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蘭陵王入陣曲(1)
她。
她是莫妮卡。
莫妮卡曾經是混血的美人,後來是平凡的醜小鴨,此刻卻是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的人。
一副金色卷曲的假發套在頭上,頗有路易十四時代的洛可可風格。雖然頭皮悶熱難受,權當寒冬裡的一頂帽子吧。大得像杯墊的墨鏡架在鼻梁上,竟遮蓋了大半個臉。還有一件黑色的套頭衫,包裹了她的臉頰與耳鬢。厚厚的高領毛衣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對不起眼的嘴唇。這精心準備過的一身行頭,乍看還會以為是歐美背包客女孩,至少很難會聯想到女秘書的她。
跟隨人群登上飛機時,她掃了一眼頭等艙,果然看到了失魂落魄的他——她最深愛男子,正癡癡地看著舷窗外的機場,看著遼闊寒冷的天空。
趕快繼續往前走,怕被他發現自己也在同一航班上。在經濟艙找到她的座位,也沒把可笑的大墨鏡摘下來。坐在旁邊的兩個日本猥瑣男,向她投來奇怪的目光。
半小時後,飛機呼嘯著衝上藍天,即將跨越古老的東海,前往膏藥旗下的國度。
十天前,被天空集團董事會掃地出門的他,像個逃兵似的丟下她,穿過馬路跑進濱江綠地。她一直緊跟在後面,發現他在江邊寒風中發呆——他會不會跳下冰冷的黃浦江?用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羞恥?她緊張地觀察他,卻又不敢上去和他講話,以免加深他的羞恥感。夜幕降臨,他才緩緩離開江邊,打了輛出租車前往浦西。她也叫了輛車跟在後面,看到他在一家五星級酒店下車。
她在附近酒店暫住下來,讓悍馬的司機把行李帶給她。同時,她想起以前在上海雇傭過的私家偵探,便委托對方24小時跟蹤他。
在“狼穴”的家毀滅以後,他過了一段無家可歸的日子,卻每晚要換一家五星級酒店。雖然被剝奪董事長的權力,但畢竟是高家遺產繼承人,他依然可以過著優越生活。私家偵探說沒發現有女人的蹤跡,每晚他都是獨自在酒店客房過夜,也沒有去夜店流連打發時間。
這些天來,她不敢直接去找他,害怕傷害到他強烈的自尊心——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淪落到需要一個醜小鴨的憐憫,但願時間能撫平他的創傷。
前天私家偵探報告說,發現他訂了一張國際機票,卻不是去紐約的,而是飛往日本大阪——奇怪,飛往紐約才是正常的,討還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為什麽要去完全無關的日本呢?又為什麽不是東京而是關西的大阪呢?
不管怎麽樣,她必須跟在他的左右,但又不能被他發現。
她也訂了一張與他相同航班的機票,戴上假發與墨鏡,喬裝改扮一番,完全變了模樣。
此刻,她與他坐在同一架飛機上,她在經濟艙,他在頭等艙。
一覺醒來,已降落在豐臣秀吉的夢幻之都。
她匆忙跟著人群走下飛機,進入機場的到達通道,飛快地拖著行李往前跑,因為頭等艙的乘客早就下機,千萬不要把他跟丟了。
往前追了數百米,終於看到他的背影——千千萬萬人中,她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來。
她與他保持十來米的距離,尾隨著通過海關入境。為防止靠得太近被他注意,她又裹上一條厚厚的圍巾,整張臉只露出一副墨鏡,雖然看上去怪嚇人的,但保證不會被認出來。
走出機場侯機樓,他坐上一輛出租車。她也緊急攔了一輛,讓司機跟在後面。前面的車並未開進大扳市區,而是去了最近的一個新乾線車站。他和她都是初次到日本,他笨拙得買到了車票,而她小心地排在後面,正好瞄到他車票上的字——奈良。
奈良?
她只知道奈良是日本古都,許多外國遊客都會到奈良觀光。可他已淪落到如此地步,還有心情在寒冬中遊覽古跡嗎?
當即買了張去奈良的票,緊跟他上了新乾線同一節車廂。
列車疾馳過日本的冬天,兩邊的田野和山巒此起彼伏,即便冬天仍鬱鬱蔥蔥。他獨自坐在前面,冷靜地看著窗外景色,面容又比上個月憔悴不少。
列車在新乾線奈良站停下。她跟在他的身後下車,來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這就是奈良,沒有多少高大建築,平靜安詳地坐落在山間平野,仿佛停留在遣唐使的年代。
他似乎早已做過旅遊攻略,坐上一輛寫有“春日大社本殿行”的巴士,她也跟在後面上車——他越來越麻木了,完全沒注意她的存在。
不到十分鍾,巴士停在一組日本古建築外,她跟在他身後下了車。
遊客們在寒風中走進標有“春日大社”的門口,很多日本人前來祈福,更有不少外國觀光客。她隨手拿起一本宣傳冊,詳細介紹春日大社——這座奈良著名古跡,建於公元710年,是當時權臣藤原家為自己的守護神而建,供奉武甕槌命、經津主命、天兒屋根命和比賣神等神明,與伊勢神宮、石清水八幡宮並稱為日本三大神社。神社所在的春日山被視為神山,千年以來禁止砍伐,得以保留原始森林,同春日大社一同被列入聯合國世界遺產名錄。
然而,他卻沒有過多遊覽,更不曾注意那有名的數千座石燈籠。他來到許多人群中間,大家圍繞一個空曠的舞台,後面有不少工作人員,穿著陰陽師裡的那種服飾,拿著各式各樣的古典樂器,像要進行什麽表演?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驚訝地轉過頭來,看到了那個人的臉。
她也看清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臉。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看到這個無比驚豔的美少年,看到那雙稱得上完美的眼睛,看到對她深愛男子閃爍的關切目光。他竟身著一套衣袖翩翩的漢服,絲毫不懼怕室外的寒冷。在眾多穿得嚴嚴實實的各國遊客中間,這位美少年實在太引人矚目,加上那身行頭竟酷似義經,吸引了周圍不少女孩的目光。
他是誰?
慕容雲!
天哪,我居然在這裡碰到了他?不會是幻覺吧?當我跨越滄海來到日本,來到古城奈良春日大社,即將觀看《蘭陵王入陣曲》,卻見到了真正活著的蘭陵王!
依舊一身魏晉風度的漢服,性感的烏黑長發披肩撩人心魄,白皙面孔露出磁性笑容,雙目鑲嵌千年前的魅力,跨越無數世紀跨越滄海扶桑,直勾勾地攝入眼中。
該死的!為何我沒有立即抓住他的脖子,狠狠痛打這張小白臉一番,再嚴厲審問出他的真實背景?想想他如何對待我和我的事業,想想他如何耍出陰謀詭計,製造了所多瑪國政變,奪取了天空集團油田,又從背後操縱白展龍背叛,篡奪了我的帝國大權!
可是,我卻還給他一個微笑!
情不自禁的微笑,無法用大腦控制的微笑,他鄉遇故知似的人生幸事,就差當場來個擁抱——我真該死!
嘈雜的人群中,美少年湊近我說:“大哥,我們又見面了!”
我強迫自己保持警惕:“你是跟蹤我來的嗎?”
“不,我是專程飛來奈良看春日大社的‘蘭陵王入陣曲’樂舞表演。”
“我也是。”
沒錯,我也是專程飛來看這個表演。“蘭陵王入陣曲”早已在中原失傳,卻在唐代傳入日本,成為日本雅樂及其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就跟許多被中國人丟棄的文明傳統一樣,日本人萬分珍視這些寶藏,傳承至今發揚光大,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敬佩和學習的民族——而我們這個曾經偉大的民族卻太容易遺忘了!
“我們都對同一個人感興趣,自然會來看這一年一度的表演——這可是世界上唯一保存至今的‘蘭陵王入陣曲’。”
“同一個人?”我盯著他古老漂亮的眼睛,“這個人不也是你嗎?賢弟!”
他的笑容看起來青春陽光:“是,這是紀念我的表演,如今我卻隱藏在人群中,欣賞扮演我的日本舞者,感覺好有趣啊。”
“這是勝利者的慶祝嗎?”
“大哥,你何嘗敗過?”
“不要給我留面子,更不要給失敗者留以同情!我建議你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估名學霸王!”
我就是自己所說的“窮寇”,成王敗寇,我已是窮途末路之敗寇!
慕容雲,你已把我打得夠慘了,還要在打我一拳之前,專程過來通知我即將遇到危險。
遣散司機和保鏢後,我變成名副其實的“光杆司令”,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窮得只剩下任意揮霍的錢,就像丟失了王冠的國王,流亡在異國他鄉醉生夢死度日。我在上海的五星級酒店輪流住了一圈,便訂了一張來大阪的機票,想看看被日本人保存下來的‘蘭陵王入陣曲’是什麽樣子?
也許,現在唯一可以救我的,就是那副蘭陵王面具。
美少年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不,大哥,你還有機會。”
“你還會給我翻身的機會嗎?”
“啊,樂舞開始了!”
慕容雲興奮的喊了一聲,旋即舞台上響起鼓聲與笛聲,卻不像中國舞樂那麽熱鬧激昂,而是曲折悠揚深沉委婉,頗像日本古典音樂——說不定這正是唐朝原貌呢?
舞台上緩緩出現一位身著寬袍大袖的武士,竟像《源氏物語》裡那些服裝。舞者戴著巨大的金色面具,覆蓋面孔以及整個頭部,很像中國西南的儺戲道具。面具頭頂裝飾怪獸,容貌高目深鼻,具有中國人想象的胡人特征,下顎和眼睛還能活動,像寺廟裡驅魔除鬼的天王。無論服裝還是面具,都無比精美華麗——這就是日本版的蘭陵王。
“蘭陵王”手裡拿著根東西,粗看像鞭子或棍子,沉著緩慢地擺動身體,雙手不時舉起平推,若登高指揮千軍萬馬。後面響起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古典樂器,聽著都有濃厚的日本味道。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卻感到身旁的慕容雲,和著緩慢的節奏發出沉重喘息。
由於和想象的不太一樣,沒有出現縱橫馳騁的場面,只有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從容不迫地擺出種種造型,更像是專門給大家拍照片的——但這就是真正的古風,在鼓和笛的悠遠節奏裡,表現蘭陵王的神秘與勇武,還有他的悲劇人生。
後世中國文明日趨庸俗,人們以打打鬧鬧為樂趣,以吹拉彈唱為能事,就連音樂也流於悅耳動聽的形式,卻喪失了漢唐時代的渾厚莊嚴——西洋人以為江南絲竹、茉莉花、京劇就代表了中國的舞台藝術——沒錯,那是清朝人的娛樂方式,卻非三千年來我們祖先真正的音樂。漢民族成穩大氣莊嚴肅穆節製的雅樂,卻被日本人吸收而去,進而賦予其日本民族的靈魂——而我們的民族音樂卻早已喪失靈魂,淪為品位低下的滿清貝勒們的倡優樂伎!
是啊,在場也有不少中國遊客,但他們完全不懂得欣賞“蘭陵王入陣曲”,只是不耐煩地拍照片湊熱鬧。
只有我,還有我身邊的美少年,才能體會舞台上“蘭陵王”的悲哀,他在抑揚頓挫抒緩悠揚的鼓樂聲中,表現一個人永遠的孤獨——蘭陵王的本質是孤獨,即便可以在萬軍叢中馳騁,即便可以為君王立下不世偉業,他依然是孤獨的——沒有人可以理解他,也沒有人可以真正愛他,他只有戴上那副面具,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將軍。
最終,他愛上的也只能是那副面具。
台上樂舞已近尾聲,慕容雲才輕聲講解道:“《蘭陵王入陣曲》屬唐樂坊鼓架部,樂有笛,拍板,答鼓。屬散樂百戲,無情節,也無其他人物和對白,只在旋律中表演蘭陵王頭戴面具,身著戎裝,手持鞭子的指揮擊刺之容。亦入歌曲,可做歌舞式表演。”
“感謝賢弟指教。”
該死!怎麽還與他稱兄道弟?我可沒有左臉頰挨了記耳光,再把右臉頰湊過去的美德。
“早在盛唐時期,日本天皇就詔令在奈良皇宮中表演《蘭陵王入陣曲》。日本很多慶典活動,比如賽馬節、相撲節,甚至天皇即位大典,都要演奏此曲。日本還保存歷代蘭陵王歌舞面具六十多件。今天,是春日大社一年一度的日本古典樂舞表演,《蘭陵王入陣曲》是排在第一位的節目。”
慕容雲話音剛落,舞台上的表演已經結束。我目送日本版的蘭陵王舞者離去,轉頭看著身邊貨真價實的蘭陵王。
“怎麽樣?不錯吧?”他為日本人讚歎了一番,卻是話峰一轉,“可惜——在我上陣殺敵的那個年代,我們可沒那麽文雅!”
“一千多年前,你也是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吧。”
“大哥,戰場上沒有劊子手,只有勇士與懦夫!”
此話似是諷刺,既然已輸到這種地步,我也不想給自己留面子:“我是哪一個呢?”
“勇士!你當然是我心目中最棒的男人!”他笑著帶我離開舞台,向旁邊冷清的建築走去,“我知道你來這的目的——因為那副面具!許多年前我丟失了的面具,已是你自我拯救的唯一稻草。”
“是,我會得到它的。”
“大哥,你何必總跟我爭呢?面具要跟我爭,江山要跟我爭,就連女人也要跟我爭!”他無奈地歎息一聲,“其實,你不明白我的心——你若需要的話,所有這些我都可以還給你!”
“女人也還給我嗎?對不起,我已經不需要秋波了。”
“男人真是容易變心的動物啊。”
美少年帶我經過一條小徑,穿過幾座古樸的建築回廊,四周遊人越來越稀疏。
進入一片森林,回頭看看漸漸遠離的人間,他微笑歎息:“世界多麽美好啊!可惜——不知道還能保持多久?”
“你說世界快毀滅了嗎?”
“這取決於你的選擇。”
“請不要再給我催眠了!”我憤怒地揮舞雙拳,又無力地垂下,“我已窮途末路,人間是死是活?我不過是個看客。”
慕容雲恢復為猶豫王子的表情:“大哥,我知道你此刻困境,這一切雖然幕後有我的因素,但也有你自己的原因。”
“我自己打敗了自己?
仔細想想確有道理——史陶芬伯格對我的暗殺,白展龍對我的背叛,包括集團董事會全體成員們,他們原本並非吃裡扒外之徒,更非忘恩負義的小人。只是由於我的決策錯誤,由於我的獨斷專行剛愎自用——導致我喪失民心軍心,真可謂“親戚叛之”!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是自掘墳墓拱手讓出大好江山。
“難道不是嗎?”他撩起額前的迷人長發,雙目閃爍星芒,“大哥,我不想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不希望看到一個作為失敗者的你。”
“你想怎樣?”
“還是我上次的建議——我們兄弟可以聯手合作,Matrix與天空集團,掌握地球上最重要的資本與資源,用美元和歐元,用石油和鐵礦石,佔據世界上最富饒的國土,打造一個人類最偉大的帝國。我連這個大家庭的名字都想好了——‘Matrix天空’!聽起來就很酷吧?”
“矩陣天空?”
我念出了這個極具有想象力的中文譯名。
“沒錯!‘Matrix天空’屬於我和你兩個人,屬於蘭陵王與藍衣社共有,千年恩怨從此煙消雲散,你我同享太平盛世。”
他的目光竟如此真誠,就像為信仰奮鬥的戰士。
“等一等!你說藍衣社?”
“你不知道嗎?在卑鄙的常青死後,藍衣社就為我控制了——親愛的古英雄大哥!”
是的,慕容雲掌握著我最大的秘密,他早就可以搞得我身敗名裂!
我只能強行給自己打氣道:“因此,端木良才會如此恐懼地東躲西藏?”
忽然,感覺言多必失,怎能把端木良說出來?不過,既然他已通過白展龍控制了天空集團,端木良也不可能一直被隱藏。
“他根本不值一提!”
“夠了,我不想再和你說下去了。”
在我回頭想要離開時,慕容雲用火熱的眼睛看著我:“大哥,我們原本就是一對好兄弟,不必拚得你死我亡。我可以在24小時內,恢復你在天空集團的最高權力;也可以在48小時內,讓那些貪婪的銀行團停止催債;更可以在365天內,讓所多瑪國的石油流入天空集團的煉油廠!你照樣可以統治世界——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欲望嗎?就像卡斯提女王與阿拉貢國王,共享王座統一西班牙征服新大陸——你值得擁有這樣的榮譽!”
這樣的榮譽?
果真非常誘人,就像伊甸園裡的果實。
看著美少年迷人的眼睛——當我行將滅亡之際,慕容雲卻手下留情,不計前嫌,願意讓我重掌大權,提出一個共享世界的方案。
他是無私的,他確實是為了我,或者說是為了他所愛慕的那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