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真凶(1)
2009年9月21日,上午9點。
阿爾斯蘭州,馬丁路德市。
我豎著休閑裝的衣領,低頭戴著一頂鴨舌帽,還有一副大墨鏡——都屬於那位被戴了綠帽子的先生。
這樣遮住臉的大部分,讓我暫時有膽量走到大街上。經過一家快餐店門口,櫥窗裡的電視機讓我停下,CNN正播放一條特別新聞——
畫面裡首先出現肖申克州立監獄大門,然後是典獄長德穆革尷尬的表情,面對鏡頭支支吾吾地回答:“哦……對不起……關於這兩個越獄的逃犯……我們正在全力……全力追捕的過程中……FBI也已經介入……”
接著是記者提問:“請問這兩位囚犯如何越獄成功的?”
“這個……這個……”德穆革狼狽不堪地掏出手絹擦了擦汗,“目前正在調查中,我們不方便對外透露。”
又一個不識相的記者搶著問:“聽說這兩個囚犯都是中國人,能介紹一下他們的情況嗎?”
“這個……我們會向媒體……媒體提供照片和資料的。”
他說完就把鏡頭推開,惹得電視台記者很不高興地說:“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管理顯然很混亂,州政府和FBI已接管案件,正在附近荒漠地區展開搜索。”
鏡頭又對準天空,一架直升飛機呼嘯而過,大概以為我還在荒野之中。
電視畫面出現兩幅照片,一張是童建國的正面照,還有一張自然就是我的臉——高能的臉。
我下意識地後退兩步,盡量不引起路人注意。
畫外音介紹兩個越獄囚犯的基本資料,對我的介紹是去年以一級謀殺罪入獄,對社會有高度危害性,提請市民加強警惕,若有線索請及時報警。FBI已向整個美國發布通緝令,懸賞緝拿我和童建國兩人——最高獎金達到50萬美元!
再也不想看後面的專家評論了,我將墨鏡往鼻梁上推了推迅速離開。
轉到一條冷清的小路,看到兩個警察站在便利店門口,我急忙躲進一間正裝修的店鋪。等到警察從路邊走過,我才小心翼翼地出來,原來便利店門口貼著通緝令,最醒目的正是我和童建國的照片!
該死的肖申克州立監獄,居然把我拍得像個凶殘的人渣——我趁著沒人便扯下剛貼上的告示,低頭走向下一個路口。
穿過兩棟樓房間的縫隙,我卻不再往前走了,前方十米是個三岔路口,已接近城市邊緣,只有稀疏的汽車與行人通過——這座小城還不及中國一個鎮子大。
然而,就在路口的郵筒前,站著一個栗色長發的女子背影。
我卻等在陰暗角落不動了。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穿著一身黑色風衣,同樣戴著一副墨鏡。既不像招出租車,也不像等什麽人,只是雕塑似的站著。秋風掠過那頭漂亮的長發,隱隱飄來一陣特別的香水味。
女孩轉過頭,緩緩摘下墨鏡。
莫妮卡。
不變的是混血的面孔,絲綢之路的眼睛,改變的是消瘦憔悴損,我的心頭微微一震。
半小時前,我悄悄打通她的電話,約在這個路口見面,市區最偏僻的角落。原來她哪裡也沒去,兩天前探監出來後,一直住在馬丁路德市唯一的五星級酒店內。
深深呼吸了一口,我飛也似的衝出巷子,一把抓住莫妮卡的胳膊。
她驚愕地看著我,隔著墨鏡也認出來了,烏黑的眼珠霎時顫抖,迅速跟我逃回小巷。
來不及說話,沿著兩棟房子間的縫隙,狂奔了數百米,直到一處幽靜的公園。這裡有阿爾斯蘭州難得的茂密樹林,周圍有些老人在溜狗,是很好的隱蔽場所。
幾棵大樹掩蓋下,莫妮卡終於緊緊抱住了我。脫下我臉上的墨鏡,雨點似的吻落下來,讓我有些喘不過氣,怔怔看著這雙混血眼睛,激動地說:“我回來了!我說過我會出來的!”
“你這個小東西!”她用拳頭砸著我的胸膛,淚水早已鋪滿臉頰,“不可思議!你真的逃出來了!我以為你只是說大話!以為你會被獄警打死!以為你會渴死在荒野!但你真的逃出來了!”
“莫妮卡,你不相信我會越獄成功嗎?”
“不,我相信你!”她掙脫我的雙手,緊貼我的臉頰說,“我如果不相信的話,又怎會留在這破地方不走呢?昨天,我應該在紐約總部開會,卻對董事會撒謊說我生病了,給身邊所有的保鏢放假,把會議推遲到三天以後。”
“你想等到我三天后?”
她輕輕抹去眼淚:“是,日日夜夜把自己關在酒店,足不出戶看著手機,等待電話響起說你自由了!”
“還沒有完全獲得自由,現在到處是通緝我的告示,許多人摩拳擦掌要抓住我。”
“古英雄!整整一年以前,我沒有保護好你,現在我絕對不會……”她激動得說不下去了,“絕對不會……讓你再回到那個地方!”
我顫抖著對她耳語道:“我寧願死在外面,也不願意回到監獄。”
“不,我也不會讓你死的!你必須好好活著,活著,不僅僅為自己而活,也不僅僅為我而活,要為許多人而活。”
“許多人?”
我的肩頭還擔負許多人的命運嗎?腦中閃過老馬科斯,閃過某些剛剛蘇醒的使命。
“別說了,我們先找個地方藏起來吧。”
中午,馬丁路德市街頭依然冷清,甚至比一年前更蕭條。
來到一條居民區的小路上,我和莫妮卡戴著大墨鏡,特意親昵地挽在一起,其實為了掩人耳目——逃犯怎敢如此大鳴大放泡妞呢?
一戶民房門口掛著塊出租牌子,下面有個電話號碼。莫妮卡讓我退到馬路對面無人角落,拿出手機撥通那個號碼。不到二十秒鍾,隔壁房子就出來個大媽,顯然房東有兩套並排的房子,想出租一套補貼家用。兩個女人談笑風生了幾句,房東便掏出鑰匙帶她進去看房。我在對面只等了兩分鍾,房東便一個人笑嬉嬉地出來,手上拿著一疊厚厚的美元。
莫妮卡在屋裡等著我,但我不敢立刻進去——電視播出的兩個逃犯都是中國人,阿爾斯蘭州的華人又非常之少,每個東亞面孔的男人都受到懷疑甚至舉報,特別是獨自一人的情況。等了五分鍾,確認周圍沒有其他人,我才快速跑過街道,衝進對面虛掩的房門。
剛剛關上房門,就有一隻光滑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挽住了我。
“你怎麽才來?”
原來她一直守在門後,風衣不知何時脫掉了,嗔怪著勾緊我的脖子,讓我快喘不過氣了。
“哎呀,松一松!”
她這才膽怯地松開手,我一轉身就把她推在牆上,緊緊貼住無法動彈。
兩人彼此看著對方眼睛,我讀到了她心底的言語:“我願意。”
“你願意?”
我直接說出她的心裡話,而她像溫順的小動物點點頭,閉上眼睛不再泄露秘密。
呼吸越來越急促,臉上又紅又熱,頭上的帽子也掉了。肌肉劇烈發抖,嘴唇卻停留在原地,我什麽都沒說也沒做,僵持了幾十秒,直到後退一步長長歎息。
莫妮卡終於松弛下來,淡淡地說:“你還是沒變。”
我明白她的意思,說我仍像過去那樣,在最重要的時刻膽怯。
“不,我已經徹底改變了。”
這次不再附和她的意思,而是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
檢查一下這套剛租下的房子,底樓是乾淨的客廳、餐廳與廚房,樓上有三間臥室和儲藏室,後面有個帶車庫的小院。雖然電器都很陳舊,但家具還很齊全,居住完全沒問題,於我而言夠奢侈了。但這是美國西部的窮鄉僻壤,房價不到加州或紐約的十分之一,那麽大的房子租金也就幾百美元。房東對年輕漂亮的莫妮卡很信任,沒簽合同就給了鑰匙。
已經一天一夜沒睡的我,即刻躺倒在二樓柔軟的床上,疲憊不堪地眨著眼睛:“你想在這裡住多久?”
“一個晚上就可以了。”
“我還以為你想在阿爾斯蘭州隱居下去。”
她的眼神有些失望:“你想嗎?”
“不,我不想!”我從床上支起上半身,嗓音沙啞,“我想盡快離開這裡,找到真正的殺人凶手,為自己洗刷清白!我可不想一輩子做通緝犯,永遠提心吊膽晝伏夜出,聽到警笛聲就驚慌失措,那樣還不如回到肖申克州立監獄。”
“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比我想象中更堅強,你口渴了吧?”
莫妮卡輕輕吻了我一下,飛快地跑出去給我倒了杯水。
“高家大小姐,你現在也會服侍人了?”我半開玩笑地喝下她的水,“謝謝關心。”
“對我別說謝字!”她故意露出凶悍的一面,狠狠推了我一把,“你已經幾十個鍾頭沒睡了,快點安心地睡一覺,我會一直守在這棟房子裡,別擔心!”
說罷她輕輕走出臥室,我早就疲倦已極支撐不住,迷迷糊糊閉上眼睛,不消半分鍾就失去意識,仿佛依然行走在黑夜荒原,無邊無際的曠野寒風,一彎新月親吻我的眼睛……
在黑暗水底不斷浮沉,耳邊依稀響起金屬碰撞聲,還有每夜陪伴我的比爾嚎叫。
不,怎麽頭頂又是那道鐵窗,外面是布滿鐵欄杆的走廊,對面床上斜臥著老馬科斯,他瞪大憤怒的雙眼,用帶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喊道:“Gnostics!你怎麽又回來了!”
當我驚慌失措地跳起來,牢門前卻閃過那張印第安人的臉,獄警製服散發死屍臭味——這個曾用槍口頂住我的腦門,打死了不死的掘墓人的阿帕奇,微笑道:“古英雄,你永遠都逃不出我的影子。”
他的影子?
似乎從門口延伸進來,怎麽躲避都沒用,最終還是將我覆蓋……
隨著一聲淒厲尖叫,睜開眼還是黑暗一片。窗外是阿爾斯蘭州的秋風,樹葉猛烈敲打玻璃,令我條件反射地跳起來。
房門突然被打開,燈光刺痛瞳孔,莫妮卡穿著一身白色睡袍,撲上來摟著我的肩膀:“怎麽了?別害怕!我在這裡!”
“這是什麽地方?”
“你忘了嗎?這是我租的房子,安全的避風港。”
長長籲出一口氣,我又躺倒在床上,四肢叉開痛苦地說:“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以為回到了肖申克州立監獄!”
“不,我不會讓你回去的!”
“莫妮卡。”我抓著她柔軟的胳膊,“我睡了多久?”
“現在是子夜,你已睡了十幾個鍾頭。”
“啊——感覺還沒回到人間。”
她幫我捏了捏脖子,托著我的後腦杓說:“我一直守在樓下,CNN在放你越獄的新聞,警方仍沒放棄在荒野搜索屍體,也不排除你們已逃到城市——對了,和你一起逃跑的人呢?”
“他死了。”
“什麽?”她的聲音顫抖了一下,“真可怕,是不是一路充滿危險?”
“是,我能僥幸生存並逃出來,完全因為堅強的精神,還有命運的眷顧。”
我將越獄的經過,簡短地告訴了莫妮卡。
就像讀一本大仲馬的小說,她聽完已目瞪口呆:“掘墓人?阿帕奇?德穆革?還有你的室友馬科斯?歷史上真正的十二宮?舊日支配者的教授?這些都是真的嗎?”
“如果不是真的,那我怎麽還會在這裡?”
“你果然是不平凡的人,從我第一次遇見你就感到了,不但你的眼睛特別,你的內心也獨一無二,你的命運必將注定與眾不同。”
突然,我莫名激動地坐起來:“我還得感謝失去自由的整整一年,這是人生最重要的學校,它教會我如何面對私人與集體的不幸,如何面對各個不同的人,如何面對不被了解的自己。我還得感謝我的室友,我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了!”
“是我幫助你知道你是古英雄的啊。”
“一個人叫什麽名字重要嗎?”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對於一個徹底失去記憶的人來說,過去只是永遠不會再來的前世——藍衣社、蘭陵王、高家、古家……不過是一堆遙遠歷史的符號,它們不是我真正的生命!我的命運不在於過去,或者說我的過去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現在是誰?我的將來是誰?”
“你知道了嗎?”
“是,至少我知道了一半。我知道將要為自己做什麽?將要負擔怎樣的使命?將要創造怎樣的歷史?”我抓著她的胳膊劇烈搖晃,“莫妮卡,你相信我能做到嗎?”
她怔怔盯著我的眼睛,沉默半晌才點頭:“我相信。”
“好,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我願意。”
今夜,掌握天空集團億萬財富的大小姐,變成乖乖聽話的小綿羊,再無過去那頤指氣使的氣勢了。
我點頭輕吻她一下,直勾勾地對著這雙混血的漂亮眼睛——
“請你離開我吧。”
“什麽?”莫妮卡的臉色一變,“你對我說什麽?”
“請你離開我!”
“WHY?”
她總算說了一句英文。
“因為我愛你。”
我平靜地說出這句話,莫妮卡卻像被魔法定格,雕塑似地一動不動。
輕輕的,慢慢的,女人的眼淚,衝刷臉上的灰塵,墜落床單化成一輪圓暈。
這幕景象也令我心碎,忍不住幫她拭去淚痕。
她哽咽著說:“古英雄,這是我認識你那麽久以來,你第一次對我說‘我愛你’三個字。”
“是,但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也許是第一次相遇,也許是一分鍾以前。”
“你確定嗎?”這回輪到她撫摸我的臉頰了,“這三個字?”
“以前不確定,但現在確定無疑。”
“那你為什麽還要我離開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刻。”
我難受地轉過頭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莫妮卡,你還不明白嗎?現在我是個逃犯,整個美國都在懸賞通緝我!而你明知我要越獄,卻還幫我隱藏起來,徹夜和我在一起,那你等於也觸犯了法律。”
“包庇罪。”她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學過法律。”
“不,我不該連累你!你是高思國的女兒,天空集團的繼承人,而我只是個假冒的高能!你要對整個集團負責,對世界各地的數十萬員工,以及每一個員工的家庭負責!我不希望你因我而被起訴,更不願意你因我而關進監獄!你明白嗎?親愛的!”
“這就是你對我的愛?”
“我希望你幸福快樂,不要再惹上新的麻煩,你的父親和天空集團都需要你。”我抓著她的手往臥室外走,“快點離開這棟房子!飛回紐約開你的董事會,就當從沒有遇到過我,這個世界從沒有過高能,也從沒有過古英雄,徹底忘記我說過的三個字,快點——”
最後幾個字還沒說完,她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
“啪!”
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亂叫,刹那間半邊聲音都聽不到了,臉頰火辣辣地疼痛,捂著毛細血管直跳,肯定已染上五根紅紅的印子!
這女人下手忒狠!
“對不起!疼嗎?”
廢話!
僵持了半分鍾,莫妮卡才心疼地抱住我,使勁地用她的臉頰,貼著我被打腫的半邊臉,淚水漣漣地親著我,接連說了幾十個“對不起”。而我完全被打懵了,定定地站住不動。
她在我耳邊哭著說:“古英雄,幹嘛要這麽對我?幹嘛要我離開你?”
哎,怎麽說得好像是我打了她一記耳光似的!她變成了十六歲的小姑娘,情竇初開地抱著男孩掉眼淚。
聞著她身上的香味,臉上火辣辣的傷痛,已比不上心底酸楚,我只能一語雙關:“好疼!”
“你終於說話了!”她抱著我的臉又一通狂親,“我首先是個女人,然後才是我父親的女兒——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心底深愛著的男子,要比古老家族的使命,要比幾萬億美元的集團,都重要得多得多!”
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我石頭般的心,牙齒不由自主地顫抖:“你真把我當作——心底深愛的男子?”
“嗯,當你竟然真的逃出監獄,給我打電話的一刹那,我想起了一部電影的台詞——‘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迎娶我’。”
當她念出這段台詞,眼神不再是混血的現代,而是一千年前的古典,神往而憂傷。
但是,我違心地掙脫了她:“對不起,我不是什麽蓋世英雄,也沒有腳踩七色雲彩,我只是個越獄逃犯,腳踩一地黃沙!”
“不管你是什麽!”她再度一把將我揪住,“我說我愛你,你也說你愛我,這就足夠了!”
真的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這句話。
這回輪到她將我推在牆上:“古英雄,我希望我愛的男人,不是一個膽小鬼!”
“我不是!”
監獄裡一年鍛煉出來的臂力,輕而易舉地將她反壓在牆上,彼此交換劇烈的呼吸。
直直地看著她的雙眼,讀出一句無所畏懼的話:“告訴我你是一個男人!”
“我是!”
像匹荒野上流浪了一夜的公狼,我放肆地狂吼,震得她露出恐懼表情。
凌晨,兩點。
我的弓弦已張如滿月。
一個是全美通緝的越獄逃犯,一個是世界五十強財團的千金小姐,在這個高原小城的秋夜,兩個人都只剩下絕望,如兩隻走投無路的野獸,一邊是萬丈的懸崖,一邊是獵人的陷阱,中間是熊熊燃燒的火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