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2)
侯總與田露走出電梯,侯總走進尼桑車揚長而去。
田露回到電梯門前,我突然從旁邊走出來:“我都看到了。”
她嚇了一大跳,以為碰到強盜了,靠在牆邊不敢發出聲音,四周張望著保安。
“是我,高能!”
田露才認出我是誰,依然驚訝:“你!怎麽會是你!”
“我?”我盡量壓低聲音,以免真的引來保安,“我倒想要問你,怎麽會是他?”
“你是說侯總?”她的語氣也平靜下來,“我和他已經有兩年了。”
“你——”
真想說一句“無恥”,但看著田露無所謂的表情,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我倒想問你,憑什麽偷偷跟蹤我?你以為是我的男朋友?以為我們真有什麽嗎?”
面對田露不屑的表情,我的臉漲得通紅:“不管是什麽關系,我只是想知道。一年之前,我和你到底發生過什麽?”
“哎!”她歎了口氣,“高能,你真執著!我不過是偶爾感到寂寞,就把你抓到我身邊來玩玩而已,你難道忘記了嗎?我們有過的幾個晚上,都是在侯總出差的時候。你不要感到奇怪,我從來都不會負責的,也不需要誰對我負責。我有很多男朋友,而你連第十號都排不上。”
我渾身顫栗不已,憤怒地盯著她的眼睛。
是的,看到了,從田露冷漠的眼神,直接傳遞到我的大腦,讀到她真正的內心——
“高能,你不過是一條誰都看不上的公狗,不過誰都有發情的時候,我找不到男人的時候,也可以找一條公狗來陪我HAPPY HAPPY!”
打死她也不會說給我聽的,卻被她的眼睛悄悄泄露了。
同時,她的嘴裡卻在說:“對不起,高能,也許我一度喜歡過你,也許有過一些美好,但那已經成為過去了,我們還可以繼續做普通的朋友。”
她的心裡話與嘴裡話,是完全不同的語氣和版本,而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在撒謊。
美麗的謊言無法讓我相信,心裡話卻給我莫大的侮辱。氣血衝上頭頂,一把將她推到電梯門口。她恐懼地什麽都喊不出,我卻將剛舉起來的拳頭放下了。
這樣的女人,何必呢?我轉身衝出大樓,在她大聲叫喊保安之前,攔下一輛出租車離去。
不再是前天半夜的逃竄,而是毅然決然的離去,不是與白晝的分離,而是與黑夜的絕決。
躺在出租車上閉著眼睛,耳邊仍是田露心裡的那段話——公狗,我是一條公狗嗎?
而唯一的收獲是,我知道自己擁有了一種特殊的能力: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對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這是一種古老而神秘的能力,也許和某種魔法有關,也許是人體的未解之謎,也許是當年可怕的車禍?因為頭部遭到猛烈撞擊,我成為植物人,喪失了全部的自我記憶。難道那次撞擊對大腦產生了副作用?讓我擁有了看透他人內心的能力?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人類大腦實在太神奇太複雜了,不排除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
讀心術……讀心術……讀心術……
不,我不能讓人知道我的這種能力,無論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麽能夠讓我信任,即便我的身上一無是處,但只要被別人發現這一點,我也會立刻成為他們的目標。我得到的將是謊言而陷阱,即便我能看出是謊言又有什麽用?反正本來就聽不到真話,何必再去計較他們的假話?
是的,我決心隱藏讀心術能力,因為只有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才能發現更多的秘密。
今夜不再有眼淚。
水。
陰冷的黑夜,我還是十四五歲的少年,穿著單薄的衣衫和白色的球鞋。走過沒有月光的林間小徑,來到森林中的湖水邊。風吹在瘦弱不堪的身上,幾乎要把整個人吹倒,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卻看不清湖岸對面的森林,那裡隱藏著微弱的光芒。
腳下,暗綠色的水變成黑色,下意識地往前走幾步,鞋子被濕透了,冰涼的水滲入褲腳,浸泡到我的小腿,通過毛細孔滲入血管。
水的滋味。
牽引我向水的更深處走去,水從膝蓋漸漸蔓延到大腿,然後是我的腰和肚子,接著是並不寬闊的胸膛。水底遍布光滑的鵝卵石,卻沒有想象中的小魚小蝦。繼續往前走去,湖水已淹到了我的脖子,最後是我的嘴唇,滋潤少年柔軟的胡須。
終於,水沒過了我的頭頂。
當黑暗冰涼的水湧入氣管,讓我無法呼吸萬分痛苦卻不能叫喊時,我從惡夢中醒來了。
又是那個夢。
睜開恐懼的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小房間裡,對面是邁克·傑克遜的海報。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就連內衣與內褲都濕透了,就好像剛從水裡被撈起來。
該死——我真的在夢中跳水自殺了?
這個惡夢已糾纏了半年,現在卻向最可怕的方向發展。急忙翻身起床,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汗珠正不停地往下滴。
去衛生間衝了個澡,又倒頭躺回到床上——今天不必去上班,向公司請過假了,我要去醫院檢查,上次給華院長打電話定下的。
一覺睡到太陽高升,吃過午飯才匆匆出門,坐上一班開往市郊的公共汽車,輾轉一個多鍾頭趕到太平洋中美醫院。
華院長早就在等我了,那裡的護士們也都認識我,一路走進去都和我打招呼,感覺就像回到了家,這滋味要比上班舒服多了——但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來這裡。
先做例行檢查:體溫、血壓、腦電圖、心電圖,CT掃描,結果一切正常。
在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華院長和女助手親自為我治療。讓我躺在一張床上,耳邊放著輕柔的鋼琴曲,燈光溫暖柔和,讓我徹底放松下來。午後最犯困的時候,這樣躺著幾乎要睡著了。
“高能。”華院長站在我身邊,將手伸到眼前,“你現在感覺如何?”
“非常……非常好……這是半年來最放松的時候。”
“嗯,你說你突然暈倒,是無緣無故,還是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我……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卻不想把讀心術的秘密說出來,包括華院長也不該知道,“我和人發生了爭吵,情緒非常激動,突然昏迷了過去,但很快又醒來了。”
華院長把手托著下巴,俯視著我問:“就一次嗎?”
“我不知道,也許還有其他的。”
“高能,你有間歇性的昏迷,但無法確定是否與一年半前的車禍有關。我現在要對你做更深入的心理治療,你願意接受嗎?”
我根本無從選擇,只有躺在床上點頭道:“願意。”
“好。”他向女助手做了手勢,又低頭對我說,“請再放松一些。”
雖然,音響裡放的還是鋼琴曲,但旋律和音調都有了變化。尤其調子更加低沉,旋律越發曲折多變,明顯有上世紀初歐洲的風格。仿佛來到1910年的奧匈帝國,穿過波希米亞崎嶇的山林,是多瑙河畔龐大而混亂的都市,蒸汽文明的煙囪吐出黑色玫瑰。在潮濕陰冷的咖啡館裡,猶太青年卡夫卡孤獨地坐著,他那黑色的眼睛如此憂鬱,剛寫完一封沉重的情書,等待他的是莫名其妙的漫長訴訟……
“你想要什麽?”
一個聲音像從遙遠的天上傳來,眼前依舊是維也納的咖啡館,對面坐著的卻是個土耳其人,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再也無法隱藏自己了——我想要什麽?
“女人……年輕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純貞的女人……聰明的女人……”
“高能,你回答得很好,但我猜你想要的不止這些。告訴我,你還想要什麽?”
無法拒絕,我無法拒絕他的提問,咖啡館裡煙霧繚繞,必須說出來:“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不要老鼠窩,也不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我需要隻屬於我的大房子。它還要非常漂亮,功能齊全,至少有三層樓,一千平方米,不算外面寬敞的院子。每天回家都有菲傭給我拿拖鞋,看門的大狗來迎接我,三十平方米的浴室供我洗澡,私家放映廳供我看電影,如果有游泳池就更好了。”
“不錯,我也想要這樣的房子,你還要什麽?”
土耳其人戴著紅色的氈帽,我看著他的眼睛只能繼續說下去:“車,我必須有一輛,不,是三輛車。一部是寶馬760的房車,可以去參加福布斯的晚宴。一輛是奧迪Q7的SUV,可以去長途旅遊探險。最後一輛是保時捷——不,是法拉利敞蓬跑車,凌晨一點可以帶著我的女人,開到時速二百公裡兜風!”
“說得真棒,你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你想要得到財富和女人,你還想要權力和榮譽。所有人都會尊敬你,每個人都會給你讓路,甚至對你感到畏懼。只要你高興,就可以讓許多人飛黃騰達。只要你不高興,也可以讓更多人傾家蕩產。”
“是的,但我還想要……我還想要……殺……”
“殺什麽?”
“殺人!”
雖然坐在維也納的咖啡館裡,我卻看到了一片黃土覆蓋的沙場,成千上萬的戰馬嘶鳴,鐵甲與皮鎧包裹北國的騎士們,陽光穿破層層烏雲,照亮鐵矛鋒利的刃口……
“你看到了什麽?”
“惡魔——”我突然換上一身鐵甲,置身於千軍萬馬之中,“我看到一張惡魔的臉,騎著一匹雪白的戰馬,揮舞長矛向敵軍衝殺而去。他的面貌太過於恐怖,無疑來自最古老的地獄,所有人都被嚇得屁滾尿流,接著便是血流成河的殺戮。”
“你殺了誰?”
刹那間,眼前掠過許多人的臉,有兩次跟蹤我的那張男人的臉,有那個被我打得頭破血流的“人”的臉,還有侯總皮笑肉不笑的臉,田露那張冷若冰霜的臉,還有其他無數我認識或不認識的臉……所有的臉都對我做著奇怪的表情,最後卻是哄堂大笑,他們笑得那樣肆無忌憚,仿佛在看一個小醜的表演。
而我就是這個小醜,臉上塗著白色的油漆,鼻子上還頂著一個紅球。
“你們全都去死吧!”
我掙扎著大叫起來,又無能為力地躺下。
“你還想起了什麽?比如——你的過去?”
“過去?”
一想起這兩個字,腦子就隱隱作痛,仿佛被一根針深深扎入,身體觸電般跳起。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卻是白色的世界,溫暖的燈光照射著我。
“你沒事吧?”
女助手將我扶起,我搖搖頭:“還好!做了許多個夢,夢見自己到了一百年前的維也納?”
“這是我們的心理治療,希望能找到你暈倒的根源,這也可能與你的過去有關。”
“謝謝!”我擦了擦額頭的汗,“但是,我現在想回家了。”
幾分鍾後,當我走出醫院的大門,才發現治療竟持續到了深夜。
拖著疲憊的腳步,坐上回市區的夜班公交車。媽媽給我打來電話,我說就快要到家了。午夜的星空下,車子晃晃悠悠開了很久,朦朧地看著馬路兩邊的燈光,像黑色紗布後的許多雙眼睛。
司機一直放著電台廣播,子夜十二點,突然響起一個磁石般的聲音:“我是秋波,歡迎你打開收音機,走進‘面具人生’。”
又是這個節目,我已記住了這個聲音,像海綿一樣源源不斷吸收我的聽覺。
午夜的公交車裡沒什麽人,只有一些夜班回家的中年人,有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人坐著發呆,只有廣播裡傳出的輕柔聲音,飄蕩在公車的每一個角落。
“此刻,你在做什麽?還戴著那副沉重的面具嗎?或是已經卸下面具,獨自躺在自己的小窩裡,舔著白天留下的傷口?好了,吳小姐請說話……”
這是一個午夜談話類節目,每個打進電話來的聽眾,都可以向主持人傾訴心裡的苦悶。主持人很少會主動插話,更不做道德上的評判。真正的主角是打進電話的聽眾,主持人則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
主持人秋波接完兩個電話說:“現在給大家聽一首歌,張雨生的《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隨著一段簡單的鋼琴彈奏,電波裡響起那難以模仿的獨特嗓音——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稀少的葉片顯得有些孤獨/偶爾燕子會飛到我的肩上/用歌聲描述這世界的匆促……”
聽到第二句,心就被揪起來,眼眶條件反射地濕潤了。我拚命想要忍住,卻難以抑製淚腺的分泌。這些古老的液體奪眶而出,衝涮臉頰上的塵土,從兩腮滑落到手背。無法理解自己的眼淚,但我的心已投入到歌聲中,亙古不變的無奈,讓人難以釋懷的悲傷。我驚訝世上竟有如此的歌喉,也驚訝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情懷——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稀少的葉片顯得有些孤獨
偶爾燕子會飛到我的肩上
用歌聲描述這世界的匆促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枯瘦的技乾少有人來停駐
曾有對戀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彎不下腰無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時時仰望天等待春風吹拂
但是季節不曾為我趕路
我很有耐心不與命運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安安靜靜守著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華我從不羨慕
因為最美的在心不在遠處
在午夜的公車縈繞,像永遠不會離去的幽靈,來到我耳邊安靜地歌唱。他的聲音時而淡定時而激昂,時而蒼涼時而溫暖,不爭不取,不離不棄,像路邊一掠而過的樹,如此寂寞如此淒涼,卻獨自享受自己的世界,無論白天與黑夜的變化,無論春夏與秋冬的更替,無論多少個世紀多少個輪回。
一曲終了,我的淚水還沒結束,確切說是失聲痛哭——全車乘客都注視著我,大概以為錢包剛被偷了。淚水依然掛在臉上,無法解釋為何如此激動,就因為這首張雨生的歌?在最近半年的記憶裡,第一次聽到這首歌,也是第一次聽到張雨生,怎麽突然有這種強烈反應?永遠也割不斷的心靈感應,如同一根導火索,炸開了遺忘的秘密之門。
下車後擦乾眼淚,仰望神秘的星空,不知明天將會怎樣?
明天,我將去杭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