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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爾如星》第4章 愛的方程式
  第4章 愛的方程式

  你的給予如果不是對方真正需要的,那只會變成負擔。

  歲歲輕輕推開院門。

  想象中的暴風雨並沒有來臨,院子裡很安靜,大廳裡漆黑一片,東西廂房也都沒有燈光。她緊繃的一顆心瞬間就放松了下來,心想,真是太好了,大家都睡了。

  歲歲躡手躡腳地走回房間,不敢開燈,也顧不上洗漱,就摸索著爬上床。姿勢換了好幾個,她還是睡不著。她很清楚事情並沒有過去,明天還是要面對的吧……

  歲歲從書包裡摸出小鬧鍾放到枕邊,在寂靜的夜裡,時針走動的聲音仿佛有一種催眠的魔力。這是她在某個失眠的夜晚發現的小奧秘,這晚再次得到了印證。她又開始做夢,同以往一樣,夢裡下著很大的雪,寒風凜冽,陸年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質問她,為什麽跟陸天銘打架?她不回答,他就一直重複地問,眼神冷冷地盯著她。她想逃跑,可無論從哪個方向跑他總是擋在她前面,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忽然,有強烈的光線照進她的眼睛裡,光……哪兒來的光?

  歲歲艱難地睜了睜眼,看見有個身影正站在門口。她心想:這夢也太真實了,光芒真刺眼。她翻了個身,將頭埋進被子裡。

  “趙歲歲!”

  床被狠狠地踢了一腳,巨大的聲響讓歲歲驚得坐了起來。

  不是夢。

  “你居然能在這裡好好地睡覺?你竟然睡得著!”

  陸年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他的臉隱藏在暗影裡看不清楚,但歲歲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強烈的怒意。

  歲歲有點蒙,仰頭傻愣愣地望著陸年。

  她搞不清狀況的樣子令陸年更加憤怒,他近乎粗暴地將她從床上拽起來,一路拽出了房間。寒風撲面而來,歲歲隻穿著單薄的睡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陸年咬著牙說:“現在清醒了嗎?”

  歲歲向來有嚴重的起床氣,下意識地就吼回去:“大半夜你發什麽神經啊,陸年!”

  她覺得生氣又委屈,打架的事天銘可以怨恨她,天銘爸媽可以問責她,甚至姥姥也可以,但唯獨陸年不行。

  她還是第一次用這麽衝的語氣跟他說話,陸年愣了一下,然後冷笑道:“我真是腦子壞掉了才到處去找你,你不回來最好!”

  歲歲愣住,腦海裡反覆回響著陸年說的第一句話。他出去找她了?一直找到現在嗎?其實在吼完陸年後她就有點後悔了,這下更是羞愧。她回家時分明才九點,姥姥平時都要十點多才睡的,陸年則更晚。她是太緊張、太害怕面對,才會忽略了這些。

  歲歲拉住正要離開的陸年的衣服,低聲說:“對不起啊……”

  陸年甩開她的手,厭惡地看著她咬著嘴唇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又來了,她總是這樣,做錯了事就是這種表情,好像她很委屈似的。

  真的,很令人討厭,也很令人生氣。於是那些話很輕易就脫口而出——

  “趙歲歲,你就是個災星。你走到哪裡都能把別人的生活搞得一團糟。”

  “你還非常自私,永遠隻想著自己,從來不考慮別人。”

  “你明明知道我很討厭你,還非要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我面前,你真是我見過最沒臉沒皮的人。”

  一口氣說完,陸年忽然有點愣怔,不敢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他恍惚間看到媽媽用失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對他說:年年,我就是這麽教你的嗎?你的教養、你的禮貌呢?那眼神如探照燈,照見了盤旋在他心底深處的惡毒的猛獸。這種感覺令他開始厭惡自己,也因此更加厭惡讓他變成這樣的歲歲。

  歲歲真的不想的,可眼淚就是控制不住地湧上眼眶。她拚命咬住嘴唇,指甲狠狠地掐進手心裡,才能讓眼淚不落下來。

  “對不起……”歲歲低下頭,重複著這句話。她也很討厭嘴笨的自己。陸年的每一句控訴都像尖銳的刀一樣,將她的心刺得很痛,可她根本無從辯解。

  過了許久,陸年才開口,聲音又恢復到以往的平靜:“你真的覺得抱歉嗎?”

  歲歲不停地點頭。

  “那你離開吧。”他的語氣十分冷漠。

  歲歲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玩笑或者氣話的成分,可他的神情格外認真。

  四目相交,最後歲歲在陸年沒有一點溫度的眼神中垂下頭來。

  陸年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笑:“你看,你連說‘對不起’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裡能好過一點。”

  說完,他轉身離去。

  歲歲躺在床上,心中難過與諒解的天平在互相拉鋸。她不停地給自己催眠,陸年是太生氣才口不擇言而已,可已經說出口的言語的殺傷力遠比她想象中大。她很難過,還有難堪。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不該是這樣的。她真的只是想要盡一切能力對他好而已。

  從前她是那個被寵愛的人,沒有人教過她要怎麽對一個人好,所以她只能憑借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去付出。怕他凍著,怕他餓著,怕他被人欺負,怕他孤獨,她像隻保護小雞仔的母雞一樣,張開羽翼想要為他遮風擋雨,以為那就是愛。很久以後歲歲才明白,在任何一段情感關系中,你的給予如果不是對方真正需要的,那只會變成負擔。

  可惜十三歲的她不懂。

  第二天早上,歲歲總算明白陸年為什麽會那麽生氣了。

  這天的早餐是天銘媽媽準備的,歲歲這才知道姥姥昨晚出去找她時在雪地裡摔了一跤,在醫院住了一晚,清晨才回來。

  歲歲自責得臉都快埋進粥碗裡,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陸年拿上早餐先走了,餐桌邊就剩下天銘一家與歲歲。她感受到了來自天銘媽媽莫大的敵視,那視線令她如坐針氈。她正想走,就聽到天銘媽媽開口了。

  “別人家養條狗還知道看家護院呢,擱我們家倒好,養了只會咬主人的惡犬。”

  天銘媽媽心疼地看著天銘的臉,那上面被歲歲用指甲劃出了好幾道血印子,還有他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她從來舍不得重罵一句的寶貝兒子被個沒教養的野丫頭欺負了,真是太可惡了!昨晚她氣得與婆婆吵了起來,說要讓歲歲滾蛋。後來老人出去找歲歲時摔了一跤被送去醫院,天銘爸爸訓斥她不就是兩個孩子鬧著玩別小題大做,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她心裡那口氣實在是堵得慌,不吐不快。

  歲歲的臉唰地變得通紅,連耳朵都有些發燙。

  天銘爸爸不悅地瞪著妻子:“一大早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吃飽了就上班去。”

  天銘媽媽將筷子一丟,站起來時重重地推了一下椅子,椅子發出一聲尖銳的聲響。天銘也起身,路過歲歲身邊時抬了抬手,一把雞蛋殼碎渣就落進了歲歲的粥碗裡。

  天銘爸爸怒喝:“陸天銘,欠揍是不是!”

  天銘一溜煙跑了。

  “歲歲,你重新盛一碗去。”天銘爸爸頓了頓,說,“別把你舅媽的話放在心上,她就是個刀子嘴。”

  歲歲勉強笑笑:“沒關系的,舅舅,我吃飽了。我去看看姥姥。”

  歲歲站在姥姥的房間外猶豫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敲門進去。

  “姥姥,您摔傷哪兒了呀?要不要緊?”歲歲內疚得不敢與姥姥對視,卻又十分憂心姥姥的情況,於是站在床邊一會兒垂頭,一會兒又抬頭偷瞄兩眼,如此切換著。

  姥姥本來板著臉想訓斥歲歲幾句的,見她這個樣子又覺得好笑,便寬慰她說:“其實也沒什麽事,你舅舅非讓我住院觀察一晚,檢查這檢查那的。你看,這不是啥事兒都沒有嘛,盡浪費錢了!”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還特意甩甩手、踢踢腿。

  “對不起,姥姥。”

  姥姥的語氣忽然變得嚴厲起來:“歲歲,你實在太胡來了!你不知道大晚上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有多危險嗎?”

  歲歲低聲道:“我錯了。”

  “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我再也不會了。”

  “在我們家有個傳統,做錯了事就要受罰。我就罰你……”姥姥想了想,說,“洗一個星期的碗,還有倒垃圾!”

  “好。”

  歲歲有點鼻酸,不是因為被責罰感到難過,而是感激姥姥。姥姥這是沒把她當外人。

  姥姥又問她:“為什麽跟天銘打架?”

  歲歲低了低頭,沒回答。

  “天銘說他把可樂灑在了你的課本上,所以你們才打架。我不信他說的,你告訴姥姥,天銘那渾小子是不是欺負你了?”姥姥放柔了聲音。

  歲歲想起在與天銘纏鬥的過程中,她氣呼呼地說要將這件事告訴他爸爸。天銘說,你敢告狀的話我就把陸年媽媽的東西全扔了,我說到做到!歲歲知道他不是虛張聲勢。

  歲歲搖了搖頭:“姥姥,他說的是真的。剛發的新課本就被他弄髒了,我一時生氣才……”

  “真的?”

  歲歲鄭重地點點頭。

  姥姥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會兒,最後沒再追問,而是轉移話題說:“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就……在學校附近。”

  “晚飯吃了嗎?”

  “吃了麥當勞。”

  “哎喲,小丫頭至少沒傻乎乎地餓肚子。”姥姥戲謔道,又招了招手,“你過來。”

  歲歲在床沿坐下,內疚地看著姥姥。

  姥姥伸手撫了撫歲歲臉頰上的傷痕,她用那種很溫柔的聲音說:“歲歲,你記住啊,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那些壓在心頭的愁雲,瞬間就被吹散了。

  歲歲的眼睛濕漉漉的,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姥姥:“快上學去吧,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歲歲看了看手表,時間確實有點晚了,偏偏公交車也比平常要來得慢,趕到教室時剛好響起了上課鈴聲。第一堂課是數學,數學老師習慣提前兩分鍾來,教室裡已經安靜下來。在那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歲歲抱著書包低著頭快步往座位上走。越緊張就越容易出錯,她不知踢到了什麽東西,忽然一個趔趄,身體往前栽倒。然後兩聲驚呼同時響起,一個是歲歲的,還有一個……是歲歲摔倒時下意識地拽住她的旁邊座位的男生。

  教室裡有一瞬間的靜默,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歲歲以一個“撲倒”的姿勢趴在男生的身上。

  然後,哄堂大笑。

  有幾個男生異口同聲地起哄。

  “哇,投懷送抱喲!”

  又引來一陣笑聲。

  “對不起……”歲歲丟下這句話,羞愧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把發燙的臉埋在臂彎裡。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讓我消失吧,讓我消失吧。

  數學老師一拍桌子,大聲訓斥:“都給我安靜點!”

  教室裡漸漸恢復了安靜,可那堂課歲歲上得心不在焉,總覺得那些笑聲一直在耳邊回響。甚至那一整天她都覺得渾身不自在,走到哪兒都覺得別人在用怪異嘲諷的眼神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壞事情有連鎖效應,那一個星期歲歲都特別倒霉。

  第二天課間,她剛接了一杯水放在課桌上,兩個男孩打鬧時撞了一下她的桌子,水杯被打翻。不僅她自己下一節課要用的英語書遭了殃,還弄濕了前排汪文娟的衣服,又引來一群人圍觀。

  汪文娟不爽地瞪著她說:“哎呀,你怎麽總是事兒事兒的啊!”

  汪文娟的同桌李芊正幫她擦著背後的水跡,嗤笑一聲後接話道:“新來的轉校生嘛,刷存在感咯!”

  說著她看了歲歲一眼,那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她討厭我。歲歲不明白自己哪裡得罪她了,她們總共也就說了兩句話。

  第二天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幾個女生圍在李芊與汪文娟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麽,有人還不時地往歲歲身上瞅兩眼。歲歲收拾著四處散亂的羽毛球,走到她們身邊時,那些人也沒有停下來,於是一些零散的話飄進了她的耳朵裡——

  “特喜歡表現自己……”

  “真的很煩那種女生……好討厭……”

  “聽說她爸媽是被……”

  “天哪,真的嗎?”

  “真晦氣……”

  十三四歲的女生,聚在一起議論別人時話語與眼神都很直接,半點也不避諱,還很自以為是地覺得這是真性情,看你不爽我就要說出來。

  歲歲抱著羽毛球筐發呆,媽媽曾跟她說過:歲歲,不要在意不了解你的人的看法,他們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

  她也不想去在意,可是,真的好難啊。

  最後一節自習課,歲歲走回座位時看見李芊的記號筆掉在了地上。她猶豫了一下,彎腰撿起來放在她的桌上,兩人視線相交,歲歲勾了勾嘴角。然後,她看見李芊用紙巾包起那支筆,帶著嫌棄的表情走到垃圾桶旁邊,再將筆扔了進去。

  那一瞬間,歲歲感覺心裡有一陣強烈的風呼嘯著吹過。

  她拿著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第一次覺得學校沒意思透了,仍舊是穿著校服的少男少女們,男孩們互相打鬧著、大笑著,女孩們結伴去廁所與小賣部,也聚在一起交流言情小說、漫畫、偶像劇和卷發棒,可那些都與她無關。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五放學,歲歲發現寫完的物理實驗報告不見了。她把課桌和書包都翻遍了也沒找到,就想問問四周的同學,可左右看看,大家都一邊各自收著書包,一邊跟同桌或交好的同學說著話。她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卻發現自己竟找不到插話的契機。她與他們之間被一層看不見的玻璃隔成了兩個世界。那天是她值日,最後她在垃圾桶裡翻出了自己的報告書。她拿著那張髒兮兮的紙,氣得手指都在顫抖。

  哪有什麽接二連三的倒霉事,不過是“事在人為”罷了。

  之前連續多天是陰天,這天難得地出了太陽,有好多男生在打球,籃球場上一片熱鬧。歲歲倒完垃圾回教室,路過球場時,一個球結結實實地砸到了她身上。她的第一感覺不是痛,而是——還沒完沒了了是嗎?!

  歲歲憤怒地回頭,有個男生慢悠悠地走過來。他撿起球拍了兩下,然後轉身走回球場。

  歲歲:“……”

  歲歲認得他,是班上的同學。他走回隊友身邊,不知說了句什麽,幾個男孩便嘻嘻哈哈地笑開了。歲歲在那群人中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陸天銘。他像是感受到歲歲的視線,轉過頭來。四目相撞,他露出一個挑釁得意的笑。

  一瞬間,歲歲全明白過來了。

  一些細枝末節開始在歲歲的腦海裡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目光從那幾個男生身上一一掃過。左邊這兩個,打鬧時弄翻了她的水杯;站在天銘身邊的那個,她就是在經過他的課桌旁時摔了一跤。她的視線裡忽然闖進來一個人,那人走過來,將一瓶水遞給了天銘。

  是李芊。

  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全往上湧,歲歲撿起球場邊一個閑置的籃球,快步走過去,抬起雙手,對準之前用球砸她的男生狠狠地砸了過去。

  男生毫無防備,驚呼出聲。

  被砸的男生揉著劇痛的手臂對著歲歲吼:“你幹什麽!”

  歲歲再一次成為焦點人物。

  歲歲沒理他。她走到天銘面前,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陸天銘,我原本以為你只是討厭了一點,現在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很差勁!”說完,歲歲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銘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哇!又來一個女英雄!”不遠處,目睹了全過程的鄭重拍了拍手,“不過話說回來,陸天銘那小子怎麽老招惹這麽猛的女生,是老陸對咱們太殘酷,所以父債子還?”

  他沒有認出歲歲來。

  “早就說你眼瞎,還不承認。”周慕嶼將喝完的可樂瓶扔給鄭重,“還有,語文沒學好就別隨便用四個字丟人現眼了,OK?”

  鄭重不服氣地將可樂瓶砸回他身上:“本人語文比你多一分,視力5.0!”

  周慕嶼沒理他,將可樂瓶扔進垃圾桶,然後走過去撿起被歲歲用來當“凶器”的籃球,手心運球,一路拍著回到籃球架旁。他微垂著頭,橘色的夕陽打在他的側臉上,鮮明地照見他嘴角勾出的一抹淡笑。他仰頭,縱身一躍,完美地投進一個三分球。

  鄭重在他身後捧場地吹了一聲口哨:“來來來,周少爺,再比十場,贏了的買遊戲幣。”

  “不玩了,贏你太沒成就感了。”

  “滾!”鄭重抬腳虛踢了他一下,他撿起地上的籃球,有點不舍地說,“你真的要賣掉它?你買來那麽貴,二手可不值什麽錢。”

  “不賣了。”周慕嶼從他手上搶過籃球,曲指彈了兩下,“我忽然覺得它特別可愛。”

  就像那個被人故意砸到卻沒有得到道歉,撿起他的籃球勇猛地以牙還牙的姑娘一樣可愛。

  周少爺抱著球揚長而去,鄭重那點不舍瞬間沒了影,急道:“我都在網上跟人約好了周末交易,你打算讓我出爾反爾嗎?!”

  周慕嶼轉頭笑得特欠揍:“喲,恭喜你,終於用對了一次成語。”

  鄭重:“……”

  歲歲做好了被天銘整治的心理準備,一切倒霉事兒有了來路,她反而一點也不怕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巴掌抽回去!這是爸爸教給她的社交箴言。那是她升上初中去報到前爸爸對她說的話,媽媽還笑罵爸爸搞暴力運動,讓她別理他。她為歲歲整理好校服,再溫柔地叮囑她,要好好與同學相處,多溝通、多一點諒解。但她說也不要委屈了自己,被人欺負的話不用忍著。

  “其實是一樣的意思嘛!”歲歲喃喃自語,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就放下鉛筆,望著素描本發呆。那上面是她剛畫的一幅線條速塗,回憶中的那個場景隔著時空生動地重現在她眼前——爸爸笑著對她講那句話,媽媽微微俯身為她整理校服。

  歲歲的手指慢慢撫過那畫中爸爸媽媽的臉,真的真的好想你們啊。

  突然,“砰”的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思緒,歲歲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她循聲望去,靠著後院的那扇窗玻璃被砸了個大洞,從洞裡頭探出的一張臉嚇得歲歲尖叫一聲。肇事者非常滿意她的表現,做了個鬼臉,張嘴無聲地說了三個字,然後就跑了。

  歲歲看懂了,天銘說的是:“冷死你。”

  “幼稚!”歲歲拍著胸口翻了個白眼,覺得陸天銘的心理年齡只有五歲。她深呼吸,告誡自己不要與個熊孩子一般計較。

  歲歲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大人,怕引起家庭紛爭。她覺得自己能搞定被砸壞的玻璃窗,可當她試過用作業本、紙板、素描本、圍巾等等去擋呼嘯而來的寒風卻被一一吹落時,才站在那個破洞前滿面愁容。最後她放棄了,關燈睡覺。那個洞正好對著她的床,寒風就像刮在耳邊一樣,房間裡的溫度下降了好幾度。熊孩子說得沒錯:冷死你。後來她是用被子蒙著頭睡的,倒是不冷了,只是覺得呼吸不順暢,真的挺難受的。

  歲歲起床的時候氣呼呼地想,要不跟天銘再打一架,輸了的人就乖乖地認,別再折騰了。可這天她沒見到天銘,他每個周末都有一天要跟媽媽回姥姥家。

  吃午飯的時候,姥姥提議給陸年與歲歲各買一部手機,好方便聯系。

  歲歲說:“姥姥,我有手機。”

  去年升初中時爸爸給她買了一部諾基亞最新款,但她很少用,來北方後那張電話卡就停了。

  “那年年你去買手機,”姥姥對陸年說,“營業廳就在春華街,你去過它旁邊那個書店。你記得路吧,帶歲歲一起去辦張卡。”

  陸年皺眉,剛想拒絕,就見姥姥懇求地看著自己:“我周末這兩天都沒空,艾灸預約滿了。歲歲都還沒去過市區呢,拜托你了好不好?”

  陸年說:“好。”

  歲歲詫異地看向陸年,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

  姥姥的心情有點複雜,有一點欣慰,也有一些對陸年的歉意。她看得出他不情願,可都這麽久了,這兩個孩子處得還跟陌生人似的。不,陸年對歲歲比對陌生人還要冷淡,幾乎到了無視的地步。而歲歲呢?她帶著忐忑與討好,很努力地想拉近與陸年的關系,可最後她臉上總是一副黯然的神色。同住一個屋簷下,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啊。

  坐在公交車上,歲歲對陸年說:“謝謝啊。”

  “不需要,是姥姥拜托的事。”說完他就扭頭看向窗外。

  歲歲識趣地沒再說話。

  直至進了營業廳,兩個人都再沒有一句交談。

  陸年很快就選好了一部手機,很簡單的款式,黑色,歲歲覺得很適合他。

  選手機號的時候,店員說:“你們是一起的吧?要不要辦個子母卡?現在有優惠套餐,比單獨卡更劃算哦,而且相互之間打電話還免費呢!”

  “好啊!”

  “不用。”

  歲歲與陸年異口同聲地回答。

  “呃……”店員看了看歲歲,又看了看陸年。見眼前這個長得十分英俊的少年抿著嘴唇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她將再推銷一下的想法收了回去,“好吧,那你們各自選個號。”

  走完流程,領了卡裝進手機裡,歲歲將換下來的那張已經停了的舊卡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口袋裡。

  “試試打個電話吧。”店員說,“你們可以互相撥打一下。”

  歲歲正準備問陸年電話號碼,就聽見他對店員說:“謝謝,不用了。”

  歲歲將剛掏出來的手機又默默地塞回了外套口袋裡。

  走出營業廳,陸年問她:“你知道怎麽回家吧?”

  歲歲點頭:“知道。”

  “好。”

  連句再見都沒說,陸年就走了。

  歲歲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走了進去,找到那個店員說:“可以拜托你將我朋友剛辦的手機號告訴我嗎?”

  店員是個年輕的姑娘,先是有點驚訝,然後如過來人一般露出“我懂了”的表情,打趣道:“怎麽,小情侶鬧別扭啦?”

  歲歲一愣,然後臉瞬間就紅了,急忙擺手:“哎,不是不是啦……”

  店員笑了,又打趣了兩句,還給歲歲支招怎麽去哄生氣中的男朋友。

  歲歲拿到號碼後幾乎是逃也似的跑出營業廳,她摸了摸臉頰,還是燙的。

  時間還早,歲歲決定去旁邊的書店逛逛。姥姥說這是市裡最大的書店,已經開了很多年了。書店的氛圍挺好的,書的分類也清晰。歲歲買了幾本習題集,又選了兩本小說。路過生活類書架時,她的目光被展台上花花綠綠的菜譜封面給吸引住了。她在那裡站了一個多小時,認真地將展台上所有拆了封的書都翻了翻,最後帶走了一本《零基礎學做家常菜》。

  從書店出來,歲歲覺得有點渴,看見馬路對面有個便利店,就過去買水喝。付款的時候前面排了個高個子的短發女生,她好像忘了帶錢包,有點著急地在身上摸來摸去,連外套口袋都翻出來露在外面。

  “不好意思啊,我再仔細找找。”女生對收銀員說完,轉頭示意歲歲,“你先結帳吧。”

  歲歲走上前,看女生隻買了一支檸檬味棒棒冰,於是將水與棒棒冰放在一起,對收銀員說:“一起吧。”

  “啊?”女生吃驚,然後很不好意思,“謝謝你。但不用啦,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可以去找他拿錢。”

  這時,收銀員已經火速收了兩件商品的錢,歲歲將棒棒冰遞給女生,笑著說:“沒關系,我也喜歡在冬天吃這個,還最愛檸檬味。”

  “真的啊,我也是,我也是!”可能是因為這個共同點,女生接受了歲歲的善意,“那就謝謝了啊。”她朝歲歲眨眨眼,“你真是個小天使。”

  歲歲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可女生的語氣特別誠懇。

  兩個人一起走出便利店,女生站在門口將棒棒冰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歲歲:“請你吃。”

  話音剛落,她就意識到這句話不對,忍不住笑了。

  歲歲也笑了。

  女生吸了一口棒棒冰,滿足地眯了眯眼:“哇,幸福感up!up!up!”

  歲歲被她的神情與語氣感染,也咬了一口棒棒冰。她已經好久沒吃過了,有種久違的熟悉的味道。

  歲歲自己都覺得奇怪,她竟然會跟一個陌生人站在街頭吃著棒棒冰聊起天來。

  “我腸胃不太好,以前我媽媽都不讓我吃,我就偷偷地吃。有一次被她發現了,扣了我三天的零花錢。”

  歲歲低了低頭,以前為了偷吃媽媽管制的食物與她鬥智鬥勇,覺得大人們真是好討厭啊,可現在想起來卻成為令人想哭的記憶。

  “我媽也是!”女生好像發現了什麽重大的巧合,開心地伸出手掌,歲歲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後伸手與她相擊。

  兩個人又笑了起來,像兩個大傻子。

  歲歲心裡那點悵然被驅散,覺得這個女生可真可愛。將那半支棒棒冰吃完後,歲歲便與女生揮手道別。

  真是個可愛的小天使!丁壹目送著歲歲走遠,忽然“哎呀”了一聲,連名字都忘問了呢。她轉念一想,不過以後大概也不太可能再見了吧。

  她們都以為這只是某個平凡周末裡的一場萍水相逢,茫茫人海中再見的概率微乎其微,哪能料到後來她們將在彼此的生命中佔據著無與倫比的分量。

  “丁二!”

  丁壹的臉色立即變了,轉身對著來人磨牙:“你再叫一次這個名字試試!”

  周慕嶼晃了晃手中的錢包:“來買東西不帶錢包,丁二,實至名歸啊!”

  丁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後搶過錢包,臉上擠出一個特別假的笑:“你特意來給我送錢包的嗎?哇,你可真善良,周、美、美!”最後三個字,她一字一句說得特別清脆。

  然後,如她所料,周慕嶼臉上欠揍的笑容瞬間龜裂。

  在他發飆之前,丁壹拔腿就跑。

  周慕嶼陰著一張臉追上去,他的速度已經很快了,可跑步等體能訓練對丁壹來說如家常便飯,於是始終讓他落在身後幾步遠的距離。連個女生都跑不過,周慕嶼的臉色更加難看,攥緊拳頭鉚著勁兒追。兩個人一前一後,像兩股勁風在人群中穿梭。路人看周慕嶼那架勢,還以為他是在追小偷呢。

  丁壹氣都不喘一口地跑進巷子裡的一家網吧,看到鄭重正坐在角落的位子打遊戲,她的包就放在他的座位旁。她抄起包想再跑出去,可來不及了,周慕嶼已經氣勢洶洶地殺過來。

  “鄭腫腫,救命啊!”丁壹一邊舉起包護臉,一邊往鄭重的電腦桌下躲。

  周慕嶼踢了一下鄭重的椅子:“丁二!你個縮頭烏龜,給我出來!”

  丁壹笑嘻嘻地說道:“我不!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能屈能伸!”

  周慕嶼俯身去拽丁壹,她“唰”的一下將鄭重的腿連著椅子腿一起抱住。他加重拽的力道,她就抱得更緊,雙方拉鋸,互不退讓。

  鄭重這會兒正戴著耳機在遊戲裡大殺四方正嗨呢,他巋然不動、專心致志地盯著顯示屏,余光都沒分一點給那兩個鬧騰的家夥。

  “呵,我就不信你能躲一輩子!”周慕嶼冷笑著伸出腳,對著電腦主機開關鍵輕輕一踢。

  電腦黑屏了。

  鄭重呆了一秒,然後跳起來揪住那個腳欠的,怒吼:“周美美,你欠揍啊?!”

  嘈雜的網吧裡,他們這個角落瞬間安靜了一秒。

  丁壹感覺到拽住自己的那股力道松了,就知道自己安全了。而有人……要倒大霉了。謔謔謔!她很不厚道地幸災樂禍了一小下。

  丁壹爬起來,一邊甩著有點麻的腿腳,一邊歡天喜地地目送鄭重那個倒霉蛋“替死鬼”被盛怒的周慕嶼拉出了網吧。

  小時候周慕嶼身體不好,老生病,看了很多名醫也沒什麽用。他媽媽病急亂投醫,不知從哪位高人那裡得到指點,說這孩子命中帶劫,性命堪憂,要想逢凶化吉,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當成女孩來養。於是從他一歲到三歲,整整兩年時間都被周媽媽打扮成姑娘家。他從小就長得好看,五官精致,皮膚白皙,眼睛黑亮,睫毛長而濃密,笑起來的時候萌化了大院裡一眾姐姐、阿姨、奶奶的心。她們見到他就誇,哎喲,這小姑娘長得可真美呀!久而久之,他便得了個愛稱——美美。後來得知性別真相的他氣得哇哇大哭,愣是兩天沒理他媽。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從上幼稚園開始,周慕嶼小朋友就特別熱衷於打架,而且勇猛無比。畢竟在小男孩看來,打架是證明自己很“爺們兒”的最直接的方式。

  “周美美”這個名字是他的逆鱗,小時候大院裡的孩子們愛起哄,誰叫一次就被周慕嶼揍一次,後來也就沒人敢再開他的玩笑了。一起長大的丁壹與鄭重自然很清楚這一點,鄭重還是被揍過名單中的一員,一般是氣急了才敢吼那三個字出來。

  十分鍾後,丁壹背著三個人的包走出網吧,“男人對男人”的戰爭果然結束了。也如她所料,悲催的鄭重同學再一次成為周少爺的手下敗將。他正買了兩瓶可樂過來,一臉鬱悶地丟了一瓶給周慕嶼。

  這是他們之間的規則——有啥事別藏在心裡,是男人就出去單挑,誰輸了就買可樂。

  看著兩個衣衫凌亂、嘴角掛彩的“男人”,丁壹搖了搖頭:幼稚!
  鄭重一口氣喝掉半瓶可樂,不滿地控訴:“你搞雙標!你叫我‘鄭腫腫’,我揍過你嗎?”

  周慕嶼:“你也可以叫我‘周腫腫’。”

  鄭重瞅了一眼某人高挑瘦削的身材,在心裡“呸”了一句:真不要臉。他轉頭指著丁壹:“你還叫她‘丁二’!”

  “她也可以叫我‘周二’啊!”周慕嶼哼道,“就是不能叫那三個字,這事關男人的尊嚴!”

  丁壹身上掛著三個背包,慢悠悠地走在兩個人身後。看著他們吵鬧了一路,你踢我一腳,我給你一拳,她嘴角的弧度一點點上揚,抬頭眯了眯眼。陽光是暖的,風是輕的,笑聲是清脆的,身邊的人仍是舊日的,這青春歲月可真好啊。

  午休鈴一響,饑餓令大家奔出教室的速度特別快,教室裡很快就安靜下來。陸年坐在座位上沒動,還掏出一套物理奧賽題開始做。解完最後一題,他從課桌裡拿出一個麵包與一瓶純淨水走出教室。走廊盡頭有一處伸展出去的半弧形陽台,他喜歡在沒人的時候去那裡解決午餐,順便吹吹風醒個神。

  待了沒幾分鍾,就聽見樓下走廊裡傳來說話的聲音。他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是他們交談的聲音實在有點大。

  “陸天銘,這東西哪兒來的?不會又像上次那套油畫筆一樣,是你那死去的姑姑的吧?”

  陸年皺了皺眉,轉頭往下看,見陸天銘正與一個高年級男生靠在欄杆上講話,背對著他。

  “胡說什麽啊,這是我自己的,我表姐從國外給我帶的!”

  “OK,我要了。”男生將東西收了,付錢的時候“嘖嘖”道,“你這臉還沒好啊,你們班那個趙歲歲還真猛,為了套油畫筆敢跟你拚命,東西又不是她的。可惜了,那套筆我挺喜歡的……”

  陸年腦子裡“嗡”的一聲響,後面他們再說些什麽他全沒聽進去。

  當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走到了初一(3)班的教室外。他知道歲歲的班級,但還是第一次來。快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往回走。可沒走兩步他又折回來,一向平靜的臉上此刻浮起了幾許糾結。

  “陸年,你來我們班乾嗎?找我嗎?”從教室走出來的陸天銘看見他,非常吃驚,大聲問道。

  陸年抬眸冷冷地看著他。

  天銘有點怵他的眼神,聲音不自覺地低了幾分:“難道是找趙歲歲?她不在教室裡。”

  陸年走近天銘,俯身貼在他耳邊,冷聲道:“以後再敢偷偷進我的房間,我有一百種方式讓你的臉更精彩。”

  他說完就轉身走了。

  天銘氣得對著他的背影拳打腳踢,一想到剛才他警告自己時自己竟沒出息地哆嗦了一下,更生氣。他一腳踢向柱子,然後抱著腳一邊“嗷嗷”叫,一邊痛罵:“趙歲歲你個告狀精!”

  “告狀精”此刻正在食堂,她的處境比天銘更糟糕,她被那天用籃球砸她的男生報復了。

  男生端著吃完的餐盤路過歲歲身邊時,將喝剩下的半碗湯全灑在了她的身上。

  歲歲正埋頭吃飯,被驚得跳起來。她皺眉看著衣服上掛著的絲絲縷縷的紫菜與蛋花,還好湯已經不燙了。

  “哎喲,不好意思,手抖了。”那男生直視歲歲憤怒的眼神,輕飄飄的語氣裡根本沒有歉意,更可惡的是他還挑眉笑了一下。

  歲歲深呼吸,看著餐桌上自己才喝了兩口的番茄雞蛋湯,在“潑他一身與把食物浪費在這種人身上不值得”之間猶豫。

  愣神間,她就聽到那男生的驚叫聲與食堂裡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接著,是一個有些熟悉的懶洋洋的聲音。

  “哎呀,抱歉啊,手抖了。”

  歲歲扭頭,一張非常漂亮的臉撞入她的雙眸。是的,在這樣混亂的時刻裡,她第一個注意到的卻是那少年好看得有些過分的面孔。在一群穿著樸素校服的學生中,他實在太耀眼了,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

  只見那少年晃了晃空了的可樂罐,對著它特一本正經地道歉:“對不起,沒能把你們喝掉!”

  這個人怎麽這麽逗啊!歲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周慕嶼衝她眨了眨眼。

  被他潑了滿身冰可樂的男生終於從呆愣中回過神來,伸手抹了把臉,將餐盤往旁邊桌子上一扔,掄起拳頭就要去揍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多管閑事者。然而他一腔怒火還沒來得及發,就有人擋在了他面前,跟一堵牆似的。

  鄭重一邊攔住那個男生,一邊朝周慕嶼拋了個眼神。兩個人從小到大一起搭夥做了無數壞事,不用開口就明白對方什麽意思。

  周慕嶼拉起歲歲揚長而去。

  “等我一下。”周慕嶼將歲歲拉到食堂外的水池旁,丟下這句話就跑開了。沒一會兒,他就買了包紙巾回來。

  歲歲正在用手清理衣服上的湯漬,有紙確實要方便很多。於是她感激地說:“謝謝你啊。”

  “不客氣。”

  可紙巾根本也擦不乾淨,那氣味與痕跡令歲歲渾身難受。她索性脫下來洗了洗,這下校服一大半就都濕了。

  周慕嶼看了一眼歲歲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脫下自己的遞給她:“穿我的吧。”

  歲歲擺手道:“啊,不用了,沒關系的。”學校對著裝要求特別嚴格,不穿校服是要被罰的,她不能連累他。

  周慕嶼說:“我教室裡有備用的。”

  見他堅持,歲歲於是接了過來:“謝謝啊,我怎麽還給你?”

  “周慕嶼,初二(1)班。”

  歲歲點點頭:“我叫歲歲,趙歲歲。初一(3)班。”

  周慕嶼笑了:“我知道。”

  “嗯?”

  “沒什麽。”

  “再次謝謝你。”歲歲說,“衣服我洗好了再還給你。”

  “嗯。”

  歲歲剛走,鄭重就跑了過來,興衝衝地跟周慕嶼邀功:“搞定了!放心,沒動手,我跟那孩子進行了一場誠懇又深刻的談話,他應該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你乾嗎這麽看著我?”他奇怪地瞅了一眼周慕嶼,忽然發現他就穿了件毛衣,奇怪地道,“你的校服去……”話沒說完,他拔腿就跑。

  周慕嶼陰惻惻地追過去。他追不上丁壹,但揪住鄭重還是輕而易舉。於是悲催的“鄭腫腫”同學再一次被周少爺壓倒性地欺負了,他的校服被扒了下來。

  偏某人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這都是為了你。上次你那檢討書寫得四六不通被老陸退回來了吧,熟能生巧,多寫幾次就好了。不用謝我。”說著,他拍了拍鄭重的肩膀,然後撣了撣校服上的灰塵,滿意地走了。

  鄭重從地上爬起來,吼得全校師生都聽見了:“周慕嶼你個土匪、強盜!”

  下午,那個男生竟然沒有再找歲歲的麻煩,她有點驚訝,卻也樂得清靜。她穿男生校服引來了班上女生的指點,但她毫不在意,這個世上有冷漠的人,也有溫暖的人啊。

  放學的時候,歲歲腳步輕快,看見要坐的52路公交車開過來,用了最快的速度跑過去,結果還是錯過了。就差一點點!她喘著氣從馬路上往後退,沒留意站台的台階,差點摔倒時有人從身後扶了她一把。

  “謝……”歲歲轉頭道謝,但看清幫她的人時愣住了。

  是陸年。

  他……他……竟然扶了自己?
  驚訝過後,歲歲心裡湧起一絲開心。這一天上天對自己好像格外恩寵,都是好事。

  “謝謝啊。”她眉眼彎彎地笑開,將沒說完的話補上。

  陸年說:“不客氣。”

  分明是他一貫的語氣,歲歲卻覺得格外溫和。

  “剛放學嗎?”問完歲歲就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冒泡。

  陸年卻回答了:“嗯。”

  “剛過去了一輛52路,估計還要再等等。”

  “嗯。”

  歲歲看了一眼陸年的書包,說:“你的書包是不是很沉啊?”

  問完歲歲又在心裡罵自己真笨,典型的沒話找話。

  陸年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還好。”

  歲歲在心裡歎息一聲,很難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不那麽緊張,她也想說一些有趣的話題。可越如此就越慌亂,盡說廢話了,他一定覺得她很煩。她發現自己有點怕陸年,不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害怕,而是忐忑、緊張。在她心裡,他是那個懂得很多、讓她仰望的陸年哥哥,她怕他覺得自己幼稚、愚蠢、煩,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歲歲不再開口,扭頭一直望著車來的方向。

  陸年忽然開口:“你為什麽跟陸天銘打架?”

  歲歲愣了一下:他怎麽會問起這個?都已經過去好久了。她不想對他撒謊,卻也不想講真話,於是說:“沒什麽啊,就一點小事。”

  如果陸年像夢裡那樣追問下去該怎麽辦呢?她低下頭認真地思索起來。她緊張的時候就愛絞手指,雙腳也情不自禁地原地踢踏起來。

  陸年側頭看她,她所有的小動作都被他盡收眼底。她在緊張什麽?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嗎?他壓在心底的那句“謝謝”到了嘴邊,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

  他說:“哦。”

  歲歲悄悄吐了一口氣。

  52路公交車終於來了,歲歲猶豫了一下,跟著陸年走向車門。她看見他上車刷了卡然後就往車廂裡走,都沒有回頭看一下。歲歲往後退了兩步,司機看了她一眼,見她沒有要上車的意思,於是將門關上,啟動了車子。

  車子從歲歲面前經過的時候,她看見車內的陸年正扭頭朝車門那邊張望,好像在找什麽。然後他回過頭,與窗外她的目光撞上,臉上露出幾分驚訝的表情。

  歲歲的心急促地跳快了一下,那一絲欣喜剛浮上來,轉眼就被她給壓了下去。怎麽會呢?一定是自己看錯了。她分明記得開學第一天,她跟他一起去學校,姥姥讓他帶她熟悉公交路線,他無奈地答應了,也盡責了,在公交車站牌那裡給她指了一遍路線。等車子來的時候,他卻站著沒上車。她叫他,他說,我坐下一趟。歲歲開始以為他是嫌那趟車擁擠,便陪著他一起等下一趟。然而當下一趟車來的時候,明明還有座位,他仍舊不肯上車。歲歲即使再遲鈍也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了,他是不想跟她坐同一輛車。

  在那以後,她就會故意晚一點出門。她不希望自己惹他不開心。這次也一樣,好不容易才有一點緩和,她已經很滿足了,可千萬不能搞砸了。

  歲歲覺得這一天簡直是好運大滿貫,晚上她睡覺的時候,躺了一會兒忽然猛地坐起來。擰開台燈,她目之所及,那寒風呼嘯的破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嶄新、光潔的玻璃,它將所有的冷冽隔絕在外,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整個晚上姥姥的艾灸館都很忙,歲歲還去幫忙了。所以不是姥姥,也不會是天銘他們,她知道是誰了。

  是她的陸年哥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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