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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再起時》第3章 虛虛實實
  第3章 虛虛實實
  走廊深處的病房有開門的聲音,有人結束探視要走。裴紫蘇睫毛一抖,聽出了江曉城父母的聲音;余晟剛和江家人接觸,也是印象深刻。

  裴紫蘇向病區看了一眼,距離有些遠,來不及!她若跑出走廊肯定會被江家人看到。周圍是幾間病房,再有就是換藥室。

  裴紫蘇兩步走到換藥室的門口,一推,沒推開門。

  七號病房的人在向外走了。

  裴紫蘇用力地轉著門鎖,磕碰出很大的聲音,可就是開不了門。她回頭求助余晟:“這門怎麽打不開?”

  余晟詫異她過度的反應,但還是走到她身後,身形覆蓋住了她的,也擋住了江家人的視線。余晟把門把手向上提,一推,門開了。裴紫蘇魚似的鑽進換藥室,余晟跟了進去。

  走廊裡是江父的聲音:“好像有個孩子挺像蘇子,是不是那孩子來看曉城了?”

  裴紫蘇貼在換藥室的門口,旁邊是櫃子,放著無菌紗布、繃帶、棉球……裴紫蘇縮在牆和櫃子的夾角,屏著呼吸。

  余晟在她眼前,手扶著門遲遲不關,打量著裴紫蘇:這女孩不是軟包子個性,此時卻藏了起來。她和江曉城、江家之間,沒那麽簡單。

  余晟意識到,他方才把江曉城住院的消息告訴裴紫蘇確實是冒失了,犯了個錯誤。

  “關門啊!”裴紫蘇等不及,探身伸手推上了門。於是,她和余晟幾乎就面對面貼在一起了,近在咫尺,他溫熱的呼吸就拂在她的額頭。

  門外的腳步聲近了,江家父母的對話漸漸清楚:“你看錯了,蘇子來了怎麽不去看曉城呢?”

  “我不會看錯,有幾個姑娘能長她那麽高?有幾年沒見這孩子了。”是江父的聲音,還是當年對小女孩的寵愛口吻。

  換藥室的門上玻璃窗鋥亮,裴紫蘇著急地在牆上找著什麽。

  “燈的開關在哪兒啊?”她急急地問余晟,額頭擦過了他的下頜,兩人的呼吸糾纏在了一起。猝不及防的對視,太近了。余晟的眼睛黑得嚇人,裴紫蘇瞬間被攝了魂,心驚肉跳地啞了,失措間忘記了偽裝。

  余晟對一件事立刻很有把握,他抬手探向裴紫蘇身後的櫃子。裴紫蘇看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門外是江家父母的聲音,眼前是余晟的迫近。

  嗒的一聲輕響,換衣室內陷入了黑暗,余晟如她所願關掉了燈。黑暗封閉的空間裡,氣流散亂跳突。

  江家父母和隨行的人走過,江父在笑,承認自己認錯了人。

  裴紫蘇放下了半顆心,卻提起了一口氣:門外的洪水退卻,門裡的猛獸正在虎視眈眈。

  黑暗裡,余晟的聲音像水底的沙子,軟潤、粗糙:“這個時候,是不是我做什麽你都不會出聲?”

  他試探地又湊近她,裴紫蘇向後仰,他的手臂固定著她的後背。

  裴紫蘇依稀能看清余晟的輪廓,她瞪著他。

  余晟呢喃著,聲音幾不可聞:“我想,試試。”

  裴紫蘇僵硬著脖子:“什麽?”

  “會不會,被打……”

  余晟橫了心,熾熱的唇忽地捕住了她的,裴紫蘇的驚叫被吞噬。

  預計中的那一巴掌沒有打下來;預計中的溫軟卻超乎想象,余晟陷了進去。

  他的吻與他的人完全不同,是強悍的,甚至是捕獲式的,隨即他整個人也壓了下去。

  裴紫蘇身體後仰如弓,雖然余晟的雙臂托著她的腰背,但她無處支撐。腳下踉蹌,她被推到了牆邊,大腿抵在桌沿上。

  狂熱席卷,像是捕住了獵物。而獵物束手就擒,余晟的掠奪才漸漸緩和,轉成細膩耐心。他吮吸、探尋著她的唇齒,綿密、熱烈、新奇。

  裴紫蘇被“蒸”了,心在跳,在唇齒間跳,狂跳。唇齒間的負壓讓她被吸附著、牽引著、回應著。

  手無力地向後探,她想找到身體的支撐,黑暗中碰到了桌上的無菌瓶,圓瓶倒下,旋轉著碰到了不鏽鋼彎盤,一陣金屬碰撞、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音。

  靜謐的黑暗裡忽然的聲音驚動了兩人,余晟頓了下,隨即放開了她。

  熾熱的氣息倏地就散了,眼前光一晃,是余晟開門出去了,他又隨手關上了門。裴紫蘇聽見他在和人說話,是趕來的夜班護士。

  她仿佛能看到他火熱的唇說話的模樣,濕潤的唇會勾起唇角,彬彬有禮:“……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東西……我收拾吧,你去忙……”

  裴紫蘇的手拂上唇,熱辣的感覺,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顫抖。

  門開了,余晟又進來。陰影裡有纖細高挑的身影影影綽綽的,裙子像幽暗裡半開的扇面,他伸手打開了燈。

  空氣裡是打翻的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鼻。地上是摔碎的玻璃瓶,消毒液濺成放射狀的花,銀色的鑷子、剪子也掉在了地上。

  裴紫蘇垂著頭,手指漫不經心地在桌面上畫著圈。她像是沉浸在一首曲子的尾音裡,懶散、隱秘地散發著誘惑。

  余晟彎腰去撿鑷子,看到她膝蓋處的青紫,是中午做心肺複蘇時在地上跪出來的瘀青。裴紫蘇彎腰想幫忙,腿剛一動就聽見余晟說:“你別動,我來。”

  她能看到他的發頂,鬢角處居然有幾根白發。余晟起身整理桌面,背對著她。室內太靜,不鏽鋼物品輕碰的聲音就很刺耳,不比被裴紫蘇打落時好到哪兒去。

  “我是很慎重的。”余晟說,收拾著桌面上的物品,“也許你會覺得突然,剛才如果嚇到你,對不起。”

  裴紫蘇不說話。她感到余晟走近,雙手握了她的雙手:“我們,試試,行嗎?”

  這是在征求意見?又變回謙謙君子了?和“碰”她時判若兩人,之前這個人還勸她去“探視”江曉城。

  裴紫蘇翻了個白眼——虛偽!
  余晟笑了,抬手幫她整理了一下耳畔的碎發,牽著她的手出了換藥室。裴紫蘇任由他牽著,看著他的背影,很好看,端正有型。

  出了病區走廊,由步梯下了樓,兩人的腳步踏出錯落的回音,他始終牽著她的手,天熱,兩人手心裡都是汗。

  “九層呢,為什麽不坐電梯?”裴紫蘇問。

  “這樣可以多走一會兒。”余晟說。

  轉個拐角,窗外是大片磅礴的火燒雲,余晟被吸引,靜靜地看著。

  他有很久沒這麽安靜悠閑過了,自從多年前那個血色漫天的傍晚之後……

  眼前與記憶裡的景象重合,余晟攥緊了掌心裡的手,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些年他努力做一個瘋狂的醫生,沒有停頓過,忙得忘了自己是誰。只有在這個盛夏,他莫名其妙就閑了下來,有大把的時間,閑得無所適從,居然很輕易地喜歡上了一個人。

  如果心動要一個天時、一個契機,又恰好能遇到一個心儀的人,真是命數。

  方才那一瞬,裴紫蘇只是靠近,他就失控了。余晟承認惦記她很久了,更承認方才的吻很不君子,也很莽撞。他不禁嘲笑自己——本能,有時候是個好東西。

  那一刻他的本能是:怕錯失。

  “裴紫蘇,”他連名帶姓地叫她,像核對確認手術時的病人,“我們,試試,行嗎?”

  裴紫蘇想不明白似的:“你這是第二遍問我了,是要我搖頭嗎?好能不負責任地脫身?”

  她佯裝要走,余晟拽住她,笑了:“再也不問了。”

  這一刻,他身後是夕陽盛景,他微笑地看著她,溫暖英俊。

  晚上裴紫蘇回到家,緩緩地在門邊坐了下來。單曲循環般,她回想這一個小時裡發生的事情:是怎麽從談論江曉城,就進了換藥室的?之後的事忽然就離奇了,她怎麽就被他親了?
  余晟的成熟、果斷,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更不是謙謙君子的做派。她還在設想和他的各種可能性時,他便劈面一記殺招。無力招架,裴紫蘇現了原形、束手就擒。

  喜歡就是喜歡,他靠近時,她就接住。這感覺,像低血糖的人忽然撞見了葡萄糖!
  裴紫蘇靜靜地回味著余晟眉眼間的灼燙、唇間的瘋狂,還有自己心底的悸動,隱隱地歡喜甜蜜著。

  老裴從臥室出來時看見的就是女兒慵懶地窩在沙發的角落裡,面容恬靜,熠熠的黑瞳裡光華細碎地流淌,似有心事、似在憧憬。這畫面和暖溫潤,質感朦朧,幽光中有綺麗的波瀾,微妙獨特地香甜著。

  裴紫蘇今天不對勁,像是籠罩在他看不清的光裡。家裡忽然有了女人味,柔和的、細膩的、隱秘的。

  老裴咳嗽一聲,驚回裴紫蘇的魂兒,他問:“回來晚了,幹什麽去了?”

  裴紫蘇耍花腔:“白衣天使,為人民的健康服務嘍。”

  老裴半信半疑的也就信了。父女倆聊了些醫院的事情,話題晃悠悠地轉到了不是ICU也不是中醫科的——肝膽胰外科,自然就聊到了余晟。

  “余晟說你曾經把病歷扔在他臉上,當著病人的面兒。”裴紫蘇嘖嘖稱歎。

  “我對他算是很客氣了。”老裴說。

  這個年輕人鋒芒畢露,在老裴心中是很有一號的:“余晟是把難得的好刀,可惜在嶽主任手下被打壓得太狠了。不過老嶽是壓不住余晟的,你看著吧,用不了多久老嶽就得把余晟請回病房。”

  “為什麽?”

  “知道余晟為什麽出國嗎?當時老嶽把余晟所有的機會都封住了,所有人都以為余晟會被排擠走,那小子卻考了公派出國,老嶽氣得乾瞪眼。現在他回來了,翅膀更硬了。余晟就不是個由人擺布的人,越逼他,他越強。再被逼急了,他離開這裡還怕沒有醫院請他?余晟在肝膽胰外科的圈子裡可是很受矚目的。”

  不由人擺布,這話形容余晟還欠點兒火候,豈止是“不由人擺布”?
  裴紫蘇漂亮的眉毛微微抬起,笑了,像偷到了糖。

  余晟一早去病房看江曉城昨晚的各項檢查結果,還有他夜間的情況,病情進展很樂觀。

  江曉城昨天疼得要死要活的,今天才看清楚給他看病的是余晟。他挺不痛快:“我要換醫生。”

  余晟當沒聽見,關照他一些要注意的問題,特別是要戒酒。

  江曉城不耐煩,錢都是拿命換來的,健康的一部分功能就是拿來換成功和財富。他說:“戒酒?我做不到。”

  余晟總不可能把病人當自己的孩子似的時刻管著,說:“你是慢性胰腺炎,這種病在初診的時候要特別注意和另一種病鑒別開,你知道是什麽病嗎?”

  江曉城滿不在乎。

  余晟也滿不在乎:“胰腺癌。胰腺癌還有個稱號——‘癌中之王’。”

  江曉城臉耷拉下來了。

  一旁的管床醫生感慨:“胰腺的病都凶,記得喬布斯不,他比你有錢,也比你有更好的醫生。”

  余晟把病歷夾遞給管床醫生:“喬布斯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胰腺癌,你給江先生講講喬布斯的故事。江先生,嶽主任明天就回來了,他會親自管理你的病情的。”

  交代完,余晟出了病房。

  江曉城問管床醫生:“這個余醫生看病怎麽樣?”

  “這麽說吧,一般情況下其他醫生搞不定的病人都給他了,病人見到他的時候肯定是要做大手術的。”

  江曉城臉色很臭:“我也需要做手術?”

  “也不是每個病人都能排上他的手術,得看運氣。余醫生讓你戒酒是為你好。哎,教你一招,想喝酒的時候念一聲‘余晟’,肯定不想喝了。之前有個化療的病人一聽見‘余晟’就想吐,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余晟看完他目前唯一的病人後,時間還太早,他就往裴紫蘇家去。他在醫院門口遇到來上班的裴主任,兩人互道了聲“早”,擦肩而過。

  車停在小區門口,余晟走到裴紫蘇家樓下,等了大半天才看到裴紫蘇大步衝下樓,拿著一盒牛奶正在喝。

  見到余晟,裴紫蘇險些跳起來,慌張地四下看。

  “裴主任這會兒已經在查房了,”余晟看了看表,食指不停地敲著表盤,“小裴醫生,離查崗點名還有半個小時,你很可能要遲到了。”

  “你要是我的上級醫師,我就沒法活了。”裴紫蘇大步快跑。上班的路程時間她是精確算過的,一秒都不浪費,所以一秒也不能耽擱。

  余晟與她並肩:“放心,我不會招你當學生的。”

  “太好了,我可不想當你的學生。”

  他們正走到林蔭道,余晟忽然拽著她進了路旁的林間。清晨的闊葉林中陽光都是枝葉的香氣,余晟眼裡是細碎的晨光:“誰也看不上誰,咱倆這樣可不太好。”

  裴紫蘇笑:“你這話一股鶴頂紅味兒。”

  余晟靠著樹,拉她進懷裡:“鶴頂紅是什麽味兒?”

  “甜的。”裴紫蘇挑眼看他。晨曦裡她的眼角水潤,撩起一副清澈的媚態。

  余晟心頭一熱,靠近了她的唇:“甜?你確定?”

  裴紫蘇臉熱:“穿腸毒藥,都是甜的。”

  余晟吻了上去:“我猜也是甜的……”

  唇齒輾轉間有斷續、含混的對話:

  “……遲……到……”

  “……挨罵的……又不是我……”

  出了小區看到余晟的車時,裴紫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主動跳到了車後座,系好安全帶。

  “我沒打算送你。”余晟站在車窗邊,低頭看著她。

  “喂!”裴紫蘇想變刺蝟。

  余晟笑,手探進車窗撫上她柔軟的唇,說:“除非晚上一起吃飯——把你老爸安排好,別讓他在晚上九點打電話。”

  裴紫蘇紅了臉,作勢要咬他。余晟已經走開,繞過車頭坐進車裡,發動了車子。

  果然裴紫蘇上班沒遲到,但是比平時晚。張夫子敲桌子:“比平時遲到了五分鍾!下不為例!”

  五分鍾,裴紫蘇心神一蕩……

  “哎哎,發什麽呆!”張夫子的聽診器敲在裴紫蘇的肩上,“去,罰你給三十二床的病人‘講課’,溝通治療方案。”

  紫蘇下巴掉下來:“張老師,你不能這樣……”

  三十二床的病人是個“搜索大仙”,靠網絡搜索和自學揣摩,建立了自己獨特的醫學體系,已經達到了決定檢查項目和用藥開藥,自成清奇一派。與三十二床的病人溝通的醫生,就像核動力航母的一個轉向,你要對搖櫓的人仔細解釋動力系統、操作原理,還要被問一個接一個“為什麽”——滿腹經綸毫無施展之力。

  張夫子很倚重她:“他不聽我這老頭子的話,換個美女醫生試試。”

  裴紫蘇慘叫一聲——不能遲到啊!

  交接班時聽醫生、護士們議論,裴紫蘇才明白今早余晟為什麽不趕時間上班了——上午醫院安排了他的回國匯報演講。

  開講時間已過,裴紫蘇匆匆地往匯報廳趕。匯報廳裡人滿為患,余晟清朗的聲音裡,裴紫蘇在人縫兒裡尋找立足之地。她沒聽清余晟說了句什麽,廳裡的人都笑了,氣氛很輕松。

  裴紫蘇身邊有個醫生在感慨:“余晟這小子,這股子傲勁兒真是藏都藏不住啊。”

  講台上,余晟換了正裝,勁瘦的身體線條含蓄。身後是投影牆,他切換著課件內容,各種手術的視野,手術器械的冷冽光澤,器官組織的血肉模糊。

  他講得從容,自信得發光,鋒芒畢露。

  裴紫蘇遠遠地望著他,有種摘到星星的感覺。

  “我打斷一下,”有突兀的提問打斷了余晟,“你介紹的手術技術是很新,但它的缺點你有沒有考慮過?”

  余晟答:“它的問題在於……”

  “如果是在國內,對這個病人的手術方案,你會選哪一種?”提問者再次打斷了他,大有把余晟掛在台上讓他下不來的意思。會場裡頓時極靜,都看向提問者,余晟的頂頭上司——肝膽胰外科的嶽主任。

  余晟沒被掛住,說:“最大的問題是並發症,第一步手術中會對肝組織有牽拉和擠壓,腫瘤細胞可能會廣泛轉移……”

  不到三分鍾,余晟再次被打斷了。這次“刁難”他的不是嶽主任,而是中心ICU的裴主任,裴紫蘇的親爹。裴紫蘇頓時覺得偏頭痛。

  裴主任的問題更為具體:“余晟博士,這麽複雜的手術請你提供病人在術前、術中、術後的各項數據。”

  這些數據龐雜,且不在手邊,但余晟心裡有數,揀主要的答。裴主任咄咄逼人地又問,余晟答得簡潔。

  在兩人短兵相接般的問答中聽眾們都興奮了,直到裴主任點頭表示滿意,余晟才繼續他的匯報內容。

  裴紫蘇深深地呼出口氣,一手心的汗。

  但裴主任並沒有放過余晟,報告結束後,他把余晟叫下台繼續問。

  老裴背影高壯,余晟在他面前清瘦挺拔。余晟說話間略一抬頭,往裴紫蘇這邊看過來。裴紫蘇忙回頭,混在人流裡出了匯報廳。

  正是午餐時間,裴紫蘇去了職工餐廳。手機在白衣口袋裡不停地閃著,是江曉城,裴紫蘇沒接。

  身邊緩緩地停下一輛車,後座的窗落下,有人喚她:“蘇子?”

  這聲音像是從噩夢裡拎出來的,裴紫蘇額頭一層冷汗。她看到了江曉城的父親江遇,商界大亨。

  江遇竟已兩鬢花白,資本家的風范也更濃醇了。江家的男人即便老了,也是威嚴、文雅的。

  裴紫蘇被江遇“碰”個正著,無處可躲,僵硬地叫了聲:“江伯伯。”

  江遇是個凜冽的人,很少有和氣的時候。他此時正溫和地打量著穿了白衣的裴紫蘇:“你最終還是強不過老裴,當了醫生。”

  裴紫蘇笑了笑,挺難受的。

  江遇說:“我中午請了你爸爸吃飯,還有幾位給曉城看病的醫生,你一起來吧。”

  裴紫蘇搖頭。

  江遇下了車,裴紫蘇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孩子長大了,反而疏遠了。江遇悵然:“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鬧著要和曉城換爸爸,老裴氣得找我算帳。”

  裴紫蘇還是沒說話。

  “曉城病了,我看得出他想見見你。過去有些誤會,可我希望你能真正成為江家的孩子。你能明白江伯伯的這份心嗎?你和曉城如果散了就太可惜了。”

  裴紫蘇終於開口:“江伯伯,您勸勸他吧,他喜歡的是回憶,可是我想向前看。”

  江遇目光沉沉地看著她:“還在生我的氣?”

  裴紫蘇搖頭:“沒有,您別自責,我也不想看到您不開心。”

  這女孩不再崇拜他,不再對他言聽計從了。裴紫蘇十幾歲的時候像極了她的媽媽,如今從單薄青澀的模子裡脫出來,多了幾分硬氣,倒有幾分像老裴了。

  “有時間去家裡坐坐吧,和你爸爸一起。”江遇歎息,上車離開了。

  裴紫蘇目送他離開,在大太陽底下打著寒噤,雙手用力地搓著前臂。

  江家,她是真的怕。

  傍晚,余晟等了一個多小時不見裴紫蘇來,隻好去中醫科找她。

  裴紫蘇被桌上厚厚的病歷夾埋得嚴嚴實實,求救似的看向余晟。

  余晟也是毫無辦法,就知道今晚的約會泡湯了。他無奈地問:“怎麽會有這麽多病歷?”

  “一天收了八個新入院的病人,加上出院的,還有原本就住院的……真想來口參湯吊吊魂兒。”

  余晟笑了:“晚飯我給你買回來,想吃什麽?”

  “大魚大肉。”裴紫蘇報仇似的。

  余晟批評:“太沒有醫生的職業精神了,應該是清湯素菜才對。”

  醫生辦公室裡沒其他人,夜班醫生鑽在病房裡忙。余晟拿起她的Hello Kitty,擺弄著看。

  他的手修長,太漂亮了,是長期消毒、刷手、戴手套的外科醫生的手,每根手指上都像是附著精靈。

  敲電腦的裴紫蘇目光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過去,余晟拿著玩偶的手勢都是很輕盈的,豆豆眼的大臉玩偶在他手裡很開心似的。

  余晟看她,笑了笑,放下玩偶。

  裴紫蘇恍然回神,臉有些燒。

  “我去給你買‘大魚大肉’。”余晟捏了下她的肩,出了醫生辦公室。

  夜班醫生匆匆進來,還看著走廊外:“那是外科的余晟吧,他有什麽事?最近總見他來咱們科。”

  裴紫蘇敲著鍵盤錄病歷:“他找張夫子。”

  余晟沒去職工餐廳買菜底子,回診室拿了保溫飯盒,去醫院對面的飯店要了外帶。經過一家甜品店,櫥窗裡口味、花式繁雜的冰淇淋擺得像要過聖誕節,余晟猶豫著該選哪一款才能討好小裴醫生。

  侍應生問:“先生給小朋友選,還是女孩子?”

  “女朋友。”余晟說。

  這就好辦了:“這一款,甜蜜代言。”

  粉紅色、玫瑰纏身的外包裝。這造型完全不是裴紫蘇的路數,可以預想到她看到時的表情……

  余晟說:“來一個大號的。”

  “都是統一尺寸的。”

  “那就來兩個。”

  拎著保溫飯盒、冰淇淋,外科醫生余晟去的方向是內科樓。暮夏時節秋意漸起,日落提前,景象也日漸疏闊。醫院裡病人散去,是一天中比較閑適的時段。

  手機響起,是病房打來的,余晟接起。聽著聽著,他目光聚斂,銳成精亮的一點:“傷了多少人?……嶽主任是什麽意思?……我馬上到。”

  突發事件,連環車禍,輕傷、重傷,傷者眾多。普外科能上台的醫生都上了手術台,人手還是不夠用。

  大局為重,嶽主任迫不得已想到了余晟這把閑刀,讓人通知他上手術。

  余晟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血熱的速度,羽翼蓬松地立起,緊張得就要振展開來。

  他給裴紫蘇打電話,她沒接,八成是去病房看病人了。余晟兩步跳上內科樓的台階,大廳裡保衛科的小保安轉悠著,咿咿呀呀哼著戲文:“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牡丹亭》,昆曲。

  余晟把飯盒和冰淇淋給他,交代:“送給中醫科的小裴醫生,告訴她我上手術了。”

  小保安拍胸打包票,立刻進了電梯去送飯,余晟放心地走了。

  小保安還不認識中醫科的小裴醫生,不知男女老幼是醜是俊。被人送飯的醫生不多見,小裴醫生有這待遇,八成是打賭贏了余醫生。

  電梯停在四樓,忽然衝進來產科的夜班小大夫,看到小保安一把拽住:“快去我們科……”

  余晟到肝膽胰病區的醫生辦公室,實習生樊易在等他。樊易實習才幾天,第一次見這麽大的事故場面,緊張得滿地轉圈。

  “病人血壓多少?”余晟進門就問。CT片已經準備在閱片機上了,他過去看。

  “高壓60,低壓40。”樊易答。

  “給升壓藥,還要推血,這些做了沒?”

  “方明醫生都下了醫囑。”

  余晟點點頭:“馬上準備手術。”

  現在就做手術?樊易追著余晟:“用了升壓藥不見效,推血也還沒準備好……”

  余晟說:“等不及輸血了,病人的積血厚有4厘米,應該有大出血,補血再快也追不上出血的速度——你馬上聯系手術室和麻醉師。會拉鉤嗎?”

  這是在問他?樊易一愣:拉鉤?

  拉鉤:外科手術的時候皮膚和組織被切開後,切口不會自動打開手術區域,需要用叫作“拉鉤”的器械把切口的皮膚和肌肉向外拉開,才能把要手術的部位暴露給醫生。若是一台大手術,這“鉤”得拉個把小時。

  如果讓一個實習生幫忙拉鉤,意味著什麽?
  樊易看著余晟,這位醫生的意思是要他當手術助手?
  “會!拉過!”樊易陡然一嗓子超高音,像要上戰場。

  余晟已經出了醫生辦公室要去手術室,在門外聽見樊易蹦起來的聲音。余晟搖頭:第一次上台都是這麽傻,給主刀拉鉤那都是天賜的幸福。

  從醫生通道進了手術室,余晟換上綠色的洗手衣、換鞋、洗手、刷手,舉著雙手進了手術間,穿上了手術衣。

  手術室的護士是小雨,看到余晟眼睛倏地亮了:“余醫生,你上手術啦!”

  口罩、帽子的縫隙裡,余晟對小雨眨了下眼睛示意。小雨到余晟身後為他系好後背的帶子,又仔細為他整理衣服。好久不見,她整理得格外仔細。

  其他護士在準備手術器械,麻醉師在監測數據,這裡的一切都是老樣子。碩大的無影燈還沒亮,就算全世界的無影燈都一模一樣,余晟也能辨認出曾亮在他頭頂的那幾台。

  他對小雨說了聲“謝謝”,走向無影燈下的手術台。

  傷者已經被擺好姿勢,余晟摸了摸他的肚子,硬硬的,是一肚子血。他在等病人的血壓升上來。

  余晟看向樊易,這實習生的穿戴比他這個主刀還周正,但杵在那裡就是顯得多余——是一隻新鮮、好奇的菜鳥寶寶。

  余晟忽然問:“以這個病人的情況,眼下最要緊的是什麽?”

  開刀前,主刀老師還有口頭提問……

  樊易腦子裡是一團蒸汽,開始胡說八道。

  余晟直搖頭,打斷他:“最當緊的是快速止血。還有,你站在了我的手術位置,讓一讓。”

  樊易慌忙讓開,局促到想逃跑的時候,聽見余晟說了一句:“別緊張。”

  樊易心一暖。

  余晟低眉凝神,在病人的腹部切開切口,手非常快、動作非常嫻熟。

  血瞬間噴了出來,吸引器在吸血,但血湧得更快,根本看不到血管和內髒。護士小雨手疾眼快,忙用盆接血。

  活生生的血腥場面,解剖室裡的屍體怎麽可能有這震撼力?樊易的喉頭滾了幾滾。他按照余晟的指示,用拉鉤拉開切口。

  余晟的手穩穩地伸進了切口處,有鮮血被他的手擠了出來。

  儀器忽然狂叫,病人的血壓直往下掉。護士和麻醉師忙作一團,著急地把血漿往病人血管裡擠。血壓一次次地被拉上來,又掉下去……這病人始終在鬼門關外轉悠著。

  樊易沒經過這陣勢,血腥味、電刀切肉的焦糊味兒、儀器的叫聲,樊易一陣陣惡心、哆嗦,直往後躲。

  余晟不滿地冷眼看樊易,樊易被那雙眼睛裡的黑色震到,反而鎮靜了。

  余晟垂下眼,很快在腹腔裡找到了出血部位。但他還在折磨這個小實習生:“哪些地方可能有出血?是一處?幾處?還是十幾處?”

  樊易使勁地拉著拉鉤。

  “怎麽止血?”余晟又問。他手上沒停,也不指望這個學生能回答上來。

  樊易惡心得直偏頭。

  小雨圍著手術台轉悠,湊過來看樊易:“你暈血啦?”

  樊易用力地拉著拉鉤,一腦門子的汗。他挺生氣地看著這個護士,用心記住她口罩、帽子間的眉眼。

  小雨輕輕地給樊易擦汗,樊易受寵若驚,譴責自己對這溫柔小護士的小人之心。

  小雨轉身,一聲嗤笑:“真菜。”

  余晟已經給傷者止住了血,又仔細探查其他部位,確定沒有問題後,關腹、縫合。

  樊易癡迷地看著余晟的雙手,那雙手輕靈自由,嫻熟柔軟。

  “余老師,我什麽時候能像您這麽棒!”樊易說。

  余晟在縫最後一針,說:“回去想想我剛才對你的提問,別說你忘了。”

  樊易一縮脖子,不吱聲了。

  手術結束,出了手術間,樊易追著余晟:“余老師,我跟著您學習吧。”

  余晟接過小雨遞來的文件簽字,說:“我不是你的帶教老師。”

  樊易表決心:“余老師,我就是多跟著您學習學習,不會打擾您的。我在校的成績特別好,特別刻苦,特別熱愛外科……”

  小雨在旁邊直抖,被樊易硬生生的自我推廣惡心到了。

  余晟簽完字把文件遞給小雨,對樊易說了句“抱歉”——不是今晚這樣的突發事件,樊易是進不了手術間的;他余晟,同理可證。

  所以樊易真沒必要跟著他。

  既被點燃,勢必有火光、有熱度。余晟像一粒火藥,被這台意外的手術點燃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還是軟的、血是熱的,這感覺,像複蘇。

  他在外科樓門口久久地站著,夜涼風輕,很暢快。

  待熱血漸漸冷卻,余晟給裴紫蘇打電話,問一問那悲催的小住院醫師有沒有寫完病歷。手機裡有通未接電話,是裴紫蘇的,時間是在他手術剛開台的時候。

  余晟撥過去,沒人接;再撥,還是不接。余晟就給中醫科的醫生辦公室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女聲。

  余晟呼她:“紫蘇?”

  那邊沉默。

  余晟再問:“怎麽不接電話?手機不在手邊?”

  “在忙,沒事就掛了。”

  她真就掛了。

  余晟看著手機,這情形不對。他去了內科樓。

  “余醫生,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啊?朋友在我們科住院?還是在做理療?”中醫科的夜班醫生詫異,這位外科醫生一晚上來了兩次。

  “我找小裴醫生。”余晟說,看向醫生辦公室裡。

  裴紫蘇還坐在她的位置上,桌上高高的病歷已經處理完了,也就是乾坐著。她瞅了門外一眼,扭頭一百八十度看向窗外。

  余晟便走了過去。

  夜班醫生一拍額頭,趕緊回病房去了——這醫生辦公室他是不能進去了,自帶千瓦光芒。

  “等久了吧,我送你回家。”余晟笑。

  “不用,我等老裴,跟他約好了一起回去。”裴紫蘇收拾東西。

  “生氣了?手術通知得突然,我來不及告訴你。”

  上手術了?裴紫蘇看他一眼,說了句“恭喜”。

  余晟跟著她到了電梯間,裴紫蘇按下按鈕,對身後的余晟說:“別跟著我了,我是去找老裴。”

  余晟看著她,還是不明白。

  裴紫蘇鬱悶地重重歎氣:“知道被放鴿子是什麽感覺嗎?飛盤被扔上天,說好了有人接,可是掉下來的時候沒人,砸在地上了還在等人來看,真……沒話說。”

  “今天怪我沒安排好。”余晟大約明白為什麽了。

  裴紫蘇搖頭,她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不怪你,是我對於等待一位醫生已經極度厭倦了,老裴給我當了多少年爹就把我當飛盤扔了多少年。抱歉,白大褂對我沒有製服誘惑,我更不迷戀搶救病人的醫生,人道主義精神感召不了我。所以,對不起。”

  一句話,事情就急轉直下。余晟詫異:“你是在說分手?這麽輕率!”

  裴紫蘇倒是想得開:“今晚是你回國後的第一台手術,應該為余醫生慶祝的,而我加班寫病歷,還對你發牢騷,可見我不是個善良的人——咱們各自解脫吧。”

  電梯已經在等,她走進去。電梯門合上的瞬間,裴紫蘇看到余晟緊皺著眉頭,轉身走向窗邊。

  裴紫蘇認為她和余晟談不上“分手”,太嚴重,充其量也就是知錯就改吧。

  玻璃牆外是濃稠的黑暗,余晟的眼前也是一抹黑,今晚有些無厘頭。

  余晟想起看見裴紫蘇的第一眼,她是個有主張的女孩,當時她與江曉城針鋒相對。余晟覺得這女孩大概生來就沒在乎過什麽,任性無忌。包括她對眼科的李醫生,也是直截了當地用一根七寸長針嚇走。

  能說裴紫蘇最吸引他的正是這股子冷硬勁兒嗎?方才,她就是用這股子冷硬勁兒把他甩了,手起刀落,斬釘截鐵。平心來說,比他的手術刀快。

  坦白說余晟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裴紫蘇的決定有些草率,雖然她有她的道理,連他聽著都有道理。

  老裴是多麽瘋狂的醫生,全世界都知道。裴紫蘇四歲時母親出了車禍去世,稚嫩的小女孩兒跟著一個暴躁、粗線條的父親成長。裴紫蘇說被老裴放了很多年鴿子的時候,余晟仿佛能體會到她的難過、委屈。

  余晟自嘲:他對裴紫蘇居然有同理心?真是職業病,他還真是個好醫生。

  終歸是悵然,此情尚淺,脆弱得經不住一絲理性的考量。

  一場短命的心動,一次淺嘗輒止的相處。雖有遺憾,不過,隨她的心意吧。

  余晟下了樓,在門廳遇到了小保安,才想起他的保溫飯盒還在裴紫蘇那裡。

  小保安看見他,驚恐地叫了一聲:“哎呀!”

  余晟嚇了一跳:“怎麽了?”

  “你的飯盒我還沒送上去……我路上被好幾個科室纏住了……哎呀!哎呀呀……”小保安只會叫了,昆曲腔。

  余晟臉一黑,所以,裴紫蘇一直是餓著肚子在等他送飯?一直餓到現在?她隻給他打過一通電話,是在晚上九點多,應該是實在等不到他餓得受不了才打的,而他那時在做手術沒有接,她就再沒打。

  這是被老裴多年訓練出來的,等不到也就忍了,不然還能怎樣?

  她確實很乖,很懂事。

  小保安在連聲道歉,他方才去了好幾個科室,把飯盒丟在哪裡都記不清了,發誓現在去找……

  余晟大步向中心ICU的方向跑過去。他沒有追到裴紫蘇,裴主任剛離開ICU。

  余晟給裴紫蘇打電話,預料中的不接。

  裴紫蘇坐在老裴車裡,老裴聽見她掛斷了電話,覺得肯定是江曉城的。夜深了,這時候人是比較容易接受意見的。老裴勸女兒:“你和曉城鬧別扭差不多就行了,蘇子你想清楚,像江曉城那樣對你好的人,你去哪兒還能找著第二個?”

  久久沒有回答,老裴從鏡子裡看後排,看到裴紫蘇攥著手機、歪著頭、閉著眼。

  她裝睡,不聽。老裴無奈,他拿這丫頭是一點兒轍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小保安抱著飯盒找到中醫科,發現小裴醫生是女的!大美女!
  他好像得罪了余醫生……

  小保安蹭過去:“小裴醫生,這是余醫生讓我送給你的飯。”

  大清早剛做了交接班,所有的醫生都在場,小保安一句話讓裴紫蘇和那隻飯盒成了吸睛焦點。

  裴紫蘇心裡撮火:余晟怎麽可以這麽做事情?這是要糾纏她?

  她說:“你搞錯了,回去問清楚。”

  “沒錯的,余醫生交代的,送給中醫科的小裴醫生。”

  “麻煩送回去,我吃過早飯了。”

  “那個,不是早飯……”

  “午飯就更不必了。”

  小保安囁嚅著:“是昨晚的晚飯……”

  被裴紫蘇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盯,小保安一哆嗦:“那個啥,裴醫生,那個啥,余醫生……那個啥,就是外科的余晟醫生,他昨晚讓我給你送上來,可是產科的病人哭讓我去哄、兒科的醫生哭讓我去哄,神經科的病人的兒子哭我也得去哄……我還順便抓了兩個偷手機的毛賊。我在樓裡跑了一晚上,你看我也不容易,所以,那個啥,這隻飯盒,稍不注意就丟了……”

  醫生辦公室裡七八個人,連翻病歷的聲音都沒有。裴紫蘇手裡轉著一支筆,越轉越快。

  有醫生批評小保安:“這麽熱的天,這飯放了一晚上肯定餿了,你現在送來也不對嘛。”

  “沒,飯沒壞……落在產科,被一個笨蛋拿錯了送進產房,被生孩子的孕婦吃了……”

  被產婦吃了……所有人的眉頭都擰了起來,看向小保安。

  小保安快哭了:“裴醫生,你消消氣,我一晚上哄人哄得都成孫子了……”

  裴紫蘇怒火起:“飯盒不是我的,你送錯了。誰的你還給誰。”

  “余醫生天沒亮的時候就上手術了,到現在都沒出來,我找不到他……”

  裴紫蘇被這笨家夥纏得快瘋了:“你找不到他也得還給他啊,到底關我什麽事兒啊!你走!回來,把飯盒拿走。”

  小保安嚇得抱著飯盒就跑了。裴紫蘇氣得夠嗆,還發作不得。

  醫生辦公室裡靜悄悄的。

  張夫子輕咳一下:“保溫飯盒好啊,比一次性餐盒好。余晟真是用心,當然,肯定是送錯了,不會是給小裴醫生的。”

  昨晚的夜班大夫憋著笑,憋得好辛苦。他算目擊證人:“這保安是不敢去見余晟,他這‘快遞’時間用了一晚上,產科的孩子都生出來了,等飯的人還沒吃上呢——當然,送錯了,不是小裴醫生。”

  “可憐啊!”

  “誰可憐?”

  “飯可憐。”

  “余晟更可憐。”

  ……

  “諸位老師不用去查房啊?張老師,”裴紫蘇對張夫子開火,“今天我罷工,病歷我不寫了!你這麽有時間聊八卦,你寫吧。”

  張夫子呷了口茶:“不寫是不行的,小裴醫生,為師先培養你如何把工作和生活分開來,感情的事不能影響到工作嘛。”

  裴紫蘇捂住耳朵,她要被張夫子念死了。

  好在諸位老郎中點到即止,不多念叨小中醫的情事,主要是怕打草驚蛇——對於“苗頭”這類事,要保護、要愛惜、要呵護。

  中醫講:病之初起,潛於內,虛虛實實。

  只有裴紫蘇知道“苗頭”已於昨晚被掐死,就在余晟深夜下了手術興衝衝地來找她的時候。

  是她錯了?

  不,她沒錯。

  昨晚的誤會反而是個提醒,她受夠了等待老裴的生活,難道下半輩子要等待另一個醫生?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是前瞻性的,無須責怪自己、無須後悔,連遺憾都不用,不用!
  一上午,裴紫蘇明顯不在狀態,連犯低級錯誤,被張夫子訓了好幾次。熬到午休時間,裴紫蘇去了職工餐廳,沒有見到外科系的人,何況本身也沒食欲,她離開餐廳去了超市。她站在貨架盡頭選泡麵,旁邊的架子上一排鋥亮的保溫飯盒,正是余晟的那一款。

  裴紫蘇氣絕——爆款、人氣寶貝!
  那位海歸博士是從醫院的超市買的飯盒,怎麽可能不被病人錯拿?不錯拿怎麽會有誤會?!
  從貨架的另一側轉出個人來,伸手去拿泡麵,裴紫蘇看清楚後,神色一變。對方恰也看了過來,怔住,是余晟。

  裴紫蘇訕訕地笑了笑。

  余晟大方,拿了兩桶泡麵,問得隨意:“你也沒吃中飯?”

  “沒有。”

  “先走了。”余晟去結帳了。

  裴紫蘇提著一口氣,有句話還沒說出來似的,但要說什麽她也不知道。

  裴紫蘇恍然自知:她是在等待一次邂逅,甚至期待更多,但偶遇來得倉促,結束得更措手不及。裴紫蘇失落,等下一次相遇,他們就更沒什麽話好說了。

  裴紫蘇抱著泡麵回家。稀奇的是老裴居然在家,說是胃疼,這一次疼得邪乎,居然翹班了。

  裴紫蘇在廚房裡給老裴熬小米粥:“老爸,下個胃鏡唄,徹底查一下。”

  老裴哆嗦:“不用。”

  “裴主任,請你講一下四十歲以上的人下胃鏡檢查的必要性,尤其是你這樣的老年人。”

  “死丫頭,我不是老年人!”

  “乖,不怕,來個豪華全麻的,睡一覺就好了。”

  老裴被說動了心,猶豫間胃底一陣緊抽,疼痛力壓膽怯,他立刻主動聯系了麻醉師、腔鏡中心,還有醫生,約好第二天一早去下胃鏡。

  最後要抓住一個主心骨,老裴對著廚房喊:“蘇子啊,你陪爸爸一起去。”

  裴紫蘇不屑:“這是中心ICU的霸道裴主任嗎?”

  “全麻呀,你也知道醫院有很多壞人的。”

  “我明早是下夜班,心情不好就陪你去。”

  裴紫蘇肯定是要陪老裴去的,因為她的心情肯定不好。

  人心是湖,投石落子,水圈漣漪怎麽也得散個半天不是嗎?何況落進去的是余晟,一個一米八多的大活人。

  這個夜班相對平靜,第二天一早老裴就打電話來催了,他已經到了腔鏡中心,要裴紫蘇火速到達。

  裴紫蘇心情不美麗,按約定過去陪老裴,戴了鞋套進了腔鏡中心。

  麻醉師姓張,按慣常的稱呼習慣都叫他張麻。

  張麻見面就跟裴紫蘇告狀:“小蘇子,趕緊讓你老爹躺倒。”

  老裴是綠林好漢的外形,一百八十厘米、一百八十多斤,絡腮胡子若是三天不刮就是一位彪形悍匪。“悍匪”正在等裴紫蘇,她不來,他就不躺倒。

  老裴坐在床上,手腕上已經扎好了液體,等張麻把針管裡的麻醉藥接在針頭往裡推一點點,立刻就能放倒這位“好漢”。

  裴紫蘇到床邊,和護士一起扶老裴躺下,擺好做胃鏡的姿勢等醫生來。

  張麻在斟酌著用藥量,說老裴:“我呀,看你用多少劑量的藥,就能知道你酒量多少,等我給你量一量?”

  “讓醫生直接上吧,省點錢,麻醉多貴呀。”裴紫蘇說。這兩天她對誰都格外狠。

  老裴怒了:“不孝女,搞清楚你的立場。”

  下胃鏡的醫生正進門,帽子、口罩之間的眉目明朗英俊。

  張麻謔的一聲:“老裴你個老家夥,能把余晟叫來給你下胃鏡,這可是殺雞用牛刀。”

  “我不是雞!”老裴怒,梗著脖子看余晟,“余晟,辛苦你了。”

  余晟走到床邊和老裴聊,問他怎麽不舒服。

  余晟看看裴紫蘇,裴紫蘇回避,裝作路人甲,隻守著老裴。余晟去準備儀器。

  張麻手中的針就要推下去了,特意對老裴說了句:“放心。”

  老裴最不放心的就是張麻,張麻嘿嘿一笑,手上輕而穩地操作,老裴眼神漸呆,沒有了知覺。

  張麻可喜歡麻醉熟人啦,對裴紫蘇說:“待會兒快醒的時候,你問他什麽他就老老實實地答什麽,你想問啥?”

  “銀行卡密碼嘍。”裴紫蘇說。

  眾人都笑,余晟眉眼裡也是亮色。

  小護士巴巴兒地拿出手機請示裴紫蘇:“我跟睡著的裴主任合張影,行不?”

  裴紫蘇算是明白老裴為什麽讓她來護駕了,用他昨晚的話說就是——醫院裡壞人多。放老裴一個人在這兒,真不知道會被怎樣“報仇”,看來他的人緣真不怎麽樣。

  “不可以。”裴紫蘇狠狠地傷了小護士的自尊。

  然後她拿出手機,對著被“放倒”的老裴,哢嚓哢嚓一通猛拍,各種角度都有。

  張麻嘖嘖驚歎,這就叫隻許州官放火。

  余晟走過來,隔著床上的老裴,裴紫蘇站在他對面,低頭看著老裴。

  余晟握著胃鏡,像操控方向盤似的自由。細長的纖維鏡經過口、食管,下到胃部,鏡頭轉動靈活。余晟的手法很流暢,鏡子進退旋轉都控制得隨心所欲。監視器裡能看到胃部的情況,鏡頭經過一處又勾了回去,居然在一處皺褶裡找到了極不明顯的一粒息肉。

  裴紫蘇都納罕,余晟是怎麽看到的?
  她也為自己遺憾——製服誘惑,她沒能免疫。

  過程很快結束,裴紫蘇守著老裴等他清醒。

  余晟摘掉手套,一邊在電腦前寫報告,一邊對病人的女兒說:“裴主任應該沒什麽大問題,息肉取了在活檢,等病理檢查結果出來就徹底放心了。”

  “謝謝。”裴紫蘇道謝。

  房間裡沒有其他人,很靜。

  余晟說:“昨晚的事,是個誤會。”

  “我知道了。”

  “你的決定,會不會有改變?”

  裴紫蘇對自己很沒自信:“都過去了。”

  余晟無奈,也有些惱火:“明白了。”

  他轉身離開,把帽子丟進了垃圾桶。

  裴紫蘇看著老裴沉睡的臉,忍不住伸手摩挲他的胡楂兒,像小時候那般依戀。

  老裴悠悠醒轉,混沌中看到一張迫近放大的臉。他模糊虛晃的視野漸漸看清是裴紫蘇,她的眼睛是紅的,懸著半眶淚。

  老裴含混地道:“我……得……胃……癌……了?”

  裴紫蘇險些跳起來:“你什麽時候醒的?”

  老裴隻管哼哼,說話艱難、意識不太清。

  裴紫蘇把臉貼著老裴的手背蹭:“你沒病。老爸,以後也別生病,我會難過的。”

  老裴徹底清醒後就去上班了,坐在辦公室裡人還是輕飄飄的,有些難受。

  他拿著報告單瞎琢磨,覺得裴紫蘇那反常的乖巧體貼很是詭異,老裴索性給余晟打了電話:“余晟,我真沒事兒?你沒騙我?那裴紫蘇怎麽抹眼淚了?報告單是不是你做了手腳?啊?你老實說!……不敢最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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