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強歡笑 心淒同命鳥 苦纏綿 腸斷可憐宵(3)
正在胡思亂想,瑤仙已把話說完,走過來說道:“天還尚早,玉弟吃點東西再走,我已請絳妹偏勞了。”絳雪又看了蕭玉一眼,轉身走出。蕭玉大喜,又想過去摟抱。瑤仙說道:“你這人怎這樣俗法?乖乖給我坐在那裡。”蕭玉央告道:“那麽我和姐姐都坐在床邊去吧。”瑤仙假怒作色道:“我偏不坐床邊。”說罷走了過來,推蕭玉道:“過去些,我還沒有地方坐呢。”蕭玉已知她怒是假的,連忙讓出一半椅子,二人並肩坐下。瑤仙道:“媽對爹常說:上床夫婦,下床君子。本來你此時該走,是我可憐你太不容易,和絳妹求說,留你稍坐一會兒,吃點東西,身上暖和些再走。你如像方才一樣胡鬧,我就生氣了。說點正經話多好。”蕭玉裝著委屈應了。瑤仙說道:“你莫和我做作,我此時為你,心比刀絞還要難受呢。”蕭玉驚問:“姐姐說不傷心,怎又傷心了?”瑤仙道:“不是傷心,是難受,這且不對你說。我來問你:明日該是起始復仇日子,雖不是當天行事,要在兩家葬母之後才行發難,事前總該有個打算。我知你已豁出一條命,但白送性命於事無補,豈不更冤?你打什麽主意沒有?”蕭玉道:“昨晚為此我想了一夜,覺著人要舍命,事無不成,只有一樁難處。現在主意已經想好,但我不能先說。姐姐必須憐我,不要見怪,也必須依我的話做。總之事成,我必能脫身。不過姐姐、絳妹事前務要先逃。一則免我心懸姐姐,於事有礙;二則免你兩姊妹事後白白受害。”還要往下說時,瑤仙已明白他心意,不過身任其難,拚死行刺,卻放自己逃走,並非什麽好主意。笑說道:“你倒說得容易,果真你能近得人身也罷。告訴你,這個方法我們早已想過,只是萬般不得已的下策。須到萬般絕望,隻殺老的一人,才拚這命呢。此刻還不到時候,千萬做它不得。我適才想,到底事緩易圖,到時看事行事的對,用不著先就愁煩。現和絳妹商定,改換前策。決計過了百期,商好步驟,出其不意,說下手就下手。橫豎我三人早晚死在一起,樂得快活一天算一天。明天你先不要來,等過破五或首七葬後,清弟必走,那時再想法時常聚首。一則你母親生你一場,也該盡點孝心;二則你也少受人一點唾罵;並且還可證實我對仇人日間所說的話,免去他的疑心,日後下手也較易些。你看如何?”
蕭玉自是不願,方要開口,瑤仙微怒道:“你這人不知好歹,不是冒失,就是隻圖眼前。本來為避仇敵和村人疑忌,今日一聚,便當與你疏遠。因為可憐你,推後了幾天。適才又向絳雪求說,拚著多受艱難,反正不要性命,下手日期既改在百期以後,還由你時常相聚,你偏連這個三幾天的分手都耐不得。絳妹為此還埋怨我對你情癡,恐怕難免將來誤事,倒落個兩頭不討好,真慪人呢。”蕭玉慌道:“我又沒說不聽,姐姐錯怪我了。”瑤仙說道:“你那幾根腸子,我數都數得清,還看不出你的神氣?才一點也不錯怪你呢。既肯聽我,從此我在下手三日以前,決不再想傷心的事。只等你過了破五常來,只要不思邪,一切由你。總算報答對我的癡情,做鬼也心安些。就這機會,萬一能想法使清弟和絳妹這段姻緣成就,我就索性把他兩個撇開,否則萬無兩全之理。報仇之事,有我夫妻已足,但能少饒一個,總是好的。話卻要出喪以後得便再說,不可操切。清弟如再固執,絳妹雖是女流,剛烈更勝於我,便是清弟允婚,也隻心上安樂,未必就此罷手。她叫你不要勉強清弟,便由於終不能長相愛好之故。再如不允,憤激之下,更是無法勸轉。適才看她神情,弄巧還會先我發難。為你這冤家,此後還得對她多留一點神呢。”
蕭玉聽了,才知瑤仙適才和絳雪耳語,另有深意,愈發刻骨淪肌,感激涕零。瑤仙又勸他,彼此心跡已明,此後好在心裡,不可過於輕狂。蕭玉把她愛若性命,敬如天人,一一應了。瑤仙見他果然不再亂動手腳,無形之中又加增了若乾憐愛。
一會兒,絳雪端著三份掛面進來,催著吃完。蕭玉受了瑤仙之教,知道絳雪不怎看得他起,不能再留。於萬般無奈之中,不等開口,起身告辭。瑤仙請絳雪收拾盤碗。待蕭玉穿好衣服鬥篷,親自送出。到門口,又任他緊緊摟抱親了,方始各自淒然分別。
蕭玉別時雖然難受,走到路上,想起前事,恍如夢境,隻覺心身康泰,無慮無憂。到家天已快亮。輕輕掩進一看,兄弟正跪靈前,對著一盞昏燈默默誦經,尚且未睡。不禁重又激發天良,抱愧萬分,低聲喚道:“毛弟,我身墜情網,甘為罪人,實在對不起你這好兄弟。”蕭清如在平日,經此一言,早已感動。因日裡見他那等神情,全不以亡母為念,入晚便赴情人幽會,徹夜不歸,料定與瑤仙有了苟且。三奸同謀。禍發無日,萬難挽救,心已涼到極點。隻當又是受人指教,軟語賣好,便做說客。自己本是睡了一覺起來,想借為亡母念經祈福為名,以備抵擋他的絮絮不休,挨過破五,舍此他去。聞言不但沒覺出乃兄天良發現,反覺惶急,怕聽下文。故意念完一遍,才答話道:“我跪在神前許下心願,今晚為媽念完這一藏經。哥哥請先睡吧。”蕭玉聽了,越發慚愧,有心陪他同念,又覺不孝之罪已無可追,不是念這一夜經便能挽蓋,心也沉不下去。知道乃弟志誠心堅,說了必行,隻得說道:“毛弟累了三天,早些念完進來睡吧。你該死的哥哥不陪你了。”蕭清也沒聽進耳去,含糊應了。
弟兄二人同室異夢,各有各的心事,勉強挨過破五。到了頭七,崔、蕭兩家同時出殯,蕭逸親往照看,兩家子女各不免悲哭一番。等到安葬完畢,蕭逸便把蕭氏弟兄喚至面前,先訓勉幾句,教以此後如何為人。臨分手時,忽作不經意地對蕭清道:“清侄你年紀太幼,用功正緊之際,天性又厚,日內可搬到我家去住,免得孤淒傷心,耽誤進境吧。”郝潛夫在側,首先讚諾說:“清弟每日在家哭得可憐,好在都不在家裡做齋,索性今天搬去也好。”隨約了兩個同門弟兄,不由分說,拉了蕭清就去搬運鋪蓋和兵刃書籍。蕭玉自受二女指教,雖在意中,見乃弟對他避之唯恐不遑,看神情似早預定,別時隻說了“哥哥保重”,全無留戀。想起眾叛親離,不以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氣憤。
二女在葬場上盡哀盡禮,正眼也沒看蕭氏兄弟一下,做得極好。連蕭逸都幾乎覺得人言難憑,未必會步乃母后塵了。蕭清因郝潛夫和諸同門苦勸,依叔受業,又非遠離,永不相見,再加目睹乃兄種種倒行逆施之狀,為顧大局,自以潔身避禍為是。又見兄長自初三夜回來,直到出殯,都守在家中,同辦亡母身後,更不外出,神情也不似日前昏亂,也不再代絳雪說親,相待更是和善。以為乃兄受人愚弄,忽然悔悟,不禁又勾動手足之情,不舍棄之而去。繼一想:“本就不遠,天天都可相見。只要查出哥哥真個改好,索性和叔父求說,連他一齊搬過去,永離禍害,豈不更好?”遷居叔家,事已定局,想過也就拉倒。郝潛夫雖然就近,因防出事,不便托他查看。在蕭逸家中住了三日,每日歸視,蕭玉俱在讀書習武。成心隔上三日又往查看,仍未離開。蕭清問他:“怎不去向叔父求教。”蕭玉說:“叔父定信郝家小兒讒言。否則你也不會搬走。自來消謗莫如自修。自從毛弟一去,我十分愧悔發奮。好在郝老還講公道。我是想做出點樣子,等吹到叔父耳中去,連恨我的人都改了口氣,說我好時,我再往求他連我一起叫去,弟兄一同受業多好。這也是瑤仙表姐的好處。我實在愛她如命,她媽又曾許我。誰知母死傷心,立誓不嫁。我連求她三日,始而還存客氣,末一天竟下逐客之令,使我傷心已極。不信你問郝家小鬼,哪晚我不在此看書習武到深夜,幾曾離開過麽?”蕭清聞言,大為感動。私底下一問潛夫,潛夫冷笑答道:“你不用問,此人喪心病狂,無藥可醫了。”蕭清再三盤詰:“哥哥每夜出去也未?”潛夫答道:“每夜室中必有燈光和些似練武非練武的聲音,有時深更半夜還有,燈光也時有時無。天一黑老早關門,書聲經聲從未聽見。誰知道他鬧甚把戲?”蕭清知他厭惡乃兄,不再夜出幽會情人,似可證實,也就不往下問。後來越想前情越覺可疑:“第二夜絳雪來喚,所說之言曾經暗中聽見,還要強製自己娶那賤婢,第三夜天亮回來,忽然改變,並還說明心事,要為二女報仇。說他悔悟還可,二女怎會和他決絕,誓死不嫁?他既從此灰心,怎口口聲聲又說瑤仙好呢?”話大難信,決計親往一探。因每日均有夜課,不能分身,這晚借口回家取課本,向蕭逸告假往取。蕭逸見室中無人,點了點頭歎道:“清侄,我知你心事。你天性真厚,潛夫昨日已和我說過。你去了徒自傷心,還有氣慪,不要去了。”蕭清臉方一紅,蕭逸又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近日瑤仙也入了情魔,每晚蕭玉必往相聚。唯恐人知,絳雪出主意,每晚由絳雪前往李代桃僵,故意做出些燈光人影和腳步跳動之聲,直等天亮前蕭玉回家,絳雪才走。其實絳雪也有深心。知道蕭清友愛,又不放心他哥哥。村人俱恨蕭玉,只要看出他在家,不難瞞過,必不會入內相見。可是蕭清疑兄不在,早晚必乘夜查看諫勸;知兄在家,更少不了常來慰問。明知不是伴,無如愛之過深,只要能見到,說上些時的話,憑自己的口齒心思,未必無望;就不行,也死了這條心,到底還見著他一次。此一念癡情,每夜替人守空房,眼都望穿。蕭玉和瑤仙是情愛愈濃,愈憂異日一敗塗地,不可收拾。每聚必定盡情親愛,也必定痛哭幾場。蕭逸因二女裝得甚像,幾被瞞過。誰想門人慮禍,早在暗中查探,據實稟告。雖然三人知道私情泄露,至多略受羞辱,還可借此掩飾,無關緊要;心事卻關系太重,絲毫泄露不得。所以葬母以後,彼此暗中相誡,永不再提,防備周密,不但機密未泄,二人暗室無虧情況,反借以露出。蕭逸聞報,又憐又恨,知道二人每聚必哭,情跡可疑。繼一想:“二人本來相愛,又有母命,樂得成全。即便畹秋遺意有甚奸謀,一墜情網,彼此都想顧全,互不舍情人送死,縱有逆謀,日久自消。反正小夫妻不會分開,管他作甚?”便把這情理暗中曉諭告密之人,堅囑不許張揚。他們本是夫妻,不過不該喪中私會。窺探陰私,不是正人君子所為。既未探出逆跡,就有也無能為,可由他自去,以後不再作窺探,違者處罰。眾門人知師父智勇雙全,所說也極有理,誰都害他不了。既是心念舊好,諸多回護,探了幾次,不過如此,也就不以為意。蕭逸隻疑心瑤仙有詐,卻沒把絳雪放在心上,疏忽過去,以致鬧出不少事故。
潛夫因師父不許再對人說,蕭清問他,也未明言。這時聽蕭逸一說真相,才知兄長實在非人。與人幽會無妨,照他那晚自言自語口氣,逆謀遲早發作。此事隻自己一人知情,舉發吧,同胞骨肉,於心怎忍;不舉發,遲早禍發,萬一真個傷了叔父,如何是好?想來想去,隻盼叔父所說二人為了情愛,不敢妄動,漸息逆謀,方是絕妙。此外,除了隨時隨地跟定叔父和諸弟妹,留心戒備,更無善策。這一來,反盼兄長和瑤仙情愛日厚,不但不想勸阻,連舊日的家都不再回去,免他見了內愧礙眼。
於是苦了絳雪,每夜盼穿秋水,不見蕭清歸家,其勢又不能去尋他。由想成癡,癡極轉恨。憤激之下,自覺生趣毫無,有時賭氣不去。看了兩小夫妻人前人後、卿卿我我情景,雖然為樂不長,結果一樣傷心,到底人家你憐我愛,償了心願。自己能夠過這樣半天日子,當時死都不屈。相形之下,越發難堪。暗忖:“姐姐忽然把握不住,會把姐夫這樣的人愛如性命。近來日子越近,二人每一想到報仇的事就抱頭痛哭,大有怕死之意。自己承她母女視若姊妹骨肉一般,報仇二字,原本不在多人,反正活著無味,何不把這事一人承擔下來?事完給她開脫,作為替主報仇,與人無乾。再罵上幾句因私情不憶母仇的話,以為證實,成就他們美滿姻緣,何苦非三人同死不可?”越想越激烈,勇氣驟增。決計照畹秋遺言,將所用之物暗中準備,即日乘機發難。瑤仙先對她還留神防范,日子一久,見毫無異狀,應用各物又在櫃中鎖著,算計她不用那兩樣東西無法下手,既未明索暗取,也就不以為意,疏懈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