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媽媽,現在你都知道了吧?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
九瓊山林木蔥翠,素來出名,A城最昂貴的墓園就建在這裡。雖然出名,但還是冷清,白天來的人寥寥無幾,傍晚以後進門的,就更少有了。
可顧延樹只有趁著夜色才會去。
守門的是個五六十來歲的老頭,一個人在看花鼓戲,時不時跟著電視機裡的人突然唱上兩句。旁邊的凳子上有半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
顧延樹把車停在外面,沒打擾老頭來開大鐵門,自己從敞開的側門走了進去。
他並不熟悉路,這些年過來祭拜的次數屈指可數,沿著緩坡走了十來分鍾,憑著模糊的憶記在半山腰的大片長青松柏前停了下來,走近了,才借著路燈看清墓碑上刻的字和相片。
相片裡,是個面目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商場沉浮多年,眉目間打磨出一股硬朗之氣。
他曾經是顧延樹幼年時最敬仰的存在,威嚴,勇敢,無堅不摧,堅韌不拔。那是一個孩子對父親這個角色最美好的寄托。
他叫顧靖陽,顧延樹的父親。
以前大院裡的人都說,小延樹長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倒是眉眼間有點兒顧奶奶當年的神韻,故而最討兩個老人喜歡。但小延樹自己聽了是不服氣的,他覺得自己當然要和爸爸最像。
顧靖陽從商,憑一己之力打造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大院裡的長輩每次提起他都要豎大拇指,小延樹聽了隱隱感到自豪。但他從來不黏人,從來只是把感情藏在心底。加之顧靖陽嚴肅的時候居多,父子二人的關系一直平平淡淡,不會顯得特別親近。
但那時候的顧延樹,是從心裡敬佩自己的父親。
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呢?
大概是因為有一天,偶然發現了母親手臂上被煙頭燙傷的疤。他漸漸地留意,發現不止是手臂,還有肩膀上,背部,各處都是。也不止燙傷的痕跡,鞭子抽打的,刀子割傷的,都有,觸目驚心。
當發現凶手就是自己最敬佩的這個人時,小延樹被徹底地嚇住了,從此對他只剩下無邊的懼意。
已經多少年了?這個人離開人世。
顧延樹從不去想這個問題,也不願意花一丁點兒時間來回憶。
長大後,若不是有幾年推脫不過去,隨著爺爺和奶奶來過幾次,他甚至連九瓊山的方向都不清楚。
他的父親,是被他刻意遺忘的人。
顧延樹凝視著那張相片,父子兩人仿佛隔著時空持久地對望著,他坐下來點燃一支煙,火光在夜色中一閃而逝,白色的煙圈被晚間的風吹散。
顧延樹不明白自己今晚為什麽會過來,時隔多年,他對著一塊石碑依舊無話可說,只有心裡劃開的那個口子越來越大,冰涼刺骨的風不斷從裡面刮過,無休無止。
他覺得冷。
手機震動,是陸婉涼的主治醫生打來的電話,說病人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希望顧延樹能夠馬上趕過去。
顧延樹把煙頭按滅在墳前的松樹下,頭也沒回地下了山。
守門的老頭已經把電視關了,喝過酒後滿臉通紅,坐在椅子上打瞌睡。顧延樹經過時,老頭睜開眼睛從窗口瞄了他一下,又繼續打起了鼾。
開車從九瓊山回去,耗費的時間縮短了一半。
宣仁醫院頂層住的病人本就只有幾個,走廊上格外的安靜,連出入的家屬也少見。
顧延樹推門進去的時候,陸婉涼正靠坐在病床上打點滴。先前各家探望時送來的名貴花束,擁簇著疊放在兩旁的床頭櫃上,色彩紛呈。兩相映襯下,顯得她一張素顏的臉龐愈發的白。
顧延樹走到玄關處,陸婉涼聽見他的腳步聲,睜開了原本闔上的眸子,“來了?”
“李醫生告訴我,您剛剛拒絕了輸液。”顧延樹說。
陸婉涼笑了一聲:“他不這麽說,你會馬上過來?”
“媽……”顧延樹拖長了語調,有無可奈何的意味在裡面。
“是真的有事情要找你……”陸婉涼話音未落,敲門聲響,保鏢放進來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孩。
穿米白色雪紡裙,長發披肩,明眸皓齒,大約二十歲的年紀,已經有落落大方的氣度,她說:“陸阿姨好……”烏黑的眼睛望向房內,最後停在顧延樹身上,不知該怎麽稱呼,也向他微笑著點頭示意,說:“你好。”
陸婉涼招呼她過去,“不用這麽客氣……”說著開始替女孩和顧延樹介紹對方。
顧延樹卻像個局外人。
他剛從墓地趕回來,身上仿佛還帶著沒有散盡的戾氣和陰沉,純黑色的襯衫貼在身上,越見冷漠和疏離。靠牆站著,面目冷峻,白熾燈光籠罩下,他整個人宛如展覽大廳裡的一尊沒有生命的石膏像。
女孩走過來主動和他握手,手剛伸到他面前。
“出去。”他語氣冰冷,仿佛帶著刺。
女孩慌張地看向陸婉涼。
陸婉涼也是一愣,她知道自家兒子的性格孤僻,對人的態度向來不會熱切,但也不至於態度會像今晚這樣惡劣,隻好率先冷了臉,試著圓場,“延樹你怎麽和人家姑娘說話的……”
“出去!”顧延樹又重複了一遍。
他不起波瀾的聲音裡,仿佛壓抑了太多困頓的情感,就快要爆發,如陳舊的老牆被鑿出了一條縫隙,就快要坍塌。
女孩幾乎是小跑著逃出去的,應該是被嚇著了,手上也失了力道,隨著關門的動作帶來一聲巨響。
巨響過後,豪華的病房裡,是滿天滿地的寂靜。
吊瓶裡的液體一點一點往下滴,順著透明的膠管流進身體,陸婉涼把心頭湧上的怒意壓回去,平靜地對顧延樹說:“那只是你爺爺戰友家的一個孩子,年齡合適,性格也好,我想先介紹給你認識一下,但你這是什麽態度?”
顧延樹反問道:“先只是認識,再相處,然後訂婚,結婚,預備要我這樣嗎?”。
陸婉涼陳述事實:“你總該要結婚。”
顧延樹閉了下眼睛,聲音低沉地說:“我只和自己喜歡的人結婚。”
“喜歡的人?你是指鹿惜光?”陸婉涼冷笑,她的語氣輕蔑,每次提起這個名字就渾身帶刺,說出的話難聽,“我還真是低估她對你的影響力了,時隔這些年,竟然還能夠讓你死心塌地的,她那時候貪生怕死扔下你一個人逃走,誰知道以後……”
“砰——”
顧延樹一拳砸向了牆壁上的鏡子,猝然打斷陸婉涼的話。
“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過來。”顧延樹說著轉身往外走。
陸婉涼在片刻的愣怔之後,大聲道:“你站住!”一把拔了手背上的針頭,掀開被子下床,踉蹌地跑過去抓住顧延樹的胳膊,用惡狠狠又幾乎帶著哀求的聲音,不穩地問他:“兒子、兒子……你為什麽非要和鹿惜光攪在一起啊?聽媽媽一回,算媽媽求你,你這輩子娶個適合你的好女孩安安穩穩地過一生,不好嗎?”
顧延樹握緊的拳頭上,血跡蜿蜒,滲透指間的縫隙。他的心就像那塊破碎的鏡子,被分割成無數塊不規則的幾何圖案,四分五裂。
“難道惜光還不夠好嗎?”
“她配不上你!”
“您為什麽總要針對她?”
陸婉涼忽然啞口無言,慌張地重複說:“她配不上你!”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都是我配不上她!”顧延樹麻木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眼神空洞,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卻露出一種隱忍的痛楚。“她從沒有放棄過我,我卻恨了她六年。媽,你不覺得這太殘忍了嗎?”
陸婉涼不敢置信,猛地一震,頹然地問:“你……都知道了?”
“是,我全都知道了。”顧延樹說。
父親的車禍,綁架案的真相,惜光當初離開的原因,他通過盧三的口,全都知道了。
但實際上,他心中所隱瞞的,所背負的,才是最深的罪孽。
他才是那個罪無可赦的那個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顧延樹記得窗外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他又做了那個噩夢,高高揚起的鞭子落在母親的背脊上,父親醉酒的臉變得無比猙獰,像地獄裡的魔鬼。
這個時候,他已經很少再開口說話了,從夢裡哭醒的嗚咽聲,和醒來後也久久無法平息的啜泣聲,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他抹幹了冰冷的眼睛,套上衣服,走到二樓盡頭的書房去練字。路過母親的房間,還是忍不住想要進去。
臥室裡沒有人,他到衣帽間也尋找無果之後,正準備離開,陸婉涼從外面進來,反鎖了門,根本沒有發現他在房間裡,開始打電話。
那一晚,他站在衣帽間聽完了全程。
黑色林肯,動手腳,製造車禍,三天后,先付一半的錢……這些零零碎碎的字眼,足夠顧延樹把整個事件串聯起來。
他知道,母親忍到今天,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想要動手了。
三天后,顧靖陽晚上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
顧延樹在吃晚餐時,一直出神,不小心把碗打翻了。坐在他旁邊的陸婉涼趕忙去看他燙傷的手指頭,自己手腕上的傷口忘了遮掩,從袖口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紗布來。
顧延樹知道,那紗布下是潰爛的傷口。
他看著對面西裝筆挺的顧靖陽,心裡突然湧上滔天的恨。
晚飯後,顧靖陽開車走,車庫裡停了六輛不同的車。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選擇平常最愛的黑色林肯,反倒越過它,走向後面走去。
“爸爸……”顧延樹出現車庫前。
顧靖陽回頭一愣,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兒子開口叫他了。
“爸爸,”顧延樹指著那輛林肯,稚嫩的臉上帶著天真的表情,他說:“這輛車好看。”
顧靖陽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又走回到了林肯車前,拉開車門,坐進去,爽朗笑著對他說:“等爸爸哪天有空了,開這輛車載延樹出去兜風。”
“好啊。”顧延樹說。
這是顧延樹窮極一生也無法忘懷的對白。
他和顧靖陽,父子之間,留給彼此的最後的最親近的對白,帶著幾分美好的期許。
他們甚至還對彼此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微笑的背後,卻藏著一個孩子的陰謀和永遠也不可挽回的傷害。
顧靖陽開車離開以後,顧延樹去書房練字。他長得還不高,瘦弱白淨的孩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握著楠木做的筆杆,小小的手指,是一抹無瑕的玉色。
他學爺爺的筆法,在宣紙上認認真真地寫。
都最後,手卻開始慢慢控制不住地顫抖,白色的毛衣袖口沾染上硯台裡的墨,黑色暈開一片。
不到一個鍾頭,家裡亂了,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已經傳來。
他的奶奶在樓下哭得快要暈過去,大聲悲痛地喊他的名字,延樹,延樹,你以後沒有爸爸了……
顧延樹反鎖了書房的門,伏在鋪滿宣紙的桌上,抱緊了自己,很小的哭聲仿佛是從胸腔裡發出來。
從那以後,他大病了一場,連或哭或笑的表情也不再有,猶如死去。
醫生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症,全都束手無策,只有跟時間耗下去,看能否出現轉機。再後來,他遇見了鹿惜光,生命裡的那一點轉機終於出現。
可宿命早安排好了一切,因果輪回般,他得到的終歸要再度失去。
“這是不是報應?”
病房中,顧延樹問陸婉涼。
陸婉涼癱坐在了地上,不敢相信親耳聽見的。
“沒有人知道,爸爸的死,我在其中充當了至關重要的一個角色。如果不是我,他那晚根本不會上那輛車,他根本不會死……”顧延樹說:“沒有人比我更該死……”
他冰冷的手指去擦母親臉上的眼淚,輕聲感概一般,“媽媽,現在你都知道了吧?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
陸婉涼大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顧延樹自顧自地說:“你不應該用刀子割自己的手,這些年最不應該再活下去的人是我……”
“遇見惜光以後,我卻很貪心,還想繼續這樣苟且地活著。背負著秘密,痛苦地活著,雖然還是很辛苦,但也會覺得滿足和開心。每天早上醒過來睜開眼睛,好像終於有了值得期待的事情……”
“惜光很好,沒有人再比她好。”
“而我卻是個怪物。”
他修長的頸,像被壓住了,無法承受命運的磐石施予的力度,慢慢低垂。良久之後,他抬頭,幽深的眼中如同一片浩瀚無波的海,平靜得什麽也沒有。把陸婉涼扶到病床上,替她蓋好被子。離開時,還注意把玄關處的燈關了。
走出醫院,上了車,踩下油門,卻像瘋了。
車子在夜晚的街道上飛馳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