了過來。古代傳說中的“不死之木”可以讓人長生不死,但會變得不分善惡。幻光花正是不死之木的果實,掉下來的乾屍,全在幻光花海中變成了餓鬼。
我和臭魚沒事兒,這可能還是我們身上“仙蟲”的原因,只是全身上下沾滿了發光的塵土。剛一愣神,那個拽住我腳脖子的乾屍已經抱住了我的腿,張開大口咬下,驚得我毛發直豎,一身的汗都成了冷汗。
臭魚手疾眼快,他手中的杆兒炮剛摟過火,還沒來得及再裝上彈藥。百忙之中,他倒轉槍托,塞到那乾屍口中。他又摘下背上那支杆兒炮,一槍打掉了乾屍的人頭。我拔出腿來,撿起乾屍咬住的杆兒炮,接住臭魚扔過來的彈藥,迅速裝進槍膛,隨即抬頭看向四周。我見到周圍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蜂擁而來的乾屍何止成百上千,簡直數以萬計,皆如掙扎在黃泉中的餓鬼,猙獰可怖,放眼這麽一看,恍如置身在屍海之中。
九伯的無頭屍身尚有血肉,早已讓那些乾屍撲住,一瞬間扯成了碎片。我和臭魚心寒膽裂,手中僅有兩支杆兒炮,幾十發彈藥,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那麽多乾屍。乾屍的臉都跟樹皮一樣,但是剛死的那幾十個人身上裝束不同,大多有狼頭帽子,還是能看出兩者有別。臭魚一槍打中一個背有炸藥的乾屍,登時炸倒了一大片,可是後邊的乾屍有如潮水決堤,又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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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光浮動的花海之中無路可逃,只有那塊石碑的位置較高。我們倆無處可逃,不得已攀刻痕登上石碑。我們居高臨下,接連開槍,將爬上來的乾屍一個接一個打落下去。臭魚撿來的幾十發彈藥,轉眼告罄。我們被迫將杆兒炮當棍子用,對準爬上石碑的乾屍頭部使勁打去,掄不了幾下,兩支杆兒炮均已折斷。上萬乾屍圍住石碑,你推我擠,在一波接一波的衝擊之下,石碑竟讓它們推得晃了幾晃。
我們感到腳下搖顫,在石碑上站都站不穩了,隻好趴下身子,緊緊抱住石碑,生怕掉下去。放眼所及,我們周邊全是伸手張口的乾屍,密密麻麻不計其數。我看臭魚臉如死灰,想來我的臉色也同他一樣。但覺石碑晃動加劇,洞底變得灼熱難擋,石碑下湧出暗紅色的岩漿,周圍的乾屍落在岩漿中立即起火,冒出一縷縷黑煙,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
原來石碑處在地脈上,忽然間一股熱流噴湧,將石碑推上了半空。我們抱住石碑不敢放手,覺得全身上下都起了火,有如騰雲駕霧一般。石碑眨眼間到了洞頂,上升之勢已盡,又往下掉落,但是被粗如巨龍的樹根擋住了,一時懸在洞頂。石碑晃動不定,搖搖欲墜。岩漿翻滾噴湧,不住往上升起,巨洞化為了一片血腥的暗紅色。
我和臭魚的頭髮眉毛上全是火,洞中的幻光花海,全部被岩漿吞沒。二人命在頃刻,雖然看得見上邊的洞口,奈何無法上去。
正在洞頂吞吃幻光花的九頭蟲,也怕灼熱無比的岩漿,它的幾個人頭齊聲慘叫,快速逃向洞口。我見九頭神從石碑下經過,心想,它在倒懸的樹根上如行平地,我們除非也能這樣,否則只有落下火海。不住上湧的岩漿有如萬千火蛇亂竄,很可能不等掉下去,我們就已經燒死了。我們有死無生,好歹拽上九頭神,拚個同歸於盡。有了這個念頭,我立即去推擋住石碑的樹根。臭魚見狀,明白我是要推落石碑,將下邊的九頭神打入火海。他發起狠來,後背頂在石碑上,兩腳攀住樹根,全身筋突,咬牙切齒使出了全力。由於石碑上太熱了,他背上的魚皮衣都黏在了上邊,那也理會不得了。石碑只是邊角被樹根擋住,樹根上也起了火,二人這麽一用力,樹根從中斷開,巨石登時落了下去,砸到九頭神。在它的慘叫聲中,它的身體連同我們,一同墜下火海。
我感到石碑撞到了九頭神,隨即下墜,閉上雙目等死,可是忽然有股看不見的潮水又將我向上推去,時間退回了石碑撞到九頭神的一瞬。看來九頭神發覺不對,再次將時間倒退了一兩秒鍾。可是倒退的時間太短,剛退回去,它又讓石碑撞到,再次掉入火海。
我心想:它可以讓時間退回撞上石碑的一瞬之間,可是已經無力改變石碑落下的結果,即使再重複一萬次,它也會落進火海,畢竟不能顛倒乾坤。它再怎麽厲害,還不是得跟我們一同死在火海之中?
怎知那幾個人頭齊聲慘叫,石碑四周一片漆黑,飛騰的火蛇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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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一片死寂,無聲無息的時間持續了不到一秒,石碑前邊發出一聲巨響,不知撞到了什麽東西。我和臭魚從石碑上摔落在地,一摸身邊,並無岩漿,眼前漆黑無光,什麽也看不見。我和臭魚,以及九頭神的身上,都沾到了幻光花,花還在放出少許光亮。我強忍痛楚,心想:我們已經死了不成?那倒比我想得快多了!
我們打開頭燈,光束所及,是一尊四足方鼎,獸足夔紋,是那尊西周鼎,周圍盡是有龍形頭飾的枯骨。石碑倒在一旁,九頭神壓在下邊,正要掙扎出來。我立時明白過來,九頭神在墜落下去的一瞬間,將我們帶到了戎人供奉周鼎的大殿之中。
我見石碑下的九頭神尚未掙脫出來,可是我已放棄了攻擊它的念頭,過去也沒用,我們根本不可能碰到它。臭魚還想過去拚命,我急忙拽住他,等九頭神出來,可別想再走了。它的幾個人頭看得到四面八方,你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它,不是拚個你死我活的問題,撞上它只有一死。
二人跑上石階,只聽慘叫聲在身後傳來,打破了地宮中的沉寂。戎人古墳中的甬道,對九頭神而言過於狹窄,它卻舍不得我們身上沾的幻光花,幾個人頭張開大口,吞掉擋路的亂石,在後邊追了上來。
甬道中的石塊不住塌落,我們二人疲於奔命,強忍全身燒灼的痛楚,一步步挨上石階。全憑一股狠勁兒支撐,勉強逃到布滿獸面紋飾的西周宮殿,頭上腳下,身前身後,全是巨大誇張的獸面。我渾身上下,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隻想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來。無邊的絕望正將我們吞沒,往前跑也跑不出去,頂多跑到二老肥摔死的地方,沒有繩子可上不去,上去了也得凍餓而死,落在絕境之中,終究逃不過一死,生死我已經不在乎了,可怕的是死得沒有任何價值。
我們絕望之余,誰也跑不動了,隻好倚在壁上喘幾口氣。不承想九頭神來得好快,我正喘粗氣,忽聽到慘叫聲近在咫尺,心下一驚,正要轉頭去看。臭魚已發覺情況不對,用盡全力推了我一把,他卻讓九頭神一口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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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臭魚推得往前跌倒,躲過了一死,但見臭魚讓九頭神吞掉,不由得急怒攻心。進到古墳中的幾十個人,僅有我一個還活著。臭魚、藤明月、涅涅茨人,包括九伯、吳老六、大老肥、二老肥等人,一個接一個慘死,他們的臉在我眼前,走馬燈似的掠過去。孤獨比絕望更為可怕。
我咬緊牙關,又生出一股氣力,手腳並用,攀到地宮上層,進了西周宮殿。戎人古墳中的前殿是獻出珍寶的祭壇,那些供奉出財寶的戎人會被祭司帶到下層大殿,引到巨洞中活祭。沒進來過的人,不知大殿在下邊,多半會選擇往甬道中走。可這按偃師古卷造的宮殿,每往前走一步,時間流逝的速度便會加快一倍。火把點上就滅,乾糧吃到口中還沒來得及咀嚼就壞了,可能只是錯覺。但是九頭神並非無形無質,它也有意識,會讓西周宮殿中的錯覺困住。
我想是這麽想,可並無把握,也不知之前的崩塌是否對西周宮殿造成了破壞,但是走進來立時感到毛骨悚然。走不幾步,頭燈就滅了。我身上沾到的幻光花還在,借熒光看看手表,時針轉得飛一般快。
後邊的九頭神也發覺到這地方不大對勁兒,幾個人頭上的怪臉不住左顧右盼,正要退出西周宮殿的通道。我摸出懷中的短刀,刀尖向下,轉身扎向九頭神身上的人臉。九頭神在受到驚嚇之時,雖然能使時間倒退一兩秒鍾,但要讓它看到才行。雙方位置一前一後,我的時間比它快了幾乎一倍。它還沒看到我的舉動,我手中的短刀,已經狠狠插在了人頭上。一刀下去,直沒至柄。只聽它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令人毛骨悚然。刀子往下拖動,樹身劃破了一道口子,裡邊竟有許多赤紅的蟲卵。
我不敢放手,緊緊握住刀柄,被它拽進了一股巨大的洪流之中,感覺一切都在飛速倒退,生死輪倒轉了起來。我全身無力,握住刀柄的手漸漸松脫,終於掉了下來。九頭神落下一個蟲卵,轉眼不知去向。我隻覺身子不住下墜,張口大叫卻發不出聲,忽然撲倒在地,身上的冷汗已經濕透了。我好不容易掙扎起來,不知身在何處,猛地發覺身後有人,而我正好踩到了他的腳上。那人慘叫了一聲,從黑處走出來,居然是張有本兒。張有本兒說:“黑燈瞎火的,余當是誰踩了余一腳,敢情是余本家兄弟。賢弟你今兒個是氣色不好,還是臉越長越白?要不是抹了什麽了?”
我心裡頭一掉個兒。之前跟崔大離和臭魚挖出明朝女屍,我和臭魚吸進飛灰;蒼松嶺林海遇上藤明月;為了活命,我們又從麅子屯出發,由撿到西周玉刀的涅涅茨人帶路,穿過老黑山大冰原;而後,我們下到上古巨木形成的洞窟之中,遭到土匪和猛犬的追擊;之後又誤入西周宮殿,直到發現戎人供奉的“九頭神”,吳老六等人全掛在樹上成了乾屍。九伯、吳老六、大老肥、二老肥、官錦、涅涅茨人、藤明月,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和臭魚落在了幻光花海中,見到上萬乾屍活轉過來,又因推動石碑,使得巨洞陷入了一片火海,然後臭魚也死了。我將九頭神引到西周宮殿,在千鈞一發之際,一刀戳中了它的真身。可是現在,我怎麽又回了挑水胡同?
千思百緒,同時湧上心頭,可是隨著回想,記憶又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怎麽抓也抓不住。我想這可能是我轉動生死輪,改變了因果,緊接著連這個念頭也沒了。一轉眼,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心中一片茫然。
我面對張有本兒,愣在當場,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我隻記得我正和臭魚、崔大離在屋中打牌,三個人剛打到一半,趕上胡同中停電,崔大離打發我出來買蠟燭。
崔老道還是人稱“殃神”的倒霉鬼,西南屋從來沒有埋過什麽東西,對門的三姥姥也只是個賣菜的,還有些人我這輩子根本沒見過,好像全是上輩子的事兒,是誰我也不記得了。
生死輪倒轉之後,世上沒有了九頭神,但在大唐貞觀年間,唐軍西征吐谷渾,途中見到一個還沒長成的肉蟲,不過那又是後話了。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