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櫻桃
《本草綱目》說,櫻桃味甘,主調和,益脾氣,令人好顏色,美志氣。贈之以櫻桃,報之以瓊瑤,一言承君諾,百歲與君好。
晏禾沒想到她會答應,一時有些怔忡。
以他對孟小阮淺薄的了解,她是個羞澀得有些自我封閉的人。對她來說,有一個隻屬於自己的小圈子,別人進不去,她也輕易不走出來,離開那個安全界限,她就會惶急得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獸。
他回過神,點點頭,問她:“你想吃什麽嗎?我請你。”
“我請你!”
話衝口而出,孟小阮有些羞澀地笑笑:“謝謝你給我開的方子。”
她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措辭,隻好繼續笑,粉色的唇,露出了尖尖的小白牙。
晏禾頓時想到小時候撿到的小貓崽,離了媽媽,餓得嗷嗷哭,他拿注射器給它喂奶,它的唇就是這種淺淺的粉,嘴巴一張,也是這種尖尖的小牙。
孟小阮去摸包,這才發覺忘了帶錢夾,頓時有些苦惱。
“要不去肯德基?那裡能用公交卡結帳。”
晏禾繼續堅持:“我請你好了。”
他看了看四周:“我對這裡不是很熟,你有什麽可以推薦的嗎?”
孟小阮倒是對這裡很熟,她常去附近的一家米線店,經濟實惠,如果她來請客的話,肯定不會選這種小館子,但晏禾買單,她總不好意思要人家請吃澳洲龍蝦。
於是她領著他往前走:“就在那邊,店有點小。”
這個時間,還不到飯點,店裡的人稀稀落落。
老板娘經常見孟小阮,熱情地跟她打招呼:“還是酸筍米線嗎?”
孟小阮每次來必定點這個,天氣熱的時候再加一份龜苓膏。
孟小阮看向晏禾:“你要吃什麽嗎?”
牆上貼著菜單,晏禾的視線匆匆掃過:“和你一樣吧。”
於是倆人點了兩碗米線,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除了單位聚餐,這還是孟小阮第一次和一個不太熟悉的異性一起吃飯,她抽出紙巾擦了擦桌子。老板娘很愛乾淨,桌子上也沒有浮灰,她不安地攥著紙巾,搓了根細條,然後扭了扭,扭成了一朵花。
隔壁桌的老爺子,孟小阮認識,是對面藥店的坐診大夫。頭髮白了大半,下頜留著一綹胡須,打理得溜光水滑,身上穿著一件白色暗紋的緞子大褂,一副仙風道骨的姿態。
他跟孟小阮打招呼:“小姑娘,我上次給你瞧的病,你不治啦?”
孟小阮沒想到這老大夫還記得她,她上次去過藥店幫小趙問問有沒有羚羊清肺丸,這老大夫就纏上她了,非說她脾胃不調,讓她吃一味叫什麽晶珠的藏藥。
有心裝沒聽見,又覺得不夠禮貌,孟小阮隻好笑笑:“以後再說吧。”
老大夫嘀咕了兩聲,又去看晏禾:“你要多關心你女朋友的身體。”
孟小阮漲紅了臉:“老人家,你別瞎說話啊。”
老大夫沒理她,繼續琢磨起晏禾的臉色來。
“比起你女朋友,你更得關心關心自己的身體了,你看你這氣色,一看就是脾胃的毛病。我這裡有一味藏藥推薦給你,效果老好了。”
晏禾沒搭理他。
老大夫氣得直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一點都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孟小阮壓低了聲音問晏禾:“我的脾胃真的有病嗎?”
晏禾拿出手帕,卷起來放在桌子上,示意孟小阮伸出右手。
他將左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搭在孟小阮的手腕上,停了一會兒,示意孟小阮換手,又用右手診孟小阮的左手。
診完,他說:“假的。”
第一次碰到他的手,雖然是正常的診療,孟小阮仍然有些害羞。沉默了一會兒,她問他:“我看電視上的神醫都會懸絲診脈的,是真的嗎?”
晏禾點頭:“真的。”
“不但會懸絲診脈,還會千裡聽脈,取桃木一截,上刻病人的生辰八字,在子午相交時放在槐樹下面,面朝東方默念病人的名字,就能知道病人得什麽病了。”
孟小阮呆呆地看著他:“這麽厲害!”
晏禾一笑:“這怎麽可能。醫生只有近距離地接觸病人,才能獲得最詳細的信息,所謂‘望、聞、問、切’,切脈只是最後一個環節。”
“哦,”孟小阮點頭,然後瞪大了眼睛,“你騙我。”
她的樣子,讓晏禾又想起了自己的貓。
小時候他偶爾拿餅乾逗它,先從它的嘴邊慢慢移過,等它張開嘴巴的時候,再迅速放進自己的嘴裡,每當這時候,小貓就會瞪起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單純無辜又飽含傷感。
他特別想去揉揉孟小阮的腦袋,就像揉他那隻小貓一樣。
那邊老大夫見晏禾和孟小阮不理自己,已經轉換了目標。
一樣的話重複幾遍,可信度當然會大打折扣,店裡的人都埋頭吃飯,沒人搭理老大夫的推薦。
那邊幾個年輕女孩大聲交談起來。
梳麻花辮的姑娘說道:“別理那個老騙子,中醫都是騙人的。”
圓臉姑娘點頭附和:“你沒聽過這句話嗎?‘自古巫醫不分家’,不騙人怎麽賺錢?”
聽完這話,老大夫不高興了:“你倒是說說清楚,中醫怎麽騙人了?”
另一個短發姑娘馬上回敬他:“那你倒是說說清楚,中醫怎麽就不騙人了?”
倆人就這麽較上了勁。
倒是圓臉姑娘想到了辦法:“你們不都把中醫說得神乎其神嗎?那這樣,我們四個中有一個懷孕了,你倒是說說看,究竟誰懷了?”
天氣已經有點熱了,四個姑娘的衣裳穿得都很薄,但看不出誰的肚子凸起來,大概剛懷孕不久。
老大夫走過去:“伸手,我給你們診診脈!”
孟小阮頓時被吸引住了,扭頭看向那邊。
那老大夫先給四個人都診了脈,用手捋了捋胡子,又觀察了四個姑娘的臉色,最後肯定地指了指圓臉姑娘。
“就是你!”
圓臉姑娘嘻嘻一笑:“蒙吧你就。”
“我可沒懷孕啊,我今天剛到醫院做過檢查的,這是病例手冊,別說我忽悠你。”
短發姑娘也跟著笑:“要我說,中醫就應該取締了,我叔叔上次去中醫院抓藥,六服藥裝了一麻袋,花了兩萬多,藥吃了病反倒重了。最後去三甲醫院看了看,小毛病,花了幾十塊錢就治好了。”
麻花辮姑娘猛點頭:“所以說中醫都是騙子啊。”
老大夫漲紅了臉,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你這麽說就不對了。”晏禾忽然開口。
四個姑娘打量著他,一時都沒了聲音。
還是圓臉姑娘先接了話:“我們哪兒說錯了,這老頭兒難道不是騙子嗎?”
晏禾搖頭:“他是不是騙子我不確定,但中醫不是騙子。”
他的語速並不快,聲音裡也沒多少波動,不像在爭辯,好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就是這種波瀾不驚的語氣,反倒有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四個姑娘低聲議論了一回,不時偷偷看晏禾的臉。
幾個人笑了一會兒,推了推短頭髮的姑娘。
短發姑娘看了看晏禾的臉,兩頰有點紅:“你不會也是中醫吧?要不你給我們診診脈?先說好啊,你要是診不出來……給我,給我們留個聯系方式。”
呃……這是什麽節奏?
孟小阮看向晏禾,以為他會答應,趕緊比了個點讚的手勢:“給中醫正名,我看好你!”
其實晏禾並不想證明什麽,中醫飽受詬病他也清楚,世人萬張嘴,他也不可能一個一個去現身說法,然而沒想到孟小阮這麽期待,現在拒絕又好像他心虛一樣,隻好走了過去。
他診脈的手法與老大夫並無二致,另外三個女孩看著,在旁邊嘰嘰喳喳地笑起來。
“不就是按按動脈嗎,這還能看出什麽來?”
他神色不動:“夫脈者,血之府也。長則氣治,短則氣病,數則煩心,大則病進。上盛則氣高,下盛則氣脹,代則氣衰,細則氣少。”
收回手,他對麻花辮姑娘說道:“你沒懷孕。”
又示意她換手,微微提起中指和無名指,食指停了片刻收起。
“但你的脈搏緩慢,可見脾胃虛弱,天氣轉涼、飲食油膩就易腹瀉。”
麻花辮姑娘咬了咬下唇,最終點點頭:“我是挺容易腹瀉的,但是又沒別的症狀,應該不算病吧?”
晏禾沒回答,接著給短發姑娘診脈。
短發姑娘一直紅著臉,想要看看晏禾,又有些不好意思,扭著頭,不時拿眼睛的余光悄悄瞄著。
診完,晏禾問她:“你之前受過傷?”
短發姑娘很驚訝,前段時間她從樓上摔下來過,好在是家中自建的小樓,摔得不是很重,吊了段時間石膏,前天剛取下來。
晏禾向她解釋:“你的脈搏相對微弱,歇止的時間比較長,這是比較典型的代脈。”
短發姑娘點點頭,“哦”了一聲,想問點什麽,最終還是閉了嘴。
另一個是穿綠色連衣裙的姑娘,之前她一直沒出聲。
大概是心裡有些信了,她小聲問晏禾,聲音細細的:“我最近有點低燒。”
相較前兩個人,這次診脈的時間更長一些。
收回手,晏禾告訴她:“我建議你去醫院看看肝。”
綠裙子姑娘有點急:“啊?我,我沒有肝炎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頓了頓,晏禾繼續說,“你的脈長而弦硬,這是陽盛內熱的症狀,若你右肋下方感覺不適,就應該去醫院檢查一下。”
他略過已經確定未懷孕的圓臉姑娘,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你們四個都沒懷孕。”
四個姑娘彼此看了看,齊齊沉默了。
倒是老大夫臉上有些撐不住,指了指圓臉的姑娘:“這姑娘脈搏像滾珠一樣,明明就是滑脈,我當了五十來年的大夫,我能看錯?”
圓臉姑娘不服氣:“那就是醫院錯了?我可是驗過血又驗過尿的。”
晏禾示意圓臉姑娘伸出手腕來。
診畢,晏禾對老大夫說:“應指圓滑,是滑脈不錯,但你有沒有注意到她舌苔過重?痰食內滯也可能是滑脈。”
他問圓臉姑娘:“你最近是不是吃了生冷食物?”
圓臉姑娘點點頭:“昨天去吃了日本料理。我就是因為肚子疼才去醫院看病的,醫生給我開了整腸生。”
那老大夫下不來台,還在死撐:“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年輕人,別以為學了兩天中醫就了不起了,中醫可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
晏禾微笑點頭,不知道是在肯定他那句“學了兩天中醫就了不起”,還是在肯定那句“中醫可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
老大夫依舊覺得氣不過:“你還別覺得我倚老賣老,有本事你給我診診脈,看看我有什麽毛病。”說完手腕往前一伸,大有你不給我診脈,我就不讓你走的姿態。
這回店裡的食客都開始起哄:“給他看,給他看,看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晏禾歎了口氣,依言給老大夫診脈。
那老大夫還在教育他:“你學醫的時候老師沒教過你?先要用中指定關位。”
眾人頓時一陣噓聲。
老大夫強辯道:“這是基礎!”
晏禾神色不動,細細分辨著老大夫的脈搏,眉心微微皺了起來。為了驗證一般,診完左右手,他又重新診了一遍。
然後,他問老大夫:“胃疼嗎?”
老大夫得意地翹了翹胡子:“都告訴你了,還用你看?”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自己的脈搏沒有,有時急促,接連跳三五次,然後忽然停止,隔段時間再次跳三五次。”
老大夫自己伸手按了按,不以為意地笑笑:“這有什麽,我年紀大了,不像年輕人的脈象那麽有活力。”
晏禾說不是。
“倘若你覺得胃部不適,要提防心梗發作。”
老大夫臉上的笑意一凝,不自覺地按了按胃部,嘴上啐了一口:“晦氣!”然後急匆匆地結了帳,邊往外走邊罵,“說我是騙子,我看你才是騙子,心梗?我心臟沒毛病!我能一口氣上五樓,我還能跑三千米,扯淡,扯淡!”
晏禾坐回來,米線已經涼了。
孟小阮也沒了食欲,她不安地看著老大夫的背影,又開始心疼那兩碗米線:“浪費了。”
晏禾問她:“再點一份?”
孟小阮搖搖頭,勉強吃了幾口,示意晏禾:“走吧。”
短發女孩在後面叫道:“喂……”見晏禾和孟小阮回頭,嘴巴張了張,半晌沒說話。
圓臉女孩替她說:“你隻管看不管治啊,給我們留個聯系方式唄,我們以後找你看病啊。”
晏禾淡淡一笑。
他笑的時候,目光溫柔得仿佛可以融化星光。
四個女孩頓時怔住了,她們印象中的中醫都是老大夫那樣的,白發蒼蒼,面容慈祥,一張嘴就是諄諄囑托。
但其實也可以像他一樣,沉默的時候,如靜水寒潭;微笑的時候,像明月照心。
雖然年輕,但自有一種氣度,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指掌之間。
笑意一斂,他緩緩說道:“你們不符合我醫治的條件。我非生死關頭不治,非疑難雜症不治,非大奸大惡不治。”
女孩們頓時有些不滿,可話到嘴邊,又覺得他襯得起這樣的驕傲。
出了店門,孟小阮按捺不住好奇:“真的嗎?”
他點頭:“這回是真的。”
這樣啊……孟小阮頓時有些走神,他的步伐並不快,但人高腿長,等到孟小阮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超前了幾步。
余暉將他的影子拖得老長,孟小阮避開他的影子,緊走兩步,和他並肩。
“我爺爺說踩人的影子不好,犯忌諱的。”
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總有些稀奇古怪的忌諱。
她絮絮叨叨地說:“還有不能踩井蓋,萬一踩到了,周一拍自己一下,周二拍自己兩下。要是周日就得拍七下。”
他不作聲,隻安靜地聽著。
她忽然說道:“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他側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問。
她又猶豫起來:“我好像也不符合你醫治的條件,那……那你為什麽給我開方子呢?”
他停下來,第一次嚴肅地思考這個問題。
其實沒有答案,他於是告訴她:“我和別的醫生不一樣。”
她不明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隻好解釋:“別的醫生是治療可治之人,而我隻治療想治之人。”
所以是說,自己是他想治的人嗎?孟小阮不好意思問。
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一顆一顆盤弄起來。
不是之前的那串菩提,這串的珠子更大一些,有些喑啞的光,風一送,帶起了厚重的香氣。
他向她解釋:“這是沉香。沉香可以入藥,剛剛那個腹痛的女孩,可以用沉香搭配檳榔治療。”
孟小阮覺得很神奇:“對中醫來說,是不是沒有不能入藥的材料?”
他想了想,臉上是那種近乎冷淡的微笑:“沒有不能入藥的材料,只有不能醫治的人心。”
走到圖書館的停車場,晏禾問她:“我送你回家?”
孟小阮搖頭:“你先走吧,咱們不順路。”
他沒再說什麽,跟孟小阮道了別,上車走了。
握著方向盤,他有些想笑,她連撒謊都不會,連他去哪裡都不問,怎麽就知道不順路?
他猜得出孟小阮準備做什麽,所以車在路口轉了個彎,遠遠停在孟小阮身後。
他看到孟小阮折回了藥店,很快又讓人趕了出來。
她在地上蹲了一會兒,又去敲門。
離得遠,他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從口型大概能推測出來,是讓裡面坐堂的老大夫趕緊去看病。
她巴巴地蹲在地上,太陽完全落下來,樹影幢幢,大概是累了,她稍稍挪動了一下位置,大有堅持不懈的勁頭。
他歎了口氣,最後隻好下了車。
孟小阮仰著頭看著他,知道謊言被拆穿了,又有些難堪地抱住了腦袋。
他問她:“你就不怕我診斷錯了?”
孟小阮搖頭:“不怕,我信你。”
“信”這個字仿佛帶著溫度,滾過他的心尖。
沉默了片刻,他繼續問:“值得嗎?”
雖然並不了解那個老大夫,但晏禾也猜得出來,為了賺錢,他大概沒少騙人。
“他其實也不算壞人,有時候還在附近的小區義診,沒錢也可以領藥的。”她有些冷,抱起肩膀給自己取暖。
晏禾從車上拿出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衣襟處有沉香的味道,孟小阮嗅了嗅,揚起臉笑笑,還是很羞澀,話倒說得很利落:“謝謝啊。”
他還是不明白她這麽做的意義:“其實你守在這裡也沒有用,心梗發作很快,等到救護車趕到,基本已經晚了。”
“所以我先打了急救電話。”
孟小阮揚揚手機,話音未落,救護車一路鳴笛,已經停在了藥店門口。
兩個救護人員進了店門,透過落地的透明玻璃,可以看到老大夫掙扎了幾下,忽然倒了下去。
店裡一陣喧嘩,救護人員馬上采取了急救措施。
鳴笛聲再次響起,人被救護車拉走了。
孟小阮舒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幸虧我沒走。”
他冷靜地拆穿她:“這只是碰巧,時間再早一些,他沒發病,救護車帶不走他;時間再晚,救護車來了也是白來。從數學的角度來看,這叫偶然事件。從玄學的角度來說,這叫命運。”
孟小阮很開心:“從我的角度來說,這叫——”她想了想,“不能眼睜睜地看著。”
每一秒都有人生有人死,大多數與我們無關,我們只需冷靜地等待著時間的流逝就好,但是如果有那麽一點點的可能,只要稍稍伸手就能乾預別人的生死,又有幾個人會把手縮回去?
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我們都知道,有今生無來世,平生為善不修因果,隻修“良心”二字罷了。
孟小阮的家住在孟家巷。
孟氏是個大族,子孫繁衍,這一條巷子的住戶都姓孟,所以拐彎抹角的都沾著點親戚關系。孟廣齡這支是長房,房子已經很老了,青石磚瓦,建築歷史可以追溯到晚清。
附近的人都管這房子叫“狀元第”,說是祖上出過一位狀元,為了銘記這份榮耀,當年興師動眾地在門口建過牌坊。小時候孟小阮曾經被孟爺爺抱在膝頭科普:“這叫表閭。”
孟小阮那時候太小,不懂這個“閭”和那個“驢”有什麽區別,總之是有個驢。
宅子雖老,但還能隱約看到當年的挺括。
寬大的院落足有幾進,傳到孟廣齡這輩拆得只剩下幾間,空地都栽了孟廣齡心愛的植物。
最老的當數院中間的那棵桐樹,每到春季,雨水打下來,就是一地的桐花。
孟小阮就坐在桐樹下面看醫書。
其實她也看不太懂,比照著插圖去摸自己的手腕,大概這裡是寸,這裡是關。
合上書,孟小阮咂吧咂吧嘴:“當年老祖宗怎麽沒種香椿,香椿炒雞蛋好吃,香椿炸了也好吃。”
和她並排坐著的孟爺爺撇撇嘴:“種了香椿還不被你啃禿了。”他從搖椅上坐起來,“我昨晚卜了一卦。”
孟小阮還沉浸在香椿炒雞蛋裡,聞言“唔”了一聲。
“我算了算你哥的姻緣,”孟爺爺來了精神,“他和丁穗可是天作之合。卦象說,紅鸞行動,月老親臨,必有佳禽成雙翼,白首鴛鴦不相離。”
“家禽?”孟小阮眼睛一亮,“晚上燉雞嗎?”
孟爺爺白了她一眼,覺得這孩子簡直無藥可救。他站起身,負著手走了一圈,語氣很沉痛:“你當年出生的時候,滿樹的桐花都開了,我卜了一個吉卦,說你是鳳凰轉世來著。”
孟小阮看了看身後的梧桐樹,討好地笑笑:“萬一這是一隻饞嘴的鳳凰呢?”
孟爺爺哼了一聲:“說正經的,我剛剛做了個決定。”
她爺爺說“說正經的”時候,十之八九不是什麽正經事,可為了表示對爺爺的支持,她還是擺了個傾聽的姿態。
“我決定主動撮合你哥和丁穗。所謂山不就我,我就山啊。你哥那邊突破不了,我從丁穗那裡突破。不是有這麽一句話嗎,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
孟小阮有點上火:“您還沒放棄啊?”
孟爺爺老大不高興:“你爺爺我是那種輕易放棄的人嗎?”
他已經擬好了方案:“我知道丁穗住在她表哥家,我決定去她表哥家應聘。”
孟爺爺從房間裡拿出iPad,滑動著頁面給孟小阮看。
“他們家正招聘園丁呢。”
孟小阮忽然反應過來:“您說晏禾家嗎?”
“當然。”
孟爺爺一揮手:“今天給我收拾好行李,明天應聘成功我就上崗了。”
孟小阮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麽滋味。潛意識裡,她總不自覺地想向晏禾靠近一些。但又覺得晏禾似乎不想讓她靠得更近,或許不只是她,誰都沒辦法靠近。
其實她很懷疑她爺爺能不能應聘成功,畢竟人家招的是個園丁,而不是78歲的植物學教授。
但她小看了她爺爺的毅力,第二天就接到了爺爺的電話。
“我已經在晏家了,晚上你自己做飯吧。鎖好門關好窗,窗台上的海倫要開了,你別忘了澆水。”
台裡準備三十周年慶典,每個欄目組都要出一個節目。小趙將這個任務推給了孟小阮,孟小阮一個頭兩個大。
作為藝考生,她也算有點應付考試的才藝,但哪項都不精通。
她滿心都在苦惱這件事情,又擔心她爺爺有沒有按時吃飯,身體好不好,一心掛著兩頭,終於在某一天的傍晚,敲響了明夷堂的後門。
“您好,這裡招兼職嗎?”
她將自己說得格外可憐,害怕加上害羞,聲音都是抖的。
好在負責管理的阿婆很慈愛,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進來吧,正趕上飯點。”
進去了她才知道明夷堂佔地有多廣,幾乎一條巷子都是晏家。
目前的地價乘以平方數,這個龐大的數字超過了九位,孟小阮在心裡狠狠地感歎了一番。
後院是一片片的藥圃,阿婆很熱心地給孟小阮介紹。
“這是枸杞,還沒到掛果的時候;這是龍葵,好生長,都不需要打理;這是紫蘇。”
孟小阮從小貓在爺爺書房裡看《中國植物大典》,也認識不少植物,家裡更是種了很多珍稀品種。
盡管不清楚藥用價值,但這些植物她基本都認識。
藥圃中最多的植物是忍冬,孟小阮知道它又叫金銀花,現在正是盛開的季節,一簇簇擁擠在一起。陽光一打,像一條條黃白相間的錦緞,燦爛生華。
“因為金銀花開得好,這塊地方就叫金銀裡。”阿婆顯然對這些金銀花很自豪,“這裡都快成個旅遊景點了,老有人偷偷跑進來照相。”
“金銀花可以清熱解毒,現在正是采摘的季節,晾幹了就是金銀花茶。”
穿過了藥圃就是飯堂,還沒乾活就蹭人家的飯,孟小阮站在門口有些不好意思。
還是她爺爺主動叫她進來:“快來,今天有香椿炒雞蛋。”
飯堂裡有男有女,加起來十幾個人,年紀最大的看起來有九十歲了,年紀最小的也在七十歲以上,她爺爺居然還算得上年富力強。
吃了飯,孟爺爺催她回去:“小一小二都等著澆水呢。”
小一小二是她爺爺給植物取的名字,從小一一直排到小一百三十二。
“我委托給歐陽叔叔了。”
歐陽叔叔是孟爺爺的大弟子,孟小阮陪爺爺住在寺院的時候,就是他帶著師弟照顧家裡的植物。
“我的海倫可不放心給別人照顧。”
海倫是孟爺爺培植出的月季品種,顏色比路易十四的深紫色要淺,花瓣邊沿是淡綠色的,孟爺爺愛得不行,特意用古希臘神話裡的美人海倫給花命名。
孟小阮指了指提著的箱子:“我帶來了。”同時帶來的還有降壓藥、她爺爺最喜歡的決明子枕頭以及兩枚健身球。
孟爺爺齜齜牙,嫌棄地揮揮手:“隨便你。”說完甩下孟小阮自己往前走,邊走還邊嘀咕,“怎麽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迎面碰上個這幾天認識的煎藥師傅老祝,兩人沒事的時候就下盤象棋。
老祝不會說話,用手比畫:“晚上下一盤啊?”
“不下了,我孫女來了。”
老祝往他身後看了看,比畫著誇了一句:“真俊。”
“馬馬虎虎,”孟爺爺矜持地笑笑,臉上藏著得意,“在電台上班,你知道《佳期入夢》嗎?她主持的。”
老祝打了個手勢:“名人?”
“什麽名人不名人的,就是個人名。”孟爺爺迎上去,“就是江城電台,你把你那半導體拿過來,我給你調。”
住了幾天都沒見到晏禾,孟小阮裝作無意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晏禾出差了。
丁穗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孟爺爺每天除了照顧花草,就是跑到丁穗那裡替孟簫獻殷勤,說要寫本回憶錄,關於嶽念知的。
孟小阮也加入了采摘金銀花的隊伍,金銀花要早上六點左右采摘為宜,她平時睡得晚,早上好不容易爬起來,一路打著瞌睡摸到了花圃,伸手一撈,擼下來一串葉子。
旁邊響起一道嫌棄的聲音:“錯了,錯了!”
低頭一瞅,是個七八歲的小豆丁。
齊劉海大眼睛,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摘下花蕾,放到旁邊的竹簍裡,示意孟小阮:“要這麽摘。”
相較於成年人,孩子讓孟小阮更放松。
她半蹲著逗他:“你是誰家的啊?”
他指指東邊的小院:“我住那邊。”
有些遠道來的病人就住在那裡。孟小阮不清楚這孩子就是病人,還是病人的小孩,有些憐惜地摸摸他的腦袋。
小豆丁反問她:“你是誰家的啊?”
孟小阮一時語塞,敷衍他:“我是孟家的。”
小豆丁了然地點點頭,指了指遠處的孟爺爺:“你是這個爺爺家的吧?”
他於是跟孟小阮顯擺:“這裡的人我都認識。你去過前院嗎?那有扇小小的角門,從那裡就能到前院去,不過平時都不讓人過的。”
前院是接診的地方,明夷堂除了晏禾,還有幾個中醫在坐診。
小豆丁跟她做自我介紹:“我叫鵬鵬,大鵬展翅的鵬。”
孟小阮也介紹了一下自己:“我叫小阮,阮是一種樂器,全名叫阮鹹。”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到自己表演什麽節目了。
按照族譜,孟小阮這一輩的名字都要帶竹字頭,孟小阮出生晚,竹字頭的字基本上都被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字不是筆畫太多,就是讀音難念。她爺爺覺得她哥哥叫孟簫,簫是樂器,孟小阮隨她哥哥,也叫個樂器名好了,於是就取了“小阮”。
順道讓孟小阮拜了個老師,從小學習彈奏小阮。
奈何孟小阮在這方面的天賦實在有限,學了幾年也只會彈那麽幾首。
時隔十余年,再次撿起小阮來,孟小阮備感壓力。
她從家中取了小阮,吃過晚飯,搬了把椅子,尋了個僻靜的地方,悄悄練習起小阮來。
譜子早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彈了幾個來回,手指頭都在打架。
她有些喪氣,抱著膝蓋跟身旁的植物發牢騷:“你說我怎麽這麽笨呢?”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頭,纖白柔軟,有些自戀地感歎:“明明就長了一雙彈樂器的手啊。”
後面有一聲輕笑。
孟小阮嚇了一跳,回頭瞅過去,月色下有一道頎長的身影。
晏禾踏著月光走過來,向孟小阮遞出一隻手:“小阮。”
這是要拉她起來嗎?
孟小阮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去牽他的手。
指尖一搭,她像被針扎了一樣,羞澀地抽回手去:“我自己起來。”
晏禾在笑:“不是這個小阮。”
孟小阮的臉騰地燒起來,把手裡的小阮往前一遞,灰溜溜地給他讓了個位置。
他坐下來,伸手按了按弦。
阮鹹是古樂器,流傳到現在,會的人少之又少,當年孟爺爺也是費了好大勁,才給孟小阮找的老師。
孟小阮有些好奇:“你也會彈嗎?”
他點頭:“會一點點。”
孟小阮將撥片遞過去,他擺擺手。
凝了凝神,他緩緩撥弦。
渾厚的音色從指尖流淌出來。
孟小阮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泓泉水,水流衝撞著岸上的青石,發出激蕩的聲響,岸邊有春花初綻,雛鳥縮在巢裡低聲啾啾。
靜謐中帶著喧囂。
鮮嫩的柳枝上,有小小的蟬在低聲鳴叫。江岸邊的小樓上,暖風從琴弦上拂過,泠泠作響。煙水沉沉,漫過了碧紗窗。
棋子落在棋盤上,有人從沉睡中驚醒,發出不滿的低喃。
日光隱藏在雲後,一陣小雨沙沙而下,敲在荷葉上叮叮咚咚。石榴花開得正好,潑辣中帶著妖嬈,有纖纖素手擺弄著流動的泉水,水珠調皮地從指尖落下,隨著水流,再次去撞岸上的青石。
孟小阮第一次知道,原來阮鹹奏出的音樂可以這麽美好。
曲子並不沉鬱,但歡快中似乎藏著一絲憂傷。
尾音緩緩,所有的美好都成了鏡花水月,纏綿的相思最終因歲月成灰。
最後一個音收住。
孟小阮聽到身後有一聲極輕的歎息。
“這是……《阮郎歸》?”
孟爺爺在孟小阮的身後不知聽了多久。
晏禾說是。
孟爺爺的語調惆悵:“念知也會彈。”
“母親常彈,我聽得多也就會了。”
“挺好,挺好。”
除了這幾個字,再無他話。
靜默良久,孟爺爺轉身離開。
孟小阮這才驚覺,爺爺給她取名叫“小阮”,也許並非是因為沒有合適的名字,而是為了紀念一個會彈小阮的女人。
只是,這對奶奶公平嗎?
孟小阮從未見過奶奶,她爸爸還小的時候,奶奶就已經過世了。她只見過奶奶的照片,樸實無華的一個人,眼睛甚至不敢看鏡頭,抿著唇笑得靦腆。
好半晌,回過神,她跟晏禾打招呼:“你出差回來了?”
他說是,把懷裡的小阮遞還給她。
孟小阮伸手撥了撥弦,之前那個驚豔的樂器又恢復了本來面貌,發出一串近乎噪音的聲響。
簡單的寒暄過後是沉默,孟小阮隨便找了個話題:“我最近在學診脈。”
他果然很感興趣:“學得怎麽樣?”
她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怎麽樣。”
於是,他遞出自己的手腕:“你可以給我診一下。”
最基本的孟小阮還是知道的,她像模像樣地按下三根手指:“這叫布指。觸脈的時候要由輕到重,采取浮取、中取、重取的方法。”後面的就是難點了,“可是什麽是浮脈、緊脈、緩脈?”
他問她:“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孟小阮凝神感覺了一會兒:“好像……沒什麽感覺。”
“那就對了,”他笑起來,眸光微亮,“你根本沒按到脈上。”
他握著她的手指往上移了移:“這裡,感覺到了嗎?”
“春季氣溫暖和,但仍然有一點寒意,所以脈象虛滑,弦和而緩。”
孟小阮隻感覺到了脈搏的跳動,至於什麽叫虛滑,她完全不明白。
尷尬地收回手,指尖上還殘存著他的體溫,她悄悄攥緊了拳頭,希望能將這個溫度保留得更長久一些。
她有些沮喪:“我好像也沒這方面的天賦。”
他安慰她:“診脈需要接觸大量的病例,才能分辨出細微的差別。我父親七歲學醫,十五歲才第一次診脈。”
孟小阮知道他父親叫晏靈樞,人稱“晏三帖”,不管什麽疑難病症,三帖藥下去必定藥到病除。她還知道晏靈樞十幾年前就過世了,不過這個名字像是晏家的禁忌,在晏家工作的人都閉口不提。
她“哦”了一聲,試探著問:“那個……你能教我彈那首《阮郎歸》嗎?”
他說好,然後站起來:“時間不早了,休息吧。”走了幾步,他停下,回身遞給她一張名片,“我的號碼。”
紙是最普通的白色紙卡,沒有任何設計,只有晏禾這個名字和一串電話號碼。
她接過來,在手裡反覆摩挲。直到晏禾走遠了,她才抱著椅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晏禾直接去了配藥房。
晏家的配藥房叫天知堂,取自“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修合就是製藥。
靠牆的一側,是帶著小屜的櫃子,24行,24列,共裝了576味常見藥材。
隨手按下了收音機的收聽鍵,正是孟小阮主持的《佳期入夢》。
淨了手,他取出藥材開始配藥。
整個流程早就諳熟於心,只在分量上略有斟酌,然後取材研磨。
孟小阮聲音清軟:“爺爺的好朋友忽然得了重病,幸好在場有一位醫生,現在那位朋友已經脫離了危險。”
“不知道這位醫生有沒有在聽我的節目……謝謝你,雖然那天爺爺看起來挺鎮定的,其實爺爺的手一直在抖。”
“小的時候,一寫到關於理想的作文,我們就會寫,長大了我要當一名醫生,因為醫生救死扶傷,治病救人。其實那都是套話,小小的我們只是覺得醫生很威風。”
“不過經歷了這件事,我倒是對醫生這個職業有了更多的認識。”
“我國每年死亡人口將近890萬,不是890萬人死了一次,而是890萬個家庭經歷了890萬次離別。”
“生命重逾千斤,病的是一個人,疼的是包括患者在內的整個家庭。醫生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不止挽救了病人的生命,同時也挽救了一個家庭。”
“節目的最後,我給大家推薦一部醫療小說《白色巨塔》,作者是山崎豐子。”
“《Love The Way You Lie》送給大家,祝大家今夜好夢甜甜,明天好事連連哦。”
他忍不住好笑,這樣安靜的夜晚,這麽動感的音樂,大概出於安眠的目的聽節目的人,都要被這首音樂驚醒了。
手機輕輕振動了一下。
他將藥丸放好,重新洗了手,拿起手機看了下。
一條短信:“我是小阮,請多指教。”
孟小阮喜歡吃零食,下班的時候總會順便在便利店買一點,鵬鵬嘴饞,兩個人因為這一個共同的愛好,迅速結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鵬鵬跑過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阮姐姐,我媽媽又暈過去了。”
孟小阮問過阿婆,鵬鵬在陪他媽媽住院。鵬鵬生活在單親家庭,鵬鵬爸爸是個海員,早年遇到海難失蹤了,鵬鵬媽媽得了重病,治過很多地方都沒治好,聽說明夷堂的晏大夫醫術好,就住了進來。
孟小阮安慰他:“鵬鵬不怕,你媽媽一定沒事的。”
鵬鵬還在哭:“我是不是快沒有媽媽了?”
孟小阮隻好牽起他的手:“要不咱們去問問晏醫生?”
晏禾已經給鵬鵬的媽媽用過藥,鵬鵬見媽媽已經清醒過來,撲過去,小心翼翼地握著媽媽的手:“媽媽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然後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晏禾,“晏醫生你一定會治好我媽媽的,對不對?”
孩子的眼神單純而真摯,晏禾知道,他想要自己一個保證。
這保證,他不想給,也不能給。
與父親相比,他冷靜而克制。祖父曾經說過,他這樣的性格才適合做一個醫生,過多的悲喜只能妨礙判斷。
但他父親並不認同,父親總說他缺少共情的能力,成不了一個真正的醫生。
怎麽會呢?他以最高的學分績點從醫學院畢業,他的博士論文被SCI收錄,他治愈了無數的患者,此時此刻,門外仍有無數患者,求他醫治而不可得。
他抬起頭,視線落在孟小阮的身上。
孟小阮也在看著他,她生得漂亮,他知道,但引起他關注的,是她眼中湧動的情感。
如同方丈禪房裡,她眼睛中濃重的焦慮和渴盼。
如同此刻,她眼睛中小心翼翼的祈求。
他知道她在祈求他,讓他說一句安慰的話。
平生第一次,他不想用冰冷的數字來說明治愈的概率。
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揣測著自己的脈搏,120次/分,或者更快?
他蹲下來,和鵬鵬的視線持平,嘴角帶著微笑,像千百次面對患者那樣,勾起最完美的弧度,笑意雖然沒達眼底,卻收起了冷淡和疏離。
他說:“我一定會治好你媽媽的,你放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