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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親愛的我》第5章 麝香
  第5章 麝香
  《中國藥典》說,麝香性味,辛、溫,歸心、脾經,用於熱病神昏,中風痰厥。銀杏滿地葉翻黃,獨枕西窗月孤涼。恐無青鳥托尺素,對影徒燃一脈香。

  晏禾在窗下看到了海倫,他知道這盆月季是孟廣齡的愛寵,平時連看都舍不得給人看一眼,不知道誰把花放在了自己這裡。

  早上碰到孟廣齡,晏禾主動提起了花的事。

  誰知道孟廣齡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地說:“送你了。”

  晏禾再問,一揚手,人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讓孟小阮送來了一本厚厚的種植筆記,說是海倫的說明書。

  晏禾看著這盆嬌弱的花,有些為難。

  孟小阮倒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她跟爺爺說了桂樹是晏禾父母種下的,爺爺嘴上沒說什麽,心裡肯定覺得愧疚難安,自己手裡的東西,也就這盆海倫稍稍能夠彌補晏禾的損失,於是忍痛把海倫送給了晏禾。

  孟小阮既然已經替爺爺背了鍋,自然不能在這個時候拆台,隻好想了個借口。

  “爺爺知道我闖了大禍,送海倫過來是為了賠償。”

  晏禾表面收下了,隔了兩天又給孟爺爺送了過去。

  孟爺爺正對著牆角擦淚。

  扡插、嫁接,一點點呵護長大,孟爺爺對待海倫比對自己的孩子還要上心。時間久了,就覺得海倫是通人性的,天氣好的時候花開得也好,天氣不好了,枝葉就蔫了下來。

  那本種植筆記是他幾年來的心血,海倫和一般月季不一樣,不耐寒不耐熱,極容易染病,孟爺爺眼神不太好,戴著老花鏡,手裡拿著放大鏡,每天早晚兩次觀察海倫的葉子,生怕染上了白粉病。

  這樣嬌養長大的海倫,他自然極其舍不得將它送給晏禾。

  每天一早他就跑到晏禾門前轉悠,想要看看海倫長得好不好,又覺得自己已經下定決心送人了,就不能黏黏糊糊地舍不得放手。

  見到晏禾,孟爺爺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被花粉迷了。”

  晏禾也沒揭破,態度很謙恭:“我來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孟爺爺點點頭:“你說,你說。”

  “我不太擅長照顧花木,海倫您能不能替我養著?”

  孟爺爺高興得幾乎跳起來,想了想,眼中的光亮很快又熄滅了:“別,都送你了,怎麽還能我養著?”

  “我很喜歡海倫,舍不得讓它受罪,萬一養死了,不但辜負了您的一片心意,我心裡也覺得可惜。您幫我照看著,也省得我為它擔心。”

  孟爺爺完全被他說服了,連忙問:“我什麽時候能接回來?”說完又覺得這話不合適,趕緊改口,“我什麽時候幫你照看?”

  晏禾心裡覺得好笑,面上還維持著謙恭的表情:“一會兒我給您送過來。”

  “不用,不用,”孟爺爺站起來,“我自己去接就行,順道抻抻胳膊腿兒。”說完幾乎一溜小跑,去接海倫了。

  孟小阮圍觀了這一場,有些不好意思:“我爺爺一輩子癡迷花木,有點單純。”

  孟廣齡自年輕時候起就癡迷植物,後來做了大學老師,一上課講起植物來就滔滔不絕,學生中有不聽課的,他極憤怒,幾次摔了書,罵他們玷汙了自己心愛的學科。

  學生自然對他很不滿,上課時總發出各種怪聲,他終於有點感覺,問班長,班長自然不好說實話,敷衍他,說他想多了,他就真的以為想多了,繼續興致勃勃地講他的課。

  一輩子不懂鑽營,也不會看人的臉色,同期的同事都升了教授,他還在講師上苦熬著,直到後來做的項目獲了獎,才破格提升了教授。

  晏禾倒很欣賞這種人,自有堅持和風骨。

  他笑:“人必有癡,然後有成,挺好。”

  孟小阮看晏禾的神色有些倦怠,猜他晚上沒睡好,怕他擔心與徐飛卿的賭約,但又不好直接問,於是委婉又委婉地鼓勵他。

  晏禾也不知道她從哪裡找來那麽多的心靈雞湯,他從不信這些,心靈雞湯是給那些缺乏動力的人燉的,他自問從小就足夠堅強。

  但他這幾天確實睡得不好,有時整晚睡不著,有時睡了,又是整晚的夢。

  夢裡他還是兒時的樣子,陽光明晃晃的,他就在診室旁的台階上坐著,抱著題板默默算題。

  有個病人的孩子跑來跟他說話,他不願意搭理,那孩子就一把奪過了他的粉筆,他很不高興,伸手把那孩子推下了台階。

  父親從診室裡出來,看著他說:“這孩子,是沒有感情的。”

  父親也有一雙笑眼,性子極溫和,晏禾從未見他發過脾氣,甚至連高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過,仿佛世間沒有他不能包容的事、世間沒有他不能包容的人。

  但父親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只有冷漠和嫌棄。

  他從夢裡醒來,記憶和夢境混雜在一起,他早已經分不清真假。

  他敷衍孟小阮:“沒什麽,不過是做了噩夢。”

  “我教你個辦法,”孟小阮用手比畫著,“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對著西牆……”

  她指了一個方向:“口中念咒‘夜夢不祥,畫在西牆,太陽一出,化為吉祥’,一邊說一邊在牆上畫圈,要連續說七遍。”

  他猜這又是她爺爺教她的方法,她爺爺也真不會帶孩子,把孩子帶得滿腦子迷信思想。

  孟小阮見晏禾不當回事,繼續念叨:“還有個辦法,在枕頭上吹三口氣,摸三次,然後把枕頭翻過來再睡就可以了。”說完不放心,又問他一句,“記住了嗎?”

  晏禾無奈地給她複述了一遍,沒等他說完,有人過來叫他,說前院來了病人。

  孟爺爺抱著海倫回來後,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把種植筆記拿回來了,他想接著那冊子寫,派孟小阮去晏禾那裡取回來。

  孟小阮過去的時候,晏禾已經給病人開完了方子,病倒不難治,只是要戒煙。

  那大叔一見就是個老煙民,指甲都已經熏得焦黃。

  既然診完了病,晏禾的語氣就隨意了許多:“您早該戒煙了,這麽多年,買煙的錢都能買輛寶馬了。”

  那大叔有些不服氣,瞟了晏禾一眼,問他:“你抽煙嗎?”

  晏禾搖頭。

  大叔得意起來:“那你的寶馬呢?”

  晏禾有些不解:“在車庫裡。”

  大叔一哽,扯過方子就走了。

  孟小阮正坐在旁邊喝酸梅湯,一口水差點噴出去,她嗆得厲害,抹了一把眼淚。

  晏禾很奇怪:“很好笑嗎?”

  孟小阮看著他:“你不會不知道笑點在哪裡吧?”

  “那這個,”孟小阮問他,“一人做事一人當,小丁做事小叮當呢?”

  晏禾一絲不苟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是句老話,‘小丁當和小叮當’是同音字,笑點在這裡?”

  孟小阮有點挫敗:“難道不好笑嗎?”

  晏禾笑了:“我知道你笑什麽,不過我的車不是省出來的。”

  小趙曾經無意間跟孟小阮說過這款車型,是寶馬中的高配,要近二百萬。

  孟小阮有些好奇:“那是哪兒來的?”

  “掙出來的。”

  明夷堂肯定是賺錢的,但這麽大個醫館,還有十幾個工作人員,每個月的支出就是很大一筆。

  孟小阮還想再問,門房大爺跑進來:“晏大夫,你快過去看看吧。”

  晏禾接診的條件比較苛刻,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負責審核,條件夠了,才排上就診的日程。

  鬧起來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大部分都是為了爭個先後,吵吵也就過去,從未驚動過晏禾。

  這回看來事情比較大,晏禾一面往外走,一面問情況,孟小阮跟在後面,聽了個大概,有個少年跪在門外,求晏禾替他弟弟治病。

  出了門,外面已經圍了不少人,那少年對著正門跪得端端正正,懷裡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

  孟小阮“咦”了一聲,原來就是上次在飯館裡碰到過的少年。

  那少年見晏禾出來,“砰砰”磕了幾個頭,很快磕破了額上的油皮,溢出血來。他全然不覺得疼,隻連連重複:“求你救救我弟弟。”

  晏禾看著他,沒有動。

  圍觀的人有些不忍心,低聲交談著,鄰居乾脆出聲幫著勸:“這孩子怪可憐的,晏醫生救救他弟弟吧。”

  孟小阮過去扶這少年:“先起來再說話吧。”

  少年拂開她的手,固執地跪在地上,眼睛一直盯著晏禾:“求你救救我弟弟吧。”

  晏禾微微一笑:“你有診金嗎?”

  少年一愣,舔了舔乾裂的下唇:“我……我現在沒錢。”他懷裡的孩子劇烈抽搐了一下,嘴唇青紫,牙關緊閉,眼睛往上翻了翻。

  這麽危急的情況下還談錢,實在有些不通人情。

  圍觀的人裡除了附近的鄰居,就是慕名來瞧病的,聽晏禾這麽說,都有些鄙夷,還有人要替這孩子出診金,讓晏禾先治。

  孟小阮很急,但是插不上話,晏禾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要說什麽,蹲下來,先試了試孩子的體溫,然後握住孩子的手腕,診了診脈。

  之後攤開手,要將孩子接到自己懷裡,少年往後縮了縮,晏禾見他拒絕,沒繼續堅持,隻跟他說:“帶你弟弟跟我來。”

  進了診室,晏禾示意少年把孩子放到病床上。

  “你弟弟這段時間是不是感冒咳嗽?”

  少年點點頭:“我給他喂過藥了,時好時壞,有時候燒起來,喂了退燒藥就好,可是第二天繼續燒。”

  “炎症下行,是肺炎。”

  少年急起來:“能救嗎?”

  “肺炎倒無礙,他現在因為高燒引起了抽風。你看——”晏禾指著孩子,“大約五分鍾就要抽一次。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趕緊送醫院,二是由我給你弟弟治,不敢保證救活,也不保證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少年的神色急速變換,床上的孩子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他衝過去拉住了弟弟的小手,猶豫了兩分鍾,他咬咬牙:“治!”

  晏禾脫掉了孩子的鞋襪,拿出三棱針先刺了孩子的手指與腳趾,接著刺向孩子的耳尖、百會和大椎穴。

  血珠從刺過的穴位冒出來,大概是疼了,孩子大聲哭起來。

  少年急了,將弟弟摟在懷裡哄了又哄:“不哭啊,不哭。再忍忍。”

  晏禾示意少年讓開,換了毫針刺向湧泉、人中等穴位,孩子的抽搐慢慢停止了,隔了一會兒,緩緩睜開了眼睛。

  少年大喜,摸了摸弟弟的額頭:“好像不那麽燒了。”

  晏禾在紙上寫了幾味藥,略略思考,又添了一味麝香。

  大概是耳濡目染久了,孟小阮也稍稍了解點藥理藥性,知道麝香是開竅醒腦的。

  他把藥方遞給孟小阮:“替我把藥拿過來。”

  除了天知堂,晏家是有公共藥房的,還有專門負責抓藥的大夫,天知堂不對外開放,也不許外人進出。

  孟小阮一路小跑著把藥抓了回來,劑量很小,都是粉末,晏禾先把藥粉給孩子服下,轉頭又開了張方子,讓孟小阮再去取。

  孩子服了藥,嘴唇已經由青紫變為紅色,人雖然照舊蔫蔫的,但總歸不是原來病危的樣子。

  診室內就有藥爐,待孟小阮拿了藥回來,晏禾親自煎了,孟小阮圍著看了一會兒,問他:“要我幫忙嗎?”

  晏禾說不用:“你說同一個方子,為什麽對有的人起效,對有的人就沒作用呢?”

  孟小阮想了想:“因為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有差別吧。”

  “這是一方面,”晏禾耐心給她解釋,“藥材也有差別,同一種藥材,可以分為幾等,比如說蘆根,要除去芽和須根,有的藥商以次充好,蘆根的效用就大打折扣。另外,同樣煎藥也有區別,用什麽火,煎多久,怎樣煎才能把藥性最大限度地發散出來,這些都有講究。藥房裡的祝師傅已經煎了四十年的藥,他煎出來的藥,最節省藥材。”

  少年攥著弟弟的手,認真地聽著,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再看向晏禾的目光裡,就多了仰慕。

  晏禾做事的速度並不快,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很慢,但他自有節奏,緩而穩,不炫技,不浮躁,他彎腰看了看爐火。

  “其實爐火也有講究,急火自然不行,但也不能太弱。現在很多藥房都用電煎藥,固然省心,熱力也穩,卻忽視了煎藥的過程中,火力是需要變化的。催出藥汁的時候,火力要強一些,待藥汁出來的時候,就要用火慢慢煨。”

  他在藥爐旁坐下,靜靜地看著爐火。

  藥煎好,盛出來晾了晾,隔了一會兒,用手腕試了試藥汁的溫度,示意少年把他弟弟扶起來,拿著杓子喂了進去。

  孩子還有點糊塗,一杓藥倒灑了一半,下一杓,晏禾舀得更少一些,孩子吃了進去,味道不好,小小的眉頭擰了起來。

  還是他哥哥在旁邊勸:“小寶乖,吃了藥就好了。”

  吃了藥,晏禾示意孟小阮將桌上的青花瓷壇拿過來,從裡面夾了一顆蜜漬的梅子,喂進了小寶的嘴裡。

  又過了半個小時,小寶的臉色已經恢復了紅潤。

  “你和小寶先在這裡住下吧,後院有病房。晚上我會派人把藥送過去,按時服用就可以了,如果小寶再燒起來,可以再來找我。”

  送走了兄弟倆,孟小阮問他:“小寶是不是沒危險了?”

  “不好說,小孩子的體溫調節系統還不完善,一旦燒起來,容易引發各種後遺症。不過現在看小寶是沒什麽大問題,再觀察兩天吧。”

  晏禾大概是累了,臉色不太好,坐下來喝了口水。他說:“小阮,如果我今天堅持不救小寶,你是不是求也得求到我救?”

  這是他第一次叫孟小阮的名字,之前在兩個人的場合時,他隻稱呼她“你”。

  他的聲音有點啞,也許因為倦了,有些慵懶的味道。

  孟小阮想了想:“會的吧,但是如果你堅持不治,應該也有你的難處。”

  他握著杯子,單手摩挲著杯底的圈足,臉上有個難辨的笑意:“你不會覺得我是見死不救?”

  他知道孟小阮看得出他笑容背後的偽裝,第一眼就知道。

  在山寺中,她看他的目光裡是帶著探究的,而他從未在別人的目光裡看到過這種情緒。

  他所得到的目光一直是欣賞的、依賴的,仿佛只要把自己托付給他,他就會宵衣旰食、殞身不恤。

  她看得破和他知道她看得破,一直是兩個人之間微妙的隱秘。

  晏禾忽然戳破,令孟小阮有片刻的手足無措。猶豫了片刻,她說:“不是這樣的,我是覺得……你現在這樣太辛苦了。”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低下去,幾乎在喃喃自語:“做你自己不好嗎?”

  晏禾僵住了。

  他只知道她看得破他微笑背後的冷漠,卻沒想到她看得這麽透。

  他其實一直在扮演他的父親。

  對於父親,晏禾說不上是什麽樣的感情,或許根本就沒有感情,就像他父親當年說過的,這孩子,是沒有感情的。

  但是這個人給他帶來了很多東西,厭惡、憤怒、憐憫、質疑,幾乎所有和負面情緒相關的,都得自他的父親。

  世人都說晏禾是神醫,但他的天賦並不在醫術上,他父親晏靈樞才是真正的醫學天才。

  他父親一生治病救人,半生被人景仰膜拜,卻死得那樣無名譽。

  臨終前,江城大半的報紙都在指責他沽名釣譽。

  晏禾將那些報道挑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念給父親聽,問他:“你後悔嗎?”

  父親隻笑,他的一生是笑過來的,在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也還是笑著的,之後艱難地抬起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拍了拍晏禾的肩膀。

  父親說:“晏禾啊,能問出這個問題來,證明你,還是不懂感情啊。”

  他幾乎要生氣,但又有些意興闌珊,蹙著眉看著病床上的人。

  父親的眼裡有溫柔的光,這是晏禾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父親眼裡看到慈愛。

  父親說:“我是在誇你,以前你沒有,現在只是不懂罷了。”

  他是不懂啊,不懂什麽叫愛,不懂父親的一生,他要弄明白,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為那個讓他不懂的人。

  他幾乎成功了,卻輸在了孟小阮這裡。

  他笑起來,以他自己的姿態,涼薄而又孤獨。

  抱著弟弟來求醫的少年原本就在這附近住,醫館的阿婆認識他,說他叫少輝。

  少輝可憐,爸爸原本在工地做工,出了意外,人沒救回來,媽媽拿了大筆的補償款,卻丟下他們跑了。

  這之後少輝就輟學了,居委會幫他們兄弟倆申請了低保,少輝年紀小,一直打零工,他弟弟小寶身體又不好,隔三岔五就要看病買藥,兄弟倆過得很困難,好在小寶聽話,哥哥出去做工了,他就老老實實在院子裡坐著,誰哄也不走。

  這樣的人家並不罕見,至少新聞上隔三岔五就有個報道,看的人也不過唏噓一番,可是親眼見到了又是另一番滋味。

  小寶已經三歲了,比正常的三歲孩子要瘦小許多,營養跟不上,頭髮又稀又黃,人倒很乖巧,晏禾去看他,他雖然有些怯,卻還是用細細的嗓子叫了一聲:“叔叔。”

  晏禾給他測了體溫,體溫控制住了,沒繼續燒。

  孟小阮送了小寶一個魔方,小寶先看過哥哥的臉色,才伸出手接過來,扭亂了還原不了,有點急,伸手遞給孟小阮。

  “姐姐,怎麽玩?”

  少輝接過來,三下兩下還原了,又還給了小寶。

  孟小阮倒有點詫異,還原魔方需要一定的技巧,沒練過卻能擰得這麽好的人,大多都很聰明。

  出了門,孟小阮才反應過來小寶的稱呼。

  她笑起來:“晏醫生,小寶叫我姐姐,叫你叔叔呢。”

  晏禾告訴她:“有這麽個說法,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相隔七歲就差了一個輩分,這麽算,你也該叫我叔叔的。”

  孟小阮給他算:“你跟我哥哥是同學,給你長了輩分,我哥豈不是佔了便宜?”

  孟簫知道孟小阮和孟廣齡在晏禾這裡,在這期間也來過,選的時間很好,晏禾不在,丁穗也不在。

  孟簫父母當年的婚房就在前一條巷子裡,因為巷口有一棵槐樹,就叫槐花裡。

  至於這裡的地名為什麽都叫某某裡,據說是當年有個沙俄公爵,在這裡買了好大一塊地居住,“地方”在俄語裡叫“裡亞”,祖輩沿革,傳著傳著“亞”就給傳丟了,乾脆就叫某某裡。

  孟簫從出生到八歲一直住在槐花裡,槐花裡和金銀裡同屬一個學區,他自然也就和晏禾一個幼兒園。

  孟小阮問晏禾:“你還記得我哥嗎?”

  “孟簫?”

  孟小阮簡直有些驚喜:“你真的記得呀!”

  孟簫,晏禾是記得的。

  他推下去的小孩,就是孟簫。

  幼兒園的同學裡,孟簫算是他印象深刻的,身邊總圍著一群小女孩,那群女孩嘰嘰喳喳的,還總為了孟簫跟誰玩不跟誰玩吵成一團。

  如果說晏禾是樹蔭下沉默的影子,孟簫就是驕陽下驕傲的孔雀,倆人同班,甚至午休的小床都挨在一起,卻從未說過一句話。

  還是那次孟簫來搶他的粉筆,他一怒之下把孟簫推下台階,才算有了第一次互動。

  那次孟簫磕到了腦門,劃了個小小的口子,他還記得孟簫照完鏡子後,哭得幾乎抽過去。晏禾煩得很,賠了孟簫一套電子積木,這套電子積木是晏禾舅舅從國外寄過來的,在那個年代算是稀罕玩意,孟簫擺弄了一會兒問他:“我不想要積木,你把你那套西裝送我好不好?”

  西裝是和電子積木一同寄過來的,晏禾只在幼兒園公演的時候穿過一次,黑色開司米,搭配一件白色襯衫,脖子上系了個領結,褲線壓得筆直。

  年幼的晏禾有張漂亮的臉,只是不愛笑,也不愛理人,穿上這套西裝,倒像是電視劇裡的小少爺。

  他不明白那套西裝有什麽好,樂得省下電子積木,很痛快地答應了。

  後來倆人上了小學,不同班。

  孟簫的身邊照舊圍著一群女孩子,偶爾路上遇到了,彼此從不打招呼。

  直到晏禾母親去世那年,孟簫才第一次主動跟晏禾說話。

  “你,別太傷心了。”

  晏禾沒理他。

  那時候晏禾已經跳級到了五年級,在他看來,身邊這些人都是草包,孟簫也不過比其他草包長得好看一些罷了。

  那之後,又過了兩年。

  晏禾再見到孟簫的時候,他身後背了個筐,裡面蠕蠕地有什麽在動,晏禾走近了才看出是個兩歲左右的小孩。

  孟簫得意地向他介紹:“我妹妹貓兒。”

  那是個和孟簫長得有幾分相像的小姑娘,皮膚白得像初雪,嫩得像點過石膏,剛剛凝成的水豆腐,晏禾疑心一個不小心,會把她碰碎了。

  小孩子警覺,烏溜溜的眼睛掃過晏禾,發現是個陌生人,嘴巴一撇就要哭,孟簫眼疾手快,趁著她張嘴的工夫塞了顆糖進去,大概品到了甜味,她吧唧吧唧嘴,笑了。

  孟簫喋喋不休地說給晏禾聽。

  “我妹妹是早產兒,出生才一斤多點,吃奶都沒力氣,哭的時候像小貓叫,我爺爺就說,小名叫貓兒吧,貓狗好養活。”

  他完全沒看出晏禾的不耐煩,從他妹妹什麽時候長出了第一顆牙,講到他妹妹九個月大就會叫哥哥,再講到他妹妹一見他就撒嬌,怎麽哄都不肯自己走路。

  晏禾無動於衷,從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只是在很久以後,在晏禾雙親故去,孑然一身的某一天,他忽然想起當年孟簫背著妹妹的樣子,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想,如果他的小哥哥還活著,該多好。

  晏禾叫了一聲孟小阮的乳名:“貓兒。”

  孟小阮一呆,有點窘,這個名字從小叫到現在,左右鄰居也是知道的,老遠就會喊她貓兒。

  她羞赧地笑笑:“你知道呀。”

  他比量個高度:“我見過你,當時你哥哥背著你,那時候的你大概有……這麽高?”

  孟小阮倒好奇起來:“我小時候長什麽樣子?家裡著過一次火,我五歲以前的照片一張都沒留下來,我哥說我小時候長得可醜了,吊梢眉,三角眼,皮膚黑黃黑黃的,動不動就流哈喇子,他有一次想把我賣了,問了一圈沒人要,都嫌醜。”

  他笑起來:“是,特別醜。”

  其實孟小阮總疑心她哥哥是在騙她,她三四歲的時候就有了記憶,小時候家裡來人總要誇她可愛的。

  但她也不確定,畢竟她是早產兒,胎裡帶來的不足,在暖箱就住了幾個月。

  得到了晏禾的佐證,她稍稍有點失落:“原來是真的啊。”

  她失落的樣子極乖巧,睫毛垂下來,鼻子一抽,鼻梁處堆起了一點褶皺,唇抿著,臉頰有個小小的肉窩。

  晏禾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安慰了一句:“可憐的醜小鴨。”

  少輝在弟弟病情穩定之後,就開始到前院幫忙,一早起來就清掃甬道的落葉,他知道這條路一直清掃得極好,所以不但將浮灰清掃乾淨了,連石縫裡的雜草都清理了。

  乾完,還用水將路面反覆刷了幾遍,太陽升起來,將水一蒸,簡直乾淨得像新鋪的一樣。

  晏禾既不說好,也不讓他停。

  後院的工人提起少輝來,都要讚一句,是個勤快的孩子。

  連著做了幾天,少輝站在了晏禾的診室外。

  晏禾讓他進來,給他倒了杯茶,然後坐下來處理明夷堂的帳目。

  晏禾既然不問,少輝就不太好說,遲疑了好久,他才開口:“晏醫生,我想拜你為師。”

  晏禾停下手頭的工作,看著少輝。

  晏禾的目光並不嚴厲,甚至也沒有任何壓迫感,但少輝覺得格外緊張。晏禾的目光太涼,不是寒冰的涼,像出鞘的利劍,就指在他的眉心,逼在他的頸間,讓他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個莽撞,血濺當場。

  良久,晏禾才回應了一聲:“嗯。”

  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僅僅是個表示知道了的“嗯”。

  少輝掙扎了一下:“你答應嗎?”

  晏禾反問他:“你說呢?”

  少輝有瞬間的茫然,他試探著問了一句:“你不答應?”

  晏禾隻回應了一個“嗯”。

  少輝沮喪地走出去,想了想,跪到了醫館門外。

  醫館門口的人向來不少,有好熱鬧的過去打聽,聽他說是想拜晏禾為師,有鼓勵的,也有勸他放棄的。

  “明夷堂的醫術向來是父子傳承的,你一個外姓人,晏醫生不會收你的。”

  起初也還好,就是膝蓋有些疼,到後來陽光烈起來,明夷堂是坐北朝南的方向,正午光照最足,醫館門外不種樹,光禿禿的沒個遮攔,少輝的衣服慢慢洇開,最後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看門的老頭遞給他一瓶水:“喝吧,別中暑了。”

  他跪得有些迷糊,眼前是白晃晃的光,手裡接過來,咕咚咕咚灌下去,不渴了,但膝蓋疼得像攢了一把針,先是一根一根扎,之後是一把一把扎,他疼得有些麻木了。

  孟小阮下班的時候,少輝還在門外跪著。

  她一般直接從後門進後院,最近後巷在修路,後門暫時關了,她就只能從前門繞。

  看到少輝,她有點驚訝,問清楚了原因,倒有些同情他。

  她知道少輝很倔,也就沒勸,吃了晚飯有些不放心,走到門外看了看,少輝還在門口跪著,少年的肩膀羸弱不堪,但一直咬著牙挺著,大有一股要跪到海枯石爛的勁頭。

  晏禾在自己的房間。

  醫館的人大都在食堂用餐,連丁穗都不例外,晏禾偶爾會去,大部分時間都是阿婆將飯給晏禾送過去。

  孟小阮先去了診室,又去了天知堂,都撲了空,迎面碰上了丁穗,丁穗在外面買了餃子,給晏禾帶了一份。

  晏禾不愛吃餃子,確切來說,他不太喜歡吃麵食,其實他的喜好並不明顯,即使特別愛吃的,可能只會多吃幾口,特別不愛吃的,他也從不浪費。

  丁穗敲了門。

  也許是在自己家裡,晏禾穿得比較隨意,上衣的扣子解到第二顆,露出了胸口一片皮膚。

  孟小阮見慣了他衣飾整齊的樣子,第一次見他生活中的姿態,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晏禾把她們讓進來,告訴丁穗:“你自己吃吧,食堂裡煮了綠豆粥,我喝粥就可以了。”

  丁穗不答應:“頭伏餃子二伏面三伏烙餅攤雞蛋,老話就是這麽說的,今天是頭伏第一天。”

  房間很簡潔,家具很少,客廳裡除了沙發茶幾,就是牆壁上掛的一台電視。

  沒有飯桌,丁穗直接把餃子放到了茶幾上,找了一圈沒找到凳子,乾脆將沙發上的抱枕放到地上,坐到了屁股底下。

  孟小阮第一次來,有些拘束,低頭翻著手裡的醫書,極厚的一本,她拿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手腕發酸。

  晏禾對她說:“冰箱裡有西瓜。”

  孟小阮以為他想吃西瓜,去了廚房,廚房很小,大概因為不開火,煤氣灶上只有一個燒水壺。

  打開冷藏室的門,確實有一半西瓜。

  孟小阮抱了西瓜出來,問晏禾:“刀在哪兒?”

  晏禾起身拿了一把水果刀,又拿了一個杓子,把杓子遞給孟小阮,用水果刀將西瓜表皮的那一層削掉,示意她:“吃吧。”

  孟小阮捏著杓子發呆:“我自己吃嗎?”

  雖說是一半,但也是碩大的一半,孟小阮掂量著,得有十五六斤,別說她已經吃過飯了,就算沒吃,這麽大的西瓜也足以把她撐死。

  晏禾再次起身,從廚房拿了個碗出來,用杓子在西瓜芯裡剜出一塊,再次遞給孟小阮。

  孟小阮喜歡吃西瓜,尤其喜歡吃最甜的西瓜芯,一個西瓜切開來,只有剜著吃才能吃到完整的西瓜芯,每次吃西瓜的時候,她爺爺和哥哥從來都是先把西瓜芯剜出來給她,然後再吃剩下的。

  他們的疼愛都實際,不在嘴上說多愛她,只在飲食上寵她,紅燒肉給她剝出最瘦的一層,桃子挑最大的給她留著。孟簫去山東出差,只要節氣趕得上,肯定要給她寄煙台的櫻桃,去廣西,必定寄杧果,上次去和田,碰到的時節不好,天冷,就這樣還扛了一摞饢回來。

  孟爺爺去廣州開會,回來的時候帶了好多資料,行李超重,就這樣,還給孟小阮帶了一盒杏仁餅。

  孟小阮不知道晏禾從哪裡知道的她愛吃西瓜芯,大概是前幾天她吃西瓜的時候發了朋友圈。

  她發朋友圈不分組,誰都可見,晏禾從來不評論不點讚,她曾經一度疑心他把自己屏蔽了。

  孟小阮舀了一杓,西瓜甜,真甜,幾乎從舌尖甜到了心裡,她舔了舔牙床,心滿意足。

  晏禾很喜歡看她吃東西的表情,眼睛眯成一道縫,嘴巴塞得滿滿的,人幾乎幸福得要哼出聲來,像一隻進食的鼴鼠。

  丁穗先看了看晏禾,又看了看孟小阮,想從他倆的臉上看出點八卦來。

  察覺到丁穗的目光,孟小阮的臉有些紅,晏禾收回視線,神色很平靜。

  丁穗有些摸不清楚,就不再想,朝晏禾說道:“Vincent,給我vinegar。”

  孟小阮一蒙:“Vincent是誰?”

  “我哥啊,我給他取的。”

  晏禾沉默了片刻問她:“你給人取名不經本人同意嗎?”

  丁穗沒搭腔,看看孟小阮:“你也有,Lily。”

  孟小阮讀書的時候是有英文名的,英文老師給取的,叫Emma,她覺得這個名字不太好,自從取了之後,她在課上總是挨罵。

  她捏著杓子有些摸不著頭腦:“為什麽要取英文名?”

  丁穗歎了口氣:“我們總監嫌我說話太接地氣,就跟巷子口嗑瓜子的大媽一樣,一點海歸的氣質都沒有,提升不了公司的格調。”

  於是表哥變成了Vincent,孟小阮成了Lily。

  丁穗起來接了個電話:“合同在左邊的drawer裡,明天我有個meeting,可能會late一點。”

  孟小阮嗆了一口,怎麽聽怎麽覺得像假洋鬼子。

  晏禾起身去廚房拿了醋過來,往丁穗跟前一推:“你的vinegar。”

  孟小阮婉轉地給丁穗提了點意見:“很多海歸也不是非要這麽說話,就是脫離了母語環境太久,忘了對應的中文怎麽表達,你中文這麽好,何必呢。”

  丁穗憂鬱地咬了口餃子:“我也不想啊,上面說是要與國際接軌,連公司裡的保潔阿姨都說,哪個兔崽子亂丟litter啊,淨給我找trouble呢。”

  吃了餃子,丁穗準備走了,孟小阮推說自己有事,留了下來。

  什麽事呢?她不好意思直說,想編個借口,又沒什麽理由,最後推到小寶身上:“小寶問我怎麽擰魔方,你會嗎?”

  晏禾看了她一眼,孟小阮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真的。”

  “你知道嗎?”晏禾說,“你撒謊的時候,眼睛會下意識地先向左下方看。”

  “啊,啊?”

  孟小阮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習慣,難怪她每次撒謊都會被爺爺拆穿。

  “你是想說少輝吧。”

  一語中的。

  孟小阮慌亂地擺擺手:“我不是想讓你怎麽樣,就是見那孩子挺可憐的,不行的話,你跟他說一聲,省得他做無用功,到頭來白白傷心。”

  晏禾問她:“你覺得我不會收他?”

  孟小阮想了想:“我倒不知道你會不會收他……但我覺得,你好像不喜歡他。”

  晏禾沒回答,隻告訴她:“你跟我來。”

  夜色漸深,這個時候的醫館分外安靜。

  將要滿月,月亮豐腴起來,大概再過兩天,就是個圓滿的環。

  入了伏,晚上也依舊熱,不同於白日的那種燥熱,悶得很,仿佛喘口氣都要調動起全身的力量來。

  孟小阮跟在他身後,有些沒話找話:“我同事今天去藥店買通草,大夫問買多少,她說來一斤吧,大夫說多,她說那來半斤吧,大夫也說多,最後她問大夫多少合適,大夫給她開了60g,挺大一包,出門的時候她還挺慶幸,真買一斤不得有幾十包,她也沒帶那麽多錢啊。”

  晏禾略停了下,等孟小阮跟上來,問她:“你同事在哺乳期?”

  孟小阮點點頭,又怕他看不到:“是啊,剛生完小孩。”

  她繼續問下去:“我看到有的同事在喝四物湯,有用嗎?”

  “四物湯是個補血的常用方子,但是陰虛發熱的人不適用。”

  這麽說著,已經到了門口,門口的人早已經散去,只剩少輝一個人跪在那裡,伶仃瘦削的一個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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