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父親之死(1)
現在,我是一個囚徒男。
這裡是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一點。
獄警打開鐵門,我將小簿子塞進抽屜,在監視之中來到走廊裡。
放心,我不是去坐電椅,而是作為囚犯為監獄服務。我現在被分配在洗衣組,大概他們覺得中國人很擅長洗衣服,其實我在家從來不洗衣服的。
又是穿過三道大鐵門,來到洗衣房開始工作。這裡總共有八名囚犯,分別來自五個不同的監區,只有C區的老金是我認識的。
老金四十出頭,是典型的美國東部白人,他姓KING,與恐怖小說大師斯蒂芬·金同姓,所以我管他叫“老金”。他曾經是一個億萬富豪,經營一家風險投資公司,甚至與天空集團的神秘老板共進過晚餐。去年的金融危機讓他傾家蕩產,他準備殺死妻子再自殺。結果妻子被他開槍打死,而他在把手槍塞進自己的嘴巴之後,卻感到後悔了——於是,他以二級謀殺罪被判處二十八年監禁。雖然被關進了監獄,依舊享受很好的待遇,還是典獄長面前的紅人——別跟我提《肖申克的救贖》,盡管老金同樣在為典獄長買股票出謀劃策。
在不斷發出噪音轟鳴的洗衣房裡,老金單獨與我站在一起收衣服。他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冷笑著問:“你好像有些不對。”
“不,我很正常。”
我不屑地回答,繼續低頭整理那些衣服。老金知道我曾在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工作,總是對我另眼相看。但我並不待見這位典獄長的紅人,所有的囚犯裡最看不起的就是他。
“昨晚,我聽說那個人又出現了。”
老金說話的語氣真是瘮人,好像“那個人”就站在我身後,泛起一手的雞皮疙瘩。
“哪個人?”
“掘……墓……人……”
這三個字讓我面色大變,輕輕“噓”了一聲,又緊張地看看左右,是否被獄警或其他囚犯聽到?不敢再和老金說話了,仿佛一個瘟疫已纏上他的脖子,我趕緊到另一邊繼續乾活。
掘墓人?
這三個字(當然是翻譯成漢語)是肖申克州立監獄最大的禁忌,平時誰都不敢提起這個名字,一旦提及就預示著要出人命!
一個小時的勞動結束,獄警把我們押送出洗衣房,回到各自的牢籠之中。
我不敢向老馬科斯提“掘墓人”三個字,翻出抽屜裡的小簿子,加緊記錄我的故事——
失業的日子。
第十二天。
我是一個失業男,一個絕望而無所事事的失敗者,一個很要吃政府失業救濟金的窮光蛋。
星期三,再也沒人早上催我起床了。整個上午蒙頭大睡,想把十多天來的疲倦都釋放掉。但越睡越腰酸背痛,太陽穴神經不斷跳著,一個個夢境接踵而來,其中有一個最可怕的。
中午媽媽才把我叫醒,做了一桌可口的菜肴,也算補償我上周悲慘的午餐。今天起才是真正失業“在家”,躺在床上無聊地翻頻道,找不到想看的電視節目。下午四點,我忍不住出門了,讓媽媽不要擔心,很快就會回來。
其實,我是出去買手機的。昨天在地鐵上被偷的手機,是上個月新買的諾基亞行貨,花光了我一個月的工資——怎麽不叫人心疼呢?還有全部的聯系人名單和客戶資料,不過現在也不需要了。辦完掛失手續,我跑到通訊市場,買了一台500塊的山寨版IPHONE手機,再被偷也不會太心疼。
新手機剛打開,就響起了鈴聲,接起卻是莫妮卡的聲音:“高能,你怎麽才開機?我從昨晚就開始打你電話,但一直關機,你幹嘛呢?”
“哦,我——我的手機昨天被偷了,剛才買了一台新手機。”
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這樣啊,那也挺可憐的,昨天面試怎麽樣了?”
“倒霉透頂!”
“失敗了?沒關系,還有機會。對了,你讓我查太平洋中美醫院的底細,已經有結果了,你在哪?見面聊!”
半小時後,我們在附近一家茶餐廳會合。莫妮卡穿著一身運動裝,剛做完健身,迅速點了幾個菜。我卻先給家裡打電話,以免媽媽不安。
“現在變成乖孩子了?”
“莫妮卡,我這麽倒霉,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好了,言歸正傳!”莫妮卡一邊吃一邊說,“我調查過了,太平洋中美醫院,是美國一家醫療服務公司投資的,在中國有兩家醫院,一家在上海,還有一家在杭州。”
“沒錯,那麽院長華金山呢?”
她翻出一個小記事本說:“華金山1960年出生於中國,1979年考入南京醫學院,80年代赴美國留學,獲得了腦科與精神科的兩個博士學位,他的導師是一位著名的醫學教授,以探索人腦秘密潛能而著稱,被主流科學家認為是‘大腦狂人’。”
“大腦狂人?”
“嗯,華金山在美國待了二十年,其中有大約六年的時間,他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到底又做了什麽?總之這個人非常神秘,等到他重新出山,已經是一家美國醫療服務公司的首席技術代表,被派到中國來擔任院長,這是2006年的事。”
“正好是我出事那年!”
“嗯,肯定與你的出事有關,因為我還調查到——2006年秋天,當你在杭州龍井的白鹿山隧道發生車禍,第一時間是被送到了太平洋中美醫院的杭州分院。”
“什麽?”
如此重要的事情我居然從不知情!我瞪大眼睛,筷子都掉到了地上。當初父母告訴我出事情況時,隻說把我從杭州的醫院接走,送到上海的這家醫院,並未說過上海與杭州的這兩家醫院,實際上是同一個老板開的!
“我也感覺很奇怪,為什麽車禍事發當晚,偏偏要把你送到一家外資醫院?後來才發現,太平洋中美醫院杭州分院,就位於龍井白鹿山隧道出口處,距離車禍地點不到五十米,所以你被送到了最近的醫院救治。”
聽完莫妮卡的這番話,我沉思片刻:“蹊蹺的車禍……隧道口五十米外的醫院……在同屬一個老板的醫院昏迷了一年……古怪的華院長……奇異的催眠……”
“所有這一切都好像事先設計好的,一個巨大的陷阱!”
她代替我做出了結論,而我越想得深入,額頭的血管就越漲痛,我撐著腦袋艱難地說:“是,絕對不是什麽偶然,我是他們的犧牲品,是試驗品,是小白鼠,可憐的小白鼠。”
“放心,高能,我會為你找到真相的。”
“不,我還有一個更大的疑問。”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莫妮卡,你的本領也太大了,就這麽一兩天的時間內,把什麽問題都查清楚了——就連我車禍後被送到了哪家醫院,你簡直就像個無空不入的間諜。”
“你在懷疑我?”莫妮卡笑了起來,“至少我不是女版007。”
但她越辯解,我就愈懷疑她的身份:“你是怎麽調查出來的?通過什麽人什麽渠道?”
“這你不用管,我有我的資源。”
她的眼睛同時泄露了心裡話:“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但我從她眼睛裡發現也僅限於此,更深的秘密她根本就不去想,所以也不會被我抓到。
“對不起,我要回家了!”
匆忙地站起來,離開失望的莫妮卡。
夜晚,八點。
回家壓抑心頭的煩躁,一進門就對媽媽說:“為什麽你們不告訴我?”
“能能,你怎麽拉?晚飯吃好了嗎?”
“一年半前,我在杭州出車禍後被送到的醫院,就是中美太平洋醫院的杭州分院!這麽重要的事情,你們怎麽沒告訴我呢?”
我又對媽媽大叫大嚷,她搖搖頭:“還以為是什麽大事,不就是因為同一家醫院,才把你轉過來繼續治療,也不算什麽巧合。華院長願意給你的治療費打折,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
“我懷疑這家醫院有問題!”
“沒良心的孩子,人家把你從昏迷中救醒了,你還說人家醫院不好。”
“咦?爸爸怎麽不在家?”
才發現家裡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
“吃晚飯的時候,你爸接到一個電話,吃完飯就立刻出門了,好像還有什麽心事。”
“他沒說去哪裡嗎?”
“什麽都沒有說,就說去見個朋友,也沒說是誰。”媽媽擔憂地坐下來,“我也感到奇怪,你爸沒幾個朋友,平時下了班就回家,晚上從來不出門的,究竟是什麽急事呢?”
爸爸也許有自己的事吧,我打開電視的求職頻道,期望能找到工作機會。
晚上十點,父親還沒回來,媽媽等不及就給他打了個電話,卻發現居然關機了。我安慰媽媽說:“大概手機沒電了吧,放心爸爸從來不會晚回家的。”
以往最不願見到父親嚴厲的臉,可我見不到這張臉卻更煩躁不安。等到子夜十二點,父親居然還沒有回家。媽媽真急了,打電話卻還是關機,這是從沒有過的。我敏感的神經越發緊張,那個神秘電話是誰打的?什麽人讓爸爸那麽晚不回家?與我身上的秘密有關嗎?抑或家族的秘密?我是蘭陵王的第49代孫,父親自然就是48代孫,我們有著相同的基因,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也曾經或即將發生在他身上?
時針已走到凌晨一點。
媽媽決定報警!剛拿起電話要撥110時,卻響起了沉悶的敲門聲。
飛快地打開房門,果然是爸爸憔悴的臉。他緩緩走進房間,面色很蒼白,雙眼無神地坐在沙發上。媽媽急忙給他倒了杯熱茶,接著就嚴厲的審查:“老頭子,你究竟到哪去了?也不打個電話回來,我們都快要急死了!”
“不要緊張嘛,我只是手機沒電了。是一個外地的老朋友,十多年沒見過面了,來上海找我喝酒,不知不覺聊到了半夜。”
但這點伎倆怎能騙得了媽媽:“你喝酒了?怎麽嘴裡一點酒味都沒有?”
“喝了就是喝了!”爸爸生氣地站起來,“明天還要上班,我要睡覺了。”
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我始終緊盯著父親的眼睛,我知道他在說謊,他見到的並不是什麽老朋友,而是一個危險的家夥。
突然,父親回頭瞪著我說:“你也給我睡覺去!”
水。
黑沉沉的天空,陰森森的林子,冷冰冰的湖水,還有少年的我。
我,十五歲,瘦弱不堪,伸開雙手躺在水岸上,波浪不斷拍打肩膀,再也無法將我喚醒。
我死了。
林間小徑裡走來另一個男人的身影——父親。
父親走到死去的兒子身邊,俯身抱起我尚未僵硬的身體,將頭埋到兒子的懷裡,渾身劇烈顫抖,連頭髮也白了一大塊。
失聲痛哭。
他的哭聲驚醒了我,恐懼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也滿臉淚水。身下仍然是我的小床,窗外依舊徹底的黑暗,時間是凌晨四點。
後背心全是冷汗,就連手腳也是冰涼,仿佛剛從水裡打撈上來。抹去臉上的淚珠,確定自己還活得好好的。漸漸從奇幻的夢境中走出來,仔細回想今晚的夢,有一個最大的不同。
我夢到了父親。
仰頭倒在床上,最近半年來做的每一個夢,都無法用現實的生活來解釋,而這些夢的共同點就是:黑夜裡的水。
雖然離天亮還很早,但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腦中反覆浮現夢中的景象——父親抱起死去的兒子,悲痛地仰天長嘯。
不知何時睡著,也不知何時醒來,太陽已照到窗簾上。急忙衝到外面的房間,想要找爸爸說話,卻只看到正準備早餐的媽媽。
“爸爸在哪裡?”
“你爸剛出門,上班去了。”
傍晚。
父親下班回家了,往常都是他在家等我下班,今天卻是我在家等他下班。
他的頭上多了許多白發,媽媽也驚訝地說:“老頭子,你的頭髮怎麽了,一晚上就白了?”
“沒事,人老了自然就這樣。”
媽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倒不是懷疑他昨晚出去搞花頭,多年來她知道爸爸是個老實人,但今天明顯藏著什麽沉重的心事。
一家三口的晚飯,在沉默壓抑的氣氛中吃完。
我回到小房間裡準備看書,父親卻突然推門進來,而平時他從不進這個房間。我意外地看著他說:“爸爸,你有什麽事嗎?”
他神情詭異地看著我,一言不發地坐在我的床上。
“爸爸,怎麽不說話了?”
“兒子,你恨我嗎?”
為什麽說出這麽奇怪的話?
“恨你?我幹嘛要恨你啊?”
“爸爸的一輩子都很平庸,活到現在沒賺多少錢,也不像別人的老爸有權有勢,可以給子女找到好工作,讓孩子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兒子,你從小就沒享受到什麽,老爸也沒能力為你做什麽,每天住在這破房子裡,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給你買上新房,爸爸對不起你!”
從他悲傷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個父親真心的話。我以前的博客告訴我——那確實是我的夢想,有一個富裕的家庭,既有錢又有權的老爸,從讀書到工作都有人給我開後門,住別墅開寶馬,每天有女孩我投懷送抱……我忽然開始從心底厭惡自己。
我抓著爸爸的手說:“你在說什麽啊?這個城市裡的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嗎?我幹嘛要跟那些人比呢?老爸你那麽多年老老實實,不貪汙不受賄不動別人的壞腦筋,你是一個合格的好爸爸,要比那些貪贓枉法的混蛋們好很多倍!”
“可看看現在的你——丟了飯碗,失業在家,沒有錢,沒有女朋友,爸爸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很難受。”
“爸爸,幹嘛要和我說這些?是因為昨天晚上?你到底出去見了誰?”
“這個你不需要知道。”
“你的煩惱是不是和我們高家的祖先有關?”
爸爸的眉角微微一跳,沉默了片刻說:“一部分有關吧。”
“那你承認了?我們是北齊皇族蘭陵王高長恭的後代?”
“是。”
“我們家還有什麽秘密?有沒有什麽特別的遺傳病?”
我的大膽又一次惹怒了父親:“胡說八道什麽?老爸我有毛病嗎?現在不是很健康嗎?”
“哦。”想起兩年前寫給天空集團美國大老板的信,“我們家和天空集團有什麽淵源?”
爸爸的臉色又是一變,轉身背對我說:“你以為你進入天空集團,你老爸幫助過你?”
“真的嗎?”
“不,當初我不知道你去應聘,等你被天空集團錄取才告訴我,這完全依靠你自己,我為你感到自豪。”
“你為我自豪?”這倒令我驚訝,“你不是一直罵我不成器嗎?”
“對不起,兒子,以前我對你太嚴厲了,很少對你笑過。”他抓著我的肩膀,緊緊抱住,“其實,我心裡非常非常愛你,你是我的驕傲,無論你做什麽工作,無論你將來怎麽樣,你都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兒子!”
雖然這番話讓我感動,但總覺得有些古怪,我焦躁地靠著他的肩頭:“爸爸,我也愛你!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你和媽媽的”
“兒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這就是對爸爸媽媽最大的孝順!”
父親說完走出房間,留下我獨自回味剛才的話。這是我們父子第一次深入長談,也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動容。
水。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夜鷹。
但是,紅色的水。
染紅整片湖水的是我的血。
十五歲少年的我,伸開雙手躺在水邊,從我身上不停地流出鮮血,被冰冷的水浪衝涮卷走,漸漸蔓延到整片湖泊……
啊!
隨著一聲驚恐的慘叫,我從床上跳起來,驚魂未定地摸摸身體,幸好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受傷流血的跡象,只是又一個奇怪的夢罷了。
窗簾外的天依舊黑沉沉的,打開燈發現只有凌晨兩點,這幾天我做夢的時間越來越早了。
渾身上下都是冷汗,必須得去衝個熱水澡。
穿過黑暗的房間,拉開衛生間,卻聞到一股奇怪的腥味。疑惑地打開電燈,瞳孔猛烈地收縮了一下,仿佛有個黑影從眼前掠過。
父親。
當我看到父親——我的眼睛與表情都凝固住了,大腦嗡的一聲幾乎空白,整個身體和雙腿都僵直在衛生間裡。
不,這不是夢,也不是想象,而是真實的場景,致命的場景。
父親倒在放滿了水的浴缸裡,而整個浴缸裡的水,都已經被染得血紅血紅。
其實就是血。
等我衝到父親身邊,才發現他的手腕有道很深的傷口,整個浸泡在浴缸半溫的水中,血液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半個身體幾乎被染紅了!
分明是割腕自殺!
我將父親從浴缸中抱出來,再摸了摸他的鼻子,感覺還有一些微弱的呼吸。
“媽媽!”
我瘋狂地衝進臥室叫醒母親,她還揉著眼睛不知不覺地問:“大半夜吼什麽啊?”
“爸爸出事了!”
等她走進衛生間看到爸爸的樣子,當即幾乎暈倒過去。我急忙把媽媽扶起來,她渾身顫抖地說:“快!快!送醫院!”
“等一下,先包扎傷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