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假如愛有天意
你早晚要嫁給我,
我早晚要娶你,
他語氣似不經意,似月色,似雲靄。
1.
守在電腦前看記者招待會的,還有惜光。
看完之後,佟沐的身影從畫面當中消失,惜光終於覺得安心了,抱著書去教室。
圖書館這時候應該沒座了。
E大放寒假時,圖書館裡仍有不少苦讀的背影。開學之後,更是座無虛席,人擠得滿滿當當。
下一節課是下午兩點開始,還有二十來分鍾,班上就有同學早早過來佔好座位。
惜光抱著書,跟他們其中兩個比較熟一點的微笑點頭打招呼,挑了靠窗的老位置坐好,預習了幾頁書的新內容,閑得在草稿本上塗鴉。
塗出一個潦草的小人。
惜光拿出手機拍照,發給顧延樹,欠扁地題字:“延樹,你看像不像你?”
會議進行中,顧延樹擱在桌上的手機屏亮了一下。
他點開,看到醜得面目全非鼻子眼睛全擠在一塊的小人,不禁笑了。他一邊聽著工作匯報,一邊開小差回復她:“還坐在前排左邊靠窗的座位?”
惜光不解,問這個乾嗎?手指頭卻已經啪嗒啪嗒打字,老實回答:“對呀。”
“惜光,腦袋向左轉90°。”
惜光照做,鋥亮明淨的玻璃窗上清晰地照映出了自己的臉,正在笑,眼睛彎彎的。
又有一條顧延樹的消息飛進來:“看見沒有?這更像你。”
“你的自畫像。”
“顧、延、樹!”
惜光又氣又笑,旁邊的空位上有同學坐下來,盤了一條粗麻花辮的女生用手指點了點她的胳膊:“惜光,在跟男朋友聊天嗎?”
不知從哪天起,惜光有主的消息漸漸廣為人知。
班上的同學好奇心廣泛,一個個開始留意起她的左手,修長的無名指上,確實套有一枚簡單的素戒。看來傳言非虛。
細看那枚戒指,似乎並不名貴,想必男方家境非常普通,普通到當事人鹿惜光同學也覺得毫無炫耀的必要,選擇了低調。
只是全班三十七個人,隻她一人戴上了婚戒,她便成了異類。大家私底下免不了猜測惜光同學的過去,以及她這麽早結婚的原因。
對她的另一半更加好奇。
雖然據說有知情人士撞見過一次,正好趕上那位正主來接惜光,但是大晚上黑蒙蒙的,沒有將臉看清,十分遺憾。
之後,又有各種謠言傳出來。
惜光同學每次下完課就回家,最近卻鍾愛晚上泡圖書館,大家都走了,她還不走,白熾燈光照映她白的臉龐,慘兮兮。這實在不太符合一個“已婚少女”的生活作息。
於是故事有了最新的版本,說惜光的先生是道上混的人,在外打流,拉幫結派不乾正經事,半夜也不回家。還說他的兩隻胳膊上,盤踞一條青色的龍的文身。
尤其元宵節一過,城西巷子愈加不太平,前兩天還發生了一起大型鬥毆事件,惜光的先生八成也被卷進去了,不知道進沒進局子。
大家以為惜光會愁眉苦臉,但她今天來上課,和往常無二。
還是很有禮貌,還是臉上有笑。
麻花辮的女生試探著問“你是不是在和男朋友聊天”時,心裡也在打鼓,不曉得自己有沒有踏入他人的雷區。
誰知惜光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對啊。”
恰逢這時,新聞史老師夾著布包端著保溫杯走進教室,說同學們上課了啊,請保持安靜。
這場對話不得不終止。
惜光翻開書本,頭低下,拿著手機在課桌底下跟顧延樹結束對話:“今天天氣好,我們傍晚去郊外吃飯吧?”
顧延樹秒回:“好,開完會過來接你。”
惜光於是收了心,認真聽講。
下午也只有兩節課,連著一起上了,中途沒有休息,老師便提前二十分鍾放了人。惜光這邊反倒先結束,她自己去校門口搭公交車,到顧氏找顧延樹。
下了車,要過一條很寬很寬的馬路。
惜光戴著耳機聽歌,走在人群裡,春日裡稀薄的陽光灑下來。
她抬頭眺望對面那棟高樓,無數扇窗戶,裡面有一扇屬於她。窗戶後有個始終如一的少年,如今已長成青年,成為她的丈夫。
他們相識於幼年,在多數人還在為愛情尋覓而不得時,他們已經成為彼此的一生。
惜光從自動門走進去,顧氏的前台和保安都認識她,沒有人攔她。
時機卡得剛剛好,顧延樹從會議室出來,走廊盡頭的電梯門就打開了,他看見她眯著眼睛朝自己笑。
惜光為了補考的那門課,前一陣學習刻苦,視力好像也有所下降。
她在一行人中認出走在前面的顧延樹,熟悉的身高,熟悉的輪廓,只是眼角眉梢的神情有些模糊。
她一路小跑著過去,挽住顧延樹的胳膊,小聲地問他:“我是不是老了?”
顧延樹眉頭擰了一下。
惜光憂心忡忡地告訴他:“我可能老花眼了,隔得太遠,就有一點看不清你。”
顧延樹打量身邊青春正好的女孩,嘲笑她的杞人憂天:“鹿惜光,你這叫近視眼。”
身後幾個還未走遠的公司部門經理聽見兩人的對話,都憋著笑,不由得又多偷看了好幾眼。
“對哦。”惜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腦袋裡在胡思亂想什麽,感慨,“和你在一起久了,就有種老夫老妻的感覺,時間好像已經過了很多年……”
連帶著,都以為自己老了。
要知道她的同齡人大多還在牽牽小手談戀愛,到他們這兒,進程太快。
惜光吐出進程快幾個字,顧延樹卻不以為然,冰霜般的面容上浮現出一閃即逝的笑:“快一點兒好,你早晚要嫁給我,何必拘泥這一兩年。”
他的語氣太不經意,又太蠱惑人心。
似月色,似雲靄。
你早晚要嫁給我,我早晚要娶你。
你與我早晚得有一天變成老花眼,雪白頭髮,微弓的背脊,這些將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和我愛你一生的證據。
我們要一起度過這一生。
因為是你,怎麽樣都不嫌快,隻嫌遲。
他們開車去了郊外,火車鐵軌穿過的村落裡,有一個規模不大的農莊,惜光尤其喜歡他們家的幾道菜。
兩人時常會一起過來。
時間還早,就可以去周圍散步。起伏的稻田,浮著魚草的池塘,還有周圍環繞的山林,和南遙的景致有那麽一點相像。
惜光坐在田埂上,晃了晃腿,興致勃勃地看著腳邊爬來爬去的螞蟻。
顧延樹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你今天好像特別高興?”
惜光笑:“被你發現啦?”
顧延樹捏了捏她的臉:“你這還需要發現?自己全寫臉上了。什麽事?說來聽聽。”
“佟沐今天召開記者招待會,把事情都說清楚了,遇雲不是插足人家戀情的第三者,網絡上那些罵她的人應該可以消停了……”
惜光長舒了一口氣,臉頰被捏得微紅:“這事總算是過去了,我都快擔心死了,前段時間都不敢上網。”
“都說過不用擔心了,事情早晚會解決。”
惜光點點頭:“我知道。”展開一個笑,“我知道事情總會有解決的一天,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免不了思前想後,設想很多壞的結果,自己困住自己。延樹,我沒有你那麽聰慧,得繞很多彎,才能想得通。”
“沒關系,”顧延樹寬宏大量地說,“咱們家有一個聰明人足夠了。”
“要點兒臉……”
“臉在這兒。”
顧延樹低頭,臉湊近,惜光便情難自已地親了上去,啾咪一口,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顧延樹似笑非笑,模仿她往日裡學習電視劇裡的台詞和腔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小毛賊色膽包天。”
惜光“哎”了一聲,拍腿,故作倜儻風流不在意:“都老夫老妻了,不講究大白天還是大晚上,大不了,讓你親回來?”
“好。”
“啥?”
他已經親了回來。
2.
晚上惜光在農莊吃得多的後果,就是回家後好久才睡著。
坐在床上,顧延樹一邊幫她揉著小肚子,一邊囑咐她做眼保健操。
顧延樹一度擔心惜光的眼睛動過手術之後,會有後遺症。回城的路上,帶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她只是輕度近視,也不影響視物,除非開車,否則平常沒必要配眼鏡,但一定要注意愛護眼睛。
惜光躺著耍賴:“不想動。”
顧延樹閑著的那隻手敲了一下她的腦門。
惜光捂住額頭,略委屈:“還是讀高中的時候做過,現在都快忘記了。再說,那時候學校廣播裡還有背景音樂和節奏的……”
顧延樹說:“那你就自己喊。”
“這也行?”
“怎麽不行?”
望過來的眼神裡已經寫滿威脅,何況肚子還在人掌心下,惜光喊:“第一節,揉天應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五六七八;四二三四,五六七八。第二節,揉睛明穴……”
顧延樹看她不情不願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這不是記得挺清楚的嘛!以後每天一遍。”
惜光被他下達死命令,毫無反抗的機會。小肚子已經不那麽難受,擱在上面的手掌溫暖乾燥,一圈一圈,不厭其煩地揉著,比她自己還要耐心。
想到這兒,她便不好再反駁任何一句,聽話地點頭答應下來。
當晚惜光做了一個夢。
夢裡傷心難過,醒來時看見顧延樹近在咫尺的臉,還覺得心緒難定。
她伸手,撥了撥他的睫毛。
顧延樹淺眠,稍微有一點動靜,就睜開了眼睛。
“怎麽了?”他聲音比往常還要低兩度,微微沙啞。
惜光說:“我夢到你了,夢裡的你不喜歡我,十分冷漠。”
一大清早,顧延樹被突如其來的指控砸中,瞌睡徹底跑沒了,他問她:“我不喜歡你,那喜歡誰?”
惜光努力回想了一遍那些情節,說:“你喜歡珠寶設計學院的院花,人家姑娘珠光寶氣,穿戴奢華,你送了她一條項鏈,她綴在胸前,走路時昂首挺胸,E大人人都豔羨她……我也豔羨。”
夢裡求而不得的痛苦情緒還有一絲沒有消散乾淨,惜光憤憤:“我喜歡你一輩子,你卻送別的姑娘項鏈,我心酸得要命,氣得醒過來了。”
顧延樹說:“再說一遍。”
“我心酸得要命,氣得醒過來了。”
“上一句。”
“你送別的姑娘項鏈。”
“再上一句。”
“我喜歡你一輩子。”
惜光說出來才知道自己中了計,剛要討伐,耳邊傳來低低的聲音:“我也是。”
光怪陸離的夢境不再重要,很快就會忘記乾淨,夢醒之後,身邊的人最重要。
當天下午,惜光上古漢語課時,當著全班師生的面收到一件禮物。
下課鈴聲一響,就有人走進來詢問她的名字,送上方形的盒子。那人送完就走,也沒有任何的交代。
惜光摸不著頭腦。
同學好奇,問她這是什麽,她自己也好奇,於是把盒子打開。
流光溢彩,曄曄照人,是一條項鏈。
滿室探究的目光投射過來,惜光腦子好似被錘了一棒。她把項鏈收起來,眾目睽睽之下,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教室。
想到自己跟顧延樹說的那句“院花把項鏈綴在胸前,走路時昂首挺胸”,默默笑起來。
惜光不知道的是,關於她先生的傳聞,又更新了版本。身份從道上混的人變成了暴發戶,皮革小作坊起家,一夜暴富,揮金如土。
惜光後來聽到了,捂著肚子蹲地上半天沒起來,笑得直不起腰。
3.
又半個月過去,宋渝生不得不回斯澤。
中途趙應遠隻給他偷偷發過一條短信,說自己這次大概要完了,跟家裡老頭又大鬧了一場,說還是不想進部隊,差點沒被打成半殘廢。
宋渝生聽他那破釜沉舟的口氣,猜想著他可能要揭竿起義了,興許不久後就能回斯澤,到時候自己也該把心理診所還給他了。
顧延樹和惜光送宋渝生去機場,一路上沒看見溫遇雲露面,一直到宋渝生登機。
鄰座上的人用一頂鴨舌帽嚴嚴實實遮住了臉,好像在睡覺。
宋渝生走近時,帽子滑落,掉在地上,溫遇雲的臉露出來,懶洋洋地跟他打招呼:“下午好,阿生——”
宋渝生撿起帽子扣她頭上。
“驚喜吧?”溫遇雲問。
宋渝生笑了笑,驚喜也是有的。
盡管方才在來的路上,心裡猜測她應該會和自己同一個航班飛法國,現在真真切切看見人,不得不承認,還是感覺非常不錯。
“我還有很多東西在你那裡,所以……必須得回去。”溫遇雲解釋道,雖然這理由聽起來十分牽強。
所幸,宋渝生沒有揭穿她。
回到斯澤後,他們恢復到之前的那種生活狀態。
在宋渝生的提議和幫助下,溫遇雲寫了一張約拍的廣告牌,掛在心理診所的外牆上。陸陸續續,溫遇雲也接了幾筆生意。
與之前不同的是——曖昧,空氣裡浮動著曖昧的氣息。
自從一位老太太連續幾天早起澆花,看到溫遇雲從宋渝生的屋子裡走出來後,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宋醫生有了女友。
可疑的是宋渝生的態度,他即便聽到,也未曾反駁過。
漸漸地,終於沒有人再來旁敲側擊,打聽他的終身大事。
以前常於清晨時分出現在窗台上,用於表達心意的美麗花束,也長著翅膀般消失了。
溫遇雲也察覺到這一點。
等到她察覺後的每一天,絢爛的野花,又重回到宋渝生的窗台。她每天沿著山路尋野花,隻摘開得最漂亮的那朵,抓在手裡小小的一簇,是春天裡盛大的景色。
用草繩牢牢扎好,擱在窗台上,這時薄霧還沒有散盡。
她不能讓他因自己而失去什麽,隻想盡量多給予他一些什麽,鮮花或是愛。
夏天快要來臨時,溫遇雲喜歡穿著睡衣直接躺在地板上睡午覺。
那天宋渝生在書房整理東西,溫遇雲在樓下接了一個電話。她帶著困乏,爬起來躍過沙發,拿起了聽筒。
那頭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聽起來顯得滄桑。
電話一接通,他就開始忙不迭地道謝:“宋醫生,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你,腎源配型成功了……要不是你,我們家佟沐可能還得等上一段時間,真沒想到你肯這麽幫她,認識你真是她的福氣……”
溫遇雲的耳朵又開始嗡嗡地響,像被灌入水銀。
那道激動不已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很遠,在耳邊模糊地回蕩:
“你對我們家的恩情,我們會一直記在心裡……你就是我們的恩人……”
溫遇雲不知道自己何時把電話掛上的,她還趴在地板上,半晌沒有動,木然地望著從窗外投映進來的光,像刀劍鋒利的白刃。
突然刺得眼睛生疼。
宋渝生下樓,見她的姿勢怪異,先是笑了兩聲,忙過去拉她起來:“睡床上去。”
溫遇雲沒有任何反應。
宋渝生這才覺得不對勁,蹲下來撥開她遮住眼睛的頭髮。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溫遇雲眼睛發紅,藏也藏不住。
她無從解釋,隻好隨口編造:“胃痛。”
“你啊,說了不要喝冷飲……”宋渝生把她扶起來,幫她去櫃子裡拿藥,後面免不了一通批評教育。
溫遇雲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連呼吸都是疼的。
腎源匹配成功,佟家的大恩人……那通電話在腦海裡揮之不去。有些話溫遇雲說不出口,她又該怎麽說呢?
要阻止嗎?她又有什麽立場?
她認識的宋渝生善良正直,如果能救人一命,他從來不會猶豫。
何況佟沐一向稱他為病友,他們曾經是一同經歷過生死的人。如今他要施以援手,更在情理之中。
幾天后,宋渝生跟溫遇雲說要出門一趟,溫遇雲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我能去嗎?”溫遇雲似是不經意地一問。
宋渝生面露難色,跟她商量:“能不能留下來幫我看著家?”
“我去不方便嗎?”
宋渝生點了下頭。
“那行,那我就不去了。”溫遇雲繼續擦茶幾,像是什麽也沒發生。
日光越漸灼熱,照在廚房外的一排松樹上,曬出辛辣清冽的氣味。溫遇雲在地上蹲久了,突然站起來,一陣眩暈。
她看到那些生機勃勃的樹枝,夏天好像真的來了。
這次她還是沒有聽話,答應宋渝生的她沒能做到。
她沒有留在斯澤。
為了避免被發現,這次她謹慎地錯開了一天。宋渝生出發後的第二天,她才收拾了為數不多的東西啟程,飛巴黎。
溫遇雲手裡的消息有限,她讓惜光幫忙套宋渝生的話,也隻問出來人在巴黎。
巴黎那麽大,世界地圖上的一個點,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幾乎無望。
溫遇雲智商卻沒下線,她上網搜索到巴黎的幾家著名醫院,依次找過去,挨個蹲點,雖然希望依舊渺茫,但也算把盯梢的目標縮小了不知多少倍。
夜幕降臨時,她坐在長椅上啃吐司,配一杯速溶咖啡。頭頂繁星閃爍,明天依舊會是個好天氣。
她把一袋吐司填進肚裡,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麽,這樣做有什麽意義,或許到頭來只是又白忙活一場。
但她過得很慌,自從接到佟父那通電話之後,她就很慌。慌到只能找些事情來忙,無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打發時間。
這種狀態持續了四天,第四天傍晚,溫遇雲在其中一家醫院的樓層裡看到了宋渝生的身影。
她沒找到他時,她覺得難過。
找到他時,這種難過像一團隔夜發酵的麵粉,膨脹起來,差點把她的心臟撐破。
原來他真的在醫院。
不出意外地,溫遇雲在附近的病房裡,看見躺在病床上的佟沐。她面色不太好,拿著小鏡子正在給自己化妝,還古靈精怪地慫恿查房的護士,要給人家也抹一點腮紅。
醫生站在走廊上和宋渝生用法語交流,溫遇雲辨認出“手術”“換腎”等內容,卻並不太明白。
但她其實已然明白——宋渝生要救佟沐,以自己的健康為代價。
溫遇雲站在三十五樓的樓梯間裡渾身發冷,往下望,層層樓梯像一個無底的旋渦。她從不恐高,這次卻瑟瑟發抖。
她拿著手機在各大論壇裡問:“捐出一個腎髒對人體會有危害嗎?”“捐出一個腎會對健康有影響嗎?”
她像個神經病,撒網般四處向網友詢問,又像被人罩住了腦袋,沒有方向亂撞。
拋出去的問題馬上有了五花八門的回復。
——“不影響生命安全。”
——“身體會變弱,以後千萬不能乾重活。”
——“我同事動一個小手術都元氣大傷,何況是摘除一個腎髒,情況可想而知。望樓主慎重考慮,是缺錢嗎?跟著姐姐做微商吧?”
——“腎髒的主要功能是排毒,雖然有兩個,說起來摘掉一個好像也不會受什麽影響。但是你怎麽能保證,剩下的那個腎能陪你安全到老?如果樓主是為救親人,可以考慮;但如果為了錢,我覺得沒必要。”
底下還不乏一些調侃的。溫遇雲捂著眼睛,無力地扯了扯嘴角。
她走投無路了,才會躲在這裡做無用功,竟然企圖從不相乾的路人口中得到一絲安慰。風從門縫裡刮進來,鼓起衣角。
她想象一把手術刀從她牽掛的那個青年身上劃開口子,一秒鍾也不能忍受。她想尖叫,想打一場比賽,想把拳頭揮出去,想被人打到趴下,想發泄。
可她只是沉寂地靠牆站著,看夕陽緩慢地落下去。
這是狼與狗的時間,法國有一句俗語叫“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
書本上解釋說:“太陽西沉時分,投下萬物朦朧的影子,天地間的所有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讓人無法分辨,從遠處朝自己走來的那個身影,是忠誠的狗,還是凶惡的狼。在這個時間裡,善與惡的界線會變得模糊,融化成一片夕陽的血紅。”
溫遇雲此時也無法分辨善與惡,她的內心在不斷拉扯著。
汗水不知在何時浸濕了單薄的T恤,額發搭在眼睛上,凜冽又野性,沒人知道她在經歷一場怎樣的煎熬。
熬到最後,她默默妥協了。
眼睛裡那點兒凜冽和野性,被逐漸流逝的時間消磨得乾淨。溫遇雲拖著疲軟的腳步,走回那條走廊。
宋渝生從佟沐的病房出來,看見守在門後這個熟悉的人影,被嚇了一跳:“遇雲,你怎麽會在這裡?”
溫遇雲低著頭,頭髮上帶著水汽,樣子像淋過了雨。宋渝生納悶,今天分明是個晴天,莫非晚上突然變天了?
那頭一個穿手術服的醫生喊了一聲宋渝生的英文名,叫他過去。
宋渝生邁開步子,卻被溫遇雲拉住了手。
“等等。”她的聲音沙啞又奇怪,帶著壓抑的哭腔,握住煙灰色襯衫的手那麽用力,指甲漸漸泛起白,“等一等,阿生。”
“我知道你要救人,我不能阻止你。但是……我要照顧你。”溫遇雲努力平靜地說,“今後,我要照顧你。我問過了,他們說捐了腎髒的人以後不能乾重活,那粗活重活我來乾。你不能勞累,那我來做飯。你不能激烈運動,那我每天陪你散步……”
說到後面,她逐漸變得語無倫次,一手抹著眼淚,怎麽也抹不乾淨。
她在克制自己,卻不能自已,望向他的每一個眼神寫滿眷戀與痛苦。
“你在那場大火中受過傷,這次又要動手術,我……我不太敢想,以後要怎麽辦……”
愛一個人太用力,就會反噬到自身,那麽強烈的愛與悔恨都是烈酒,嗆成眼淚流了出來。
溫遇雲說:“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無論以後如何,我都要照顧你。”
她曾經行走萬裡,拍攝過無盡的山河和變化的春秋。
鏡頭裡裝下了星辰與大海,丘壑與冰川,悲慟的淚與孤絕的影子。
最瑰麗的景象已經見過,最執念的人已經回來。
往後無論如何艱難,只要他在。
如今她選擇了一個不太恰當的時機,抬頭滿臉淚水,虔誠問他:“阿生,你可以娶我嗎?”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們在一起,我來照顧你。
此後一生,我都在你身邊,生死與共。
她沒有何時比這一刻更清醒、更明白,宋渝生之於她的意義——她愛他。
宋渝生一開始只是錯愕,轉而想到什麽,很快反應過來,聽到後面,猝不及防發展成告白。
他看著那些簌簌掉落的眼淚和面前女孩的容顏,依舊回想不起過去的影子。曾經悵然若失的,怎麽也想不起、抓不住的東西,卻好像重回了身體裡。
他失去的,正在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4.
“是誰跟你說,我要捐出一個腎?”半晌過去,宋渝生問。
溫遇雲怔住:“難道不是嗎?”
“不是,我跟佟沐連血型都不相符。”宋渝生告訴她。
溫遇雲蒙了。
“那天你在書房整理東西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應該是佟沐家人打過來的。他說腎源終於匹配成功了,要謝謝你,你是佟沐的大恩人。”
宋渝生忽然想到那天,溫遇雲不太對勁的樣子,總算明白過來。
“你誤會了,遇雲。”
“可我聽到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尿毒症患者多數在等不及的情況下,會選擇‘親體移植’,就是在親人中找到一個腎源相匹配的人。但是佟父佟母年紀大了,自身也有大大小小的病……佟沐只能等下去。”
宋渝生解釋道:“我的一個朋友是當地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當初在供腎來源短缺的情況下,我向他提議一起組建針對器官捐獻這一塊的志願者協會,做了不少宣傳和活動。這次的腎源捐贈者,據說是協會成員之一,所以佟父一時激動,把功勞推到了我這裡,其實我並沒有做什麽。我這次過來,只是為了了解情況。”
溫遇雲半天才從這個消息裡緩過勁來,她“哦”了一聲,轉身走。這次輪到宋渝生抓住她的手腕。
“你來巴黎,就是為了這個事嗎?”宋渝生問。
“不然呢?”溫遇雲皺皺眉頭,“這不是個小事。如果有人要在你身上動刀子,我怎麽可能安穩地待在斯澤?”
她臉上的眼淚幹了,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頭髮邋遢,眼睛布滿血絲,頭頂慘白燈光一照,像個孤魂野鬼。
“你偉大無私要救人,我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小人,冷漠自私,我不管別人如何,我隻惦記你。”
她管不了別人的生老病死,她隻想著宋家的小五少時快樂長大,長大之後也要平安順遂,老來和美團圓,沒什麽折磨,也沒什麽痛苦。
她不太敢看宋渝生的表情,會帶一絲猶豫、掙扎,或是厭惡嗎?
可她說的這番話,都是心裡話。
他那樣的人,還會喜歡上她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嗎?
宋渝生聽過很多次表白,從來沒有哪個女孩直白地問他,你可以娶我嗎?
也沒有誰這樣孤注一擲地對他說過,我不管別人如何,我隻惦記你。
桃花眼中映出的燈光,如瑩白的月色,他抓著那隻手沒有松開,反倒用了更大的力氣,把人拉回自己身邊:“剛才的話還作數嗎?”
他說:“我娶你,我們在一起。”
兩人走遠了,走廊上恢復如初的寂靜。
佟沐靠著那一扇門,緩緩地滑下來。親耳聽到,果然才能心如死灰,終於不再抱有任何一點期望。
溫遇雲說宋渝生是個要救人的活菩薩,卻不知道他也有極其狠心的時候,比如現在,比如記者會召開的前一晚。
佟沐曾說過,陪同祭祖是最後一次,之後她不會再找宋渝生。
記者會召開的前一晚,卻是宋渝生第一次主動找了她,他在電話裡說:“把一切在公眾面前說清楚吧,不要再拖下去了。”並為她限定了期限,“就明天。”
佟沐未曾開口,就被截斷所有退路。
“我不論你在其中充當怎樣的角色,旁觀縱容,還是參與,都到此為止。如果你不主動澄清,等到我這邊出面,你可能會比較受傷。”
佟沐一口氣提不上來,激動地問:“你懷疑是我做的?是我指使粉絲在搞鬼?”
“我更相信我手裡的資料和證據。”
電話兩頭陡然安靜,好像一台話劇謝幕收了尾。
宋渝生似乎不再願意多說什麽,佟沐卻是有話說不出口。
第二天,記者招待會上,佟沐做出了說明,沒有戀情存在,沒有第三者插足,沒有始亂終棄,亦沒有變心。
只是誤會一場。
從未開始,誤會一場。
佟沐對著話筒發言,面對台下的鎂光燈時,覺得宋渝生真是狠到了骨子裡,明明外表那麽溫和的一個人啊。
這次手術前,他來看望她,她原本以為是一次緩和關系的機會。
後來年歲漸長,人又變得成熟了一些,佟沐卻自己慢慢參透了,自從手術結束,她大病痊愈之後,她與宋渝生之間的這最後一層關系,最牢固的病友關系,也隨之悄然結束了。
那個叫宋渝生的人,不曾留給她緩和的余地,一直都很決絕。
5.
趙應遠重新出現在斯澤時,特別狼狽,好像去貧民窟走了一遭。
溫遇雲之前只在電話裡聽過這人的聲音,宋渝生又多次提起過,見面倒還是頭一回。
早上她聽到門鈴,打開門一看,外面站著個鼻青臉腫的高個男人,條件反射,直接順手把門甩上了。
端著早餐從廚房出來的宋渝生,似乎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閃而過,他端著杯咖啡走過去,問:“剛剛是誰?”
溫遇雲想也沒想地說:“流浪漢。”
然後門外的“流浪漢”自己掏出了鑰匙,自己進門了,一臉哀戚地出現在溫遇雲身後。
宋渝生為這事笑話了趙應遠好一陣。
溫遇雲問:“真不是逃難來的嗎?”
宋渝生說:“恐怕跟逃難差不多,他是從部隊跑出來的。”那一身傷,應該是被他老子揍出來的。
人各有志。趙應遠沒有大志向,喜歡在斯澤守著間小診所過日子。
日子平淡地過下去,九月初時,宋渝生接到幾位長輩的電話。
他們在幫宋渝生張羅相親,讓他有空回來看看,跟人家姑娘先處一處,指不定能遇到中意的人。
這不知是他爺爺奶奶還是幾個伯母的主意,大約是想幫他娶個本地人,好絆住他的腳,讓他留在A城,沒心思再飛國外。
宋媽媽常常在電話旁默不作聲地聽著,憂心忡忡。
她既盼著兒子回來,又怕他真的回來。全然不知,自己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他家小兒子又和溫家丫頭纏一塊兒去了。
宋渝生和溫遇雲兩人商量了許久之後,決定回A城。
這次回來是要定居的,重新在這座城市展開生活,不像前幾次如同旅遊般住上一陣就走。
宋家人收到消息之後,歡欣鼓舞,覺得這是件大事。於是宋渝生回國那天,全家出動了大半的人前去接機,猶如開過來一個車隊。
宋媽媽站在人前,後面跟著的都是宋渝生的哥哥姐姐和一些愛湊熱鬧的小輩,個個精心打扮才出門。
一夥人扎堆,又特別顯眼,回頭率百分之百。
不知道的路人,還以為他們是什麽神秘的組織。
宋渝生一出來,就看見媽媽,朝她揮手。
宋媽媽一眼就看到他旁邊的溫遇雲,笑容還沒揚起,眼神就冷了下來。她轉身就走,小輩們不懂這是什麽情況。
宋渝生跟溫遇雲說了句話,就摘下墨鏡追了出去,攔住思兒心切卻鬧別扭的老母親:“不歡迎我嗎?”
“你們倆怎麽一塊兒回來的?”宋媽媽壓製住怒氣。
宋渝生攬住她的肩膀,臉上帶著笑:“你是說遇雲?我們倆一直在一起,就一起回來了。”
“在一起?你都想起來了?”
宋渝生搖頭,卻把手上的訂婚戒指亮出來。
他依舊沒有想起過往,卻喜歡上同一個女孩。
宋媽媽望著那枚閃著光的銀環沉默了許久,無形的僵持,最後她似乎妥協般歎了口氣。
“天底下父母沒有不盼著子女好的,我……”宋媽媽哽咽,“我也不是一定要反對你們,要與她過一輩子的人是你,萬事你自己心裡有數就成。你從小優秀,不讓家裡人操心,什麽都能自己解決,我覺得驕傲又高興,有時候想想,又不那麽高興。謝非年那渾小子在學校鬧事了,要叫家長,他媽媽還能趾高氣揚地踩著高跟鞋去學校看一看,找找存在感。”
宋渝生抱了抱母親。
“我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每次跟爸爸說,他都笑話我……”宋媽媽說著,也掩著嘴笑了笑,笑完她回頭看不遠處的溫遇雲。
偌大的機場,看上去孤零零的小姑娘,仿佛還是當年沒有完全長大的樣子,一口一個阿姨叫著,來家裡後院折梅花。
宋媽媽到底還是心軟,朝她招了招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