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是我的,與你無關
掐指認真地算了算,沈故淵道:“五天吧。”
也就是說,沈知白五天之內都不會有事。
池魚想了想,抹了把臉點頭:“成交。”
不就是五天麽,她與沈故淵也曾有過肌膚之親,該做的都做過了,她還有什麽好怕的?
抱著這種決然的心情,池魚跟著沈故淵去了月老廟後頭的院子。
然而,沈故淵好像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禽獸,隻讓她坐下來喝茶,並且給了她一套朱紅的裙子。
這裙子……池魚抖開看了看,垂了眼。
紅色是寧微玉最鍾愛的顏色,她有過各式各樣的紅裙子,進宮之後,沈羲更是讓人給她量身定做了一百多套紅裙,其中有一套最得她歡心,便是眼下手裡這套紅鯉裙。
這裙子繡了五個月才送到她手裡,衣料輕薄柔軟,花紋精致非常,羨煞了眾人的眼。
然而她穿著這套裙子走在雪地裡的時候,被他從身後射了一箭,等她養好傷的時候,白若拿著裙子告訴她不好補了,上頭的花紋傷一處就得全部重新繡過。她冷笑,將裙子扔在了箱子裡,再也沒拿出來過。
沒想到會再看見它。
沈故淵半闔著眼,眼裡的神色看不太清楚,語氣平靜地道:“這套好看,你穿上試試。”
池魚捏著裙子,僵硬了一會兒,還是換上了。
她現在是寧池魚,沈故淵不知道她恢復了記憶,所以,不能漏了餡。
換好了裙子,沈故淵卻沒再看她,而是將頭別在一邊,手慢慢握成了拳。
池魚勾唇,惡作劇似的湊到他眼前去,晃了晃袖子問:“好看嗎?”
沈故淵眼睛微紅地看向她。
微微一驚,池魚下意識地要後退,卻已經是晚了。這人力氣極大,一把將她按回他的懷裡,頭低下來,死死地抱緊了她。
“對不起。”他道。
心裡痛了痛,池魚伸手推他,平靜地道:“你有什麽好對不起我的?”
沈故淵沒回答,只是手上緊了緊。
池魚知道,他這是在跟寧微玉道歉,可寧微玉上輩子自己已經報了仇了,要說恨,其實也沒多少恨,只是落得那樣的下場,多多少少有些怨而已。
比起寧微玉,更慘的其實是沈羲,池魚都不由地佩服自己,能狠絕到那般程度,實在是很解氣。
沈故淵松開了她,池魚立馬收斂了表情,變回一張麻木的臉。
他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跟你去。”
頓了頓,又補充道:“除了靜親王府。”
池魚挑眉,不明白他想做什麽,想了想,還是轉身跨出門。
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她在月老廟裡來回兜圈,背後這人難得地沒有不耐煩,就一步步地踩著她的腳印跟著。
玩心頓起,池魚走出了月老廟,在山間胡亂上躥下跳。
沈故淵跟在她身後,偶爾伸手扶一把她站不穩的身子,亦步亦趨。
池魚去了街上,大步往前走著,背後的沈故淵沒走兩步就被一群姑娘圍了個水泄不通。她也沒回頭,蹦蹦跳跳地就繼續走。後頭的人艱難地越過人群,跑了幾步才又跟上她。
池魚樂了,就跟溜貓逗狗似的,一路帶著他瞎轉悠。只是,轉著轉著,不知為什麽就轉到了廢棄的悲憫王府。
看了那牌匾都沒有了的府邸一眼,池魚皺眉就扭頭想走,卻發現沈故淵站在後頭靜靜地看著她。
心裡有點發虛,池魚抿唇,裝傻似的問:“你認識這裡嗎?”
“認識。”沈故淵頷首:“我曾在這裡,喜歡過一個人。”
池魚:“……”
她很不想跟他聊天,但這句話實在叫她好奇,忍不住就問:“誰啊?”
“一個挺麻煩的人。”眼波流轉,沈故淵頗為懷念地道:“她總是遇見麻煩和危險,每次都嚇得小臉發白,我就在暗處看著,等到她實在危險的時候,再出去救她一把。”
腦海裡浮現出很多的畫面,池魚心口緊了緊,皺眉道:“聽你這麽說,那人怎麽值得你喜歡。”
“我也不知道。”沈故淵輕笑:“命運這東西,誰說得清楚呢。”
池魚覺得這人在瞎掰,她與他在悲憫王府的時候,他總冷著臉,脾氣不好又暴躁,哪裡有一絲半點喜歡她的樣子?
搖搖頭,她打算回月老廟了。
然而,就跟撞了邪似的,分明走的是出城的路,走著走著前頭就突然出現了仁善王府。
看著眼前這府邸,池魚眯了眯眼。
沈故淵走到她身側,輕笑著開口:“這個地方我也記得。”
“誰管你記不記得?!”有些急了,池魚恨聲道:“我要回去歇息,累了!”
微微挑眉,沈故淵側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池魚別開頭,不耐煩地道:“有沒有法子能讓我馬上回去?”
“有。”他點頭,朝她伸手:“抱我。”
無恥!池魚咬牙,瞪眼看了他一會兒,勉強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
沈故淵好像有點走神,頓了一會兒,才使了法術回去月老廟。
池魚打著呵欠問:“我睡哪兒?”
沈故淵指了指自己的床。
意料之中的事情,寧池魚不覺得奇怪,更了衣便躺了上去。沈故淵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也掀開被子上床,將她攬進自己懷裡。
許久沒有人這樣抱著自己睡了,池魚打了個寒戰,心情複雜。沈故淵卻是松開了皺著很久的眉,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個沒有噩夢的好覺。
京城裡因著天花鬧得沸沸揚揚,每天都在死人,城中總是有紙錢漫天飛灑,然而月老廟恍若世外桃源,池魚打著呵欠起來,出門就看見沈故淵皺緊了眉頭站在一個火爐面前。
爐子上架著砂鍋,好像在熬什麽東西,然而沈故淵這樣一身仙氣的人,顯然是沒有下過廚的,看著砂鍋裡翻湧的湯汁,簡直如臨大敵。
池魚靠在柱子上看了一會兒,暗自笑夠了才抬步走過去,嫌棄地問:“你在做什麽?”
身子一僵,沈故淵回頭看向她,道:“鄭嬤嬤給你熬的湯,我不知道好了沒有。”
這都冒泡泡了,怎麽可能還沒好?池魚翻了個白眼,蹲下來拿起旁邊的杓子舀了一口出來,吹涼嘗了嘗。
“……鄭嬤嬤做的?”她皺眉看向他。
沈故淵一點也不心虛地點頭:“是啊。”
“我呸!”池魚放了杓子,撇嘴道:“鄭嬤嬤會分不清糖和鹽不成?這肯定是你放的糖!”
微微一噎,沈故淵也舀了一杓來嘗,眉頭頓時皺得更厲害。
“甜不甜?”池魚揶揄地看著他。
沈故淵抬袖朝著砂鍋一揮,一本正經地又嘗了嘗,然後很不要臉地回答:“不甜,味道剛好。”
池魚疑惑地看著他,就見他舀了湯遞到她唇邊。想了想,還是抿了一口。
方才那股子甜味兒已經沒了,雞湯變得鮮香可口。
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池魚怒道:“你要不要臉啊!”
熬個雞湯也用法術?
沈故淵很是無辜地看著她:“你在說什麽?”
“我……”氣極反笑,池魚起身就要走。
然而,剛站起來,手就被人拉住了。
沈故淵抬頭看她,勾唇一笑:“早膳喝雞湯,如何?”
眼波瀲灩,星眸生光,這人笑起來當真是好看啊,如凜凜湖面綻了荷花,又如大雪消融春染了枝丫。任是誰瞧見他這樣笑,都不忍心再生氣。
池魚覺得,這肯定是一種計謀,美人計!但她還是消了氣,老實地跟他一起在屋子裡坐下,喝雞湯。
“你有沒有很後悔什麽事?”喝著喝著,池魚問了他這麽一個問題。
好吧,其實是她心軟了,反正前世的仇報了,今生她也不會與他在一起有什麽結果,那不如就給人家一個贖罪的機會,坦白坦白罪狀。
然而沈故淵卻道:“有,不該成為天神。”
嗯?池魚納悶了:“這世間多少人為了成仙耗盡一生啊,你反而很後悔?”
“成仙有什麽好?”舀著雞湯喝著,沈故淵淡淡地道:“人活一世就夠了,活太久,會很累。”
池魚怔了怔。
她想起鄭嬤嬤說過的話——你若是想不起來,他便會一直在這段回憶裡走不出去,痛苦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他不會死,有無窮的壽命,與此同時,也會有無際的痛苦,您當真舍得嗎?
心裡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池魚低頭,將臉埋在碗裡繼續喝湯。
用過早膳,沈故淵抱著她坐在屋簷下看院子裡的花花草草。
她不知道這些花草有什麽好看的,但沈故淵沒有要松開她的意思,她也就只能一直看,看著看著,忍不住就打起了瞌睡。
“池魚?”他喊了她一聲,她半醒未醒的,懶得張口回答她。
於是,下一瞬,她的嘴上就是一軟。
“……”
“一直有件事沒告訴你。”離開她的嘴唇,沈故淵道:“我的眼睛在黑暗裡是能看得清東西的,所以在太尉府的金庫裡,我看見你撞上來吻了我。後來在仁善王府裡,我也看得見你在黑暗裡哭得一塌糊塗。”
池魚驚了驚,想起那回自己跌坐在他床上,一邊哭一邊假裝無所謂的傻樣子,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他怎麽會看得見的?既然看見了,為什麽還假裝不知道?
禽獸啊!
“我是天神,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動凡心。”他低笑一聲,輕聲道:“但你這人忒大膽了,敢親我,敢與我同床共枕,還敢與我……是你先撩撥我的,為什麽現在又不要我了?”
是她先不要他的?池魚這叫一個委屈,先離開的分明是他好不好?
“是我不對。”沈故淵輕輕拂開她臉上的頭髮,歎息道:“當初走的時候,我應該偷偷告訴你實情的,這樣你也不至於那麽傷心……我一向最討厭被人蒙在鼓裡,所以有線索就會回月宮去查。要回去,就只能讓你嫁給沈知白。我讓蘇銘守著你,本是打算查清楚實情便回去接你,誰知道……”
誰知道查出來的東西,讓他都無法接受。
“很久以前,我做什麽都沒有告訴你,然後失去了你,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是一樣。”他目光眷戀地看著她的睡顏,聲音越發的輕:“按照規矩,天神歸位,在凡間的痕跡都會被抹掉,我以為我還有第三次機會,已經想好這次絕對不會錯過你了。可……這一回,我連被你喜歡的機會都不再有了。”
“你曾經說過,最喜歡的人是我,不管我脾氣多差,你都喜歡我。”
“現在想來,怕是不做數了。”
池魚動了動身子,裝作熟睡地翻了個身。
沈故淵歎息,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去睡,然後起身,出門去找鄭嬤嬤。
門“吱呀”一聲合上,床上的人睜開了眼,有點茫然地看著帳頂。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沈故淵沒有再說過像那日那般的話,每天依舊是同她一起用膳,抱著她睡覺,亦或是跟著她出去散步。池魚對他的態度緩和了些,至少他伸手來碰她頭髮的時候,她不躲了。
兩人藏在月老廟裡,池魚有時候恍惚地覺得,好像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什麽煩惱也沒有,什麽舊怨也不算,看看日出再看看夕陽,身邊始終有人抱著她,給她依靠。
然而這天,清兒跑到了月老廟來。
“主子!”她哭得雙眼紅腫,看見她便跪下來抓著她的裙子道:“侯爺……侯爺薨了!”
如一道雷劈下來打在她頭頂,寧池魚瞬間白了臉,震驚不已地回頭看向沈故淵。
“你……”她沙啞了嗓子:“你騙我?”
不是說他能救嗎?不是說一定不會有事嗎?薨了是什麽意思?沈知白怎麽能死!
沈故淵竟然是一副不急不忙的神態,站起來道:“咱們去看看。”
一把甩開他的手,池魚哽咽著自己跑了出去。
她覺得清兒可能在騙她,沈故淵是神仙啊,他說了要救人,怎麽可能讓沈知白死了?這才五天,才五天,沈知白怎麽可能就死了!
馬車急急地停在靜王府,池魚跳下車,一個趔趄就摔在了地上,“啪”地一聲響,聽得旁邊的清兒都覺得疼。
然而她很快就自己爬了起來,提著裙子就往府裡衝。
“嗚——”四處都是哀哭之聲,池魚越往他們的院子裡走越著急,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又摔了一跤,手心在地上磨破了皮,狼狽得很。
她抬頭,怔愣地看向裡頭。
靜親王一夜之間頭髮花白,紅著眼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聞聲看向她,眼裡恨意滔天:“你去哪裡了?你身為他的夫人,你去哪裡了?!”
恍若未聞,池魚爬起來走進去,看向床上躺著的人。
沈知白安靜地閉著眼,一張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白得像牆。
她伸手過去,想探探他的鼻息。
靜親王大怒,一把將她揮開,怒斥道:“你想幹什麽?知白走了,你現在來露出這副神情給誰看?這些天你在他身邊嗎?你照顧他了嗎?你連他最後一面也沒回來見!”
這是一個父親心疼兒子的嘶吼聲,池魚聽著,終於意識到,清兒沒騙她,沈知白當真是沒了。
膝蓋上一疼,她跌坐在地上,半晌也沒回過神。
“把她給本王拖出去!”靜親王怒道:“我沒有這樣的兒媳,知白也沒有這樣的夫人!”
“是!”外頭的家奴聽令便進來拖拽,池魚一驚,連忙伸手抓住了床弦。
然而,那些個家奴剛上前一步,就瞧見面前多了個紅衣白發的人。那人低頭掃了他們一眼,袖子裡飛出好幾根紅線來,繞上他們的手腳,乾淨利落地一收——
幾聲悶響,家奴們被捆在了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著。
“你……”靜親王有些愕然地看著來人。
沈故淵心情不是很好,一揮袖子轉過身來,看著他道:“想要沈知白活命,就先別吼了,出去站著。”
靜親王如今也算是權傾朝野,這人竟然這樣對他說話,實在很不尊敬。然而先前見識過這位大仙的本事,愛子心切,靜親王忍了火氣,看了床上的沈知白一眼,就道:“所有人都出去。”
沈故淵不耐煩地補充了一句:“包括你。”
靜親王微惱:“這是本王的府邸!”
那又如何?沈故淵冷笑:“你可以不出去,大不了我出去。”
寧池魚聽著,立馬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眼裡迸出光來,期盼地看著他。
沈故淵有點頭疼,他給她出頭呢,這丫頭還真是半點也不會拿喬。
靜親王猶豫了片刻,還是退了出去關上了門。知白是他唯一的兒子,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試試。
屋子裡就剩他們兩人了,沈故淵回頭看她:“你就這麽不相信我?”
池魚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你看他……他……”
沒好氣地將她抱起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沈故淵道:“伸手。”
池魚吧嗒吧嗒地掉著淚:“你先看看知白,看我手幹什麽!”
“閉嘴,我比你清楚該怎麽做。”眯了眯眼,沈故淵道:“再耽誤,沈知白可當真沒救了。”
嚇得連忙伸出手,池魚乖巧極了地看著他。
手心裡的傷口滲著血,沈故淵皺了皺眉,伸手給她蓋上。
池魚隻覺得掌心癢癢的,不一會兒,沈故淵松開手,她低頭一看,傷口竟然就沒了。
眼睛亮了亮,她抓住他的衣袖,仰頭看著他道:“我就知道你厲害得很,這麽說,你是知道知白會死,但是有法子讓他起死回生?”
淡淡地“嗯”了一聲,沈故淵伸手放在了她的膝蓋上頭。
池魚擦了眼淚,瞬間高興了起來:“那你快救他,我不礙事的,一點也不疼!不信我跳兩步給你看看!”
沈故淵抬頭,看進了她的眼睛裡。
被他這眼神看得一愣,池魚覺得心口一刺,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你……”她皺眉:“你怎麽了?”
這眼神也太傷心了些。
“我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你說過,你欠白若很多。”沈故淵勾唇,深深地看著她道:“你欠了他,所以這輩子想還給他,這樣一想,我就好受多了,你不是不愛我,只是,你想還債。”
池魚愣了愣,心虛地別開頭:“你在說什麽?白若是誰?”
沒有理會她的裝傻,沈故淵起身,吻了吻她的頭頂:“那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池魚啞然,感覺到頭頂微微一熱,然後身前這人便轉身,去了床邊。
“出去等著吧。”他輕松地道:“有我在,沈知白就算已經下了九泉,我也能給他拽回來。”
呆呆地點頭,池魚起身去,關門的時候忍不住再看了裡頭一眼。
紅色的背影立在床邊,白發披在身後,如緞如雪。
抿了抿唇,池魚關上了門。
外頭的人嘰嘰喳喳在說什麽她都聽不太清楚,蹲在門口等著,她一直在想沈故淵那句話。
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為什麽會說這樣一句話呢?他怎麽就能肯定她聽得懂?在他眼裡,她不是應該什麽都不記得的嗎?
屋子裡許久也沒有動靜,外頭的人都等得不耐煩,卻沒人敢去打擾。池魚就在門口蹲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沈知白低笑著朝她搖頭:“你腿不酸嗎?”
眨眨眼,再眨眨眼,池魚伸手捏了捏面前這張臉,確定是真的之後,才猛地跳起來!
然而,她蹲了太久了,血脈已經不通暢,這麽一跳,整個人直接就摔了下去。
沈知白連忙伸手接著她,哭笑不得地道:“你冷靜些。”
這要怎麽冷靜啊?池魚抓著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才猛地松了口氣:“太好了,他當真沒有騙我!”
沈知白頓了頓,點頭,神色有些不自然。
池魚沒看見,她一邊喊著清兒去知會靜親王,一邊提著裙子活動腳,左右看著道:“沈故淵呢?我得謝謝他!”
沈知白沒吭聲。
池魚腳靈活了就往屋子裡走,她一直守在門口的,沈故淵既然沒出來,那就一定是累得在屋子裡歇下了。
不管怎麽說,這回他幫了大忙,她至少應該告訴他,自己什麽都想起來了,那些舊帳其實可以翻篇,他不必再耿耿於懷。
然而,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寧池魚裡裡外外找了兩遍,有些茫然地看向門口的沈知白。
“他……走了。”沈知白道:“他說他該做的事情全部已經做完了,所以就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池魚愕然:“這麽高尚嗎?都不接受一下王府的謝意?王爺肯定會重重謝他的!”
“他不是在意那些東西的人。”沈知白垂眸:“你先好生歇會兒吧,看你的臉色,也不太好。”
池魚搖頭,她現在哪裡有心思歇息啊?先請大夫過來再給他診斷一遍,確信沒問題之後,又安撫了一番情緒激動的靜親王,然後,她打算去熬粥。
“池魚。”沈知白喊住了她:“有個東西,我覺得我該給你。”
“什麽?”池魚不解地回過頭,卻看見他遞了一個紅色的香囊,同一個做反了的“卍”字過來。這兩樣東西系在一起,看起來不倫不類。
池魚皺眉:“怎麽會在你這裡?”
“他留下的。”沈知白抿唇:“他說,留給你最好。”
哭笑不得,池魚伸手接過來,搖頭道:“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心思叵測,讓你給我這種東西,不是挑事兒麽?”
沈知白歪著腦袋看著她:“是啊,挺挑事的,挑得我想給你一封休書。”
嚇了一跳,池魚怔愣地抬頭看他:“休書?”
“其實一早就該給你的,但那時候你什麽也不記得,拿著休書難免傷心。”沈知白靠在床頭,從枕頭下摸出信封來:“現在你什麽都記起來了,也救了我的命,咱們兩清了。”
薄薄的一個信封,池魚看著,卻沒伸手。
她問:“你不想讓我陪在你身邊了?”
那麽多年的執念,怎麽可能不想呢?然而,想起沈故淵,他低笑搖頭:“不想了。”
“為什麽?”池魚皺眉。
沈知白語氣輕松地道:“看你勉強留在我身邊,我比你還難受。如今死了一趟,我打算重新活過,忘記你,去找個真心愛我的人。”
池魚愕然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吧?”沈知白朝她眨眼:“在你離開的那幾天裡,我身邊一直有個溫柔的姑娘照顧我,我對她動了心,所以……咱們這樁有名無實的婚姻,也該做個了結。”
是嗎?池魚皺眉,總覺得這借口牽強得很:“那姑娘叫什麽?”
“懷王之女,白妙音。”沈知白輕咳兩聲:“你還以為是我瞎掰不成?”
她當真是這麽以為的,池魚坐在他床邊,認真地道:“我想過和你過一輩子,也必定會盡一個妻子該盡的責任,你不必因為什麽原因放開我,我不需要自由。”
“怎麽就不信呢?”沈知白輕笑,搖頭道:“那我只能說實話了——我父王早就在催我休了你了,你最近好像惹得他老人家很不開心,我這做兒子的,自然要聽父王的話。”
池魚愕然:“王爺?”
“是啊,從我醒來他就一直在說讓我休了你重新娶個好姑娘。”沈知白垂了眼眸:“父王年紀也大了,我總不能還忤逆他,讓他不開心。”
“可……”池魚皺了臉:“我最近是因為想讓人來救你,所以……”
“池魚。”沈知白打斷她的話:“咱們不是一路人,給不了彼此想要的東西,不如就做回兄妹吧。”
愣愣地看著他,寧池魚傻眼了。
沈知白依舊溫柔地伸手將她一縷發絲別去耳後,低聲道:“愛了你這麽多年,我也累了,你讓我休息一下吧。”
別人給她的感情,要收回去,她沒什麽可質疑的,畢竟她一直是被愛的那一方。池魚發了會兒呆,看著沈知白最後確認了一遍:“你當真……不要我了?”
手指微微顫了顫,沈知白閉眼,輕笑道:“嗯,不要了。”
鼻尖發酸,池魚呆呆地點頭,拿著休書站了起來。
“你……沒必要急著搬東西。”拳頭捏得死緊,沈知白低聲道:“在你找到去處之前,可以一直住在府裡。”
“嗯。”應了一聲,池魚沒敢回頭,提著裙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她可真無恥啊,不僅禍害過白若一輩子,今生還要連累沈知白處處為自己操心,他在寫這封休書的時候是什麽心情?說剛剛那些話的時候,又是什麽心情?
她從來騙不過他,可他怎麽就不知道,他也從來騙不過她啊?什麽喜歡上了別的姑娘,什麽父王讓他休妻,說謊一點也不適合沈知白,他眼睛一閃就會露餡!
沈故淵到底跟他說了什麽?為什麽他會休了自己?
咬咬牙,池魚出門便往月老廟趕,她要去問問他,問問他到底在搞什麽鬼!
然而,當她到了地方的時候,抬頭看見的卻是一片荒蕪的梅林。
月老廟不見了,連塊瓦都沒剩下。
“沈故淵?”她瞪大眼,在梅林裡跑了兩步,四處看了看。
沒有人。
那麽大的廟宇,怎麽可能轉眼之間就不見了?她不死心地提著裙子四處跑,跑遍了半個梅林,茫然四顧。
人呢?廟呢?
“池魚姑娘。”有人喊了她一聲。
池魚慌忙回頭,卻見是鄭嬤嬤,捏著手站在不遠處,她的神情看起來很是嚴肅。
“嬤嬤!”她連忙過去,看著她問:“沈故淵人呢?我有事要找他,月老廟怎麽也不見了?”
鄭嬤嬤眼神複雜地看著她。
“怎麽?”被看得莫名其妙,池魚道:“我說錯什麽了嗎?”
“姑娘。”忍了忍情緒,鄭嬤嬤淡淡地道:“主子已經走了,您找不到他的,也不必在這裡等。月老廟是他在人間的魂棲之所,如今……沒必要存在了。”
池魚沒聽明白:“他去哪裡了?回天上了嗎?可他要我來找他的啊。”
“您是當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鄭嬤嬤語氣有些沉:“他一早便與你說過,強行救生死簿上有名之人會是什麽下場,您非要他救,如今卻說要來找他?”
什麽?
池魚呆了呆,腦海裡響起個聲音——上了生死簿的人,我若強行去救,那便會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搖搖頭,池魚皺眉看著鄭嬤嬤:“您何必同我開玩笑?”
鄭嬤嬤眼神沉痛:“他是百年的神仙,如今魂無所歸,我為什麽要同你開玩笑?池魚姑娘,老身費盡心思將你二人湊在一起,無非是想彌補你們的緣分,讓你們有個好結果,您並未珍惜過,就算知道沈羲一直深愛您,知道很多事都是誤會,您也沒有珍惜他。那現在,您為什麽要來找他?”
心裡猛地一沉,池魚腦子裡一片空白。
……
“這套好看,你穿上試試。”
“對不起。”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跟你去。”
“認識。我曾在這裡,喜歡過一個人。”
……
他這是……在跟她告別嗎?
她裝作什麽也沒想起來,他也就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給她買糖葫蘆,給她熬湯,給她好看的紅裙子。這些,都是他欠寧微玉的。
他跟在她身後走,是因為這輩子她跟在他身後走了很久,一直沒有得到他的回頭。他說他喜歡過一個人,是因為她從來沒從他嘴裡聽見過喜歡,她以為他不喜歡她。
沈故淵一早就知道要救沈知白會讓他自己魂飛魄散,所以他說,你再陪我一段時間。
他也知道她欠沈知白的,所以他說,那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心口絞痛,池魚發現自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睜大眼呆呆地低頭,手裡還躺著紅色的香囊和泥烤的“卍”字。
“他讓我來找他的……”她低聲喃喃:“他說讓我來找,結果又找不到,他騙我……最後他還是騙了我……”
鄭嬤嬤皺眉看著她。
“怎麽會這樣呢,他那麽厲害,從前就那麽厲害,如今是神仙了,怎麽可能會死?”
“他不是這麽高尚的人,他一向很自私的,只要能將我留在身邊,他不擇手段的……”
“眼下我可以來找他了,他怎麽又不要我了……”
“他總是丟下我,好多好多次了,總是把我丟開,好像只有他的心是心,我的心是石頭一樣……”
“他不會心疼我嗎?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他沒有想過我會難過嗎?”
捏緊手裡的東西,池魚小聲地碎碎念,越念捏得越緊,眼裡卻是一滴淚都沒有湧出來。
鄭嬤嬤終究是有些不忍心了,低下身來拍了拍她的肩膀:“逝者已矣,你百年之後也會歸於塵土,不必太執著。”
池魚抬頭看她,呆呆地道:“人都會歸於塵土,可我若不執著,為何要活這一遭?”
鄭嬤嬤一噎,無言以對。
池魚在梅林裡坐了很久,久得鄭嬤嬤都沒了耐心,轉身離開了。
太陽升起又落下,不知道過了多久,寧池魚總算意識到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沈故淵的人了,終於是捏著手裡的東西,嚎啕大哭了出來。
人的一輩子真的很短,但能經歷的愛恨實在太多,最學不會的就是放下。她不可能放得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得下。
梅林之外,沈知白安靜地站著,他臉色還有些蒼白,人卻是已經精神了不少。
風吹起他的白狐鬥篷,他遠遠看著那頭哭得撕心裂肺的人,心口悶疼。
在他醒來的時候,沈故淵半跪在他的床邊,伸手撐著床弦,嘴裡有大口大口的血噴湧出來。鮮血落在地上,染紅好大一片。
他嚇著了,連忙起身問:“你怎麽了?”
沈故淵神色平靜地抹著嘴角,見血抹不乾淨,便由它流,然後低笑一聲對他道:“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裡?”莫名有點心慌,沈知白伸手就抓住他的衣裳。
紅豔豔的衣裳,上頭濕潤血腥,驚得他瞪大了眼。
“往後……寧池魚要交給你照顧了。”沒有回答他,他自顧自地道:“她欠了你情債,我用我的命還給你。下輩子,她是我的,與你無關。”
沈知白大震,伸手想去扶住他,然而沈故淵的身子卻如煙霧一般,慢慢散開了。
“喂……”他驚慌伸手,卻抓不住那煙霧,最後一眼看見的,是沈故淵那傾國傾城的笑顏。
風大了些,沈知白看了那頭許久,還是抬步走了過去。
……
五年後。
十一歲的皇帝坐在朝堂之上,聲音依舊稚嫩,語氣卻已經有了帝王該有的霸氣:“眾愛卿平身——”
“謝陛下!”
百官森列,秩序井然,大梁在經歷五年前的一場天花之後,朝中血液更換了不少,余丞相死於天花,知白侯爺和忠親王卻是僥幸活了下來。在他們的扶持下,幼帝穩坐龍位,開始逐步理政了。
“朕昨日做了個夢。”皇帝皺眉道:“夢裡有個紅衣白發的仙人,要朕徹查忠勇侯貪汙一事。”
此話一出,滿朝嘩然,忠勇侯沈萬千連忙出列跪倒:“臣惶恐!”
那些個說他貪汙的折子不是已經被扣下來了嗎?皇帝怎麽會夢見的?這也太稀奇了!
帝王怒道:“別總跟朕說什麽惶恐惶恐的,有案子就去查!楊廷尉何在?”
楊清袖出列拱手:“臣在。”
“這案子交給你。”帝王道:“給朕查清楚,若有隱瞞,朕絕不手軟!”
“是!”
沈知白站在臣列裡,微微有些走神。
“侯爺?”皇帝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麽?”
回過神,沈知白拱手道:“乍聽陛下說夢見仙人,有些驚奇罷了。”
“朕也覺得稀奇。”皇帝嘀咕道:“那樣子看著好熟悉,朕卻想不起來是誰。但他長得可真好看啊,貌美如花。”
旁邊的忠親王一聽就笑了:“陛下夢見貌美如花的女仙,怕是時候充盈后宮了。”
皇帝皺眉:“不是女仙。”
“不是女仙,何以貌美如花?”忠親王搖頭:“陛下不必擔心,這些事情,臣等會安排好的。”
皇帝懊惱地辯駁,幾位資歷老的王爺暗笑不語,獨沈知白僵硬地站著,震驚地看著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