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梅園堂屋裡,四四方方的梨花木八仙桌擺在中間,展家兄弟倆分東西而坐。
桌上,除了平常兄弟倆喜歡吃的菜肴,還特意擺了一份金黃亮澤的荷葉粉蒸肉,外加香氣撲鼻的鮮美魚湯。
展懷春看著對面優雅品湯的大哥,覺得他讓廚房做兩份的決定無比英明,因為對著這個人,他一點胃口都沒有。
“二弟怎麽不吃?”展知寒放下湯匙,動作自然隨意,細白湯匙碰到瓷碗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對面太安靜,展知寒抬頭,見展懷春繃著臉扭頭望著窗外,親自夾了一塊兒瘦肉比較多的五花肉送到展懷春碗裡,“嘗嘗,自己采的荷葉,吃起來應該更香才是。”
“我自己會夾。”展懷春惱怒地瞪他。
“會夾怎麽不吃?我還以為你故意不吃,等著讓我給你夾菜。”展知寒從容應對。
展懷春氣結,懶得理他,端起碗迅速將一碗米飯扒拉乾淨,然後猛地放下碗,起身朝側室走去。
展知寒目送他進去,掃一眼他碗裡剩下的五花肉,輕輕揚了揚嘴角。這個二弟,在外人面前一副冷酷二少爺模樣,其實還是個孩子,還會用吃飯的事跟他賭氣。
展懷春的離席並沒有影響展知寒的胃口,在隔壁偶爾傳來的腳步聲中,他慢條斯理地吃完。等小丫鬟們把東西收拾出去了,展知寒吩咐長貴去常青園喊阿榆過來。長貴應了一聲,轉身離去,長安想替他引路,被展知寒叫住,罰他去湖邊跑一圈,算是沒能勸阻二少爺去尼姑庵胡鬧的懲罰。
“你就在裡面聽著,免得偷偷給她使眼色。”罰完長安,展知寒朝側室道。
展懷春沒吭聲,站在窗前,恨恨地望著窗外。如果她辜負他的好意選擇去莊子,他便再也不管她的死活,全當白發了一次善心,白做了一次好人!
屋裡屋外沒有人說話,周圍徹底靜了下來。
常青園,阿榆已經洗完澡了,正候在上房外間等展懷春回來。不知是不是有那兩道菜勾著,她有點餓了。餓肚子的感覺並不好受,阿榆捂著肚子,心裡有點不安。少爺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呢?別是把她忘了吧?要不她先回自己屋裡吃點核桃酥?
“阿榆姑娘可在裡面?”門外忽然傳來一道陌生的男人聲音。
找她的?
阿榆趕緊應了聲,快步迎了出去,出了門,瞧見一個跟長安差不多打扮的男子立於一側。他看起來比長安年長一些,高高的個頭,身姿筆直,看她一眼後便垂了眼眸,面無表情地道:“阿榆姑娘,大少爺傳你過去一趟。”
阿榆不認識他,他又那麽冷,她心裡有些慌:“二少爺呢?”
“二少爺跟大少爺在一起。走吧,別讓兩位少爺久等。”長貴說完便下了台階。
阿榆望著他背影,想起展懷春叮囑他不許跟旁的男人接觸的話,沒有動,隻不安地問他:“你是誰啊?我沒見過你,長安呢?二少爺有話吩咐我都是讓長安回我的。”
長貴腳步一頓,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頭,他在大少爺跟前伺候也有十來年了,傳過那麽多話,從來沒有人問過這種問題,難道她覺得他在假傳大少爺的吩咐?
“長安沒有伺候好二少爺,被大少爺罰去湖邊跑一圈,怎麽,你也想跟長安一起受罰?”
他瞪著眼睛,阿榆嚇了一跳,聽到長安都挨罰了,當即也不懷疑了,匆匆轉身帶門,下了台階。
長貴馬上大步朝梅園走去,他走得飛快,阿榆心驚膽顫地追著他,趕到梅園正堂門前都有些喘了。
“兩位少爺在裡面,你進去吧。”長貴停在堂屋門口,朝裡面指了指。
阿榆悄悄探頭進去,果然瞧見一個高大男人背對這邊站在一幅畫前,看衣裳像是大少爺。既然大少爺在,二少爺肯定也在的,阿榆放心走了進去,低頭行禮:“奴婢見過大少爺。”嬤嬤的吩咐她記得牢牢的。
展知寒閑散地轉了過來,回到椅子前坐下,這才開始打量阿榆。
她換了身白底小衫杏黃長裙,全是上好的綢緞,頭頂戴著的米色小帽別具匠心,將她打扮地活潑俏麗,根本看不出是個尼姑,更不像是丫鬟。展知寒微微眯了眯眼,他還沒見過二弟對哪個姑娘如此上心,這個叫阿榆的尼姑倒真是有本事。
“你叫阿榆?”他斜了眼側室門簾下面突然多出來的皂角靴,開口問道。
阿榆點點頭,眼睛看著地面。
“聽說你因二少爺逼你破戒被玉泉庵主持趕下山,你不恨二少爺嗎?抬頭回話。”
阿榆聽話地抬起頭,眼裡還有些茫然,碰上男人犀利的目光,阿榆不敢與其對視,慌張別開眼,想了想,細聲道:“當時是怪少爺欺負人的,可後來少爺誠心認錯,後背也因為我……奴婢受傷了,奴婢就不怪他了。”
“他受傷了?”展知寒詫異地問。
“嗯,背上撞了樹枝,後來又背我走了一段路,我那時不知道他受傷了,不肯讓他背,沒注意就害他傷的更厲害了。”阿榆緊張又有愧,再加上並不習慣奴婢的自稱,說著說著就變了回去。
門簾那邊皂角靴消失了,展知寒完全能想象展懷春現在的樣子,便沒有再追問背人這件事,繼續道:“你的那些師姐們都回家跟父母團聚了,只有你因為沒有父母消息才留在我們府上當丫鬟。你是不是很感激二少爺?”二弟不讓他暴露她父母雙亡的事,他樂意配合。
“嗯。”阿榆真心實意地點頭:“二少爺對我很好。”
側室裡面,展懷春忍不住笑了,重新回到門口。這次他沒有露出腳,隻斜著身子,扒著簾縫看向外面。
“二少爺的脾氣,可能你只是犯了很小的錯,他都會大發雷霆,罵人罰跪都是輕的,長安被他踢過好幾腳。說實話,我擔心哪天他也打你罵你,所以我想,既然他好心幫你,不如徹底幫到底。我們家在鄉下有處田莊,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安排你住到那邊,那裡清幽安靜,你搬過去後,可以在屋裡看書,也可以跟附近農家的姑娘們說話玩鬧,總好過在這裡伺候他,你覺得如何?”展知寒平靜地道。
搬出展府?
阿榆心裡一緊,本能地替展懷春辯解:“二少爺只是偶爾發脾氣,其實人還是很好的,他……”
“他怎麽好了?”展知寒端起茶盞,低頭看裡面起伏的茶葉。
阿榆低下頭,努力回想展懷春對她的好:“師姐她們都說我笨,二少爺告訴我我一點都不笨,他教我怎麽分辨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他幫我挑水,給我買好吃的糕點。師祖不要我了,二少爺收留我,還讓人給我做好看的頭巾跟衣裳,還帶我劃船,大少爺,我願意伺候二少爺,我不怕他發脾氣。”
她慢慢抬起頭,目光裡多了堅定。除了尼姑庵裡的那些人,她最熟悉的就是展懷春了,如果是前天,她或許會選擇去莊子,但展懷春已經不生她氣了,不凶了,還讓廚房做了好吃的等著跟她一起吃,阿榆願意伺候他。
說來說去,為的還不是二弟給她的好處?
展知寒慢慢放下茶盞,起身道:“只要你搬過去,糕點衣裳,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到了莊子我們照樣可以給你,跟你現在享受到的完全一樣,而且在那裡你是主子,會有丫鬟伺候你。銀錢方面,你在這裡的月錢是二兩,搬過去後,我們每個月給你五兩銀子的份例,將來你找到父母或是嫁人,我們還會給你添一份豐厚的嫁妝,比你跟在二少爺身邊無名無分的強多了。”
他這話裡有利誘有警告,稍微聰明點的人都能聽懂。展懷春皺眉,難道大哥以為阿榆是那種人?他想出去帶阿榆走,躲開那個看誰都不像好人的勢力大哥,可是,瞥見阿榆呆呆的樣子,展懷春突然又很想知道她會如何選擇。他相信阿榆的單純,卻也明白她好幾次消氣都是因為他拿吃的哄她,如果別的地方也有好吃的,她會不會離開他這個常常欺負她的壞人?
展知寒的話,阿榆不是很懂。這人開始說展懷春的壞話,又問她展懷春哪裡好,阿榆以為他對自己的二弟不滿,便專揀展懷春的好說給他聽,怎麽一下子又轉到了搬去莊子的事?她明明已經說了願意留下來伺候……
忽的,阿榆仿佛明白了什麽,她抬頭,第一次主動看身前的冷峻男人,看他的眼睛。展知寒也在看她,那種眼神,阿榆並不陌生,師姐嫌棄她笨時這樣看過她,最初她惹展懷春生氣時他也這樣看過她。
是厭惡,是不喜歡。
阿榆懂了,大少爺不喜歡她,他想讓她搬去莊子住。
丹桂她們說過,老爺夫人不在家,這個家便是大少爺說了算,連二少爺都得聽他的。
二少爺,他人呢?
阿榆悄悄看向左右,兩邊都有側室,二少爺在裡面嗎?他不出來,是不是也不想要她伺候了?
阿榆低下頭,眼淚快要落下來,她強忍著,乖乖地道:“大少爺,我都聽你的。”展懷春不要她伺候了,她除了聽大少爺的安排,還有別的選擇嗎?或許有吧,可阿榆現在隻想快點回去隻想自己偷偷哭一場,她什麽都沒法想,所有心思都放在忍淚上。
“那好,你先回去,明天早上我安排你出府。”展知寒懶得再看這女人,轉身道。
阿榆也轉身,出了堂屋門後,她慢慢地走,不抬手抹眼淚,不讓門口的那個冷臉小廝看出來。
腳步聲遠去,展知寒去了側室。
展懷春在他開口之前笑了:“我就跟你說她是傻子吧?留在我身邊,我日日看著她,將來肯定會給她找個好人家,現在好了,她去了莊子,別說一年半載,用不了一個月,我便會忘了曾經救過這麽一個蠢人。”
“你說她蠢,那能騙得你背她給她買吃的買衣裳,你豈不是更蠢?”展知寒毫不留情地諷刺道。
“我蠢我願意,不用你管!”展懷春強壓的火氣終於爆發出來,聲音未落,人已經旋風般出了屋。
展知寒回頭,看著那被展懷春高高甩起的門簾慢慢落下,輕輕晃動。
這次二弟吃了虧認清了女人,以後應該不會再輕易上當了吧?
那邊展懷春怒氣衝衝回了常青園,直奔上房。他要找她問個清楚,他為她做了那麽多,難道她隻記得那些吃的穿的?有吃有穿就不要他了?可是上房裡沒有熟悉的身影,展懷春怒火更盛,這還沒走呢,她已經不把他當主子看了。
大步出了門,展懷春直奔廂房而去,門虛掩著,他本想一腳踹開的,不知怎麽想的,高高抬起的腳又放了下去。展懷春悄無聲息推開門,慢慢朝內室走去。裡面什麽聲音也沒有,他困惑地挑開門簾,第一眼沒看到人,就在他以為阿榆不在時,目光落到了榻上。
那裡被子是鼓著的,在不停地抖動。
她是在笑呢,哭呢,還是害怕呢?
笑,就算她不喜歡伺候他,展懷春也不覺得她會高興成這樣,哭,她都願意搬去莊子了,有什麽好哭的?可是害怕,更是完全沒有道理。
展懷春滿腹疑竇地走了過去,走得近了,聽到壓抑的抽泣。他心裡一驚,伸手去扯被子。
裡面的人沒料到他的舉動,驚慌地從枕頭裡扭頭。四目相對,展懷春詫異於她紅紅的眼圈,阿榆看見他,心頭各種難過委屈頓時化成滂沱淚雨,哭聲止都止不住,抽得像驟然失了爹娘的孩子。
“你,你哭什麽?”怒火一消而散,展懷春無端端的心虛,心疼。
“你,你,你不要,不要我了……”阿榆抽著答,斷斷續續,快要喘不上氣。
爹娘不要她了,她還有師祖師父,師祖師父不要她了,她還有這個肯收留她的男人,現在他也不要她了,阿榆真的不知道以後要怎麽過了。她從來沒有自己過過,她誰也不認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