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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寵》第79章 試探
  第79章 試探
  延和五年的九月在整個延和一朝都是個特殊的月份。就是在這個月初,皇帝廢掉了出身高貴、有左相作倚仗的結發妻子宋皇后,椒房殿的宮人齊齊下獄,絕大多數都熬不過重刑鍛煉,最終慘死囹圄。而宋氏在廢後聖旨頒下的三天后,正式從長秋宮搬到了皇宮西南角的陽東宮,成為這九重宮闕中又一個落敗者。

  移宮那天的場景葉薇並沒有親眼看見,只是聽聞宋楚怡走得很狼狽,用董承徽的話來說便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她的貼身侍女落衣、蝶衣都已死在慎刑司,皇帝重新派了兩個宮女給她,名為伺候、實則監視。皇后在位這些年禦下頗為嚴苛,導致她在宮嬪中也很不得人心,此番被廢,除了與她打小交好的睦昭儀嶽氏,居然連璟淑媛都不曾露面相送。

  葉薇也想過要不要去看看宋楚怡怎麽個狼狽法,可大抵是因為這段時間天氣多變,她又好不容易解決了一樁大事,提著的心氣猛地松下,精神就不大好。終日貪睡,一天倒有半日的功夫賴在床上,連時辰都過得顛倒了。

  這日她總算精神好點,又聞得皇帝傳召,想著自己好些日子不曾仔細裝扮,便也來了興致。妙蕊替她挽了個妖嬈的靈蛇髻,兩枚赤金嵌藍寶的插梳斜斜貼在側面,身上則是水藍色對襟齊腰襦裙,輕薄的縐紗覆蓋住女子細白幼嫩的肌膚,卻遮不住綺羅下的娉婷麗質、絕代風華。

  皇帝原本正在書房批閱奏疏,聽到宦官通傳說“慧貴姬到了”,這才丟下筆抬頭看。明黃帷幕掀起,她踩著漆黑的水磨石磚地款款而來,一身幽幽的藍色,所過之處便如睡蓮盛開,將這略顯陰暗的鬥室也增亮了三分。

  手中的長峰紫毫還浸著濃稠的墨汁,他卻只顧盯著她看,許久方勾唇一笑,“昔年曹子建為甄後作洛神賦,盛讚其冠絕當世的美貌,如果讓他瞧見朕的阿薇,只怕還得再寫一篇。”

  葉薇眄他一眼,“陛下也信那些市井傳聞?曹子建的洛神賦詠的明明是洛水女神,關甄後什麽事了?君不知甄氏足足大了曹植十余歲,這兩個人有曖昧才奇怪了。”

  “知道你書讀得多,也不用處處顯擺。朕不過瞧你梳了靈蛇髻,一時有感而發,這才想著法兒的誇你美貌。不領情便罷,怎麽還非得讓朕下不來台呢?”

  他這般裝模作樣,惹得她發笑,抿著唇點頭,“那好,臣妾就受了陛下的褒揚。既然貌比甄後,臣妾也想要一篇賦讓這美貌留存於世。這裡沒有曹子建,只能陛下代勞,您快些作。”

  “才說了給朕個台階,你還越來越過分。那曹子建何許人也?天下才華共一擔,他就獨佔了八鬥,朕又如何比得?”

  “您不是皇帝嗎?難道還比不過個終生不得志的陳思王?”

  “文章千古事,皇帝不皇帝的在這上頭還真不重要。恐怕正因為朕是皇帝,才更比不上陳思王。”皇帝淡淡笑道。

  “這卻是為何?”

  “人心隻那麽點大,在功名權力上花的心思多了,別的方面自然就得落下。卿不見古往今來,又有幾個名留青史的文人是仕途順暢了的?”

  葉薇思索了片刻,發現果真如此,隻好歎口氣道:“陛下所言有理,臣妾無話可說。”

  見她眉毛又耷拉下來了,他有點好笑,“就這麽想要?”

  葉薇扁嘴點頭。這回不是假話,剛才被他那麽一說,她還真的很想要篇給自己的賦。得文采斐然、讀之忘俗,這才配得上她與眾不同的氣質。

  “看你喪氣的。要是真的想要,朕也可以作,但最後出來你多半是不滿意的。要朕作麽?”

  葉薇想了想,認真搖頭,“陛下既然都覺得臣妾不會滿意,那還是不要作了。若您果真寫得不好,臣妾燒薪覆甕於君不敬,勉強留下又難免不甘,反倒左右為難。所以還是不要了。”

  她這番話委實沒給他留面子,連燒薪覆甕都說出來了。好在皇帝並不生氣,反倒拉著她坐到自己懷中,彈了彈她額頭,“還是這個樣子好。前幾天朕去看你,總見你縮在床上,沒精打采的看得人真是懸心。問了禦醫也說不出個究竟,氣得朕差點發落了他們。”

  “臣妾身子孱弱,自己也很苦惱,太醫署的大人們著實是被臣妾連累了。好在如今也大好了,您且放寬心吧。”

  他摟著她頓了會兒,方親親她的額頭,低聲道:“你要安然無恙,朕才能寬心。”

  他話裡有並不遮掩的情思,聽得葉薇心頭一凝,幾乎是立刻轉移話題,“對了,您今日特意傳召臣妾,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皇帝笑笑,從一摞奏疏中抽出兩本,“今年動亂頻發,西北和嶺南先後出現天災,前陣子又廢了皇后,朝臣們都說宮中需要點喜事來衝一衝。朕思來想去,決定大封一次六宮,畢竟皇后挪了位,正一品的四妃全部空著,也需要填人進去。”

  葉薇微愣,“大封六宮?這種事情您應該和襄愉夫人商量,為何找上臣妾?總不會需要我給哪位姐姐妹妹擬封號吧?”

  “自然不是,朕找你是有另一樁事情想問問。得先知道你的想法,朕才好決定你後面的位置。”

  他語氣不同尋常,葉薇也不由認了真,“何事?”

  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還記得宋氏被廢那天晚上嗎?我去披香殿找你,說因為不想左相一黨把矛頭對準於你,所以決定暫時冷落你。我將你藏起來,以躲避那半個月的滔天巨浪、各方殺機。”

  她點頭,“臣妾記得。陛下的回護之恩,臣妾感念在心。”

  他摸摸她的臉頰,女子肌膚冰涼如玉,讓他指尖也生出寒意,“那麽,以後呢?以後你希望朕怎麽做?”

  葉薇一愣,然後明白過來。

  皇帝是在問葉薇,是希望他繼續冷落著她以躲避朝臣的注目,還是不加掩飾地如常相待。她知道自己選擇的重要性。宋楚怡被廢,這后宮反而失去平衡,為了爭奪那高高在上的後位,妃嬪也好、朝臣也罷,都會使出渾身解數,她已經預料到未來的日子會過得十分精彩。

  各種利弊權衡飛快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但其實早就有了決斷。她性喜張揚,並不喜歡藏拙示弱這種招數,如今既然待在后宮裡,沒有皇帝的寵愛就勢必受人欺凌,她才不要被那些跋扈蠢鈍的女人踩到頭上。

  這麽想了一通,她微笑著抬起頭,對上皇帝點漆似的眸子,“陛下那晚踏月訪美的行為很是雅致,臣妾甚是喜歡,覺得頗有古人遺風。”

  這是暗示他以後來看她都盡可能避人耳目了。

  皇帝不知道自己什麽感受,其實這個結果早已猜到,現下也說不上難過。他只是覺得原來自己也這麽矛盾,說過要將她護於羽翼,卻又在同時期盼著她願意為自己勇敢。他應承了會保護她,那麽無論是藏於寶匣還是昭於世人,他都能護她周全。他讓她來做選擇,不過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窺探她的內心。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越來越不滿足於對待尋常嬪妃那樣與她相處,控制不住想奢求更多。男人護佑自己的女人天經地義,根本不會想要從中得到什麽反饋。可他知她向來膽色過人、不輸丈夫,若當真在乎一個人,那麽必定會想將彼此的情意公諸於世,而不是躲藏閃避。

  強權抑或死亡從來都不是她所畏懼的,能影響她決斷的唯有她自己的真心。

  而他想要的,也只是她這點真心。

  帶著這種隱秘的期盼,他親自開口詢問,可她最終的選擇卻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失望攀登到頂峰再轟然瀉下,如勢不可擋的山洪,所過之處盡是狼藉凌亂。

  咬著牙微微一笑,他正打算點頭應下,卻又聽見她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和緩如宮門前靜靜奔流的禦河,夕照之下金光燦燦,讓所見之人的心中也暖意融融。

  “可是風雅之事做得一次兩次便罷,以後陛下再來找臣妾,還是大方通傳、前門而入得好。臣妾本就眠淺多夢,若您三不五時地在夜間偷窺臣妾睡覺,時日一久,臣妾恐怕就徹底不能安寢了。”

  他詫異地看過去,卻見女子唇畔含笑、眉目飛揚,滿是打趣的神情。他這才發覺自己竟被作弄了一番,愣在那裡片刻,方揚手攥住了她的腕子。

  凝脂如玉,他扣得用力,“玩得開心嗎?”

  “還不錯。”她不知死活地嬉笑,“臣妾還當陛下熟悉我的性子。誰耐煩和那些鼠輩當面一套、背面一套?陛下喜歡臣妾就大張旗鼓地喜歡,痛快活過之後,臣妾為您死了也甘願。那些朝臣不是還講究個‘國士待之、國士報之’嗎?堂堂正正立在明處為君王辦事的方為國士。您都不敢讓別人知道您喜歡我,那這君恩似海的蜜水也摻了黃連,讓人不耐得喝了。”

  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皇帝只能點頭,“確實是朕小看了阿薇。你原是生了熊心豹子膽,又豈會懼怕區區左相?朕問了蠢問題,被你取笑也是活該。”

  她圈住他脖子,仰著頭笑,“臣妾不曾取笑您,臣妾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您對臣妾好讓我心中歡喜,這是難得的福氣,我不願意藏著掖著,定要讓所有人知道才滿意。”

  她這樣坦白到近乎任性,反倒顯出股拋棄一切的赤城,因為不做修飾,所以更顯情真意切。他忍不住附和她的話,語氣和她一般堅定,“你既然想做朕的國士,那朕便成全你,只是到時候千萬不要怕得逃跑。”

  葉薇下巴擱上他的肩窩,唇畔依然是盈盈的笑意,只是眼神卻變得幽深了,好在從他的角度並不能清楚瞧見,“您又不是兔死烹狗的漢高祖,臣妾相信無論何時何地,您都不會拋棄自己的臣屬。我相信你。”

  她聲如黃鶯,帶著無限依戀。皇帝隻覺心頭積聚的烏雲都在她的話語中慢慢散去,露出後面的蔚藍青天、燦燦朝日。

  霞光普照三千殿宇,將每一處都鍍上層奪目的金色。而他隻身沐浴其中卻不覺孤單,心中充盈的是足以與全世界對抗的安寧與滿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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