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坦白
兩日後的紫微殿門口,葉薇再次見到了左相宋演。
日光和煦,她和璟昭媛一起來到建章宮,接替睦妃和沈蘊初為上皇侍疾。宦官周兆笑著給她們行了個禮,道:“勞二位娘娘稍候片刻,左相大人正在殿內給太上問安,得等他出來了你們才好進去。”
葉薇一愣,“左相來了?”
“是,馬上就是齋醮,太上有些事要交代給左相。”
和齋醮有關的事情……看來,上皇還是打算讓這位從前的寵臣來寫青詞了。
“多謝周大人提醒,那本宮與昭儀娘娘就在此等候。”璟昭媛朝周兆點點頭,笑著看向葉薇,“娘娘,請吧。”
葉薇看璟昭媛滿臉的嘲諷,心中輕哼一聲。這女人和睦妃一樣,父親都是左相的擁躉,如今宋楚怡垮台,她們倆定然看她不順眼。唯一的不同便是睦妃才學好、涵養佳,關鍵是腦子也聰明,不像這個璟昭媛,刻薄都寫在了臉上,盼著人上來找麻煩似的。
甩了下袖子,她走到殿門的右側站好。周兆既然沒讓她們去別的地方休息,也就是說左相用不了多久就會出來,倒是不用著急。
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到裡面傳來腳步聲。周兆迎上去行了個禮,葉薇和璟昭媛則同時福了福身子,“左相大人。”
宋演轉頭,只見兩華衣美人立在不遠處,俱是頷首低眉。左邊的璟昭媛很熟悉,至於另一個……
“微臣見過慧昭儀娘娘,見過璟昭媛娘娘。”他微笑道,“不知二位娘娘前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后宮品秩與前朝平行,他是正一品大員,她們倆不過從二品,哪裡受得起他這聲拜?好在他也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的矮下身子,不然葉薇和璟昭媛可都得被斥為輕狂。
“西涯公言重了,讓我等如何受得起?”璟昭媛轉頭看葉薇,“昭儀娘娘,您說是吧?”
她有意拿左相來壓壓這個寵冠六宮的女人,看她當著這位貴人的面是否依然能從容鎮定。要知道,宋皇后如今雖然被廢,可一年前曾因為慧昭儀見罪於陛下,這筆帳左相大概還記在心裡。哪怕不算這個,她這麽受寵,就是礙了左相的眼。如果真做出什麽激怒了他,讓左相出手收拾了這賤人,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葉薇抿唇,兩息後慢慢抬眼,很平靜地看向那氣度威嚴的男人。宋楚惜和宋楚怡的長相都隨了他,鳳目自帶一段風流,卻又精光內斂,讓人一見便不能忘記。
也正是這雙眼睛,曾經冷漠地看著她,淡淡道:“既然是楚惜不祥,克到了楚怡,就讓她在湖邊跣足長跪,為楚怡祈福吧。”
她忽地一笑,語聲輕柔,“璟昭媛說的是,左相大人如此言語,本宮承受不起。況且這裡是上皇的紫微殿,並非大人的相府,您來迎我們,其實也沒個名目,到底失了體統。”
璟昭媛目瞪口呆。這個葉氏是瘋了嗎?居然敢出言諷刺左相!還是她真以為有陛下寵著,便什麽都不用害怕?!
宋演的眸光陡然銳利起來。
這位慧昭儀娘娘這一年來給他添了不少亂子,早被他記掛在了心上。據說她行事高調,但凡得罪了她的人下場都很淒慘。他對此雖頗為不屑,可對方是深宮婦人,他到底不好出手。偏偏楚怡又不爭氣,把自己折騰到了陽東宮,才會任由這女子囂張至今。
無論之後是重新送宋氏女入宮,還是設法助楚怡複位,甚至轉而扶持他親信下屬的女公子為後,這個慧昭儀都是巨大的絆腳石,早晚得處置乾淨。已經將她看作一個死人,他也就不怎麽在意,卻不料她居然敢這般放肆,一時間不曾生氣,倒覺得荒謬。
“娘娘說的是,方才是微臣失言,您不要見怪。”他淡淡道。這種后宮的女人,在他看來連對手都算不上,給她點臉面就給她點臉面,反正回頭便要收拾了。
葉薇的神情如深秋的湖面,無波無紋,“無事,反正左相大人做錯的事也不止這一樁。”
繼二連三的挑釁終於讓宋演抬眸,卻在看到她眼睛的瞬間愣住,心頭彌漫的是自己也搞不懂的奇怪感受。
從沒有哪個宮嬪用這種眼神看過他,仿佛怨恨,仿佛冷漠,又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矛盾到了極處。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幾年前的惠州老家,他翻身上馬,而他的結發妻子帶著仆人立在家門口,沉默不語地目送他離開。
天氣明明還很暖和,他卻打了個寒噤,再不願繼續待下去,“微臣還有朝事要處理,這便告退。”
“西涯公慢走。”璟昭媛再次福了福身子。葉薇勾起了唇角,拖長聲音道:“大人慢走。”
陰陽怪氣!
直到左相的身影消失,璟昭媛才匪夷所思地看向葉薇。適才的一切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疇,受到的衝擊不言而喻。哪怕是從前寵冠六宮的姚氏,也不曾在左相面前這般張狂,心頭再怎麽仇恨彼此,面上的功夫也得做好,這是后宮生存最簡單的法則。葉氏和廢後關系再惡劣,也沒必要上趕著刺激左相,生怕別人放過她嗎?
他們倆還能有什麽過節了不成?
葉薇沒理她,只是整了整衣襟,衝沉默不語的周兆道:“煩請大人引路。”
那個男人的容貌還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英武俊朗、氣勢凜然,在歷經歲月的打磨後更是如溫潤的玉石般,咄咄逼人的風采也變得收斂。
便是這樣的容止,才會打動母親的芳心,讓她將一生都賠上吧?
她甘心留在后宮,除了想找宋楚怡報仇,跟這個冷血的父親算帳也是重要目的。換做以前,她肯定不會這麽衝動,明目張膽地開罪宋演對她沒好處,得徐徐圖之。
可是如今看來,她恐怕等不到找他報仇的那天了。
建章宮內一處隱蔽的小徑上。
謝懷甫一來到便瞧見那熟悉的背影,唇邊忍不住溢出絲笑,“楚惜。”
葉薇轉過身,卻是滿臉嚴肅,“不要那麽叫我。”
謝懷笑意不變,“哦?”
葉薇口氣冷漠如鐵石,“謝道長,天一道長,請您聽好了。本宮是陛下的慧昭儀,是侯阜葉氏的嫡女葉薇,不是你的什麽楚惜。那晚三清殿內的事,我可以當做沒發生過,但是請你以後見到我謹守本分,不要忘了彼此的身份!”
微風吹過、花香杳杳,兩人隔著三步的距離對視。片刻後葉薇別開眼,淡淡道:“我今日約見你,原本是打算這麽說的。”
謝懷眉頭微蹙,神情終於有了點波動,“什麽意思?”原本打算這麽說,現在改主意了?
“其實我真不明白,‘借屍還魂’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是怎麽猜出來的,還對此深信不疑。那晚我被你套出話來,事後回想也覺得無奈。不過我也並不是非認不可,只要一口咬定當時神智不正常,你也拿我沒辦法。”
謝懷苦笑。他原本確實以為她會這麽做,所以適才聽到她不準他叫楚惜才會那麽平靜。
“有些事情我一點都不想承認,雖然我知道否認了也沒用,但至少能讓你明白我的態度。無論是宋楚惜還是葉薇,我對你都沒有逾越朋友之線的感情,所以在得知那些事後,我並沒有覺得欣喜,反而很苦惱。
“但既然你都跟我挑明了,咱們也就敞開心扉說幾句話吧。你入宮既然是為了我,那麽肯定是希望帶著我離開這裡吧?好,我現在回答你。
“我可以跟你走。”
前面的話因為早有準備,謝懷並不覺得多麽意外,然而最後的結論卻讓他眼睛一亮,“當真?”
葉薇點頭,“當真。”
再在這個宮裡待下去,謝懷就真沒活路了,趁著如今上皇還康健,找個機會脫身才是正經。但她知道他向來固執,若自己不肯走,他也是決計不會離開的。既然如此,她也放自己一馬吧。
“反正,宋楚怡如今都成了那樣,我也該見好就收……”喃喃自語,她不像在給謝懷解釋,更像在說服自己,“就算沒有我,陛下……陛下也不會放過她的。”
謝懷看著她,眼神清明通透,“你不像是會輕易放過仇敵的人,這麽做,是不希望我把命丟在這裡?”
葉薇咬唇,將另一個隱秘的心思強行按了下去,“是,你知道就好……不過事先得說清楚,咱們只是一起離開這裡。你助我逃出樊籠,我打心眼兒裡感激你,但出了這九重宮闕,咱們還是分道揚鑣吧。你想要的東西我不能給,如果還像從前那樣相處,我會很不自在,對你也不公平。”
她一本正經,謝懷卻輕輕笑了,“‘我想要的?’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嗎?”目光深深,“楚惜,你從來都不知道。”
葉薇並不想去探究他的想法,只是道:“如何,答應嗎?你要是答應,這事兒就可以著手準備了;若不行,以後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誰也別再管誰。”
拂塵的柄捏了這麽久還是涼涼的,他看著女子故作無情的面龐,輕聲道:“答應,當然答應。”
她都願意為了他放棄復仇,再不走,豈不辜負了她這片心?況且這宮裡對他來說危險,於她又何嘗不是?虎狼之地、不宜久待,還是脫身為妙。
至於出宮之後的事情,到時候再說吧。哪怕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她,至少這一次,他們都好好地活著。
葉薇長舒口氣,是解決一樁大事後的如釋重負。她很想衝謝懷展頤一笑,然而眨眨眼睛,卻又看到那個人低頭看她時溫柔而期待的眼睛。
他說,很盼望他們的孩子。
好可惜,這一生都不會有那麽個孩子了。她害怕再待下去他會像謝懷那樣泥足深陷,對著個冷血的女人徒付相思,她也無法如從前那般肆無忌憚地利用他的感情,所以,她決定離開。
從今以後,就讓他們各過各的人生。英明聖主也好,得道高人也罷,都與她沒有關系。
青山綠水、天高海闊,她總能尋到自己的逍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