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母女（一）

  從仰和居出來，已是晚膳時分。傅老太太要留大孫女用飯，傅君雅隻道醒來後還未見過母親，還要去仰正居請安，一力推脫了。傅老太太也就沒有強留。經過了懲治奴仆的這件事，老太太對她這個大孫女還需要重新認識，其實並沒有多少心情與她共進晚餐。

  去仰正居的路上，傅君雅一直回想著，剛才，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有那種自信，相信祖母最終會站在自己這邊！事實也是如此。祖母並沒有太大的興致去知曉事情的細節，定下的懲罰雖然遠遠稱不上嚴厲，卻也做足了樣子，表明了維護自己的態度……也許，祖母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以進一步觀察自己吧。

  想到祖母那雙銳利的眼睛，傅君雅心中一警，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輕心。醒來後的這一個時辰裡，自己對待下人、對待四姑母、對待祖母的態度都與生病前很不相同了，勢必已經讓她們心中起疑。要是以後被問起來，自己該怎麽解釋呢？若是解釋得不合理，怕是會被族裡的人當成中了邪，弄到僻靜的地方隔絕起來……前世，自己確實就見過這樣的例子的。

  罷了，這件事還是稍後再想吧。燈火中，仰正居已然在望，秋實和母親的貼身丫環紅玉等人早已在門口等候多時了。

  “姑娘！姑娘去了這麽久，大太太早就著急了，碧玉姐姐都問過好幾趟了。”秋實趕上來低聲道。傅君雅失笑地點點頭。這個秋實，還真是心心念念為她著想呢。也是了，相比起家生子春華，秋實是剛從外面買進來的，在府裡沒有根底，自己是她的第一個主子，也就不擔心她心生外向。這樣的事，自然是前世知道的，於婆子等人才不會輕易透露呢。

  “見過大姑娘！姑娘大好了！”紅玉也趕上來接著傅君雅，為她的康復而高興。

  “紅玉姐姐！”傅君雅就像見了親人一般，笑呵呵地和紅玉打招呼。她還記得，這個粉衣大丫頭是母親身邊最得用的人之一，跟自己的關系也很親近。母親還沒病重之前，就趕著把這個丫頭給放了出去，安排她嫁給了莊子上的一個管事。日子雖然苦了點，但畢竟是遠離了府裡的紛爭，也算落得了一個好的歸宿……

  紅玉抿著嘴笑起來，樣子很是溫順可親，“姑娘快進去吧！外頭冷，太太也等得急了。”

  小丫頭們早已掀起了簾子。傅君雅“嗯”了一聲，轉身就往裡走，雙腿就差跑起來了。母親，母親，十年了，她多麽著急要再見到母親！
  “瞧瞧，怎麽剛好了就下地，剛下地就亂跑，一點都不顧及自己的身體，也不怕把你母親急死！”花廳裡傳來了那個熟悉至極的聲音。這樣瑣碎的嘮叨只有母親才會有，傅君雅眉開眼笑，嚷了一聲“母親！”迎面就撲進了一個溫暖的懷裡。她實際的年齡比母親這時候小不了幾歲，可在母親面前這般撒嬌，她卻做得很自然，完全就是這具身體該有的反應。

  尹氏被懷裡的小嬌嬌鬧得又是歡喜，又是生氣，抱著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嗔道：“今兒這是怎麽了，可不是病還沒好吧，怪能鬧騰的！誰讓你不好好歇著，隨隨便便就下地來了！”

  傅君雅深深吸了吸母親身上香暖的氣息，這才抬起頭，軟軟道：“母親，母親——”此時的母親容華正盛，就像盛開的芍藥一般豔麗，獨獨那一雙眼睛，腫得跟桃仁兒似的，顯然是剛剛哭過，而且還哭了很久。

  “母親，你怎麽了？”傅君雅歪在母親懷裡，嘟著嘴，心疼地問道。她之前聽四姑母那麽一說，心裡已經有所準備了，但見到母親如此模樣，還是小小地震驚了一番。

  尹氏伸出纖纖玉指，點了點她的鼻頭，“猴兒，我還沒問你怎麽了？好端端的，流眼淚做什麽？”順便用手中的錦帕拭去了女兒臉上的淚珠。

  傅君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了，她剛才一見到母親，心裡實在歡喜得緊，卻又一陣陣的難過，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

  “我好久沒見母親了，想念母親！”傅君雅仰著臉，環著母親的腰身傻笑。這一刻，母親如此真實。過去的十年裡，沒有她，自己多麽孤單。傅君雅撲在母親懷裡，酸酸的眼淚在眼眶裡泛濫。

  尹氏也覺得鼻頭髮酸，“我的兒，病了這麽些天，差一點就——母親還以為，還以為——”想起女兒病中的那些凶險，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摟緊了女兒就戚戚地哭了起來。

  母女倆的眼淚匯成一處。傅君雅前生今世，種種委屈、恨、屈辱、累、驚怕，一時間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從心中洶湧而出。她越哭越傷心，小肩膀一聳一聳的，甚至控制不住咳嗽起來。記憶中，她從來沒有這般放肆地、痛快地哭過，包括前世橫死的時候……

  “君雅，君雅！”尹氏早已止住了哭聲，抱著哭慘了的女兒，著急地搖晃，想讓她清醒過來。女兒這種哭法，連她這特愛哭的人也給嚇住了。再這麽哭下去，人都要哭壞了！

  “我的兒，你怎地哭成這樣？是不是誰欺負你了？”等傅君雅終於平靜下來，尹氏擔憂地看著她，皺著眉頭審問道。見女兒雙眼紅得跟兔子一樣，小臉也瘦了幾分，那模樣好不可憐，尹氏不禁心裡一疼，怒氣“騰”地就上來了，向著一旁的紅玉、碧玉大聲抱怨道：“看看，大姑娘今兒才醒，就到我懷裡哭成這樣，定是新來的那些人伺候不周了！剛才她又是從老太太院裡過來的，定是老太太又當著她的面，說了什麽怪話了！我就說了，老太太這麽愛折騰，那就折騰我一個就好了，就不能放過我們大姑娘嗎？她才多大的人呀！”

  傅君雅驚得跳了起來，急急搖起了尹氏的手：“不，母親，不是這樣的，母親！”天哪，她怎麽大意了，那些年裡，母親身體還好著的時候，從來都是這樣，性子耿直，言語尖刻，說起話來沒頭沒腦、沒輕沒重的，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紅、碧兩個丫頭也都是一副頭大的樣子。大太太跟老太太本來就有不和，又是這樣的直性情，經常是事情還沒弄清楚呢，帽子就已經扣到老太太頭上去了。她們私底下也不知勸過多少回了，偏偏大太太還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反倒把她們這幫下人罵了個半死。

  傅君雅在心裡歎息一聲。是的，她的母親尹氏，跟整個傅家格格不入。傅家是百年世家、詩書望族，而尹家卻是商戶出身、小門小戶。兩家是怎麽走到一起來的呢？這還要說到十幾年前的那場大饑荒了。當時，尹家的家主，也就是尹氏的父親、君雅的外公，拿出了半數的積蓄，用自己的商隊，從遠方買糧到靳城，並動員全家上下，搭粥棚，行義舉，施粥給城裡的窮苦百姓，救活了成百上千的人。傅老太爺傅鎔，也就是因為這件事，對商戶出身的尹家高看一眼，甚至把尹家的長女聘給了自己的嫡長子傅珩。

  這門親事，從一開始就是門不當戶不對，父親母親磨合了大半生，終究還是沒能磨合到一塊去，反而越走越遠，變成了一對怨偶。傅君雅曾經十分想不明白，祖父據說是極英明、極謹慎的人，卻為什麽在長媳的人選上，做出了如此失敗的決定呢？

  後來還是聽母親念叨的，“做人可不能忘本啊！傅家那時候，除了一座老宅子，什麽都沒有，窮得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就連你父親進京應考的盤纏，都是我們尹家給出的！可到頭來，傅家的人卻是怎麽對待我們尹家的……”

  傅君雅從小就目睹，母親為了讓父親過得舒服、滿意，受苦受累，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偏偏，她並不是“默默奉獻”，而是帶著十足十的自以為是，四處張揚著自己的功勞，父親經常被她弄得很沒有臉面，漸漸就疏遠了她。

  而前世的自己，也走了母親的老路。為了一個叫做蕭錦成的男人，為了他背後的那個家族，獻上了自己的一切……雖然自己絕不是母親這般碎嘴，但卻走上了另一個極端，性格沉靜、沉默少言，錦成漸漸就嫌棄她言語寡淡、性格無趣……

  這一點，實是她前生最大的敗筆！在那一次生命結束的時候，她就已經認識到了：只有管好自己的嘴，才能管好自己的人生！
  “君雅，你，你說什麽？”尹氏站起身，張大嘴，驚詫地看著女兒。而一旁的紅玉、碧玉，也都是一臉訝色，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傅君雅自己也是一愣。哈，原來她剛才光顧著想心事，順口就講出了心裡的那句話！罷了，對面坐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跟她說說自己的真心話，也好！

  “母親，我剛才說：只有管好自己的嘴，才能管好自己的人生！您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兒？”傅君雅一把擦乾眼淚，挺直了小腰板，理直氣壯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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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