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藝術家韓起祥
從榆林北的橫山來到了延安,韓起祥就一直在延河橋頭說書。那時的延河橋雖然還是一座木橋,冬天裡鋪架著,夏季長長的日子裡卻抽了木板放在小學校的土墩上當課桌,但那兒有一片空場子,有一個河神廟,來往的人多,三六九日又逢著集會。
那個早晨,太陽還暖和,韓起祥就坐在廟門口,他穿得臃臃腫腫,小腿上系著竹板兒,睜著一雙瞎眼,撥懷裡的三弦。手的撥動和腿的閃動配合著,絲竹一齊價響,嘴裡卻含混不清地發著肉聲,像噙著了一顆核桃。韓起祥的聲音原本洪亮,吐字也乾脆,他的含混是在招惹行人,這如戲開演前的吵台:“錚錚啷錚錚啷,錚錚啷錚,錚啷錚錚錚錚錚”,節奏愈來愈激越,腳腿有力地踏動,一會兒就塵土飛揚,眉毛胡子都變灰變粗了。一群人遂立定了步看他,有挑擔的,有背了筐的,有的趕著羊和驢。羊在主人的胯下溫順安靜,驢卻掀開厚厚的嘴,在寒氣裡長聲嘶鳴。
韓起祥也揚著臉看著人群,但瞎眼永遠看見的是黑暗,他就被完全陶醉在自己的音樂裡了,眼皮眨得飛快,像雞要產蛋時的屁眼兒。人們擔心的是那鼻尖下吊著的一顆清涕,亮晶晶的,就要掉下去,卻到底沒有掉,大家就松了一口氣。
“瞎子瞎子,你彈得好!”
韓起祥聽見了叫好聲,仍浸淫在音響裡不能出來,腿是不動了,竹板安息,手指頭還又撥了一下三弦,錚泠泠將一把豆子撒在盤中了,才收住,便仄了耳朵聽瓷碗的響聲。韓起祥的耳朵非常靈,從碗的聲響裡逮聽出有人丟進去是一枚銅子還是一顆小石子,或者是一張面值多少的紙鈔。遺憾的是瓷碗裡細微的聲音是一隻蒼蠅起飛的響動。“瞎子,瞎子,”有人又在叫他,“你是真瞎子還是假瞎子?”“我是說書的。”在陝北,說書是盲人的專利,明眼人是不能搶殘疾人的飯碗的。韓起祥要證明著自己的正統,把眼皮掰開來,紅的眼圈裡是一顆白的眼珠,他聽見有人說:喲,像煮熟的魚眼!韓起祥就笑了笑,從懷裡取出個油乎乎的硬紙本兒,放在了腳前的地上,說:“我是白雲山賽書會上的狀元。”
白雲山有陝北最大的道觀,十年前曾有過千人賽書會。
“莫不是那個小書聖?”
“那時候是小,現在老了。”
“小書聖,小書聖,”人們興奮起來了,“你給我們說一段,說得好了,晌午管你一頓撈飯!”
“要《封神演義》嗎?”
“要短一點的,能抓人的!”
韓起祥摸了摸肚子,他的肚子很大,似乎裡面全裝了書,想了想,就抿了抿嘴,突然如折竹裂帛一般,弦音和板音一齊炸響,他說唱開了:
紅洋布襖襖扣門門開
一對對奶奶滾出來
上身身摟定下身身篩
哎喲
好盛(好盛:方言,意為:太好了)的妹妹你解不開
好幾雙的拳頭砸在韓起祥的頭上。韓起祥的感覺裡那是幾雙棉花錘兒,而且從“太酸了,你瞎子太酸”的罵聲中,分辨出這是五個三十出頭的婆姨,兩個胖點,兩個瘦點,一個牙齒稀得縫兒能藏米粒,愛抖胸搖腿。
“妹妹解不開,你一個瞎子就解得開?你混不上碗飯了!”她們說,“聽說你會算卦?!”
“瞎子都能算卦。”韓起祥說。
“那你算算我們五個中誰是寡婦?”婆姨們說,“算準了,你摸摸,這枚銅子就歸你,算不準了這個瓷碗我們可要拿去喂貓呀!”
韓起祥說:“讓我算算。”手指在掐,耳朵卻在動。韓起祥的耳朵高過了眼眉,耳尖像獸耳一樣往上聳:“誰是寡婦?寡婦的頭上有三根白發哩。”
四個婆姨就扭了頭往一個婆姨的頭上看,韓起祥立即逮聽了四個扭頭的聲響,他指著了一個婆姨,這婆姨哇地就叫起來。
從此,這寡婦天天來橋頭幫韓起祥哄場子,唾了唾沫,把煙葉在腿面上搓成卷兒讓他吸。又把兩顆鈴鐺系在他的探路棍兒上。許多許多的人十年前就風聞過白雲山賽書會的“小書聖”,但從未見過,跑來讓說《三國》,韓起祥連著說了五天,讓說酸曲,韓起祥一段一段能說上百個;他們就將饃饃往他懷裡塞,提了米酒給他,說:“毛主席是福星,他一來延安,什麽樣的能人奇人都來了!可惜是瞎子。”寡婦說:“他銀盆大臉的!”眾人就取笑寡婦,寡婦撿了驢糞蛋擲多嘴的人。偏對韓起祥說:“我家有孔廢了的窯,你住去!”韓起祥只是笑著,叫她是大嫂。韓起祥在延安了多半年,沒有人攆他,也沒有人拿了麻繩威脅著要搶劫,晚上睡在河神廟的泥塑後,巨大的鼾聲從廟門縫中傳出很遠。
又一個落雨天,韓起祥在廟裡說《嶽飛傳》,三弦緊撥,如一鍋的炒豆在蹦,他面前的孩子就越坐越近,越坐越近,仰著的臉被飛濺的唾沫全淋濕了。這時候,一匹馬噔噔噔地從橋的那頭跑過來。孩子還以為三弦在彈;彈出了馬蹄聲,待到廟裡忽然光線暗下來,一個黑影又正好印在塑像上,金河神變成了黑河神,孩子回過頭來,一個穿軍裝的人站在那裡。
“汪東興!”有人說了一聲。
汪東興是毛主席身邊的人,聽說書的孩子就見過,毛主席走在楊家嶺的小路上,汪東興常提著一把鍁在後面廝跟著。毛主席喜歡在空野裡大便,汪東興就先用鍁挖個坑,然後將大便埋掉。但韓起祥認不得汪東興,他的感覺裡,廟裡是進來了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因為有頭有臉的人物腳步沉穩,雖然一路驅馬奔來,呼吸仍然舒緩。
汪東興說:“韓先生,毛主席請你去說書。”
“毛主席?!”韓起祥忽然站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個要飯的,毛主席請我?”
汪東興並沒有多說話,轉身就往廟門外去,韓起祥拿了三弦也就跟著走,走出廟門了,卻順著廟後的一條斜路朝河邊去。汪東興說:“你往哪兒呀?”韓起祥說:“我洗洗臉。”斜路上他走得一步都不差,徑直踩上一塊石頭,掬水洗臉,然後返上來。汪東興讓韓起祥騎到馬上,韓起祥不敢。韓起祥不敢騎馬,汪東興也不敢騎了。延安城的街道上,人們看見汪東興在前邊牽著馬,韓起祥拿了三弦跟在馬的後邊,他們已經知道是毛主席請了韓起祥去說書,又羨慕,又嫉妒,嚷嚷道:水坑!水坑!韓起祥不管了水裡泥裡,只是往前走。
韓起祥一直被領到楊家嶺毛主席住的窯洞前,汪東興讓韓起祥在一棵棗樹下站定,就去稟告毛主席,毛主席從窯裡走出來。兩隻手在身後邊甩,說:“韓先生來了!”讓進了窯裡坐,韓起祥沒有坐,手心已經出了汗。
“你坐嘛。”毛主席說。
韓起祥還是不敢坐。
“立客難待啊!”毛主席說,掏出一支紙煙要吸,但口袋裡沒裝火柴。喊汪東興把廚房裡的火柴拿來,韓起祥說“我這兒有”,從懷裡摸出一根火柴,在窯壁上一擦,擦著了,遞到毛主席的紙煙前,說:“毛主席你要聽個啥?”
“不急,不急,”毛主席說,“東興,給廚房說一下,韓先生中午在這兒吃飯,吃一碗稀飯。”
韓起祥說:“不,不。”心裡卻嘀咕:給我管飯,卻隻吃一碗稀的?
“不能多吃,”毛主席說,“吃得飽了說不成書了,是不是韓先生?”
毛主席竟然連說書前不能飽飯都知道,韓起祥就不拘束了,坐在了凳子上。毛主席也是坐在他的對面的,一邊吸著紙煙一邊問他的話。先問他是哪裡人,韓起祥說榆林橫山的。問眼睛是生來就壞了還是半路壞的,韓起祥說四歲上患了天花,滿臉的痘兒,他抓破了痘,毒水鑽進眼裡,眼就瞎了。問幾歲開始說書的,韓起祥說六歲。問師傅是誰個?韓起祥說師傅叫高文旺。再問師傅怎麽沒來延安,韓起祥說師傅死了,師傅在橫山遇到過劉志丹,他把紅軍的標語藏在三弦裡,被民團發現槍斃了,他沒有救下師傅,但槍斃的那天,有人用饅頭要蘸師傅的腦漿吃,他護住了屍首,買棺材埋了師傅,才來延安的。
毛主席噝兒噝兒吸煙,把煙頭從窯裡扔了出去,說:“你來了延安,你覺得延安怎麽樣?”
“延安好!”韓起祥說,“陝北十年九不雨的,日怪得很,毛主席來了,延安三天兩頭的雨,溝溝岔岔都湧扎了莊稼。”
毛主席哈哈笑起來,說:“韓先生,聽說你還會算命,你給我毛澤東也算一算?”
“毛主席不用算,這世界一滿都是你的。”
“嗨,話不能這麽說,世界是人民的,毛澤東是人民的勤務員嘛!”
飯熟了,毛主席吃了兩碗,韓起祥吃了一碗,他拿起三弦就要給毛主席說書,他說:“毛主席,我給你說個啥書?”
“隨便。”毛主席說。
汪東興卻走過來,抹了抹韓起祥的嘴,嘴角沾著有一粒米。韓起祥就閃電般地眨著瞎眼,開始長聲唱起來了:
說一個女子本姓劉
不長個子隻長奶頭
汪東興臉色都變了,說:“哎,哎,你怎麽說這個?”
毛主席揮了揮手,說:“讓韓先生說麽,韓先生你往下說。”
韓起祥被打斷,隻好從頭又說:
說一個女子本姓劉
不長個子隻長奶頭
一長二長像拳頭
三長四長像葫蘆
五長六長像皮球
長呀長呀長大啦
賽過了西安的鍾鼓樓
毛主席哈哈地大笑了,說:“韓先生,你去過西安的鍾鼓樓?”
韓起祥說:“沒。”
毛主席說:“革命成功了,你就到鍾鼓樓上說書去!”
毛主席讓韓起祥繼續說,韓起祥又說了三個段子,但不是酸的就是情歌,說畢了,問:“毛主席愛聽說書?”毛主席說:“三弦說書這形式好啊!”韓起祥又問:“我說的這些書是不是舊了?”毛主席說:“是舊了些。你可以編些新書嘛。”韓起祥說:“我不會編新書。”毛主席說:“那我讓周揚他們幫你編。”韓起祥說:“周揚是誰?”汪東興說:“是些文人,他們會找你的。”毛主席就說:“三弦說書延安需要呀,韓先生,你就留在延安,我毛澤東把你養活了,你就多說新書,多帶徒弟;韓先生不僅是三弦藝人也要成為三弦戰士啊!”
韓起祥從此結束了流浪要飯的生涯,他沒有穿灰色的土布軍裝,但他屬於了邊區文工隊的一員。周揚帶了幾個作家為他編寫新書,卻怎麽編都不生動,反倒是他們一出新點子,韓起祥很快就以他的話說出一大溜。周揚便說:“韓先生真是個天才,你就看著延安的新生活自個編吧。”韓起祥說:“我是個瞎子。”周揚說:“你這瞎子比明眼人還清亮!”韓起祥開始遊走於延安城和延安城的周圍村鎮,遇見什麽新鮮事兒隨即編說,他真的就能出口成章,惹得一群娃娃和婆姨總跟著他。跟著韓起祥的娃娃、婆姨夥裡,那個寡婦是最積極的,除了給他做飯外,總想彈一彈三弦,但這寡婦手笨,怎麽彈都是噪音,隻好在韓起祥講他過去恓惶時做忠實的傾聽者。她說:“你怎不把你的經歷編成書?”韓起祥說:“編我的經歷?編出來了算不算新書?”寡婦說:“你到延安是翻身了哇,現身說法怎不是新書?”韓起祥說:“你識字不?”寡婦說:“識不下多少。”韓起祥激動了,伸出了手來握寡婦的手,寡婦塞給他了個大蘿卜。韓起祥把蘿卜吃了,說:“這蘿卜水真大!”
韓起祥在寡婦家廢棄的土窯裡住了半個月,他說一段,寡婦用炭在窯壁上寫一段,然後再念給他,他記住了又往下說。寡婦所在的那個村裡人都知道韓起祥是住在了寡婦的窯裡,嘰嘰咕咕地就說他們倒廝配,有好多人借故就跑來了,說:“你家有掃帚嗎?借我用用。”寡婦就將掃帚取了出來,人卻並不拿掃帚就跑走了。或者有人立在窯前喊寡婦,寡婦出去問什麽事,來人只是笑了說:“韓起祥眼睛不好,可身體好哇!”韓起祥在窯裡聽見了,沒有言語,當天夜裡就又回住到了河神廟。
韓起祥最後在河神廟裡完成了他最長的新書,起名就叫《翻身記》,能說六個小時。周揚來聽他說了《翻身記》,激動得給韓起祥買了一壇子燒酒,那個晚上,韓起祥是喝醉了,拉著周揚的手,說:“你說《翻身記》好,那你要給我辦一件事哩!”
周揚說:“啥事?我辦不了,還有毛主席哩!”
“門頭溝有個婆姨,是個寡婦……”
“噢,這事我也聽說了。你讓我做媒人呀?”
“不,不。”韓起祥說,“你去門頭溝要給那寡婦洗清白哩,我韓起祥沒有碰她,我擔了個賴名義。你信不信?你要信的!”
周揚把《翻身記》筆錄下來,讓毛主席過目,又匯報了韓起祥和寡婦的事,毛主席當場批示了要邊區的報紙刊登《翻身記》,就說:“那小寡婦你見過?”周揚說:“沒見過。”毛主席說:“讓韓起祥娶了她,不就清白了嘛?!”
周揚再找韓起祥的時候,韓起祥正在棗園村說他的《翻身記》,黑壓壓坐了幾百個人。說到經受過的苦,韓起祥沒哭,台下的哭成一片。說到了延安的好光景,台下的全站起來,踢踏著腳,拍打著屁股上的土,喊:“毛主席萬歲!”呼聲和塵土轟得樹上的鳥兒都飛了。待說書完畢,周揚拉韓起祥到一邊,才要祝賀他說書成功,韓起祥卻說他把《翻身記》改了一段,要周揚聽聽改得如何:
早起饃饃晌午糕
晚上撈起切面刀
頭道韭菜二分半
冷調豬頭搗辣蒜
轎上來,馬上去
丫環夥計聽使喚
韓起祥說:“這是財主家的日子,改得行不行?”
周揚說:“改得好!”
窮漢窮漢
攬工受難
早上是錢錢飯
晌午黑豆搗兩半
晚上滾水把腸子涮幾遍
提上籃籃滿山轉
苦菜根根噎著咽
韓起祥又說了一段。說:“這是說窮人的!”
周揚說:“改得好!”
這時候了,韓起祥才問周揚:“你尋我有事?”周揚說:“我告訴你,你可以娶了那個寡婦。”韓起祥生氣了,說:“你把我韓起祥當什麽人了?!”周揚說:“這是毛主席說的。”
但是,韓起祥帶著毛主席的指示去找寡婦,寡婦卻出事了。寡婦沒有經受住村裡人的閑言碎語,要求參加了民工隊,隨部隊去了南泥灣。她在南泥灣挖一孔窯時,窯塌了,被土埋在了裡面。韓起祥趕到了南泥灣,撲倒在寡婦的墳上不起來,陪他的人說:“你哭一場吧,哭了心裡好受些。”韓起祥沒有哭,將探路棍插在墳頭,風刮著,棍兒上的兩顆銅鈴撞得丁丁地響。
從南泥灣返回延安的路上,韓起祥病倒在了雙合鎮。他歇了八天,卻聽到了鎮上一個婆姨鬧離婚的故事。這婆姨先是嫁給了人,卻愛上了一個參加了革命的後生,經過了千辛萬苦,終於成親。韓起祥一個晚上編了段說書,就沿途直說到了延安:
對面價溝裡拔萸蒿
我男人倒叫狼吃了
先吃上身子後吃上腦
倒把我老奶奶的害除了
黑了吃來半夜裡埋
趕明做一雙坐轎鞋
吃菜要吃白菜心
尋漢我要尋上個八路軍
回到了延安,城裡城外相當多的人家在辦婚禮,數天裡總能聽到劈裡啪啦的爆竹響,倒納悶:怎麽連續著都是好日子?清早起來,韓起祥往南街“馬記羊肉店”去吃雜碎湯,一支迎親隊吹吹打打地就過來,他往路邊閃了閃,才站到門面房的台階上,就聽見有人喊:“韓先生,韓先生!”韓起祥等候來人說話。卻聽旁邊有婆姨說:“你喊韓先生幹啥呀?”那人說:“我那三女子也要結婚的。韓先生會掐算,選個吉日。”婆姨說:“他才從南泥灣回來。你不知道他的事嗎?”那人噢了一下就不言語了。韓起祥便大聲說:“我給你算算,但你得請我吃水盆羊肉!”
在羊肉店裡,韓起祥問了生辰年月,一邊搬弄著指頭在心中默算,一邊說:“剛才是誰家結婚?”“油坊老三的兒子。”“老三的兒子不是還小著嗎。老三看著別人抱孫子也急啦?”“他兒子這次要去黃河那邊的山西去。”“山西去?”韓起祥忙問怎麽回事,弄明白了,原來是在延安的部隊定期輪換著去各抗日戰區,這次山西呂梁山那兒有戰事。北邊還要攻榆林城,部隊上調動的人多,支前隊的數量也多,好多人家就都在出發前給孩子辦了婚事。韓起祥嘴裡噢噢著,說:“這應該,這應該。”仰了臉,把生辰年月又掐算了一遍。
吃畢了飯,韓起祥去了一趟文工隊,文工隊也醞釀著組織兩個小組,準備著去山西和榆林,韓起祥就要求他也要去,隊長不同意,說他眼睛不好,韓起祥說:“那我怎從榆林來的?”隊長說:“這是隨軍哩,不是沿途賣藝的。”兩人談不攏,韓起祥便致氣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狗咬得汪汪汪,他走不過去,旁邊一戶院門嘩啦打開,有人就把他拉進院去,說:“這不是韓起祥嗎?”韓起祥說:“我是韓起祥。”便聽見上房屋裡有嚶嚶哭聲。韓起祥便問:“怎有人哭呢?”那人說:“是我新過門的兒媳。”韓起祥說:“才過了門小兩口就打架啦?”那人說:“不是的。”上房屋裡就走出個後生來,說:“我說吃飽了吃飽了你還是讓吃,還沒上前線哩倒要我吃死呀?!”後生的爹就罵道:“你給我閉嘴,啥子活呀死呀的話!”後生說:“你來聞聞麽,出氣都是雞蛋味!”原來新娘子過門了三天,天天三頓煮了雞蛋讓新郎倌吃,煮的吃傷了又炒著吃,炒的吃傷了又蘸著辣子蘸著糖讓吃,為吃雞蛋小兩口致氣搗嘴。韓起祥笑了說:“沒人吃了,我肚子還餓著哩!”新媳婦給韓起祥端了一碗,韓起祥用筷子攪攪,一碗開水裡一顆荷包蛋。他嘴裡咂得生響,瞬間說吃完了,將碗放在窗台上,開門就出去了。
韓起祥一走,新娘子把門就關了,說:“這樣好了,好過了瞎子!”去窗台收拾碗時,卻發現開水是沒了,荷包蛋還在,院門外的巷子裡是韓起祥彈著三弦在唱:
老麻子開花結疙瘩
八路軍家的老婆守活寡
你當了八路軍我守寡
革命成功了再回家
這段新書詞,三天裡傳遍了延安城。毛主席派汪東興給韓起祥送來了一籃子雞蛋。韓起祥說:“毛主席怎麽給我送雞蛋?”
汪東興說:“你不是沒吃上雞蛋嗎?毛主席要你飽飽吃一頓!”
韓起祥說:“這事毛主席都知道了?毛主席還說啥了?”
汪東興說:“毛主席說你是藝術家!”
韓起祥說:“你不要走,我要請你吃荷包蛋!”
這一頓,煮了二十顆雞蛋,汪東興吃了六顆,韓起祥吃了十四顆,說:“果真吃多了就不香了!”夜裡肚子鼓得睡不著覺,起來繞著房子跑圈圈。
攻打榆林的部隊開拔,韓起祥到底還是跟著去了。戰士們很熱火他,一休息下來就叫嚷著:“來一段,來一段!”但戰士們老愛聽酸段子,韓起祥先是不說,耐不過死纏硬磨,就讓放了哨,不要首長知道,便說開了。到了榆林城外,宣傳小組站在行軍路邊表演節目鼓動士氣,韓起祥坐在土峁上,彈著三弦說了一段又一段,戰士喊:“編個新的!”韓起祥白花花的瞎眼就激烈地眨動,手指頭在三弦上一撥,口裡的詞隨即出來了:
麥葉子黃來竹葉子青
八路軍要打榆林城
長槍短槍馬拐子槍
胸前還掛個望遠鏡
一舉打下榆林城
一個領一個女學生
師政委騎馬剛剛路過,聽見了,下了馬,把韓起祥叫到一邊,罵道:“你是誰?”
“我是韓起祥。”
“知道你是韓起祥!是來賣藝的嗎?”
“我是三弦戰士。”
“三弦戰士有你這樣動員的,共產黨鬧革命是為人民謀福利的,不是為自己搶老婆!”
韓起祥被剝奪了隨軍的資格,打發著讓他走了。韓起祥坐在山峁上被風吹著,就從破棉襖的窟窿裡掏棉絮子擦眼淚,掏一疙瘩擦了,再掏一疙瘩擦了,腳下的酸棗叢上白花花一片。半夜裡,韓起祥背著三弦下了山峁,順著無定河岸灘走,走了十裡,又返回十裡,他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雞娃叫著天就亮了。
無定河邊是韓起祥的故鄉。三歲的時候,娘背著瞎了眼的兒子去投靠舅舅,舅舅不收留,還罵了妹子渾全人都難活著你還留這個瞎子幹啥?娘背著他在無定河岸上灰遝遝走,天又下了雨,河裡起了洪,娘覺得當哥的也罵得對,真不如一死了了,就在雨地裡哭了一場,抱著他往河裡去,在岸上避雨的蘇老泉瞭見了,硬是過來把他們母子救下。這蘇老泉認識高文旺,韓起祥才從此跟了高文旺學說書。無定河是韓起祥的救命河,這一回,韓起祥在一個村莊口的麥草垛裡睡了一覺醒來,沒想到遠處竟也傳來了一陣三弦聲,他走近去,遇見了他的師兄馬步雲。馬步雲原本不是瞎子,小時候討飯讓狗咬瘸了一條腿,為了跟高文旺學說書,自己用剪刀剜了自己一隻眼,師傅被槍斃後,馬步雲沒有南下,獨自在無定河邊賣藝。兩人見了,抱頭痛哭。馬步雲提議一塊去內蒙。韓起祥說:“內蒙人稀少,誰個聽說書,尋著餓死呀!”馬步雲說:“咱可以算命麽,大前年我帶了一包針,換了二十頭羊哩。”韓起祥說:“你說天話,一苗針硬換一頭羊?”馬步雲說:“那裡人就這麽質問我哩,我說,這一苗針細是細,卻是用鐵棒磨出來的,還不值一頭羊?他們就信了。”韓起祥沒有去,他說他還是回延安去,而且要馬步雲一塊跟他去延安。馬步雲說:“師傅鬧紅哩,鬧死了,說書的就是說書的,我不和官府的、當兵的粘!”韓起祥就二次南下去延安。
一路上,韓起祥當然以說書討吃喝,彈起了三弦,舊書說著說著就冒出新書來。旁邊的人問起延安到底怎麽樣,韓起祥說延安好,問怎麽個好法,韓起祥說有吃的有穿的有毛主席。結果,一大批窮人跟著韓起祥投奔了延安。沿途的人都把韓起祥一段書詞又編了歌子唱:
千裡雷聲萬裡閃
去了延安紅了天
牛走大路虎在崖
不到延安你白活來
毛主席聽說了,又接見了韓起祥,說:“韓先生,你可是立了大功啊!”韓起祥說:“毛主席,我還立什麽功呀,不挨罵就好了!”韓起祥知道罵他的那個政委也在場。政委就說:“韓先生,我以前以為你是個木墩墩,原來你還是個金鍾!”
韓起祥第二天再給人說書,開場就加說了毛主席怎樣說他是三弦戰士,是藝術家,又說了打榆林立了大功的政委也向他道歉哩。
我以前把你當木墩墩
原來你是個金鍾
今後我這土不再埋你
讓金鍾升在空中
有光有亮
有響有聲
一九四八年,毛主席離開延安去了西柏坡,韓起祥還在延安留著。住的是毛主席住過的窯洞,窯洞外的那棵棗樹結了棗,韓起祥一顆一顆都給毛主席留著,但毛主席再沒有回延安來,他進了北京,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韓起祥作為邊區的革命幹部進駐西安,被任命為西北文聯的主任。他的眼睛當然還是瞎子,但已穿上了中山裝製服,而且還有一雙皮鞋。皮鞋的口沿兒很硬,第一天把腳就磨了水泡。他用棉花墊著,韓起祥上到了西安城中的鍾鼓樓上,彈三弦說了一段書。他說:“嗨,我真的在鍾鼓樓上說書了!”
當上了文聯主任,韓起祥就組織西北民間藝人要成立個曲藝團,他打電話到榆林,要求當地政府找著他的師兄馬步雲,一定得用馬讓他騎著來西安。一個月沒有消息,終於有人給韓起祥捎來一信,信是馬步雲托人寫的,只寫著七個字:我有野心去不得。韓起祥說:我這師兄是賤命。
機關的人一上班都說:“韓主任!”韓起祥有些不習慣。共產黨的會多,韓起祥在會場坐上一半個鍾頭了,便說:“歇一會吧”就休會了。乾事們說:“來個說書吧!”韓起祥就笑笑地讓人去他的辦公室拿三弦,仍是在腿上系了竹板兒,一條腿那麽踏著打節奏,三弦一響,嘴就張開了,牙齒上黏著一片韭菜葉,秘書過去幫他擦了,說:“主任,咱以後不要隨便說書了!”韓起祥說:“為啥?”秘書說:“什麽人都起哄著,主任就不像主任了。”韓起祥覺得對,卻說:“說了幾十年了。不說憋得慌!”秘書說:“那也得看給什麽人什麽場合說。”秘書又買了一副墨鏡給韓起祥戴上。
韓起祥住的是一所小四合院。院子原本的主人是警察局長的小老婆,收沒房產時,吊死在窗欞上。韓起祥的三弦掛在牆上,每晚上老聽見三弦在響,點上燈了又沒有動靜,疑惑鬧鬼,買了一刀紙在院子燒了,說:“你走!房子是共產黨分給我的!”自後方安閑下來。院子裡以前鋪著花磚,韓起祥改成了菜地。陝北的溝岔裡種向日葵的多,菜地裡也種了一片,向日葵苗長出一寸高的時候,夜裡他撒熱尿,隻說為向日葵施肥的,熱尿卻把嫩苗兒燒死,隻長成獨獨一棵。每天早上,韓起祥在院子裡坐,向日葵面朝了東,他就朝東坐著,到了下午,向日葵面朝了西,他就也朝西坐著。臉上總能曬熱太陽,臉上的顏色從此是醬紅色。
“怎麽有些口寡?”韓起祥對秘書說。
秘書上街買了紅燒肉,又灌了一壇酒。韓起祥吃喝了。還說:“口裡還是寡。”
秘書撓了頭,低頭咕呐“當了主任就難伺候了!”沒好氣地把三弦塞給他,韓起祥一彈三弦就唱。盡唱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舊書。他說:“把他的,口寡著是沒說書了麽。”
一天,韓起祥害頭疼,讓秘書給他太陽穴上拔火罐。從陝北來了個也背著三弦的少年,偷聲換氣地說要見韓起祥。秘書一樂,也是個小瞎子。問你找韓主任什麽事?小瞎子說他是說書的,找韓主任在西安尋個工作,秘書說韓主任病了,不會客。韓起祥在屋裡說:“誰個?”秘書說:“來了個眼睛不好的。”韓起祥說:“啥人找啥人麽。”秘書領了小瞎子進了四合院。韓起祥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抓起小瞎子的手,手指頭上有繭疙瘩。一股眼淚就咕嚕嚕流下來。說:“孩子,你跟著我,有你吃的喝的!”小瞎子咚地跪在地上,說:“爹!”韓起祥說:“我不是你爹。”小瞎子說:“師傅!”就磕響頭。韓起祥說:“你起來。肚裡有幾個本。說一段我聽聽。”
小瞎子彈了三弦,是南路派,嗓音尖銳:
高高山上一泉水
四個女子洗大腿
你也洗,我也洗
一個一個好東西
韓起祥擺了擺手,讓停下來,說:“這不行,說這些不行。現在解放了。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說這個怎麽行?!毛主席要我們做三弦戰士,你知道嗎?”
小瞎子說:“我不知道。”
秘書要打發小瞎子走,韓起祥攔住了,說小瞎子口齒好,三弦彈得有特點,就招收到曲藝團裡,派人教文化編新書吧,並給小瞎子起了個名字叫李建。送走了李建,炊事員給韓起祥端來了熬好的藥,韓起祥頭卻不疼了,說:“啥是好藥,做好事是治病的良方,這李建有點像我,將來有出息哩。”
到了來年的三月,韓起祥接到從北京來的通知,要他參加全國文代會。韓起祥因為急劇發福,那件中山裝製服穿著箍身,重做了一件。臨走時他做了個皮套裝三弦,秘書說:“還帶三弦嗎?”韓起祥說:“我不帶三弦,誰能知道我是韓起祥呢?”機關的和曲藝團的人來歡送韓起祥,李建說:“師傅,你去了頓頓把飯吃飽。”韓起祥說:“嗯。”又說:“夜裡起來不方便,睡前少喝些水。”韓起祥說:“這我知道。”再說:“到天安門了你帶一塊磚給我留個紀念。”韓起祥說:“你這才說對了!”
秘書陪同著韓起祥到了北京,韓起祥一定要去天安門城樓,他說這是毛主席新住的地方,要用手齊齊摸一遍。摸了城樓底部每一塊石頭,還要摸上邊,要秘書尋一條繩把他從上邊吊著讓他摸,秘書四處尋磚頭,尋不著,扭頭往遠處瞅,韓起祥的話沒理會,一個警察就跑來,大聲呵斥:“不能在此小便!”秘書說:“誰小便呀?!”警察說:“那你在幹什麽?”秘書說:“我數城樓上的燈籠哩!”警察說:“燈籠不準數!”韓起祥沒敢再說尋繩讓他吊著摸城樓的事,隻說:“我是韓起祥。”警察說:“韓起祥是準?”把他們趕開了。
文代會開幕的那天,毛主席來接見全體代表。韓起祥被安排坐在後排。他有些生氣,想了想,自己是瞎子,坐在後排看不見,坐在前排也是看不見的。但韓起祥還是摘了墨鏡,而且站著,盼毛主席能看見他。毛主席果真就看見了。說:“韓先生,韓先生,你往前邊來嘛!”工作人員立即將韓起祥扶到前面。毛主席說:“韓先生你好啊!”韓起祥撲通就跪下。毛主席把他攙起,說:“韓先生不要這樣嘛!”韓起祥說:“毛主席你是皇上麽。”毛主席說:“共產黨裡沒皇上,我毛澤東依然是人民的勤務員啊!”韓起祥說:“毛主席,我想你呀!”毛主席說:“我也想陝北人民啊!韓先生是陝北人,我在陝北十三年,說起來咱們是鄉黨嘛!鄉黨見鄉黨,你能不能來一段說書?”
韓起祥沒想到毛主席在這個時候讓他說書,他說:“好,好。”卻不知說什麽書好。韓起祥說:“毛主席,你要聽甚?”毛主席提高了聲音對大夥說:“大家恐怕還不了解他,韓起祥先生是一個天才的說書藝術家,是位三弦戰士,他不識字,卻裝了一肚子書,又出口成章,歡迎他給大家來一段吧!”掌聲嘩嘩地響起來,韓起祥卻嗚嗚地哭了。毛主席說:“噢,鄉黨見鄉黨,兩眼淚汪汪呀!”說得韓起祥不好意思又笑起來,把三弦拿出來,在腿上系了竹板,坐在椅子上了,眼睛眨得嘩嘩顫,不出聲。眾人又鼓掌,掌聲未落,他卻唱說起來了:
鄉黨見鄉黨
我兩眼淚汪汪
我說個婆姨愛尿床
第一天尿濕了紅巾被
第二天尿濕了象牙床
第三天尿得滿床流
第四天尿成太平洋
鄉親們趕快來撒網
撈的蝦米像杆槍
撈的鯉魚丈二長
就是王八漏了網
跑到台灣當了小皇上
禮堂裡靜悄悄,韓起祥說到婆姨尿床,大家都面面相覷,看毛主席的臉,毛主席坐在那裡聽著微微地笑,大家就坐好了,也微微地笑。待韓起祥說到最後,原來在罵逃到台灣的蔣介石,毛主席哈哈笑了,禮堂裡就熱烈地鼓掌。
韓起祥說完回坐到後排,秘書悄悄拉著他的手讓揣自己的脊背,韓起祥揣到的是後背的衣裳都汗透了。韓起祥說:“可惜咱沒個照相機。”秘書說:“我把毛主席的話全記著的。”韓起祥說:“毛主席萬歲啊!”秘書說:“萬萬歲!”
毛主席邀請韓起祥在文代會彈三弦說書,全中國都知道了有個天才的說書藝術家。韓起祥在西安就呆不下了,他被調進了北京,定為行政九級的幹部。原來的秘書依然回了西安,而北京重新為他配了秘書,是大學畢業生。從小在城裡長大,斯斯文文。
韓起祥在很長的時間裡怎麽也過不慣北京的生活,一是他的陝北口音好多人聽不懂,他又不願意學北京話,用北京話說三弦說書味道就沒有了。他在大街上走,偶爾有人說陝北話,他就近前去認識。動物靠氣味結群,韓起祥總把新交識的說陝北話的人召在家裡,拿出好酒喝。二是北京沒有小米飯,沒有洋芋叉叉,韓起祥總覺得吃不飽,而且便秘,上廁所難拉得出來。後來上廁所成了大事。半個小時一個小時蹲在廁所不出來。秘書在外邊問:成功了?韓起祥說:沒成功。凡是終於解了手,出了廁所就快樂地喊:成功啦,又成功啦!更讓韓起祥難受的是睡不了沙發床,他人胖,翻不了身。夜裡秘書一走,他睡在地毯上。待到有一天早上秘書早早通知他去開會,臥室門一推,瞧他睡在地上,秘書害怕了,向上級領導匯報,說:“韓起祥鬧情緒啦!”領導問怎麽回事,匯報是絕食倒沒絕食,就是不往床上睡,上級領導征詢過韓起祥對工作有什麽意見,韓起祥回來將秘書罵了一頓,就辭退不要了。要配秘書,韓起祥唯一的條件,一定得是陝西人。組織上考慮來考慮去,從西安又將他原來的秘書調來了。
在曲藝界,韓起祥和侯寶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凡北京城裡有什麽大的活動,比如國慶節,共產黨的生日,全國人大和政協會議,外國元首來華訪問,舉辦晚會了,他們必然演出:侯寶林會應酬,台上台下瀟灑自如。韓起祥不上台沒話,總是沉靜地坐在一邊,他看不見人,免了去和別的人搭訕。許多人看見他了,以為他看不見,也不多和他招呼。但韓起祥能逮聽到周圍一切說話聲,能分辨誰從他面前走過去了。一到台上,韓起祥像個獅子,雖然每次他都在說《翻身記》。一些人幾乎都熟悉了其中的詞句,但他的激情表現,總是贏得最熱烈的掌聲,回到家裡,韓起祥就把外衣脫了,手在胸上往下撓,又在腿上往上撓,然後在腰裡左右撓,秘書說:“累了,你泡個澡?”韓起祥說:“今日怎樣?”秘書說:“好!”韓起祥說:“掌聲比侯寶林多吧?”秘書說:“多!”韓起祥坐到浴盆了,問:“北京大學沒有信吧?”秘書說:“沒。”韓起祥說:“你去給李建打電話吧。”秘書知道北京大學聘請了侯寶林當名譽教授,韓起祥有些不暢快。就給李建打電話,問西安的情況,建議西安邀請韓起祥帶一批文藝家能去西安辦一次活動。
李建已經在西安成為名演員了,又接替了韓起祥原來的職務,十天八天就來一次電話向韓起祥問候。但是,邀請韓起祥回西安辦活動的事卻一直落實不下來。
這一天,李建又來了電話,韓起祥接了。
“師傅,我想死你啦!”李建說。
“我也是。”韓起祥說,“昨晚上還夢到回了延安,一大夥人。有你,有馬步雲。”
“真是巧了,我也做了夢,是咱們上高山上一個村子演出。我背了你上坡,整整背了一夜!”
“那不累死了你!”
“師傅,我在報上看了,侯寶林在北大當了教授。怎麽沒有你,這太不公平了!”
“不說這個!馬步雲還是沒消息嗎?”
“我去了一趟榆林見到他了,他還是不願意來西安,我說我師傅讓你寫個申請入全國曲藝家協會,他還是沒同意。”
“……”
“師傅是仁至義盡了,狗肉不上席面,誰有啥辦法?再說,他就是入了會,有了工作,他或許惹事,他只會說酸書。”“……”“師傅!師傅!”“我聽著的。”“月底我想來北京,你看給你帶些啥東西?”“啥都不要帶。”
“怎能不帶呢,要帶的,我準備了小米和紅棗。”
李建果然來了北京。李建是個瞎子,但不是實瞎子,他的右眼還矇矇矓矓能看見一些。李建來北京說的是看望師傅,匯報省內曲藝工作,更重要的來北京治眼睛。李建老相信他的眼睛能治好,一直在西安治,沒效果,就想著北京的大醫院能治。韓起祥說:“眼睛是從小瞎了的,那怎麽看得好?”李建說:“都是人,別人五光十色的看著,咱就只看黑的?”韓起祥說:“眼睛不瞎能說書?你把眼睛治好了,或者就說不成書了!”李建說:“不說書了咱當官麽。”韓起祥說:“你先治吧,你治好了,我再治。”
李建在北京跑了幾家大醫院。大醫院對他的瞎眼都沒辦法。李建坐在天安門廣場的路沿上哭了一場,就回去了。
韓起祥沒有舍得把小米紅棗吃掉,他讓秘書請了汪東興吃了一次,又讓秘書把彭德懷請來。彭德懷一來,韓起祥叫了一聲:“元帥!”彭德懷把軍帽軍衣脫了,往床上一坐。說:“今日我不是元帥了,老韓,快把小米紅棗飯端來!”吃到興時,彭德懷要韓起祥彈三弦,韓起祥從牆上取下三弦,三弦上滿是塵土。才彈了三下,一根弦嘣地就斷了。
“老韓當了官,是長時間沒說書了?”
“也是,到了北京,沒大型演出活動它就掛在牆上了。”韓起祥有些不好意思。“弦斷了有知音,你是我的知音啊!”就握了彭德懷的手,又說:“我不想在北京住了,想回延安去!”
彭德懷說:“你韓起祥現在不是你的韓起祥,你是人民的藝術家,是國寶了。說要走就能走嗎?”
韓起祥說:“再在北京待,我就沒有新書說了。”
彭德懷說:“《翻身記》不是很好嗎。《翻身記》就是為工農兵服務的作品呀!”
韓起祥不再說話,兩個人就喝酒,喝的是茅台,後來都醉了。臨走,韓起祥定要送彭德懷,說彭德懷醉了,他得扶扶,彭德懷說你眼睛不好還送我呀,一定要扶韓起祥進屋去。兩人推推讓讓,都站在院子裡。已是半夜,天上有一片星星,彭德懷說:“老韓,你這院子樹少,看的星星卻多呀!”韓起祥說:“我看啥都是黑的。”彭德懷知道自己說得有些那個了,拍了拍韓起祥,說:“眼睛瞎著有瞎著的好,眼不見心不亂呀,老韓!”院門外停著車,彭德懷要上車了,韓起祥一再說:“我要不回延安,你得常來看我啊!”彭德懷答應著,讓秘書把韓起祥背回了屋,車才開走了。
事後,彭德懷讓人給韓起祥送了一壇子湖南老酒,還有七八條活魚。韓起祥把酒喝了,但韓起祥是陝北人不吃魚,在院子裡修了個小水池,把魚在裡邊養著。魚在水裡自由的樣子韓起祥看不見,他喜歡聽魚活潑的劃水聲。
那時候,秘書給韓起祥念報紙,總是“形勢大好,越來越好”,韓起祥能感受到的卻是政治運動多,確實是越來越多。任何運動一來,必然有文藝宣傳活動,韓起祥少不了表演三弦說書。先是反右,嘩啦啦一片一片的人都成了右派,韓起祥出身好,說書隻說《翻身記》。韓起祥不是右派。但反右中表演節目,韓起祥犯愁了,不知該說些什麽書。
“你還是說《翻身記》。”秘書說。
“人家要反右的內容,說《翻身記》怎麽行?”
“前面加幾句開場白不就得了。”
“不說行不行?”
“怕不行,你是三弦戰士呀。”
“那你給我加個開場白。”
韓起祥就上台了,他說的《翻身記》,開場是一段新詞:
手握三弦上戰場
三弦就是機關槍
全國人民齊上陣
打斷右派狗脊梁
熬過了反右時期,緊接著共產黨在廬山召開了會議,把彭德懷揪出來了。消息傳來,韓起祥兩天米茶未進,他覺得這世事怎麽也解不了。秘書把一碗面條端給他,調上很汪的辣子,還剝了一疙瘩蒜,說:“你得吃飯呀,身體是自己的。你又不是政治家!”韓起祥說:“你說說,政治是啥?”秘書說:“政治就是把自己的人逐漸提上來,把不是自己的人慢慢弄下去,使擁護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反對我們的人越來越少。”韓起祥說:“胡說!”秘書說:“這是毛主席說的。”韓起祥說:“毛主席說的?彭元帥不是毛主席的人?”秘書說:“過去是,或許現在不是了。”韓起祥說:“……我擔心又要讓我演出哩。”秘書說:“你考慮住不住醫院?”韓起祥把面條吃了,又喝了一碗面湯,第三天就住了醫院,他說他血壓高。
不出所料,文藝演出的通知下來,內容就是反彭德懷的。韓起祥讓秘書匯報他住院了,但再次通知書竟送到了醫院,他不得不去了。韓起祥決定打申請報告回延安,他是懷裡揣著那份報告去參加演出的。韓起祥的節目仍是《翻身記》,他把以前的開場白稍改了一下:
手握三弦上戰場
三弦就是機關槍
全國人民齊上陣
打斷彭德懷狗脊梁
演出結束的翌日,韓起祥坐車到中宣部大樓外,他沒讓秘書扶他,一根棍兒敲打著尋著部長,把申請報告交上去。部長以為韓起祥又鬧什麽情緒了,問他的級別、住房、坐車,韓起祥說:“我不是為這些,就是要回去。”部長說:“你是文藝界樹立的一面旗,你要走了,這旗怎麽辦?”韓起祥說:“文藝界能人多,我算什麽?再說,是面旗,我響應毛主席號召,更應該到工農兵基層去。”部長說:“這得研究研究了。”
韓起祥等待研究結果,卻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心裡已做好了回去的準備,韓起祥度日如年,便秘嚴重起來。秘書陪著韓起祥一早一晚在院子裡練氣功降火,看到一夜寒冷將水池凍透了,六條魚凝固著各種姿勢被封在冰裡。韓起祥趕忙讓把冰塊拿回家溫化。但是,冰化成水了,魚卻再沒有活過來,韓起祥不讓秘書吃掉這些死魚,叫嚷著挖個坑埋了。秘書挖好了坑埋魚時,發現少了一條,才看見那只花貓偷叼了一條在院角的水道口吃,告訴了韓起祥,韓起祥讓逮住貓吊著打,罵道:“你瞧著吧,我離開北京時絕不帶你!”
韓起祥接連三次又去找部長,他已經不說那些堂而皇之的話,強調他在北京不服水土,每天便秘拉不下來,鼻子又出血,說著就摳鼻子,摳出血痂來。部長纏不過他,說:“韓起祥同志,我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哩!你要回,可以,但我把話說清,不要回去幾天就後悔了,又來尋我把你往北京調!”韓起祥說:“我不後悔。”
韓起祥就回到了延安。他原本要在西安住幾天,在賓館裡讓秘書給李建撥電話,李建大驚,說:“師傅不在北京啦,他是到文聯嗎?”韓起祥就坐在電話機邊,伸手就把電話按斷了,說:“他怕我回來頂了他哩!”就沒有在西安待,吃了一頓飯便徑直回了延安。
汽車開到關中和陝北高原的宜君梁上,天下了大雨,遠近都是白茫茫一片。
一隻狗衝著車一路狂吠著從土峁上跑下來,就臥在公路當中。韓起祥一直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往外看。臉壓成了一張柿餅,他什麽也看不見,但他聽見了狗吠聲。說:“狗叫哩!”司機說:“一條遊狗在前邊路上。”韓起樣說:“停車,停車!”車一停下,韓起祥就下了車,端端往前走,竟準確地在離狗一米遠的地方站住。狗被雨淋得毛全黏在身上,盯著他,呼哧呼哧喘。他說:“狗子,狗子,你在等候我呀?”狗一下子前爪舉起,嗚嗚地叫。韓起祥彎腰把狗抱起來,泥泥水水地摟了,走到路邊,一隻手解開了褲帶,舒舒服服尿了一泡,說:“我韓起祥回來了!”
韓起祥畢竟是名人了,他回住在延安,行政九級的待遇還在,地方的黨政官員逢年過節必要去看望他,給他送了一卡車一卡車的煤,全壘在後院。食鹽裝了一甕。菜油裝了一甕。冬季裡了,儲存的蘿卜、白菜、蔥、地瓜塞滿了一間小屋。韓起祥的住宅成了延安城一個景點,但沒有人敢進去。常有人路過就指點說:“知道韓起祥不?”“聽說過。”“想見不?”“在哪?”“你從這門縫往裡瞧。”趴在門縫往裡看,門縫裡也同時趴著了一隻狗,人眼看著狗眼,狗眼看著人眼,人就嚇跑了。
延安是革命的聖地,每年有幾百萬的朝聖者,他們一看見寶塔山就熱淚長流,爭著搶著抓一把土要帶回去,這些人常常在街道上碰見瞎子,瞎子在彈三弦說書。以為是韓起祥,就近去合個影。延安橫豎兩三條街,又見到無數個瞎子,還是都彈三弦說書,便納悶了:怎麽這多韓起祥?!其實韓起祥已經不在街上說書了。只有北京的省城的什麽領導到了延安,地區的官員才派小車來接韓起祥。韓起祥就刮了臉,戴上墨鏡,拿著三弦往延安最高檔的賓館來。賓館裡已經早到了延安地區最著名的畫家、書法家和歌舞團的女演員,他們見面了,相互說:“你來了?”“來了。”“最近還好?”“好。”便都笑笑,然後等待領導的接見。領導接見肯定要講話的。說:“你們都是藝術家,我來看望看望大家!一個省長一個縣長是可以選出來的,一個藝術家卻是幾萬人中選不出一個啊!”女演員就激動得哭了。女演員容易說上幾句話就哽咽,但揉揉鼻子又恢復正常了。地區的官員就開始布置,畫家、書法家在一個房間為領導寫字畫,而演員們就為領導表演節目。韓起祥聲名顯赫,他首先演第一個節目,他說的是《翻身記》。
韓起祥每一次被領導們接見回來,心情就煩躁,秘書在院子裡為栽種的一片豆角澆水,韓起祥讓他放下水桶,去郊區文化館那兒取一份資料。秘書忙不迭地騎了自行車便去,可一個小時後,韓起祥忽然想起該召開曲藝創作會了。參加的代表名單應該被地區宣傳部審查了,就說:“皇甫,你去把名單取回來!”皇甫是秘書的姓,皇甫沒叫應。韓起祥便喊:“皇甫!皇甫!”正喊著,皇甫推了自行車進院了,說:“啥事?”韓起祥劈頭就罵:“你死到哪兒去了,七聲八聲喊不應?你是工作人員,你不是來我這兒的親戚!”這樣的罵,發生過數次,秘書鑽在自己的廈屋裡委屈地哭。哭聲驚動了韓起祥。又罵:“你浪夠了你還哭?!”秘書說:“我哪兒浪了,你讓我去郊區文化館取資料的。”韓起祥說:“我讓你去……”驀地想起確實是自己讓秘書去郊區文化館的,就喃喃說:“我讓去的,我讓去的。”用手拍自己腦門。韓起祥回坐到臥室發一陣呆,從櫃子裡取了一瓶酒,出來了,朝廈屋喊:“皇甫,皇甫,咱爺兒們喝酒!嗨,我把我藏了六年的酒讓你喝你還不領情嗎?!”
韓起祥有酒量,但韓起祥還是喝醉了。秘書也喝醉了。韓起祥喝酒上臉,從頭到腳都紅彤彤的,皇甫卻越喝臉越白。韓起祥說:“你現在去楊家嶺,聽說馬步雲在那兒,你把他給我叫來!”秘書說:“他再不來,我就把他趕出延安!”韓起祥說:“他就是不認我這個主席,也該認我這個師弟,你就說,我要給師傅編一本書哩,讓他提供些資料,看他來不來?”秘書就又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去了。
過了半天,秘書回來了,他是在半路上跌了一跤,爬起來,再沒有管自行車。意識裡似乎覺得自己是騎了自行車的,就雙手架著,做推了自行車的姿勢,一路竟又返回來。韓起祥則在院中的水池邊撒尿,水池上的水龍頭嘩嘩地流水,他對秘書說:“這尿怎麽總尿不完呀?!”他們沒有再提起馬步雲的事,都倒在地上嘔吐,狗舔著嘔吐了的汙穢,狗也臥著不動了。
韓起祥越來越沉溺於酒中,秘書都害怕了,為了阻止他多喝,秘書就戒了酒。到了夏天,延河上修建大橋,周圍村鎮的男勞力全上了工地。城裡機關單位也輪流組織職工去參加義務勞動,韓起祥去工地說了幾回書,說畢了總要坐在河神廟的舊址上,他說:“酒!”秘書從懷裡取了酒瓶,在酒瓶蓋裡倒滿了遞給他。他又說:“酒!”秘書又倒了一酒瓶蓋。喝了三酒瓶蓋,酒是沒有了,秘書出門隻給他裝這麽多酒。韓起祥就開始講他曾經在河神廟的故事,講的是那樣的仔細,甚至囉嗦。秘書先還“嗯”著回應他,後來就不吭聲了。
“我是不是老了?”韓起祥說。
“你沒老。”秘書說。
“我說過去的事你煩了。”韓起祥說,“我真不該記過去的事了。”
“應該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這是毛主席說的。”
“那你能跟我去一趟南泥灣嗎?”
“去南泥灣幹啥?”
“我想起那個寡婦了。”
秘書回過頭來,看見韓起祥的樣子很可憐。
但是,在南泥灣卻怎麽也尋不到寡婦的墳了。韓起祥硬說那個山梁梁下就是寡婦的墳,秘書瞅來瞅去,除了一棵樹外,地上平平的沒土丘。韓起祥說:“樹是啥樹?”秘書說:“榆樹。”韓起祥說:“是不是樹乾有一個彎兒?”秘書說:“你怎麽知道?”韓起祥過去抱住了樹,喃喃道:“我隻說把探路棍兒插在你墳上,沒想它長成這麽粗的樹了!”就跪下來,要秘書也跪下來。
“你認我是不是師傅?”韓起祥說。
“當然認你是師傅。”秘書說。
“你要認我了,你就先認她,你給她磕個頭。”
“這兒不是墳呀。”
“是墳!”韓起祥堅決地說,頭就仰起來,對著樹又說:“妹子,是你在這兒了,你就讓樹上落個鳥兒吧!”
果然一隻鳥飛了來,就落在樹上,但鳥是烏鴉,哇哇哇地聒。秘書磕了一個頭,渾身都發冷了。
臨走的時候,韓起祥讓秘書在樹上折了一根枝條,他當作了探路棍。返回走了一夜山路,天亮到了雙合鎮,韓起祥一定要在鎮上說書,雙合鎮聽說韓起祥來了,就議論起陳年往事,上了歲數的人,說:“韓先生,你聽我是誰?”韓起祥說:“你是誰?”他們說:“你再聽聽。”韓起祥就指著一個一個說:“你是不是白元?”“你是曹希娃吧?”“你一定是艾翠翠!”人們就呀呀地叫起來,說韓起祥沒有忘他們。那時節,正是收麥天,強壯勞力上了修橋工地,鎮子裡滿是老人和婦女,韓起祥讓秘書極快地給他編了一段詞,就給大家彈三弦說起來。新編的詞兒是今年的麥子大豐收了,山也變得低,河也變得窄,人民公社的社員從山峁上背著麥捆,一邊走一邊唱道情。書一說完,一個農民就把韓起祥拉到家裡去吃油糕,韓起祥一進了窯,突然說:“這是她家過去的窯。”秘書說:“誰?”韓起祥沒再言聲。在炕頭上,農民說:“你給我家娃娃起個名字吧。”韓起祥說:“是男娃是女娃?”農民說:“男娃,生下來八斤重哩!”韓起祥說:“那就叫延紅。”農民說:“延紅?”韓起祥說:“延安鬧紅麽。”農民說:“這名字好,你給娃娃掐掐命。”韓起祥不掐,農民就讓韓起祥說一段書,說舊書。韓起祥有些生氣,說:“我只會說新書!”農民說:“你說的新書不好聽。”“你說背了麥子上山還唱道情,累得氣都喘不出來怎唱道情?”韓起祥憋得臉色通紅。
下午,韓起祥親自要去山峁梁上背麥捆子,果然氣喘得走不動。他就罵秘書:“皇甫皇甫你寫的狗尿段子,你是要毀我的名聲嘛!”
以後,韓起祥又恢復他當年同寡婦一起創作《翻身記》的經驗,讓秘書先寫成初稿,他再根據自己的體會,用自己話說出,讓秘書再記錄。大橋建好後,延安城裡鑼鼓喧天鬧騰了三天,韓起祥當然想說歌頌延安新面貌的新書,讓秘書領著他橋上橋下走了一圈,又讓秘書尋了繩吊了筐,他坐在筐裡將整個橋壁摸了一遍。韓起祥就想起當年在北京天安門城樓前的事,說:“延安是咱自己的,我怎麽摸就怎麽摸!”到了橋底的河灘,韓起祥卻彈了三弦唱起來:
上一回廟來打一回鍾
交一回朋友傷一回心
人人都說我和你有呀
說哩笑哩但沒捏一下手
秘書說:“你唱的是啥?”
韓起祥說:“我唱的是舊曲兒。”
秘書說:“你是老三弦戰士了,你可不要再唱舊曲兒!”
韓起祥不吭聲,悶了一會兒,卻說:“《翻身記》後,我再沒像樣的新書,我要再弄出一本來,要比《翻身記》還要長,還要好!你瞧瞧舊書這詞,你要寫不出像舊書這麽生動的詞,我就辭退你!”
秘書說:“我編不出來,你也編不出來。”
韓起祥說:“你說啥?”
秘書再沒敢說話。
新書寫了三千五十句,但韓起祥不滿意。來年的開春,韓起祥和秘書拿著收錄機走遍了陝北十二個縣進行采風,直到了七月,一頭毛驢把他們從佳縣送回到延安,毛驢身上馱著兩個口袋,口袋裡全是錄下的民歌、民間傳說的磁帶盤和秘書的采訪筆記。在延河橋上,韓起祥說歇歇,脫了麻鞋換上了皮鞋,說:“領導肯定對我韓起祥有意見了!”秘書說:“咱下鄉沒花公家一分錢,還有啥意見?”韓起祥說:“咱走了這麽長時間,不知北京、省上來過多少人呢。”說罷了,卻說:“去!”把麻鞋扔到了橋下。
這一回,韓起祥是估計錯了,地區的領導沒有怪罪韓起祥,甚至連來看望也沒有,因為毛主席在北京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成千上萬的外地學生湧進了延安,到處是紅旗,到處貼的是毛主席的頭像和革命造反的標語。秘書已經整整三天在街上看熱鬧,半夜裡回來,韓起祥在屋裡喝酒,說:“你死到哪裡去了?後院的煤燒完了,南瓜沒了,洋芋沒了,床底下存的酒就剩下這一瓶了,你還管不管?!”
秘書說:“造反啦!”
韓起祥說:“造反啦?怎麽個造反啦?”
秘書說:“今日地委和行署的領導都遊行啦!”
韓起祥愣了半天,說:“我說呢,怎麽狗大個人都沒到我這兒來?!”
此後的十多天,韓起祥在延安城裡到處遊走,他沒有再帶三弦,穿了件寬大的對襟襖,戴著草帽,他用耳朵逮聽著街上任何響動,然後再返回家,坐在院牆根的陰涼處。天氣很熱,院中的樹卷了葉,種的韭菜和蔥都乾枯了,街上騰起的黃土揚過了牆頭,落在韓起祥的臉上,汗水又流下來,臉就成了花臉,但韓起祥窩蜷在那裡,紋絲不動,秘書在水池邊洗了頭,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中午吃啥呀,是揪面片呢還是去買些餄餎?”韓起祥說:“隨便。”秘書嚇了一跳。
“你沒有打盹?”秘書說。
“瞎子眼睛老閉著的,都是打盹啦?!”韓起祥恨恨地說。
“你沒打盹了好。”秘書說,“我給你打一盆涼水,擦擦臉。”
韓起祥卻把他叫住了,說:“我思謀了,這是個運動,凡是來了運動肯定我得上演出,你這幾天多寫些新段子,準備著。”
秘書寫下了許多小段子,一個段子寫成個紙條,貼在牆上讓韓起祥背誦。韓起祥認為這些詞太拗口,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詞,背誦了一會兒就煩了。說:“不背這些了,誰要叫我演出,我還是說《翻身記》。前面還是那個開場白,以不變應萬變。”正說著,街上有了遊行,高音喇叭聲傳過來,韓起祥說:“你記住,別人這一派那一派,這觀點那觀點,咱什麽派都不入,什麽觀點都不是!”秘書說:“毛主席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靈魂。”韓起祥說:“咱就不要靈魂啦!”秘書關了院門,又在門扇上貼了紙條:院內有狗,小心咬你。
一天,秘書變臉失色地回來。低聲說:“不好啦,李建到延安啦!”韓起祥說:“那有什麽不好,他還不是來孝敬師傅的?”以前李建來過幾次,每次都帶煙卷和酒,韓起祥腳上的那雙皮鞋也是他買的。秘書說:“李建組織陝北地區的曲藝界人來要打倒你啦,到處都貼了標語,你的名字全倒著寫,還打了叉。”韓起祥說:“這不可能,李建要打倒誰也打不到我頭上。”
第二天晌午,太陽剛滾下瓦槽,韓起祥在裡屋聽見院子裡的狗叫得很凶。趕出來的時候,幾個人站在院牆頭上用繩索套住了狗。使勁地扯動兩邊繩子。狗先還掙扎著,蹄爪抓掉了院牆上的瓦,落在地上摔成粉碎,後來身子蜷起來像一個球,眼球突出,再掉下來,掉下來並沒有掉到地上,有兩根線牽著,像串著的棗兒,兩扇大門被撞開了。
韓起祥被拉上街遊鬥,延安城出現了最奇特的風景,上百個瞎子全部戴著“造反有理”的紅色袖章,每人都有個竹棍兒,竹棍兒前後拉著,這條盲人隊伍從延安的幾條大街上走過,他們翻著白眼,黑水汗流,高呼:打倒韓起祥!三弦說書要滅亡!
韓起祥最後被關在了延安大戲院裡,大戲院裡關押了各類的牛鬼蛇神。造反派要韓起祥交代,韓起祥就說《翻身記》,因為他的全部經歷都在《翻身記》裡,造反派不聽這些,扇他嘴巴,韓起祥就喊“毛主席萬歲!”沒人再敢捂他的嘴。韓起祥實在沒有罪惡,李建和那些瞎子們就在他家抄東西,把出席各種會議的證件和牆上所有的獎狀扔到院子燒。說:“他怎麽就能有這些?!”
此後的韓起祥沒有再挨打,但他得陪鬥,大凡把某個走資派拉出去遊街,他就陪著,押在一輛大卡車上的牛鬼蛇神都戰戰兢兢,韓起祥一上車就扶著車幫瞌睡,他是瞎子,瞌睡了別人看不出來,只是起鼾聲,淌流口水。靠近他身邊的走資派用腳悄悄踢他,韓起祥醒過來,又瞌睡了。
韓起祥到底被放了出來,卻不能再住在原來的院子,搬移到一間破窯洞裡。一天晚上,有人敲門,韓起祥聽見了,不敢開,光腳下來伏在門扇裡聽,門縫裡就捅進來個木棍兒。韓起祥用手摸了,摸出木棍頭上雕刻著一個盤龍。他說:“師兄!”門一開,跌進來一個三角形白光,馬步雲倒在白光裡。韓起祥拉著馬步雲到了裡屋,說:“師兄你狗日的這個時候才來看我!”馬步雲說:“我要早見你了現在就見不上你了!”韓起祥說:“要不是師傅的這探路棍兒,我真不敢開門的。”馬步雲已經老了,臉皺得像個核桃,韓起祥摸著他,眼淚就噗嗒噗嗒地掉。馬步雲說:“啥我都知道了,你跟了我走。咱到無定河邊去,要麽到內蒙。”韓起祥說:“還用針換人家羊呀。”馬步雲說:“這年月明眼人能餓死,餓不死瞎子。那裡山高皇帝遠,還能沒咱一碗飯吃?”韓起祥說:“我再不說書了。”馬步雲說:“不說書了咱要飯麽。”韓起祥說:“真的跟你走?”馬步雲說:“走。”兩人就在這一夜消失了。
北京城裡終於宣布疾風暴雨式的文化革命運動結束了。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秩序,又有北京的重要人物陪同外國元首來延安參觀。這些人看過了黃土高原,當然還要看黃土高原上奇特的文化,就問:韓起祥不是在延安嗎。讓他表演表演三弦說書啊!新一代的地區官員趕忙找人叫韓起祥。才知道韓起祥早不在了延安。至於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於是給整個陝北各縣打電話查尋韓起祥。有人在無定河邊的楊家莊找到了韓起祥,連夜用小車運回延安,連夜在賓館給他理發、洗澡,換下了長滿虱子的破襖。第二天,韓起祥演出了,他說的還是《翻身記》。
延安的新領導又安排韓起祥回住到原先的院子,原來的秘書仍然做韓起祥的秘書,並且叮嚀辦公室主任定期去看望韓起祥,及時解決生活上的困難。辦公室主任在牆上貼了接待工作條例。條例寫道:
延安是革命聖地,中央首長和省上領導來的多。但凡有重要接待,必須做到:一、準備好工作匯報材料,土地面積、人口、植樹造林、羊、牛、驢、豬,數字要準確,工業、農業、本年度的增長指標要計算出百分比。越詳盡越好。二、提先籌備地方土特產,羊皮要二道毛的,棗要灘棗。人工水晶眼鏡,黑陶,玉石手鐲,都要製作包裝盒。三、五至六名畫家、書法家當場寫字畫畫,中午招待一桌飯。四、韓起祥三弦說書。注意用小車接送。五、歌舞團女演員唱歌,是否辦舞會,酌情而定。
韓起祥在這一年被推選為政協全國委員。陝西文藝界同時還有西安城裡的李建,進京開會的時候,韓起祥原本帶上秘書的,但李建說不用了,他能照顧師傅。會上,安排韓起祥和另外一個人住一個房間。第一晚上韓起祥的呼嚕就吵得那人堅決要調房間。李建就提出他和韓起祥住。晚上了,李建說:“師傅你先睡。”韓起祥說:“革命陣營裡隻稱同志。”李建說:“師傅還記我的仇呀?”韓起祥說:“沒仇,運動嘛。”李建說:“那你先睡,你睡下了,我給你擦擦皮鞋。”韓起祥說:“我打呼嚕,你先睡了,睡死了,就聽不見呼嚕聲。”李建剛睡著就被呼嚕吵醒,蒙了被子還吵,掏出被子裡的棉花塞了耳朵,還是吵。李建就坐在床上。韓起祥翻了個身,醒了,他知道李建在坐著,偏又歪了頭又呼呼嚕嚕睡。天亮起身。韓起祥說:“你醒來早?”李建說:“我還沒睡呀!”韓起祥說:“是不是我吵了你?”李建說:“我怎不就是一個聾子嘛!”
那時候,是鄧小平才出來工作又被打倒了,反右傾翻案風是政協會上主要的議題:會議中有個文藝晚會,又點了名要韓起祥表演三弦說書。早晨通知的韓起祥,晚上就要演出,韓起祥犯了愁,不知該說哪一段書。他的秘書又不在,李建就給他現編:
地富反壞的總頭頭
就是中國的鄧小平
鄧小平,大壞蛋
全國人民齊批判
……
下午排練,韓起祥練了一次總忘詞,李建說:“晚上我在幕後給你傳詞。”排練畢,《人民日報》的記者采訪,問韓起祥說的是不是心裡話?韓起祥指了李建說:“你問他!”快步就下樓梯,已經下到一層了,一腳故意踏空,就跌倒了。韓起祥希望能把腿骨摔斷,但爬起來後腿是好的,隻把脖子歪了。
韓起祥成了歪脖子,他讓李建去報告,說晚上演出不成了。組委會的意見是脖子歪了不礙事,演出不能耽誤。李建說:實在不行,我替他演,詞是我寫的,我記得比他熟。回答是:“你不是韓起祥呀,同志!”
晚上,李建躲在幕後準備傳詞,韓起祥說的卻還是《翻身記》,開場的詞還是那四句,只是把鄧小平的名字加了進去:
手握三弦上戰場
三弦就是機關槍
全國人民齊上陣
打斷鄧小個子狗脊梁
在那些年月裡,國家領導人換了幾茬,而韓起祥依然是政協的委員。依然又是文藝界的一面旗子。每次政協會上,領導人按慣例要參加文藝界小組的座談,座談一畢,領導人起身要走了,便立即有人前去敬獻哈達呀,小花帽呀,披肩呀什麽的。然後,歌唱家們、舞蹈家們也擁過去,又唱又跳。領導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微笑著,接受獻禮。韓起祥已經習慣了這場面,他看不見,但他不能走,站在一旁的李建個子小,發急說:“咱應該獻陝北的三道道藍白手巾吧。”韓起祥說:“陝北又不是個民族!”正說著,有人喊:“韓起祥,你來段三弦說書啊!”韓起祥說:“說書太長。”那人說:“彈彈三弦!”韓起祥再不能拒絕,進去彈了一通。
回到房間,李建說:“你真幸福,能獻曲!”韓起祥說:“我老了,以後就輪到你了。”
韓起祥真的是老了,人老先老腿,腳底下開始不利索。韓起祥壓根兒沒有想到幾年之後鄧小平又一次出來工作,北京的大型文藝演出中,他又被點名進京表演。韓起祥這回是被秘書攙扶著出現在舞台上,坐在那裡白眼眨了半天:
只聽中央一聲說
小平同志出來工作
小平是一個大好人
他為人民掌了舵
然後就說《翻身記》。氣息已經不飽滿,還未說完,就大汗淋漓了。
演出一結束,當年采訪他的記者又把話筒伸到韓起祥的口邊,韓起祥嚇了一跳,把話筒撥開了。記者說:“韓老,這回是心裡話嗎?”
韓起祥說:“我代表陝西二千二百萬兒女,堅決擁護鄧小平!”
記者說:“你七六年唱的為啥和今天不一樣?”
韓起祥說:“你就不懂政治!七六年鄧小平都頂不住,我一個瞎子有辦法?!”
記者再說:“下次來北京,韓老還說什麽?”
韓起祥說:“《翻身記》嘛。”
記者又說:“你怎麽老是《翻身記》?”
韓起祥說:“你會烙餅不?餅不翻過來翻過去怎熟呀?!”
韓起祥卻再也沒能進北京了。因為政協換屆,在審查委員資格時,有人不同意,理由是韓起祥是藝術家,但沒有藝術家的骨氣,他反對過鄧小平。同意的人說,大風吹來,所有的草木都倒伏,哪能怪韓起祥呢?那不是韓起祥的錯。是政治運動的錯,是人性的錯。不同意的說,他反對鄧小平可以理解,但他說“鄧小個子”就是惡毒的侮辱,這一點不能原諒吧。結果,韓起祥沒能推選上。李建還繼續當委員。
李建要赴京了,來向韓起祥借三弦,說師傅的三弦彈奏效果好。韓起祥說:行麽,行麽。把三弦送給了李建。李建一走,韓起祥就覺得肚子疼。從此病得沒有起來。
韓起祥是胃上的病。先是拉肚子,拉黑水,每每一感覺要上廁所了,還沒翻下床,床單上就一片黑。他對秘書說:“往後我說不成書了。”秘書說:“不當委員,你還是中國最好的三弦說書藝術家。”韓起祥說:“你瞧,我把肚子裡的墨水全拉了。”
有一天晚上,韓起祥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師傅高文旺。他還納悶,師傅不是死了嗎,師傅原來還活著!師傅就叫他一塊去山西。他們就在白雲山下的渡口坐了去山西的船。船到了河心,風雨大作,黃河水倒立了起來,船就翻了。船翻的瞬間,師傅在喊他,他也喊師傅,後來誰也不知道了誰。他落水後,死死抓著三弦,沒想三弦浮了他遊到了岸頭,而師傅竟提前也到了岸上,韓起祥醒來覺得奇怪,幾十年沒夢到師傅了,怎麽就夢見了呢?第二晚,韓起祥又夢見了師傅,而且夢還繼續著頭一天的夢,是他和師傅在山西流浪賣藝,大雨天又饑又寒,鑽進了一座龍王廟,把供桌上的獻祭吃了,然後就睡在廟裡。沒想天上就下了一場冰雹,把那個村莊的秋莊稼全打壞了。村人就說是他們吃了龍王廟的獻祭而龍王爺怪罪了,便把他們五花大綁,又系上磨扇,抬起來往黃河裡投。韓起祥這次醒來,身下又拉了黑水。心裡想:師傅已經是鬼了,夢裡連續著都在一起,莫非我要死了?就在床上為自己起卦推算,果真是要死了。但韓起祥沒有對任何人說。
醫院查出他身上有了腫瘤,動了手術。韓起祥昏迷了一天,醒了問秘書:“我得了什麽病?”秘書說:“胃潰瘍。”韓起祥說:“那不要緊,你不要哭。”
秘書整日背過韓起祥,以淚洗面。院子裡有一棵梨樹,每一年都繁果累累,今年卻一顆梨也沒有。秘書還想:梨是離,不結梨就不會離,師傅這病或許沒事。但是,不知什麽時候梨樹身上長出了個大疙瘩來,秘書又想:樹原本好好的,怎麽長了疙瘩,莫非樹象征了師傅,若把這疙瘩砍了去,那師傅的腫瘤就消失不在了吧。秘書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拿了斧頭砍那樹上的疙瘩。
韓起祥在屋裡的床上聽見了砍動聲,摸起探路棍兒敲窗子。
“皇甫,你幹啥的?”
“梨樹身上生了個瘤疙瘩,我把它砍了。”
“砍下了?”
“砍下了。”
“那疙瘩原本是梨樹為我轉移腫瘤,你不讓轉移呀?”
秘書丟了斧頭,嚇得就哭。韓起祥說:“我哄你哩。”
韓起祥的手術傷口上很快就長出一個肉包兒來,硬得像核桃。秘書請醫生複診,醫生出來說:得預備後事啦。
秘書在延安城裡跑遍了老衣店,老衣店裡全都是長袍馬褂。秘書便去了百貨商場,對售貨員說:“凡是藝術家穿的衣服你都拿出來!”售貨員看過電影電視裡的那些風度翩翩的藝術家,拿出來的是像南瓜一樣的帽子,呢子豎領大衣、皮鞋、長圍巾、黃色風衣、白襯衣、西服、領帶,還有墨鏡。秘書說:“行,師傅也該穿這些!”一包袱包了回來。才進院子,便聽見屋裡有人大聲說話,看時,床邊坐的是馬步雲。
馬步雲拿著三弦竹板,還拿著他剛剛出版的《馬步雲三弦說書藝術精品選》,說:“師弟,我專門給你說書來了!”韓起祥摸著那本書,摸過來摸過去,說:“師兄,我說了一輩子書,還沒出過一本像樣的冊子哩。”馬步雲說:“你的書我給你編!”韓起祥說:“你不要編,我除了《翻身記》外,別的都收編不成了,我實想把我的那本新書詞寫好,可到底沒寫好……師兄,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你給我把你書上的從頭到尾來一遍,我想聽聽馬派的三弦說書哩。”馬步雲說:“什麽馬派,那是別人胡說的,我的書太土,怕你笑話。”韓起祥說:“我就要聽土的三弦說書,就是土圪裡生出來的,說土的好。”
馬步雲就住在了韓起祥家裡,每天給韓起祥彈了三弦說一段。說了二十三天。二十三天裡韓起祥一天比一天臉色灰黃,先是眼皮黃,再是鼻子黃,再是一截截黃下來,黃到了腳指頭,最後和高原上的土一個顏色。
二十三天的晌午,太陽從延安的寶塔山上照了過來,把韓起祥家的山牆蝕得一派深紅。韓起祥似乎精神好了點,要到院子裡去坐坐。秘書扶他,他不讓扶。拄了那根榆木探路棍,一步步挪腳到了院裡,往那藤椅上坐的時候,坐不下去,還是不讓扶,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榆木棍上,最後是坐下了,榆木棍卻深插在土裡。秘書過去拔榆木棍,韓起祥說:“不拔了,就讓它長在那兒,太陽真暖和。”馬步雲說:“你好好曬著,我給你彈三弦說書。這一段是我改編的曲牌,你聽了提提意見。”馬步雲便舌頭舔了嘴唇,開始又彈又說又唱,鼻音很重,韻味極長。先還身子端端的,後來便得意忘形,渾身都在搖動。一陣激越的三弦後,戛然而止,他說:“完了。”一根根豎起的頭髮嘩啦鋪灑下來,把整個臉都遮埋了。韓起祥沒有言語。秘書啪啪地鼓掌,但秘書說:“師傅,師傅,你聽這馬派的三弦說書確實不同凡響啊!”韓起祥還是沒言語。秘書彎腰看韓起祥,韓起祥頭靠在藤椅背上瞎眼依舊睜著,嘴沒有合,用手一摸鼻孔,韓起祥已經死了。
(作者特別聲明:此篇小說是在葉錦玉、黃宏顯二位先生提供韓起祥的真實史料基礎上創作而成,在此向他們致謝。而小說中涉及的有關人物請讀者勿對號入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