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七,這是信皮,謝流年小姐親啟,專寫給你的。”謝四爺不動聲色把小女兒扭轉身子,背對著自己坐在懷中,方給她看信,“小不點兒如晤:半年沒見,你好麽?我們都想你。隨信附西洋巧克力一盒,甚美味,乞笑納。張屷頓首。”
信是張屷親筆寫的,字體稚嫩,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的字很工整,有的字歪歪扭扭。七八歲的男孩兒,字寫成這樣,謝四爺暗暗搖頭。
張雱和謝四爺一直有書信來往。不過從前只是在信尾問候一句半句“小不點兒好麽?”“小不點兒牙長齊了罷?”,這是第一回單獨有信給“謝流年小姐”。
信攤在面前,謝流年睜大眼睛看了半天,才把這封繁體、又不大工整的信認了個七七八八。“巧克力”啊,真有這好事?拿起信,回身仰起小臉,討好的笑笑,“爹爹,念念。”不大敢確定,要謝四爺給她念一遍。
這會兒求著我了吧,這會兒不蹭鼻涕了吧?謝四爺淡淡看了小女兒一眼,抱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指著,念給她聽,邊念邊解釋,“小不點兒如晤,如晤意思是如同見面,這是書信用語……”從開頭一直解釋到結尾,不過“西洋巧克力”是個什麽東西他不甚了了,一帶而過。
我沒理解錯!謝流年興奮拍拍小手掌傻樂一會兒,扶著謝四爺站起來,衝他張開小手討要,“爹爹,西洋巧克力!”信我看過了,隨信附上的禮物在哪裡?一幅討債模樣。
謝四爺拿了一個石青色錦緞靠背倚上,一臉淺淺笑意看著謝流年,不置一詞。“爹爹!”謝流年想念巧克力,頓足大叫。看謝四爺依舊不理她,一隻手臂叉著小蠻腰,一隻手臂伸到謝四爺臉前去,“我的!”那是送給我的,您憑什麽非法截留?
還有,那封信拿給我看的時候,已經是拆開的了!可惜謝流年現在的口齒還不足以流利講出以上質問。既然講理講不明白,只能靠聲音大了,“爹爹,我的!”一再申明主權。
何離坐在一旁埋頭做針線,跟沒聽見似的,也不幫忙。謝四爺倚在炕上,安逸閑適,神態自若,不理不睬。謝流年叉著小蠻腰生了會兒氣,看看何離,看看謝四爺,改了策略,“爹爹。”湊到謝四爺跟前,甜甜笑著,甜甜叫著“爹爹。”
這還差不多,謝四爺眼中有了笑意。伸手抱過一臉乖巧相的小女兒,告訴她“你張伯伯另有信過來,說西洋巧克力雖是美味,你卻不可多食,尤其不能晚上食用。”那自然不能帶過來了。
謝流年撅起小嘴。敢情是不讓吃,那您還讓我看信?這不是白逗人玩兒麽。謝四爺柔聲安慰,“小七乖,明日午晌給你吃一粒,好不好?”謝流年無奈,隻好點點小腦袋,表示同意。
這晚謝四爺沒讓謝流年挑書,給她讀了一首詩,李白的長乾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乾裡,兩小無嫌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美好啊。
“小七,床指的是胡床,坐具。”經謝四爺一講,謝流年才恍然大悟,原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是說小女孩折了花在門前玩耍,小男孩騎著竹馬顛兒顛兒的跑過來,圍著坐在胡床,也就是馬扎上的小女孩兒撒歡兒。青梅竹馬,是這麽回事呀。
“小七,這是爹爹代你寫的回信。”謝四爺拿過一張宣紙,宣紙上廖廖數行字,筆力遒勁,態致蕭散,舒朗灑脫,風姿翩翩,真是好書法。謝流年一臉羨慕的看了又看,字寫的真好看呀,真有氣勢。
有這麽個爹,自己長大後是不是也會練出一手好書法,也有一肚子學問?才女謝流年!謝流年想到美好的未來,仰起臉自顧自傻笑了好一陣。
冬日天短,日子悠閑,不知不覺又到了年根兒。過年是大事,備辦年貨、清掃房舍、製新衣、貼對子門神,忙個不休。正是忙碌之時,苗家舅奶奶來拜會了老太太,一臉愧疚,“我們家姑奶奶,至今還是拗著。原本,我是沒臉來的。”舅奶奶說著說著,紅了眼圈兒,“只是如今日子艱難,也顧不得許多了。我家大爺病著,二弟又吃了敗仗……”
苗家大舅爺已是臥床數月不起,二舅爺帶兵清剿山匪連連失利,被就地革職。苗家這一輩人就是大舅爺、二舅爺、三太太這兄妹三人,一個病,一個敗,再加上一個被送回娘家,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謝老太太長歎一聲,“把人接回來罷。”若是三太太學乖了,大家省事;若是依舊糊塗不曉事,大不了多著仆婦看著她罷了。終歸是謝家媳婦,總不能一輩子住在娘家。
苗家舅奶奶紅著臉再三道謝,“實是討愧的要不得。累您老人家多操心了。”明知那姑奶奶在苗家,是讓苗家煩。回謝家,定是也讓謝家不安生。
臘月二十,三太太回到謝府。她消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大約是餓的?”謝豐年不無惡毒的想道。心中雖是這麽想著,面上還是恭恭敬敬的,禮數周到。
三太太愕然看了她一眼。這丫頭出落的倒好了!真跟她那狐媚子的娘一樣呢,吃幾頓飽飯就不一樣了。看看她這身打扮,哎喲,還穿金戴銀了呢,她也配!
三太太甫一回到謝府,便覺著各種各樣的不對勁:自己從任上帶回來的心腹丫頭也好,婆子也好,一個不剩全被發配到了莊子上,連個趁手的人也使不上!如今來服侍自己的全是萱暉堂出來的丫頭,開口閉口“老太太說了”“老太太不喜”,莫說指使她們了,反要聽命於她們。
就連謝豐年這庶女也和從前不同。雖然面上還是恭恭敬敬,謝豐年眼睛中卻有了從容、鎮靜,不管當著人面還是私底下,對自己都是客氣、恭敬、疏遠。
“娘,您千萬要忍著!”謝綺年半是勸告,半是哀求,“不管是什麽事,您都要忍著!”被丫頭管束也好,庶女陽奉陰違也好,眼下且不理論,等到過了這難關,哪怕您秋後再算帳呢,也使得。
“我是正經兒媳婦,不是囚犯!”三太太咬牙切齒,“一個做太太的人讓丫頭們管著,你讓我如何能忍!”真是欺人太甚。
“還有那個賤丫頭,真是可惡該死!”三太太想到謝豐年,頭都昏了,“天生的下賤胚子,居然也擺出個小姐樣兒來,唬誰呢?”
謝綺年含淚捂住三太太的嘴,“娘,您小點兒聲!”莫被人聽到了,又是把柄,“老太太不喜人心腸惡毒。您哪怕是裝,也裝出幅慈祥模樣來,求您了!”
“我呸!”三太太啐了一口,“她裝什麽好人?她又是什麽良善嫡母了?還不是對庶房不管不問的。”就許她冷落庶子媳婦,不許我管教庶女?
“她是婆婆!”謝綺年在三太太耳邊低喝一聲。先不說她是對是錯,佔著身份呢!莫說是您了,便是換做父親,敢不敢頂撞嫡母、違抗嫡母?
“仗勢欺人!”三太太頹然坐倒,掩面而泣。父親當年真是打錯了主意,怎把自己這嬌生慣養的獨女嫁到謝家?這家人不講理,許婆婆欺侮兒媳,不許嫡母管教庶女。你欺負我,也要許我欺負欺負旁人吧。一個狐媚子生的下賤種子也要護著,成心跟我做對。
三太太憋屈的不行,拉著謝綺年哭訴半天。“我小時候,你外祖父外祖母疼愛我,兩個舅舅也疼愛我,從沒受過委屈。自從嫁到了謝家,又要給公婆立規矩,又要籠絡丈夫,還要和一屋子的美妾置氣!綺兒,你娘恁的命苦……”
三太太也曾是個出類拔萃的姑娘家,自從嫁到謝府,卻是備受打擊。大太太、四太太不用說了,名門貴女,矜持端方,那種氣度,她這小門小戶的姑娘根本比不了。即使同為庶子媳婦的二太太,她也是拍馬都追不上。二太太看著老老實實的,可人家把二爺管的嚴絲合縫,屋裡連隻母蒼蠅都沒有!哪像她,一屋子鶯鶯燕燕。
婆婆冷淡,丈夫好色,妯娌一個一個強似自己,從小爭強好勝的三太太滿是不甘。她拿婆婆沒轍,沒丈夫沒轍,沒妯娌沒轍,和美妾的爭鬥也不是總能贏,唯一能讓她隨意撒氣的人便是沒娘的孩子謝豐年。如今,連欺侮謝豐年的樂趣也沒有了,讓她情何以堪。
“娘,大姐姐定了親。”謝綺年神情酸楚,“再過兩年,她就要風風光光嫁給杜閣老的嫡長孫。杜家,可是海內旺族,世代簪纓。”謝有年是大小姐,謝綺年是二小姐。大小姐親事定了,接下來,該是二小姐了。
您若是再鬧,再被送回苗家,二小姐還說什麽親事,哪家肯要。常言都道“女肖母”,母親若不賢良淑德,女兒能知書達理麽。三太太抬起頭,若有所悟。綺年已經十四歲,該緊著說婆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