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故事裡陸少遊得跳水尋短見，就代表傅君顏得演跳水戲。

  跳水這一幕是在拙政園拍的，待機的時候，我和傅君顏已經換好了古裝。我們沒有和其他工作人員湊一堆，而是多走了幾步路坐在‘與誰同坐軒’裡休息。這亭台還有一個名字叫‘扇亭’，只是大多人更愛‘與誰同坐軒’這個名頭，它取得是蘇軾那句有名的詞：“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這亭台格外精致，依水而建，修成了個折扇狀。我慵懶地趴在亭子裡的石桌上，伸手指了指左右，挑挑眉文縐縐地笑著問傅君顏：“扇一縷清風為誰呀？”

  他淺笑，本就穿著一身箭袖窄身緋色袍子，翩翩氣度，又風華迷人，手中折扇指向我，溫聲答：“自是為君顏所愛之人。”

  我笑，要是自己定性再差一點，看著他這身風華的打扮，還有那如暖陽一般深情的目光。真的會覺得這個男人，就是那世上最最癡情的貴胄公子，跨越那千年萬年的歲月時光，只是為與我相見而來。

  我搖搖頭不再胡思亂想，伸手撫上他的臉，實實在在的溫潤觸感讓我心安。他的側臉貼著我的手像個孩子般眷戀地蹭了蹭，眼底滿是笑意地又問我：“‘與誰同坐軒’中與誰同坐啊？”我伸出食指，歪著頭，輕輕地戳戳他的臉頰，答：“自是與寶貝所愛之人。”語落，我倆都對視而笑。

  拙政園是景區，湖水自然是乾淨的，可再乾淨看上去也是綠汪汪一片，再乾淨畢竟也不是洗澡水。我知道傅君顏有潔癖，進那水裡肯定是不好受的。而且現在天氣漸涼，湖水更涼，我甚至彎身伸手進湖裡去試了試水，手指尖剛觸及水面，我就被冰得一哆嗦，現在這樣的天氣，水裡的溫度也分明帶著幾分刺骨。我扶著一直站在身後護著我的傅君顏起身，嘟著嘴望向一臉泰然的他，也不說話，就是不高興。

  他笑著俯身親了我一下，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隱憂，把我摟進懷裡輕柔地拍拍我的背，像是安慰我一般地說：“乖，沒事。”我心中忍不住ooxx，到底是誰要下水嘛？安慰我……誰安慰你嘛……

  開機的時候，傅君顏沒有一絲猶豫推脫，攝像機一開，他就進入了角色。只見他表情動作生動到位，說跳就跳。我老早就把毛巾和毯子藏在了一邊，來的時候我還讓保姆車停了一下，進超市買了薑糖，用熱水泡好放在保溫杯裡試了一次，想一會給傅君顏一個愛的驚喜。可是，和我同行的服裝師看著我在車裡試泡薑糖水喝，卻感歎地說：“小愛，你大姨媽來了哦……”我當時，好糾結……

  因為是拍攝是用膠片，中間也不停機。我就更是憋足了氣想我要好好表現，我不能給傅君顏拖後腿，絕對不能卡。可我心理建設做了那麽多，結果那客串演陸母的京劇演員卻演崩了，她看見傅君顏演到一半就忘記了台詞，只顧著盯著傅君顏發呆。而且她的那句台詞，特別的簡單，不過就是一句：“我的兒啊……”這樣竟然也能忘……

  我聽見鬼導說NG，就轉頭望著濕漉漉的傅君顏，又望望湖水。心裡頓時有些發毛。傅君顏見我表情不對，起身的時候極快地捏了捏我的手，我知道他是要我乖乖的，我也隻好乖巧地點點頭，沒有發火。

  傅君顏去換服裝把頭髮吹乾的間隙，化妝師來幫我整理頭髮，她驚奇地望著我問:“小愛，你耳朵怎麽紅了？”我心中鼓噪，氣的！……

  完了我還得過去安慰那位演陸母的阿姨，我笑得特別假，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地說：“阿姨，這個天水也挺涼的。人家傅君顏下水一次也挺不容易的。您看咱能加把勁一次過嗎？要不，咱先試試戲，我和阿姨您對對戲，您說好嗎？”結果，我就真陪那阿姨對戲，一直到傅君顏風姿卓越地回來。

  後來我才知道，這阿姨是京劇界的名角，她實在是太喜歡傅君顏了。第一次靠傅君顏那麽近，這才一下子太激動呆過去了。也就是那之後，她每次逢人也好，上節目也好，也特愛說這段，說我多溫和，多善良。傅君顏多和善，多敬業，多討喜。那形象樹立得無比端正模范。我每次聽聞心中都掉下一把辛酸淚，實在不好意說出真相，阿姨，當時我笑著望著你，溫柔地配合你，但我心中好想戳死你……

  下戲之後，我換好衣服就急忙往傅君顏的保姆車裡湊，也不敲，而是抱著保溫壺直接把車門推開，結果正碰上傅君顏衣衫半解，露出中衣和秀美的鎖骨。我愣住，直覺自己真真便宜了身後幾個色女。下意識地我就要在外面合上車門，卻被傅君顏一把拉進了車裡，而我整個人就直接栽進了傅君顏懷裡。

  聽見車門被他合上，我才抱著保溫壺從他懷裡探出頭，也顧不得別的，仰著脖子直奔主題問他：“傅君顏你冷不冷啊？”說著還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他眼睛眨了眨，無辜地眼神望向我，雙手伸出來舉在我面前說:“你給我暖暖。”那口氣，像個孩子。

  我一聽，以為他真凍壞了，慌忙從他懷裡起來，捧著他的手在手心裡摩挲，還不時對著呵氣。他的手感覺上是真沒有平時暖和。我再抬眼看他，不知道是車裡光線太暗的原因還是什麽，竟然覺得他的臉色都有些發白。我心底忍不住歎氣，做事太認真負責也不是太好。

  我想著，就趕忙從一旁拿出保溫壺，打開蓋子心中期待地舉在他面前，也不好意思說話，只是睜著眼睛望著他。傅君顏呆愣了半秒，雙手接過保溫壺，他說的話特別傻，他問：“給我的嗎？”

  我點點頭，又有些嬌羞地埋著腦袋說：“我來的路上試著泡了一杯，味道還好的。傅君顏，這也算薑茶對吧？雖然有紅糖什麽的……”

  傅君顏沒有說話，只是端起保溫杯，一口飲盡。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蓋上保溫壺的蓋子放在一邊，又伸出手在我面前，我就無聲地去握他的手，給他取暖。傅君顏就這麽半眯著眼望著我，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卻突然反握住我的手，輕笑道：“傻孩子。”說著又傾身靠在我的肩上，蹭了蹭我的臉，他暖暖的呼吸噴在我頸脖間，曖昧的，纏綿的，連皮膚也微微發麻，我聽他淡淡地歎息道：“寶貝，你知道嗎？有人疼的感覺，真好……”

  我的心莫名一重，學著他的習慣，輕輕地摸了摸他的發頂。

  故事裡，陸少遊落榜後，陸母曾要求選良辰吉日快快娶卿卿進門，可卻被陸少遊一口回絕了。陸少遊甚至請求父母替自己退婚，言說自己無用，不能拖累了那樣好的女子。

  陸母心憂，左思右想後想起那日卿卿的聰慧溫婉，怎麽也舍不得。便動了念頭，派家丁去穆府請了這穆家九小姐來。

  穆卿卿再見陸少遊時，他正在留音閣撫琴。那時他的笑很清，如春日透暇的煙柳，又如那湖上碧波的漣漪。身後綠草茵茵，竹影蕭蕭，說不明的清雅高潔。

  穆卿卿提起裙擺，柳腰輕擺，婀娜多姿地朝陸少遊走去。陸少遊指尖琴音未斷，他抬眼，只見穆卿卿一身月色裙紗，發髻高高盤起，華美的金步搖環佩襯著她的步伐嚶嚶作響，對上他唇角一勾，行禮道:“卿卿見過三公子。”

  “九小姐怎會來？”陸少遊淺淺一擰眉，那口氣神態，全是疑惑。下一瞬卻恍然般輕笑了起來，樂聲亦息。他似是斟酌了幾番，才緩聲開口道：“少遊不才，未能高中。少遊之淺薄無才，便是幾年後，也與高中無望。這些，九小姐都該是知曉的，少遊雖庸蠢，卻知不能耽誤了九小姐。若是九小姐願意，你我退了婚事，少遊自去穆府門前長跪三天三夜，讓世人知曉因果，絕不壞九小姐清譽，也予九小姐能另覓得佳郎，一生無憂。”

  穆卿卿聽了目光一滯，心下有幾分惱怒，又想起暗處躲著的陸母不敢放肆，隻好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硬擠出幾滴淚來，一時間梨花帶雨，多的是孱弱風情，便是陸少遊也看得癡了。誰又見過這般的絕色。上一刻是牡丹的絕豔，下一刻是蓮花的高潔，再一瞬卻又如梨花的嬌羞了。

  只見穆卿卿鼻頭泛紅，細聲說道：“卿卿不才，曾聽父兄談及，當年東坡先生喜得一子，高興之余寫詩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兒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我阿母亦喜佛法，日日誦經，我幼時便聽阿母道：‘不越貧與富，不舍賤從貴，大慈平等，眾生安泰。’卿卿不知曉些什麽，卻知曉從你我定親那一刻，卿卿便生是陸家的人，死是陸家的鬼。三公子莫言什麽無才，不中舉的。卿卿隻為女子，不求富貴，不求名利，隻願公子無難無災。”說著，她隻輕輕一福身，竟哽咽到細細哭出聲來，一派楚楚可憐。

  陸少遊垂眸，倒因她的話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卻聽穆卿卿的哽咽聲驟停，態度也陡然一變，她兀地放下手中拭淚的帕子，臉上還帶著點點珍珠一般的淚花，深邃的眼眸卻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唇角一勾，連聲音也不再那般嬌弱，衝著他輕哼道：“現下好了，你母親走了。”

  語落，穆卿卿冷笑一聲，上前幾步，雙手撐在那琴弦上就貼上陸少遊的臉劈頭喝道：“呆子！我可有說過解除婚約嗎？又是誰予你膽子這般做的？你這個呆子！你可聽好，若你再談解除婚約一事！我定饒不了你。”說完她才起身，心下卻還憋著難受，穆卿卿隨意地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用眼角瞥著陸少遊，頓了頓才道：“你可給我聽仔細了，從小我母親就告訴我，我穆卿卿是得嫁給你陸少遊的。見你這樣呆傻，連書都背不好，科舉也考不上，我都勉為其難認下了。你還有何等理由要推了我出去？”穆卿卿說著眼底伶俐，周身滿是火辣辣的風情。

  說著她又掃了眼面前的七弦琴，纖指撫著琴弦，實事求是地道：“你這呆子書背得不好，這琴倒是彈得極好的。”這才抬眼再看向陸少遊，眼底已沒了剛才的氣惱，多了心平氣靜。只見陸少遊傾耳聽著，面上無一絲不耐，端得是好脾性。他微微垂頭，熟練地運用茶具，注水，出湯，奉茶。不一會，茶香浮動，一杯茶盞遞在穆卿卿面前。

  穆卿卿接下，雙手捧杯，端在鼻尖聞了聞茶香，又笑著讚了聲：“茶亦是好茶。”垂首細細抿了一口，她才對著陸少遊難得地和氣道：“你就莫要想退婚的事了，我是不同意的。你雖在仕途上可能未有什麽出息，但我看其他卻是不錯的。而且，我四哥在中榜之前其實也同你一般，書背得不是太好。但他專攻策論，策論卻是寫得極好的。我想不如你也這般嘗試一番，也該是有功效的，我亦時常來督促你。這樣可好？”

  陸少遊聞言，側過臉看她，沉默片刻才緩緩道：“九小姐不知，少遊幼時曾發過誓言，若今生無才高中，便不娶妻生子，寧願孤老一生，以示懲處。這般，少遊怎可連累了九小姐。”

  饒是穆卿卿那般跳脫的性子聽了這樣的話也愣了愣，她垂眸咬了咬唇，才終是帶著幾分灑脫地擺擺手道：“無事，無事，我等便是了。”

  這之後，明裡暗裡，穆卿卿都時常上陸府，看著她的未婚夫念書作賦，她常常氣得揚長而去，耳根通紅。但第二日，卻又殷殷而來。陸少遊也漸漸知曉了她的脾性，不過是有氣撒出來便好了，之後，便又如無事一般，也挺可愛。

  這樣日複一日，兩年過去，穆卿卿已十八，待字閨中，已算得上是個老姑娘了。可她卻毫無憂心，一心等著陸少遊。她隻想著陸少遊雖在背書上有些呆傻，但其他事項上卻是明透的，心中只等著他，想他就是考了個最差的名位也是好的。

  卻不想，這年陸少遊突發急症，竟誤了科舉。

  這天夜裡，穆卿卿偷偷來到了陸少遊的臥房，她站在他床前望了他良久，輕歎了聲：“呆子。”便走了。而她那美麗的背影中，年少時的嬌俏淡去，多了那麽一點點孤冷憂傷。而陸少遊在她離開後，緩緩睜開了眼，他起身靠坐在床上，睜著眼，就這麽一坐到了天明。

  這之後，穆卿卿仍是常來，穆家也依舊沒有一點微詞，又這樣日複一日，穆卿卿二十歲這年，終於又到了上京趕考的好日子。陸少遊啟程之前，穆卿卿偷偷溜進了他的房間，她的眼底依舊明亮如水，身穿豔紅的衣裙，倚在門旁就這麽看著陸少遊發呆。

  雖說窮家富路，但一路行走凶險未知。再好的家世，行在路上也該有所掂量才是。這時陸少遊已換上了一襲半舊的寬袍，洗得卻是很乾淨的。他烏黑的長發未梳好，隨意地束在了肩背上，整個人清爽不拘，隱約透出了幾分仙風道骨來。

  穆卿卿勾起唇，仍帶著幾分淘氣地從袖裡扔出了一個香包砸向陸少遊。她歪著頭眼底滿是歡喜，嘴裡卻埋怨道：“你長得這般模樣，照理說怎樣也不該是個蠢笨的。”這話裡帶著調笑，卻沒有半點不好的心思。語末，她自己亦咯咯笑了幾聲，才突然抬首極認真地道：“陸少遊，那年你落榜竟要尋短見，我娘回府就歎‘怎想這三公子長得那般好，卻是個無才無骨的。’我卻想，你不過只是書讀得不好，其他卻都是好的。後來，陸府有退婚的意思，我拒絕了。我娘那時便說，我也是個莫名癡傻的。兩年前，你臨考病重，當時我就想，這真是時運不濟了。那時我娘算著我的年歲，連連搖頭。又說誰家的郎君對我有意，問我是否願意退婚。她說我為女子，如何也耗不起了。我那天輾轉反側，後來忍不住偷溜進了你臥房，我就看著你，看著你。我又想這世上男子，哪個能和你這般，日日容得我這私底下的小孩子壞脾性？於是第二日，母親再提向你退婚的意思，我拒絕了。”

  她頓了頓，聲音已有些哽咽，歎了口氣才繼續說道：“這次你上京，前路如何，我亦是未知的。你那年和我說，不得高中就終生不娶。我反覆想了這麽些年，也終是想開了。不娶就不娶了罷……我等著你，栽在你手中便是了。你這次去，亦莫要勉強自己，若是不行，你便回來。我倆便這樣，無名無分，也是挺好的。”

  陸少遊聽到這裡，已驚詫地抬眼望向她，內心似是經受了巨大的衝擊，他一雙靈秀的眼就那麽直直地望著穆卿卿，頭一次，久久都未收回。

  送別陸少遊的隊伍裡，穆卿卿扶著陸母站在了最前頭，隻溫雅地朝他輕輕揚了揚手。她在人前一貫是賢良淑德的樣子，一派大家閨秀的端正做派。陸少遊不禁想起她私底下那些不為人知的模樣，不自覺地便也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