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孤島(4)
“真高興你這麽說!”他露出會心的微笑,身體後仰,雙手托著後腦杓,“冰海深處的小島上,一年中難得碰到幾個這樣的好天氣!”
我也閉上眼睛,酒足飯飽,坐在海灘椅子上,享受片刻陽光,什麽都不要考慮,世界仿佛消失,好像不再是囚禁之島,而是夏威夷的度假海灘。
若有佳人相伴左右,便是一個完美假期。
不過,慕容雲卻是比佳人更漂亮的美少年。
既無香妃,豈厭和珅。
人生就該這樣完美吧?那我還要追求什麽?還要再為什麽而戰?即將幸福沉睡之時,太陽穴再度猛烈疼痛,強迫我掙扎著清醒過來。
太陽依舊,孤島依舊,對面的美少年依舊,而我已經醒了。
輪到我提問了,振作精神,打量他的雙眼,直截了當:“Matrix是什麽?”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們的蘭陵王很是不快,鎖起俊俏雙眉搖頭道:“大哥,你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了!”
“對不起,賢弟,破壞了你享受海灘陽光的好心情。”不能再向他示弱,我必須強勢出擊,“但我必須提出這個疑問,我要知道自己為何來到這個小島上?”
他停頓半分鍾,才微微挪動嘴角:“如果我回答《黑客帝國》,你一定很不滿意吧?”
我不能進入他的語言陷阱:“不需再展示我掌握的情報了吧?Matrix是一家來歷不明的投資公司,數十次狙擊天空集團,比如一個多月前,所多瑪國石油項目,幾乎把我徹底毀滅。”
“Matrix?你說的這些我可聽不懂!”
跟我裝傻?我克制著胸中憤怒:“不管你用了什麽手段,我隻想知道原因——為何處處與天空集團為敵?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對我還是對公司?還是對你的後代家族?你不是自稱蘭陵王高長恭嗎?天空集團不就是蘭陵王家族的產業嗎?”
“仁兄,你太小看我了,小弟自有吞吐天地宏圖偉志,豈在小小的天空集團?”
吞吐天地?好大的口氣!天空集團自然也在他吞吐的“天地”之內,我又一次自取其辱。
“好,第二個問題——Matrix似有無盡財富,足以令華爾街翻雲覆雨,也能使產油國膽戰心驚,為何從來都無人知曉?”
“你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慕容雲穩穩坐於餐桌前,“你的敵人並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一個世界。”
“什麽?”
我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一個自資本主義誕生數百年來,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
這樣的描述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部以Matrix命名之電影。
“不要以為我故弄玄虛。”美少年往前挪了挪,身體前傾靠近我的眼睛,“親愛的大哥,我對你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是真心誠意,也是善意的提醒。”
“對不起,慕容賢弟,在贏得我的信任之前,請先放棄你這種令我討厭的說話方式!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究竟是什麽?”
一分鍾過去……
他始終保持同一姿勢,笑而不答,微微眨眼,睫毛翻動,明媚柔和,一如這片難得灑上陽光的海灘。
而我的腦中卻閃過許多——共濟會?聖殿騎士?骷髏會?峋山隱修會?羅馬教皇?聖血與聖杯……對不起,本書不是《達·芬奇密碼》式的知識懸疑。
難不成還是藍衣社?
可惜,這個BT的藍衣社的歷史太短,還不到一百年,也僅僅停留在中國,實在沒有資格稱得上“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幾乎要墜入哲學與符號學的迷宮前,我的“賢弟”卻突然說話:“啊!好一片陽光海灘,你想要游泳嗎?”
游泳?
再度懷疑自己是否要去找五官科醫生看耳朵了。
我們的蘭陵王卻離開餐桌,脫下紫色王者漢服,露出一身白得發亮的漂亮肌肉,看得我心驚肉跳,真恨不得在海灘上做隻螃蟹鑽下去。
他長長的黑發拖在身後,如拂塵般幾乎觸及腰間,脫得差不多赤條條的,就像美國先生的健美表演。大概南北朝時代的北方男子,都有蠻族的豪邁灑脫之氣,不羞於在他人面前袒露身體,更不受儒教羞恥禮儀束縛,何況我是他的結拜大哥,兄弟之間有何避之?
慕容雲的雙腳已走近海水,回頭笑著說:“大哥,海水非常舒服,你不下來一起游泳嗎?”
“我?”
雖然是六月,但這是北大西洋的冰火島,離此不遠就有冰山出沒,海水溫度非常之低,一年四季都不能游泳,他怎麽就如此大膽?不怕在寒冷的水中抽筋溺死嗎?
沒等我回答,他已走進海水,灰色海浪卷過粉嫩大腿,轉瞬將半個身體吞沒,直到整個人消失在大西洋中。
蒼茫海天之間,什麽生物都看不到,只有一片灰色泡沫,伴著太陽寒冷的反光。
我訝異地走近海灘,卻不敢讓海浪打上腳踝。茫然注視海面幾分鍾,依然不見慕容雲蹤影。莫非他已化為人魚,潛入泰坦尼克深海殘骸,尋找那顆海洋之心?
忽然,心臟猛烈掙扎一下,好似刹那失去了什麽?竟像去年秋天,當我在紐約驚悉莫妮卡的噩耗!
百戰百勝,永生不死,一千四百多歲的蘭陵王高長恭,便如斯葬身於大西洋底了?
冰火島才是蘭陵王的墳墓?
真荒謬!我為什麽為他擔心?如果這小子淹死在此,豈非惡有惡報遭了天譴,天空集團因此不戰而勝了嗎?我該為此手舞足蹈鼓盆而歌才是嘛!
可是,隨著時間一微秒一微秒流逝,我卻越來越揪心,好像我的身體與靈魂,也跟著一同沉入海底,化作纏繞著女人長發般海藻的枯骨。
“慕容!”
嘴巴已先於大腦做出反應,扯動嗓子對大海狂吼。但我的聲音剛飄出去,便被海浪輕輕松松淹沒了。
幾秒鍾後,數十米外的海面上浮起一個人影,接著是半截白花花的身體,黑色長發有力地甩動兩下,濺起一片燦爛浪花。
他在海底聽到我的呼喚了?
沒錯,我們的蘭陵王回頭看我,身形矯健劈波斬浪,雙腿蹬得水花四濺,還伸起一隻手揮舞致意。
原來他一直在潛水,冰冷的海中憋那麽久,真是了不得的水性啊。
他在對我喊話,但太遠聽不清,難道喊我也下水同泳?
想起自己也曾擅長游泳,少年時救起過跳湖的秋波,已成為永遠不會被身體遺忘的技能。
他又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像條瘦長的海豚,眼見雙腿擺起浪花,便完全沒入海面之下。
太陽消失了。
陰冷的風從北冰洋襲來,會不會是有名的寒流?我不禁後退半步,穿著單薄的衣衫,在風中抱著肩膀顫抖,直接進入了冬天。
幾分鍾後,慕容雲的黑發再度漂浮在遙遠海面上,飛魚似的躍出修長漂亮的身體。
浪裡白條——他炫耀似地露出白白的胳膊與健壯的後背,讓我慚愧地看著海灘上自己的影子,慢慢被漲起的海浪吞噬。
但我必須在這裡看著他,客串海灘救生員的職責。一旦他遇到什麽危險,我必須奮不顧身跳下海去救他——救這個我最大最危險敵人的性命。
也是蘭陵王的性命?
又過去數十分鍾,沒有陽光的海面越來越冷,他卻仍舊保持旺盛體力,不時做出漂亮的轉身動作,絕非凡人可以做到。
我真傻,一千四百多歲的“人”,自然不是凡人。
終於,他緩緩遊回海邊,從灰色泡沫的海水中,直起挺拔雪白的身體,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簡直像海底挖出的珍珠,發著刺目的閃光令我暈眩。
心底不知為響起一個聲音——
“我又看見一個獸從海中上來,有十角七頭,在十角上戴著十個冠冕,七頭上有褻瀆的名號。”
回到海岸的這頭美麗的“獸”,在我身邊甩著長發,就像飄揚起的絲綢,散發無數晶瑩的水花,如果有慢鏡頭攝錄下來就好了。
他天生不畏懼寒冷,光著赤裸的身子,胸膛滴著海水,露出一口白牙幸福地笑道:
“讓我們回家吧!”
“你要回家嗎?”
凌晨時分。
梅菲斯特先生戳了戳我的心口,打碎了我剛做的美夢。
“家?”精神還沒清醒過來,夢中有兩個不同的女子,現在又多了一個男子,隻感到腦子要爆炸了,“我有家嗎?”
“抱歉,我換一種提問方式,你想要離開這座孤島嗎?”
“我——不知道。”
邪惡的幽靈冷笑起來:“果然不出我所料,親愛的古英雄,你已然樂不思蜀。”
“不!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受到莫大侮辱,“混蛋,是誰準許你從墓穴裡爬出來說話!”
“當然是你自己,先生。”
眾所周知,我的身體裡藏著一個幽靈,他總是極不合時宜地出現,搞得我心煩意亂左右為難,盡管這家夥聲稱可以讓我獲得一切。
“我的內心在掙扎嗎?”
“沒錯,你就要把這當作你的家了。”
“這?冰火島?我的家?開什麽玩笑!你不曉得我是被綁架到島上來的嗎?”
幽靈輕蔑地笑了一聲:“不錯,你是被綁架來的,不過你可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你可得小心了,此病一旦確診將無藥可救!”
“梅菲斯特,你說什麽呢?”
他的半吊子說話方式,又一次惹怒了我:“那麽請你給我答案,我究竟想不想離開?”
“如果你還想看到秋波,那麽就請離開吧;如果你還惦念你的天空集團,那麽就請離開吧;如果你還記得對莫妮卡的承諾,那麽就請離開吧;如果你還沒忘監獄裡的老馬科斯,那麽就請離開吧!”
“夠了!足夠了!”
這四條理由,隨便哪一條拿出來,都足夠我五體投地。
“可你已經被迷惑了,被迷惑到可能不顧一切,因為那個人!”
我知道幽靈說的“那個人”是哪個人。
“謝謝你!”
這是我第一次由衷感謝梅菲斯特的提醒。
當狂風怒吼著衝向懸崖,挾帶瘋狂的海浪撞擊,最終在數十米下的岩石,粉身碎骨化做泡沫。
清晨,我從床上起身看著窗外,整座小島都要在風暴裡沉沒。
冰火島上與蘭陵王相處的第四天。
昨日下午,他在海邊游泳後,與我一同回到別墅,兩人單獨共進晚餐,最後送我回房休息,想來竹林七賢也不過如此。
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蘭陵王?慕容雲?
他能看透我的心思,我卻完全摸不到他的路數。他就像一抹虛幻的煙霧,構成一幅撩人的神秘油畫,吸引我奢求觸摸畫面,然而真要觸及之時,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這短短四天之內,我與他似乎滋生了兄弟之情。我以往從未有過如此感覺,讓我每日都想要見到他,居然美好得出現在夢中,令我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沒錯,此刻我又想要見他!
卻是為了永遠離開這裡。
衝出囚禁我的房門,沒有走昨天的方向,而是往走廊深處而去,踏下致命的旋轉樓梯。
往下走了一層樓,推開衣櫥背後的暗門,來到富麗堂皇的密室,布滿十七世紀家具與藝術品的宮殿。
蘭陵王正等待著我。
“大哥,早安!”
他依然端坐於王座之上,身著昨日那套紫色大袍,長發如瀑布從兩肩垂下,就差再戴上一頂荊冠。
“你怎知道我會來這裡?”
他給了我一個燦爛微笑:“我就是知道,因為你我是結拜兄弟,自然心靈相通。”
“你可知我為何而來?”
“若我猜得沒錯,大哥是想要離開此島?”
真是我肚裡的蛔蟲!我驚慌地躲避他的目光,低頭沉聲道:“不錯,只要你放我出去,並把秋波送還於我,我就可以既往不咎,也請你再也不要來惹麻煩。”
“仁兄,你真讓小弟失望。”
“好,我就稱你一聲賢弟,謝謝這幾天來的照顧。現在大哥想要離開,請賢弟給個方便。”
“這不是你的心裡話。”
我心虛地嘴硬道:“如何不是?”
“因為,我知道你真實的內心,你想要留在冰火島,遠離外面那些讓你夜不能寐的煩惱,遠離那個肮髒殘酷的俗世凡塵,遠離金錢帝國的爾虞我詐你死我亡!而我的這座小島,那麽乾淨那麽純潔,賽過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也勝過上帝應許的迦南地!”
“不!你以為你是神嗎?”
慕容雲卻絲毫不理會我,繼續前面的話:“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在茫茫無邊的人間,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我這樣的兄弟了。”
“別再說下去了!”
“請不要欺騙自己的心,大哥,你仍然留戀冰火島,留戀在此的日日夜夜。”
“這便是曖昧了嗎?”
我不想再就我的內心與他辯論了,渾身無力地坐倒在一張法國宮廷風格的高背椅上,後面還有一副法王亨利四世的肖像畫。
密室,片刻沉默,沉默得讓人發瘋。
“你承認了?”
蘭陵王走下他的王座,目光冷峻,形容肅穆,一步一頓,直向我而來。
“等一等!”我驚恐地阻止他,猛烈地搖頭,“承認了什麽?我什麽都沒有說過。”
“親愛的大哥,你心裡為何有那麽多秘密?為何你總是對世人說謊?即便你有一雙能看穿任何謊言的眼睛。”
聽到他說起我的讀心術,我便閉上眼睛:“心裡的秘密?天知道你指的秘密是什麽?”
“古英雄!”
刹那間,從慕容雲嘴裡飄出的三個字,如同三顆子彈打碎了我的心窩。
我捂住胸口顫栗著沒倒下,身體傾斜緊靠椅背,可以聽到牙齒打架的聲音,卻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說話聲:“你!你剛才說什麽?”
“古英雄——這才是你的名字,對吧?”
“不,我從沒聽說過這個人。”
鎮定!必須保持鎮定!絕不能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是高能,高思國的侄子,蘭陵王高氏的後人,這樣我才可以是天空集團的繼承人、全球董事長兼CEO,我才可以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
“別再偽裝了,古先生,親愛的大哥,我知道你的面具背後是什麽!”
面具?
這兩字更令我冒出冷汗,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臉,似要撕下這張高能的面具。
他露出一絲邪惡的笑容:“大哥,你的手,已先於你的口承認了。”
“不!”
我撤下自己的手,繃緊高能的面孔,用古英雄的眼睛,盯著眼前的美男子——他不但可以看穿我的心,還可以看穿畫皮下的肉體。
突然,某種無比的惡湧上心頭,我飛快地衝上去,抓緊他的脖子狂喊:“你不該知道!”
誰都不該知道,誰知道誰就該滅亡。
我用盡全身蠻力,手指深陷慕容雲的筋肉,他的面色由蒼白變得通紅,就快把他掐死了。
然而,他在笑。
一個就要斷氣的人在笑?
笑自己的死?笑殺他的人?笑這個人間?
忽然,一雙大手將我拖走,不用說就知道是誰,印第安人凶狠的目光對準我。
蘭陵王后退了幾步,痛苦地喘息幾下,迅速恢復正常,抬頭理了理凌亂的長發。
阿帕奇的手臂就像鉗子,夾得我無法動彈,隻得對美少年說:“對不起!”
他卻苦笑一聲,嗓音突然高了八度,變作京劇念白:“無情……無情……人間最無情……”
“你才無情!”我受了刺激,再度憤怒地大叫:“把秋波還給我,把秋波還給我,把秋波還給我!”
慕容雲的眼神卻無限哀傷,擰起美得讓人傷心的雙眉,低聲嘶吼:“大哥,你太固執了,固執得傷人心了。”
“傷人心?”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的心,早就被傷透了。”
“你會為這個要求而後悔的。”
這句話含有深意——後悔?因為我執迷不悟,堅決要求離開冰火島,所以想送我上路?
我繃起肌肉想要掙脫,腎上腺素急劇分泌,發出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阿帕奇的鐵臂卻夾得更緊,像古代給囚犯戴的木枷,我越激動脖子就越疼。
這回輪到我要被掐死了。
呼吸越發困難,眼前天旋地轉,凡爾賽宮的家具們,好像都已傾倒破碎。蘭陵王美麗動人的面孔,也碎裂成了兩半,密室中只剩下一團黑色煙霧。
窒息……
這是我們在冰火島上最後一次見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