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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11章 等一個人
  第211章 等一個人
  朱斂到了壓歲鋪子,嫌棄鋪子太久沒開火,灶台成了擺設,便讓裴錢去買些菜回來,說是做頓飯,熱鬧熱鬧。

  裴錢憂心著去往玉液江的秀秀姐,不願意挪窩,想著等秀秀姐回來了再說。就說隔壁草頭鋪子每天都開夥,咱們去那邊蹭頓飯吃不就得了,酒兒小姐姐手藝還是不錯的,整條騎龍巷都聞得著飯菜香。朱斂沒答應,說一間鋪子有一間鋪子的人氣風水,飯菜可以蹭,人氣可帶不回,人氣哪裡來,無非就是飲食起居,有炊煙,有被褥翻曬,最好有點讀書聲,光有打算盤的聲響,不成事,天底下財運本就難留下,得靠一份人氣幫著收攏在家中。

  裴錢沒轍,就數老廚子的規矩多、講究怪,道理還說不過他,隻好帶上右護法小米粒,打算去不遠處街巷鋪子,買些野味、蔬菜回來。石柔心中愧且怕,總覺得朱斂是在敲打自己,嫌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沒能幫著落魄山掙著大錢,又壞了鋪子風水,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錢塞給裴錢,當時裴錢嘴上說“這哪成這哪成,記在鋪子帳上比較合適”,卻不等石柔收回錢袋子,便將一袋子銅錢收入袖中,一跺腳,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見外,下不為例啊”,然後帶著周米粒一起吆喝著呼嘯遠去,瞬間沒影了。

  小鎮如今成了槐黃縣縣城,大街小巷,商鋪林立,許多鋪子開始販賣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賣出一件,動輒幾枚神仙錢,在新郡城那邊都能買下一棟宅子。其實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如今名氣不小,鋪子裡邊擺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貴,至少東西是真的,但就是因為貴了點,所以買的人不多,看的人不少。

  來此遊歷的大驪學子絡繹不絕,會祭拜老瓷山、神仙墳的文武廟,遊歷西邊的眾多仙家山頭,去往披雲山,拜訪林鹿書院。至於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無非與負笈遊學的讀書人相比,將賞景路線反一下,桃葉巷的桃樹,杏花巷附近的鐵鎖井,騎龍巷賣糕點、果脯的壓歲鋪子,看似販賣雜貨、實則與仙氣沾邊的草頭鋪子,龍尾溪陳氏開設的新學塾,這些個地方,外鄉人往往都是必須要順路逛一遍的。

  人來人往,不大的小鎮,熙熙攘攘。

  朱斂去了灶房那邊,水缸裡沒水,便尋了根扁擔,肩挑兩隻水桶,如今汲水,鐵鎖井是不成了,給圈禁了起來,大驪朝廷在小鎮新鑿了數口井,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煩,只是上了歲數的當地老人,總念叨著味兒不對,不如鎖龍井那邊挑出來的水甘甜。日子得過水得喝,就是不耽誤碎碎念叨,就像沒了那棵遮陰納涼的老槐樹,老人們傷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臉上掛鼻涕、穿開襠褲的孫子輩孩子們,不也過得十分歡快無憂?

  壓歲鋪子一下子沒了人,石柔獨自坐在櫃台後邊,有些不適應,便想著裴錢會買什麽菜回家,再想著朱斂稍後系上圍裙、手持鍋鏟的下廚情景,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門外的黃昏余暉,也像是腳步悠悠,一點一點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樣是落魄山名下的草頭鋪子,生意進帳,比起看似帳本更厚更瑣碎繁多的自家鋪子,其實要好太多太多,隨便賣出一件,便頂得上壓歲鋪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賈晟,如今也不愛拋頭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頸,把鋪子生意交給了兩個弟子,不苟言笑的瘸子年輕人趙登高和乖巧伶俐的田酒兒。

  賈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近成為落魄山藩屬的黃湖山那邊修行,不問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練氣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靜坐修行,遠離人煙,斷絕紅塵,所謂的下山歷練,不過是以他人人心砥礪自家道心。按照朱斂以前隨口與裴錢閑聊所說的,只在山上道場修行,無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夠有所成,但是極難大成,所以才有了靜極思動,主動走入紅塵中。

  這樣遠離人間的山上神仙,聽慣了山風松子落的雲中客,按照朱斂的說法,心性如何?不如何。不說拳頭大小,境界高低,隻說那心路長遠,山上光陰數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輩子走得更遠。心路遠不遠,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終究人少。

  石柔覺得這番話,說得好沒道理,細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於自家那位年輕山主就比較另類了,從來沒閑著,放著這麽大一份家業不打理,一年到頭當甩手掌櫃,在外邊遊歷的時日,遠遠多於在自家山頭待著享福、修行。

  據說那座水運極佳的大山頭,之所以能夠被收入囊中,陳靈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與黃湖山,雙方一手交錢一手給地契,龍州刺史府、朝廷禮部和戶部記錄在冊,黃湖山就悄悄成了年輕山主名下的產業。對於一門心思想著有那麽座山頭的賈老道人,石柔不太親近,總覺得過於市儈了。

  黃湖山的風水,可不簡單,也是你賈晟能夠覬覦的?

  成為落魄山記名供奉前後,賈老道就是兩個人。之前,對石柔那是百般客氣,串門殷勤,沒話聊也要在這邊坐上許久,拐彎抹角套近乎,讓石柔都要頭疼;師徒三人皆成了記名供奉之後,賈老道便一次都不來壓歲鋪子了,石柔清楚,這是在跟自己擺架子呢,想著自己主動去隔壁那邊坐坐,說幾句捧場話,石柔偏不。

  以前忙著擔驚受怕,萬事不多想,不知不覺過了這麽些年的安穩日子,終於讓石柔嚼出許多余味來。

  年輕山主買山頭,真是精明得一塌糊塗,從來大賺,還是悶頭掙錢不外露的那種。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貧寒少年,也沒讀過一天書,發跡過後,竟然從來沒有半點炫耀心思,實在難得,可要說山主小氣吝嗇,又萬萬不是,哪怕是在半點功勞都算不上的石柔這邊,也算極為大方了。那麽些山頭,都是年輕山主以極低價格收入,不但如此,黃湖山有現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並轉手交予落魄山祖師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現成的一座大渡口,連包袱齋那些砸下許多神仙錢打造出來的仙家鋪子,一樣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斂挑水而返,前腳剛到,各挽一隻竹籃的裴錢和周米粒後腳就到了。

  周米粒幫著生火,鼓起腮幫子對付吹火筒,裴錢一邊擇菜,一邊打趣小米粒悠著點,小心把整個灶台都給吹飛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燼在嘴裡,裴錢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著,說差點吃飽嘍。老廚子系了圍裙,用井水仔細清洗過了砧板,早已磨過了菜刀,準備大展手腳。

  石柔想幫忙也幫不上,站在灶房門口那邊顯得有些多余,又不好走開,就那麽杵在門口當門神。

  其實石柔也沒覺得有什麽難為情,反正自己從來如此,她看著灶房裡邊的熱鬧勁兒,只是年關尚未到,便好像已經有了年味兒。

  朱斂以刀切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裴錢站在一旁,讚賞道:“好刀法,老廚子你怎個不使刀對敵?”

  朱斂頭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話,仗劍遠遊,不是更好看些?”

  裴錢無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廚子你年輕的時候肯定也俊不到哪裡去,哪來這麽多花頭。”

  朱斂說道:“就因為不俊,所以才要瞎講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豈不是更找不著媳婦?”

  裴錢說道:“那你到底找著沒?咱倆在那個江湖上,輩分隔得太遠太遠,你名氣又不大,關於你的江湖事跡,我聽得不多。”

  朱斂隨口道:“金團兒棗泥糕,你在南苑國京城那邊,不早就聽說過了?”

  裴錢立即瞪眼輕聲道:“隔牆有耳,還是老江湖哩,這麽不謹慎!前邊我這小江湖,說了這啥國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腸子,你當時不糾錯就已經錯了,怎麽這會兒自己還來?”

  朱斂點頭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後我一定注意。”

  裴錢問道:“不知道種夫子和曹木頭今年趕不趕得回來?”

  朱斂搖頭道:“難,讀書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鋪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錢又問道:“那今年春聯誰來寫?師父的祖宅、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竹樓,加上那些宅子,還要加上別處那麽多的山頭,好像要寫好多啊。”

  朱斂笑道:“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和大風兄弟都可以幫忙。”

  裴錢皺眉道:“老廚子你幫忙,我勉強可以答應,但是鄭大風寫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嚇得不敢進沒事,可千萬別把那福氣財運都一並嚇跑了。”

  朱斂說道:“大風兄弟其實內秀,除了下棋,寫字學問,都很好的。”

  不過朱斂突然說道:“算了,還是不讓大風兄弟出力了。”

  裴錢樂和起來。

  坐灶台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著那根竹製吹火筒,一臉疑惑,裴錢坐在一旁嗑瓜子,小聲解釋道:“誇人內秀,其實就罵人長得醜。”

  周米粒看了眼老廚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鄭大風的模樣,咧嘴笑了起來。落魄山家裡,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樣,比較對得起山上景色?
  朱斂讓石柔也炒兩個小菜,石柔倒是想要拒絕,只是哪敢。

  朱斂便攏了攏圍裙,坐在灶房門檻那邊。

  裴錢嗑完了瓜子,開始掰手指:“我師父、魏山君、大白鵝、供奉周肥,其實落魄山,好看的人,還是很多的。”

  周米粒伸手擋在嘴邊,湊到裴錢耳邊,小聲道:“山上門派,鏡花水月能掙錢嘞,他說過,其實天底下最容易掙錢,是那些仙子的神仙錢。”

  裴錢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師父能掙這種錢?”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絕對不能!”

  裴錢松開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讓大白鵝、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賣色相掙這錢,說不定真可以財源滾滾。”

  周米粒趕緊做了一個翻書抄書的動作。

  裴錢點頭道:“可以,在帳本上再記你一功。”

  朱斂有些幸災樂禍:“此事可行,下次祖師堂議事,可以說一說。”

  裴錢聚音成線,和老廚子說道:“在劍氣長城,瞧見個玉璞境劍仙,叫米裕,長得也還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著心境吧,漫山遍野的花朵兒,可花心,笑死個人,惹了咱們,師父和大白鵝都還沒出手,那米裕就差點挨了大師伯一劍,其實也可以將功補過嘛,來咱們落魄山當個外門的首席雜役弟子,與大白鵝他們一起湊成四個人,幫著落魄山掙夠了錢,就可以回家。”

  朱斂點頭道:“咱們落魄山是需要個劍仙鎮場子,花架子的也成。”

  然後朱斂驀然大笑起來,也不與裴錢、小米粒說緣由。

  崔東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嶽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說薑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個玉璞境劍仙米裕……

  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臉皮當回事,掙這鏡花水月的神仙錢,肯定一個個誰都不別扭。

  朱斂身體後仰,瞥了眼正屋那邊的老舊春聯,風吹日曬雨淋掛了一年,默默護了門院一年,很快便要換了。

  朱斂說道:“請春聯,在我家鄉那邊還不太一樣,有兩請,春節時分,請春聯上梁,是一請。少爺家鄉這邊,就是如此。只不過我家鄉那邊還有一請,在二月二前一天,請春聯下梁,就是把春聯請下來,請到敬字爐裡邊走一遭,算是功德圓滿了。按照老話說,這些春聯,是請給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種香火,然後得再寫再請一次春聯,這才是護著家家戶戶風水的。還有那福字倒貼,得貼家裡邊,大門那邊是不貼的,福到家門口,終究還不算入了門,有些人家,祖上積德,家風純正,自然留得住,不過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貼家裡邊。”

  裴錢白眼道:“我小小年紀就遊蕩江湖,四海為家,曉得這些鬧啥子嘛。”

  說到這裡,裴錢與周米粒小聲道:“其實就是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

  周米粒使勁點頭:“都這樣都這樣,遊蕩,這個‘遊’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個小江湖,也喜歡遊蕩啞巴湖。”

  周米粒抬起雙手,比畫起來,遊來晃去。

  裴錢就喜歡跟周米粒聊天,因為說了小時候的那些事兒,也不怕出糗,因為小米粒根本不懂風光和寒酸的分別嘛。

  裴錢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了一圈。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斂說道:“拳不在重。”

  裴錢問道:“有說法?”

  朱斂笑道:“你覺得我對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錢點頭道:“不算輕了。”

  朱斂又問:“那麽出拳為何?”

  裴錢想了想,答道:“講理,掙錢,救她。”

  誰都不了解秀秀姐,裴錢了解。

  朱斂又問:“禍端在何處?”

  裴錢答道:“作為水神,身在江湖,風氣不正,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一門心思想著結交豪傑神仙,對於轄境百姓、一地風水,做事也做,可其實全然不上心。”

  朱斂點頭道:“很好。你可以獨自出門走江湖了。”

  裴錢白眼道:“沒有師父的允許,我才不下山出遠門。”

  周米粒點頭道:“外邊的江湖,可凶可凶!”

  隨後端菜上桌,不算太豐盛,米飯沒少做。

  有裴錢在桌上的時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著的,每當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要擺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剛要下筷子,阮秀便從壓歲鋪子前堂走到了後院,站在門檻那邊,說道:“吃飯了啊。”

  裴錢起身道:“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張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趕緊起身,拿了碗筷,去與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給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飯,用飯杓壓得結結實實,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飯啊。”

  裴錢欲言又止,瞥了眼壓歲鋪子前堂那邊。那邊來了個一身水運稀薄、金身不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說道:“要是嫌棄那個家夥,我讓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門口那邊跪著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不用不用。”

  朱斂跟著笑道:“吃飯,先吃飯。”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所在落魄山霽色峰。

  位於群山最東邊的真珠山,因為太小的緣故,從未動土。

  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

  距離落魄山最近的北邊灰蒙山,擁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鼇魚背,蔚霞峰,位於群山最西的拜劍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黃湖山。落魄山其實已經擁有總計十一座藩屬山頭了。

  落魄山,有些樹大招風了。

  尤其是那個清風城許氏,與落魄山有新仇舊怨,不太消停。畢竟當初清風城看不清形勢,就與大驪劃清了界限,轉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價格高低,朱砂山便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之前,清風城也顧不上這點,只是當形勢安穩之後,就開始撓心撓肝了,畢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麽可有可無的利益,更擔心朱砂山會成為年輕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許氏與龍州新刺史魏禮打過招呼,與禮部左侍郎也通過氣,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樞的清貴京官,先後都找過落魄山,可惜在朱斂這邊碰了一軟一硬兩顆釘子。

  對於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主動登山拜訪,朱斂十分客氣,可對於借著祭祀一事順路來落魄山談事情的禮部官吏,就沒那麽熱絡了。

  畢竟魏禮只是公事公辦,關於朱砂山一事,並無偏袒,哪怕礙於顏面,其實只需要讓郡守登山,就算禮數足夠,可魏禮仍是親自登門,反而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禮部員外郎,不過只是郎中輔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山上,一開口就說想要去霽色峰祖師堂看看,朱斂也就沒給什麽好臉色了。鄭大風因為這個,笑話了魏檗個把月,把魏檗給惡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讓那個禮部員外郎挪位置,真當一洲山君沒點門路?
  不過朱斂勸阻下來,說有這樣傻子當對手,是好事,得好好養著。

  其實那位大勇若怯的外鄉劍修崔嵬已是金丹境瓶頸,照理來說,崔嵬問劍玉液江也是可以的,只不過朱斂覺得這麽一個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來用,太可惜,一個清風城許氏,還不至於落魄山應付得手忙腳亂。

  將來崔嵬出劍,必須得是元嬰境瓶頸,甚至是玉璞境修為才行,務必一劍功成,必須要讓對手死得不明就裡,崔嵬便已經悄然返回。當然,這裡邊有個前提,崔嵬得真心認可落魄山。

  至於小姑娘元寶的那個說法,最大的錯,錯在何處?錯在還是低估了人心與心氣,真正的一山棟梁,亂世當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對又對在何處?對在了小姑娘自己尚不自知,如果不將落魄山當作了自家山頭,斷然說不出那些話,不會想那些事。

  朱斂知人心,深也遠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斂管家,山主陳平安便可放心遠遊,不怕晚歸。

  壓歲鋪子前堂那邊,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賠禮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過不是她親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並且給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寶,她覺得這已經足夠有誠意了。

  至於先前那個老人所謂給了她一門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沒有當真。不但如此,她已經寫好了一道可以直達禮部尚書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頭黃庭國禦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隻龍王簍,試圖鎮壓玉液江水神祠,威懾百姓,差點釀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慘禍。

  落魄山管事朱斂,更是一見面便蠻橫不講理,直接出拳重傷了一位有功於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實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衝澹江水神同僚奉勸過她一句:“忍一時風平浪靜,對於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當了。”

  但是她如何聽得進去,更何況那頭精怪出身、驟得神位的衝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至於某些拐彎抹角的內幕,他更是個局外人。

  阮秀出自龍泉劍宗,是聖人阮邛的獨女不假,可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規矩,當真願意為了這種事情,與整個大驪山水律例掰手腕?
  當意外臨頭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這條小鎮騎龍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無淚。委實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洽洽地吃著家常飯。她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著一碗斷頭飯,還是空碗,飯都不給吃的那種。

  那邊吃過了飯,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鋪子那邊。

  阮秀在挑選糕點,裴錢帶著周米粒站在櫃台後邊,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個兒太矮,腦殼兒都見不著。

  朱斂坐在一條長凳上,笑著開口道:“市井鬥毆,一拳打在誰身上,有多少疼,與那仙家鬥法,誰挨了一記法寶,其實道理是一個道理,真要計較,道理沒什麽大小之分、貴賤之別。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點了點頭。不懂裝懂,懂了其實她也不認可,但是形勢所迫,還能如何。

  如果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譜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沒有那個“她”幫你們出手教訓自己,哪有現在的事情。終究雙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勢壓人。

  背對眾人的阮秀皺了皺眉頭。

  朱斂笑道:“裴錢,帶著小米粒去後邊。”

  裴錢哦了一聲,拍了拍小米粒腦袋。

  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櫃台:“我知錯了。”

  裴錢撓撓頭,無奈道:“怎個這麽費勁呢,不就是誠心誠意認個錯嘛,有那麽難嗎?!憑什麽覺得禮數夠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夠了?”

  然後裴錢病懨懨趴在桌上:“我不喜歡這樣。本來多簡單一事,那水神府官吏與小米粒道個歉,說句‘對不起’,不就行了嗎?結果那老嫗也好,官吏也罷,醃臢算計那麽多,不認錯也罷了,一個個歹意惡念橫生,跟一團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嚇唬人,這是乾嗎呢。”

  朱斂笑道:“錯了,這還真就是咱們最強人所難的地方。要是給旁人看了去聽了去,也會覺得咱們是得理不饒人,小題大做,咄咄逼人。而讓你更加生悶氣的事情,是這些旁人的惻隱之心,也不全是壞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於太糟糕的底線所在。”

  裴錢聽得頭疼,悶悶不樂道:“可總不能就這麽鬧大了吧,打殺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麽看待我們落魄山?你都說了外人都會幫著玉液江了。何況我也覺得哪怕這位水神娘娘說不認錯,也不至於打死她啊。師父在的話,會怎麽處置呢?”

  朱斂想了想,說道:“大概少爺能夠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幫著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順吧。對錯是非,不多一點,不少一點。”

  只是有些事情,朱斂就先不與裴錢說了。

  例如牽扯到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甚至更遠的一些內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經悄悄彎下膝蓋,偷偷把腦袋躲在了櫃台後邊。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在鋪子裡邊,你們誰都看不見我……

  朱斂不著急。這一切,也能幫著裴錢修心,不然朱斂早就隨著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錢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的大敵,其實是裴錢的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將那位水神娘娘打爛金身,或者是煉化掉整條玉液江,隻留下水神獨活,不是喜歡覺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嗎,那就用自己的道理與大驪朝廷講去。

  換一個更加盡心盡責的江水正神,對於如今的大驪朝廷而言,還不簡單?
  至於一些可能性,尋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擄走,被參了一本,一座山頭就此覆滅,反正只要事情沒有發生,就不是道理。論心論事自古難兩全。

  裴錢試探性問道:“老廚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後師父回家了,我再問師父。”

  朱斂笑著點頭,望向阮秀。

  阮秀拈起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轉過頭,含糊不清道:“我隨便啊。”

  阮秀望向那個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還不走?”

  水神娘娘倉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個清風城許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兩個招惹禍事的下屬官吏。

  至於落魄山,絲毫不敢恨。至於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斂對裴錢說道:“修行一事,不是為了可以不講理,而是為了更好講理,力所能及地,幫弱者去把道理講清楚。這和修行有成,境界夠高,拳頭便是道理,有著天壤之別。”

  然後朱斂又笑道:“慢慢來就是了,每個人的行善之事,興許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並無分別。”

  阮秀繼續挑選著糕點,說道:“其實沒那麽複雜啊。”

  裴錢問道:“秀秀姐,怎麽說?”

  阮秀說道:“好好修行。”

  朱斂如釋重負,他還真怕這位阮姑娘說出些驚世駭俗的“純粹”道理來。

  阮秀拈起一塊糕點,笑道:“新鮮糕點,是好吃些。”

  裴錢有些犯愁:“我修行,烏龜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腦袋,說道:“其實烏龜鳧水,上岸跑路,賊快賊快的!在啞巴湖那邊,我追過它們很多次!”

  裴錢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腦袋:“怎麽回事?”

  周米粒晃著腦袋,突然晃出了一個她經常想起又忘掉的小問題:“為什麽會有人喜歡欺負別人?”

  朱斂啞然失笑。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阮秀說道:“人餓了,吃萬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還是秀秀姐好,隻喜歡吃糕點。”

  朱斂不說話。裴錢眨了眨眼睛。阮秀笑了笑。

  一主一婢女,兩騎在風雪中南下,目的地是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不過兩騎繞路極多,遊歷了清風城許氏的那座狐國,也經過了石毫國,去了趟書簡湖。

  年輕男子坐在馬背上,正打著瞌睡。婢女那一騎,隻敢跟在後邊,絕不敢和男子並駕齊驅。

  泥瓶巷宋集薪有婢女稚圭跟隨,杏花巷這位馬苦玄,也就有樣學樣,收了一個婢女,取名數典。

  身後婢女數典,估計打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能夠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這個。

  南下路上,再沒有偷襲刺殺了,因為願意為她出頭的人,都死絕了。

  寶瓶洲的世道,從大亂逐漸趨於安穩,但是這一路,因為馬苦玄從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騎馬趕路,又不喜歡走官道大路,所以難免會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從的山澤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戰戰兢兢生怕被劃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靈,許多縱情山水、莫名其妙就會大哭大喊的亡國遺老、舊王孫,也有那些驟然得勢、有望從士族躋身為豪閥的子孫,趾高氣揚,言必稱我大驪如何如何。

  馬苦玄殺人,從來不拖泥帶水,單憑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順眼,殺,境界低的,也殺,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馬苦玄,一樣殺。

  但是數典依舊不知道這個殺心極重的天之驕子,為何偏能夠風餐露宿,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與山野樵夫、田邊老農攀談許久。

  前不久在石毫國,馬苦玄便宰了一夥登山賞雪的權貴公子,他們瞧見了姿色動人的數典,又見馬苦玄與數典兩人牽馬,應該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誤以為是自家石毫國地方上的殷實門戶出身,而他們哪個不是京城權貴門庭裡邊出來的,便動了歪心思。石毫國是實打實經過一場戰火洗劫的,尋常人出門在外,出點小意外,很正常。

  馬苦玄翻身上馬,隻給了數典兩個選擇:要麽脫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麽拿出一點仙家修士的風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數典臉色慘白,猶然勝過雪色。

  馬苦玄不太耐煩,手指一彈,先將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公子哥身形去如飛鳥,就是“鳴叫聲”淒慘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其間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攔,為那些權貴子弟求情求饒,也被馬苦玄一巴掌拍了個金身稀爛,天地間些許氣數反撲,竟是靠近了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數典最後被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為,以繩索捆住雙手,拖曳在馬後,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腳,馬苦玄才撤掉了術法神通,數典終究是修道之人,雖不至於血肉模糊,但是狼狽不堪,呆呆坐在雪地裡。

  馬苦玄好像忘記了這麽一個婢女,獨自策馬遠走。數典猶豫許久,仍是在漫天風雪中,騎馬跟上了馬苦玄。

  馬苦玄當時隻笑著說了一句話:“我濫殺是真,濫殺無辜,就是冤枉我了。”

  數典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哭喊道:“你殺了那麽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真正無辜而死的人,可沒你幸運,不但能活著,還可以扯這麽大嗓門說話。”

  最後馬苦玄抬頭望天,微笑道:“如此殺人,天地當謝我。”

  數典頹然坐在馬背上,心力交瘁,嗚咽呢喃道:“你就是個瘋子,瘋子!”

  馬苦玄打了個哈欠,繼續懶洋洋趕路。

  數典默默告訴自己不能死,絕對不能死,一定要親眼看著這個瘋子,多行不義必自斃,馬苦玄這種人,肯定會遭天譴!然後她發現這個瘋子好像心情不錯。

  事實上,路過了書簡湖之後,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書簡湖南邊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馬苦玄還有閑情逸致,去了一座山頭做客,坐在主位上,問了些事情,就越發開心了。

  泥瓶巷那家夥在這邊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過得十分不順心,那麽馬苦玄就很順心。

  馬苦玄伸手攥了個雪球,轉過身,隨手砸在數典腦袋上,數典沒敢躲,雪球炸開,雪屑四濺,稍稍遮擋了她的視線。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笑道:“在小鎮那邊,我從來沒跟人打過雪仗,也不對,是有的,就是經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們開心,我也開心。”

  一想到那個小鎮,那個驪珠洞天,婢女數典就遍體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場遊歷帶來的後果。

  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數典跟上。

  馬苦玄說道:“驪珠洞天每甲子一次的開門,你們這夥人是最後的人選,你就沒點想法?”

  馬苦玄自顧自說道:“應該沒想過,隨波逐流,從來不會想著上岸。”

  數典說道:“有想過。”

  馬苦玄轉過頭,笑道:“哦?你竟然還是有腦子的?”

  數典說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踐我,意義何在?”

  馬苦玄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只是問道:“比你們更早進入驪珠洞天的那撥人,記得住?”

  數典默不作聲。

  馬苦玄伸出雙手,又開始攥雪球,自顧自說道:“大驪朝廷最後一次開門迎客,最早那撥到達小鎮、率先進入驪珠洞天的尋寶人,哪個簡單。你們這些稍後趕到的,一樣是大驪宋氏先帝與繡虎精心挑選過的人選,也不算廢物。當然,除了你。話說回來,你是徹頭徹尾的廢物,可是被你連累的那支海潮鐵騎,於大驪而言,原本是有些用處的。”

  馬苦玄搖搖頭:“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數典慘然哭道:“是你自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更是你有錯在先,當年故意出手,誤了我修行,事後就算我犯下大錯,你為何不只是殺了我,而是要如此大開殺戒?”

  馬苦玄早已轉去想著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後,轉頭問道:“你方才說了什麽?”

  數典再次默然。

  馬苦玄也無所謂,數典若是道心真碎了個徹底,也就不好玩了。

  馬苦玄突然問道:“不如我收個將來肯定喜歡你的弟子,讓他來幫你報仇?”

  數典愕然。

  馬苦玄神采奕奕,覺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證他出手殺我之前,絕不殺他,事後更不殺你。你隻管看戲。我隻提醒你一件事,千萬別輕易讓他得了手,更別弄假成真,喜歡上了他。我倒是無所謂這些,只是如此一來,說不定他膩歪了你,反客為主,通過殺你,來向我表忠心,到時候你倆算是殉情?惡心我啊?”

  數典死死盯著馬苦玄這個瘋子。

  修道之人,絕情寡欲。但是又有幾個,會像眼前這個男人這麽極端?

  馬苦玄撇撇嘴:“什麽時候想通了,與我開口,定然讓你遂願。”

  馬苦玄掂量著手中雪球,舉目遠眺,風雪彌漫,前路茫茫,天地肅殺。

  馬苦玄思緒飄遠。

  當年泥瓶巷那個泥腿子,跑去小鎮柵欄門口與鄭大風收信的時候,其實馬苦玄也跟著離開了杏花巷,然後遠遠看著大門那邊。

  陳平安看到的門外光景,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唯一嫡傳弟子、雲林薑氏子孫薑韞得了鐵鎖井那樁機緣。

  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那條金色鯉魚,還白白得了一隻龍王簍。後來大隋與大驪簽訂盟約,高煊擔任質子,寄人籬下,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以後多半是要當大隋皇帝的。

  苻南華,老龍城下一任城主。

  雲霞山蔡金簡。雲霞山是寶瓶洲少數以佛家路數修行精進的仙家山頭,如今順勢成了四大宗門候補之一。雲霞山的修士,歷來精通佛家律例、寺廟營造法式,紛紛下山,輔佐大驪工部官員,在各個大驪藩屬境內重建寺廟,風光不風光?
  正陽山,搬山老猿護著個小姑娘,叫什麽來著,陶紫?記得她小小年紀,就極其像個山上人了。

  還有那對清風城許氏母子。後來靠著嫡女嫁庶子,終究是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攀上了一門親家關系,如今也是宗門候補。

  寧姚。高煊,隨從宦官。薑韞。苻南華。蔡金簡。搬山猿,陶紫。清風城許氏婦人,帶著一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孩子。當時掙錢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門口,一行人站在門外。估計門內門外雙方誰都沒有想到,將來他們會扯出那麽多的恩怨情仇。

  當年馬苦玄最遺憾的事情,是清風城下手太軟綿了,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濟事,劉羨陽也好,陳平安也罷,竟然一個都沒能做掉。

  馬苦玄歎了口氣:“山巔之下,其實稍微有點腦子的,算計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這是聰明人最恨的地方,睜眼瞧見了,偏偏走不到那裡去。”

  “命不好,又有什麽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從一個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宋氏的龍種,如今成了藩王,不過就是個命好的,僅此而已。”

  馬苦玄輕輕拋著雪球:“沒想到還要給這麽個命好的蠢貨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書簡湖宮柳島,真境宗祖師堂所在。

  薑尚真從寶瓶洲一殺回桐葉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玉圭宗本身,事實上,一洲格局皆隨之劇變。

  隻說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韋瀅,玉璞境劍仙,就被薑尚真親自“禮送出境”,去玉圭宗的下宗書簡湖真境宗擔任新任宗主。

  韋瀅離洲北上,帶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薑尚真的嫡長子薑蘅。

  還有位年輕女子,是被薑尚真當年從藕花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鴉兒。

  整個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韋瀅嫡傳。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純粹武夫一人,劍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總計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還有玉圭宗各大山頭的別峰弟子,皆是百歲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嬰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男少女歲數的練氣士佔據多數,總計六十人。

  韋瀅率隊到達書簡湖的時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剛好在大驪京城議事。

  劉老成人不在書簡湖,影響力其實早已滲透真境宗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說書簡湖的角角落落,都帶著濃重的劉老成烙印。

  韋瀅一到真境宗,或者準確說來是薑尚真一離開書簡湖,真境宗一下子就形成了三座山頭,三方勢力。

  劉老成為首的舊書簡湖勢力。

  李芙蕖這撥最早離開桐葉洲的玉圭宗譜牒仙師,其實當年跟隨之人,都不是薑尚真,而是那位攜帶鎮山之寶、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又躋身了上五境,最終成功將青峽島重新撈到手的劉志茂,與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這座山頭的頂梁柱,不然李芙蕖這股過江龍勢力,根本無法與劉老成這些地頭蛇抗衡。

  再就是韋瀅,這位撿現成的新任宗主。

  薑尚真在書簡湖的時候,沒這麽複雜,我的就是我的,你們的還是我的。

  韋瀅到了書簡湖後,沒有任何動作,反正該如何安置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島嶼眾多,幾乎全是一宗藩屬,落腳的地方,還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龍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對於韋瀅,自然不敢有半點不敬。但敬畏歸敬畏,也就止步於此了,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韋瀅。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峽島,與劉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來的府邸一起飲茶。

  李芙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劉志茂笑道:“就這麽怕薑宗主嗎?”

  李芙蕖與劉志茂關系不差,雖不至於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還是願意多給幾分誠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嗎?怕到了骨子裡。”

  劉志茂點頭道:“不光是你我,劉老成其實也怕,所以就這樣吧。該做什麽就做什麽,能活著,就燒高香吧。”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還能如何。”

  哪怕薑尚真從在書簡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葉洲,一躍成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與李芙蕖說話,更沒有交代過什麽言語,一副你李芙蕖愛怎麽折騰都隨便的架勢,所以招呼都沒打一聲,便獨自一人瀟灑返回桐葉洲了,可李芙蕖依舊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小動作,恪守本分,守著原先的一畝三分地,爭取不減一分,不爭一毫。

  即便韋瀅是公認的玉圭宗修道資質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還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舉,只能是硬著頭皮當那不知好歹的惡人,負責掣肘韋瀅與劉老成。道理很簡單,她怕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覺得就算是這個韋瀅,哪天死在了書簡湖,比如閉關閉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裡淹死了,吃個饅頭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薑尚真想要什麽,會做什麽,做了事情又到底圖什麽。反而是鋒芒畢露的韋瀅的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跡可循的。反觀薑尚真,永遠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那麽一個男人。更可怕的是,薑尚真明明遠在天邊,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會近在眼前。

  當初薑尚真一氣之下離開玉圭宗,傳聞杜懋曾經親自邀請薑尚真入桐葉宗,答應當時只是金丹境的薑尚真,只要躋身了上五境,就是桐葉宗下任宗主。

  薑尚真問杜懋是不是自己不答應就會死,杜懋大笑搖頭,薑尚真便沒答應,繼續北上,一路遠遊,去了北俱蘆洲。

  不過據說回來的時候,薑尚真故意繞路,不走陸路,選擇從海上偷摸南下,依舊被桐葉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後追殺了數萬裡之遙,結果就是薑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終了,名副其實的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薑尚真直到今天,也沒說緣由,桐葉宗事後也沒過問,雙方就這麽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成了一樁讓外人津津樂道的懸案。

  真境宗尚未在寶瓶洲站穩腳跟,身為宗主的薑尚真就撂挑子遊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蘆洲,然後啥事沒做,就只是帶回了一個繈褓中的小娃兒,孩子資質極其平常,但是薑尚真待之如親生女兒,而薑尚真又是如何對待獨子薑蘅的,整個玉圭宗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關於薑尚真的怪事奇談,一樁樁一件件,幾大籮筐都裝不下。

  早年沒能去成九弈峰,所有人都覺得薑尚真這輩子算是與“宗主”二字無緣了,結果先是出人意料頂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老祖,當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當了玉圭宗宗主。

  這麽一個一人就將北俱蘆洲折騰得雞飛狗跳的家夥,當了真境宗宗主後,結果反而莫名其妙開始夾著尾巴做人了,然後當了玉圭宗宗主之後,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對桐葉宗下手的時候,卻又親自跑了一趟風雨飄搖的桐葉宗,主動要求結盟。

  李芙蕖問道:“劉老成何時返回?他會不會與韋宗主聯手,對付你我?”

  劉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劉老成,更小看了韋宗主?”

  李芙蕖有些惱火,隨即便點頭道:“確實如此。”

  劉志茂說道:“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總覺得處處是利益,可以被隨手撿取,所以總想著多做些事情。其實更聰明的人,應該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麽。”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劉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喜歡多想些事情。大宗門的譜牒仙師,萬事無憂,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簡單了,就要萬劫不複。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釋懷,是什麽事情嗎?”

  李芙蕖搖頭。

  劉志茂說道:“是我在成為三境練氣士後,因為自己愚蠢,折損了一件下品靈器。當時隻覺得天地昏暗,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差點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斷絕。在那之後,哪怕險象環生,多次命懸一線,也再沒有如此灰心喪氣過。”

  李芙蕖誠懇道:“確實無法想象。”

  新任宗主韋瀅到了宮柳島之後,便在宅子裡邊深居簡出。

  閑來無事,韋瀅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畫卷,在上邊圈圈畫畫。例如將北嶽披雲山與龍泉劍宗圈畫在一起,將中嶽與觀湖書院圈在一起,又如南嶽與老龍城,東嶽和真武山,西嶽則與風雪廟,雲林薑氏與青鸞國……

  韋瀅抬起頭,笑道:“劉供奉無須計較那些繁文縟節,直接進府便是。”

  劉老成來到大堂外,韋瀅隨手打散那幅畫卷。

  劉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畫卷。

  韋瀅與劉老成一起落座,韋瀅沒有坐在主位上,兩人只是一左一右,相對而坐。

  劉老成說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禮至極。”

  韋瀅笑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問心即可。”

  雖然劉老成在大驪京城那邊簽訂了一樁秘密山盟,不過韋瀅是新任宗主,有權知曉,無礙契約。

  韋瀅聽過之後,說道:“崔國師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選址寶瓶洲,當然應該竭盡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種子,其余該出錢就出錢,出人出力更是理所應當。劉供奉可以馬上回復大驪皇帝,連同我在內,劉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種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屬勢力,悉數可以為大驪朝廷調用。”

  劉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遠見。”

  韋瀅起身笑道:“劉供奉,有一事相求。”

  劉老成問也沒問,直接點頭。

  最後韋瀅從桌上取了一把長劍,與劉老成離開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宮柳島水畔散步的女子——隋右邊。

  劉老成其實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這位年輕宗主要見隋右邊,還必須帶上自己一起露面。

  韋瀅走到隋右邊身邊:“若是不拉上劉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於隋右邊為何能活,韋瀅不會問;至於隋右邊為何不跟隨薑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開自己,韋瀅更不會問。因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實半點不重要。

  隋右邊停下腳步:“說完了?”

  韋瀅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夠這麽快就又見面。十分意外。”

  韋瀅提起手中長劍:“這是你的那把癡心劍,幫你撿回來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韋瀅將那把長劍輕輕拋給隋右邊。隋右邊卻沒有去接,等到長劍落地後,被她一腳踢入書簡湖,遠遠墜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夠,自會取劍。”

  韋瀅點頭道:“好的。”

  隋右邊繼續前行,韋瀅留在原地。

  那位薑叔叔,隻交代了他兩件事,都與真境宗千秋大業沒有半枚銅錢關系。

  一件事,是別再去招惹隋右邊。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顧那個他從北俱蘆洲抱回來的孩子,所有開銷都記帳上,薑氏自會加倍還錢。

  韋瀅都答應下來。

  看著那個愈行愈遠的女子背影,韋瀅開始期待那場問劍,希望不要讓自己等太久。

  韋瀅當下唯一的憂慮是寶瓶洲的劍道氣運一事,透著些古怪。這會影響到自己的大道。

  一條巷弄裡邊,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掙錢,已經掙了不少銅錢,晚飯算是有著落了。

  至於棋盤棋子,都是從一位同道中人那邊贏來的,後者輸了個精光,罵罵咧咧地走了。

  白衣少年身邊蹲著個神色木訥的孩子。

  崔東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卷起行頭離開了巷子,至於棋盤棋子,都讓孩子背在了包裹裡邊。

  崔東山靠著掙來的錢,吃了頓酒菜,找了座客棧住下。

  崔東山掏出一張白紙,趴在桌上,倒持毛筆,輕輕敲擊桌面。

  瞥了眼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孩子,崔東山笑眯眯道:“高老弟,說不定以後你與那崔賜,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著崔東山。

  崔東山收回視線,始終沒有落筆,只是在心中繼續完善那三條根本脈絡,九條大綱,三十六條細則。

  但是在這之中,需要崔東山去篩選和界定太多的事項。

  喜,怒,哀,樂,愁,憂,渾噩,驚,懼,寂靜,思慮。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風鄉俗,國,天下,生死。

  認同感,抵禦孤獨。歸屬感,身心安處。成就感,以虛無之物消解實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眾多情況:生離,死別。喧囂,獨處,孤苦,愉悅,飽餐,饑寒。舒適,溫暖,愜意,滿足。酷暑,嚴寒。扎針,心絞,悲慟,震怒,慍怒,竊喜,僥幸,羞愧,懊惱,悔恨,敬仰,愛慕,豔羨,憎恨,憤懣,愉悅,傷感,憂愁,嫉妒……

  下一個相對複雜的層次:釋然,恍惚,迷茫,糾結,頓悟……

  再下一個高度的感知:堅韌,崩散,執著,淡然,冷漠,炙熱,奮發,從容……

  三者之間,崔東山還要做大量的顛倒、替換、修正。

  三者之間,又有著一個極其複雜的相互爭鬥、融合、打殺、消逝、新生、壯大、歸無的過程。

  會有一處處虛化、大小不一的旋渦,漣漪四散,有些增減抵消,有些疊加,有些相互繞開,有些幾乎從頭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個關鍵的起始點,在於人之念頭的儲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類。

  親眼看見,遠在書上,近在眼前。聽說,記住,自以為記住,清晰,記住卻渾然不覺,模糊,混沌,偶爾會觸發,只在一些關鍵時刻生發,如那圍棋打譜,定式定理,靈犀一點通,靈光乍現,就是神仙手。

  所以這就衍生出來第二件事,斷定出一種觸發機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舉止,詩詞歌賦,人心起伏等等,萬千氣象。

  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純粹的“不動寂然”,皆是拚湊而成,無數極小物,變成肉眼可見之實物,件件極小事,變成一場如夢如幻的人生。書會泛黃,山嶽會高低,草木會生發榮枯,人會生老病死。

  崔東山一直以筆尾端輕輕敲擊桌面,盯著那張一字未寫的白紙。

  當年遠遊大隋途中,他曾經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塊石,一根樹枝。

  也曾與先生、小寶瓶他們半開玩笑,說過一個凡夫俗子,這輩子需要脫胎換骨多少次,悄無聲息生死轉換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軀,又如山嶽,風吹日曬,承載萬物,是一座天地,其實一直是一種相對靜止的流轉狀態。碗中水,是那念頭流轉。樹枝,是那根本脈絡,是大道運轉的規矩所在。

  這些年,崔東山其實就是在這些事情上與自己較勁。

  僅僅是那較為籠統的七情六欲,事實上,遠遠不夠。

  崔東山第一個打造出來的瓷人,那個被李希聖帶在身邊的書童崔賜,其實已經可算精於一般的計算,但是“情感”一事,還是很稀薄,簡單而言,就是脈絡根本太脆弱,很難有歸屬感,以及受限於太過簡單的身體魂魄,大道瓶頸太大,結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這個“高老弟”,念頭會更多,脈絡更加清晰且牢固,將來不但會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嬰境瓶頸,還會詩詞曲賦,會自己去創造一切與感性有關的事物,更能夠由衷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麽虛無縹緲的事情,一切皆有跡可循,所以那些個所謂開了竅的符籙傀儡,碰到崔東山打造出來的崔賜,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離崔東山的預期,依舊存在著一大段距離。

  一個是成本太高,一個是瓶頸太大。再一個,就是崔東山真正的顧慮所在,重蹈神、人覆轍。

  崔東山歎了口氣,煩。

  招呼一聲高老弟,讓那孩子背著自己滿屋子跑。

  崔東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隻手摸著孩子的腦袋,學那大師姐說話,開心道:“小老弟,怎個這麽聽話嘞。”

  寶瓶洲東南地帶,一位白衣少年郎在深山野林停步,那是一條已經廢棄數年的硯台河床,開鑿取石痕跡明顯,只是算不得什麽老坑名石。溪水乾涸,崔東山跳入河床,使勁扒拉著石頭泥土,最後被他挖出了一塊石板,可以勉強打造一塊板硯。屈指輕輕一叩,側耳聆聽,音質還不錯,便拂去泥土,越看越喜歡,偶遇之物最可人,花錢買不著的。崔東山呵了口氣,吹平石紋褶皺、細微縫隙,然後用臉頰摩挲了半天,硯石紋路越發細膩,被崔東山拎在手中。那個孩子蹲在岸上,眼神呆滯,似乎不理解崔東山在做什麽。崔東山爬上岸的時候,一板硯砸在孩子腦袋上。最後崔東山上了岸,讓孩子頂著石板走路,雙手不許去扶。

  回望一眼河床,崔東山嘖嘖道:“下得水,上得岸,真乃豪傑。”

  一路逛蕩,夜宿荒郊野嶺一處亂葬崗,趴在地上,以一根纖細小草篆刻硯銘。

  然後出現了一位年輕書生,蹲在一旁,笑道:“人見過了,不錯,是個好坯子,我那師兄,說不定真能相中,願意收為嫡傳。”

  崔東山只是手持小草,盯著石板,問道:“幫你重返白帝城,你不得謝謝我?”

  年輕書生正是去過一趟書簡湖雲樓城的柳赤誠。

  柳赤誠笑道:“我本該是在此攪亂寶瓶洲形勢的,如今什麽事情都不做,咱倆就當扯平了吧?”

  崔東山嗤笑道:“你可拉倒吧,被關了千年,怎麽破陣而出的,你心裡沒點數?你這副皮囊,不是我精心挑選,再幫他開路,能誤打誤撞,把你放出來?還扯平,不如我把你關回去,再來談扯平不扯平?”

  柳赤誠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奇問道:“我離開白帝城太久了,你與我師兄下棋,感受如何?他的棋力,相較以往,是高了,還是低了?”

  崔東山坐起身,抖了抖袖子,用胳膊擦了擦石板,硯銘為十六字:沐日浴月,形體健全,精神飽滿,反以相天。

  崔東山問道:“當年是誰讓你來寶瓶洲避難的?”

  柳赤誠笑呵呵道:“這個不能講,出來混,義字當頭。”

  崔東山點了點頭,用手指抹過十六字硯銘,頓時一筆一畫皆如河床,有金色溪水在其中流淌:“佩服佩服。”

  柳赤誠立即說道:“救命之恩,更是大義,那個名字,可以講可以講。”

  在寶瓶洲,眼前少年是無敵手的,這與境界關系不大,隻跟腦子有關系。

  落魄山竹樓一樓。

  裴錢今天抄完書之後,好不容易從放在腳邊的小竹箱底部,一大摞文字、條目密密麻麻的冊子裡邊掏出一本空白冊子,輕輕抖了抖,攤開放在桌上,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準備開工記帳了,都與玉液江水神府有關。

  周米粒扛著一根小小的金扁擔,一溜煙兒跑進屋子,裴錢趕緊伸手擋住其實還是空白的帳本,皺眉道:“放肆了啊,這裡是咱們落魄山的一等一的重地,你進門都不曉得敲門?”

  周米粒趕緊轉身跑到門外,敲了敲門,裴錢說了句“進來”,黑衣小姑娘這才屁顛屁顛跨過門檻,跑到書案對面,輕聲稟報軍情:“老廚子的那個大風兄弟去了趟紅燭鎮,買了一麻袋的書回來,開銷可大!”

  裴錢點頭道:“等會兒我們就去查帳,這是公事,萬一傷了老廚子的心,也是沒得法子。”

  周米粒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想要看看裴錢做什麽:“寫啥嘞?”

  裴錢一揮手:“去門口站著護法,除了暖樹,誰都不許進來。”

  周米粒哦了一聲,突然又轉身趴到桌子上,皺著疏淡微黃的小眉毛,欲言又止。

  裴錢疑惑道:“乾嗎?”

  周米粒壓低嗓音說道:“州城城隍閣老爺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咱們都認識的,還是朋友,對吧?想要頂替我先前那個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中不中?”

  裴錢想了想,搖頭道:“中個錘兒的中,不中不中。雖說騎龍巷左右護法兩個職務,是我一個人就可以定奪的,但是不能那個小家夥一問,咱們就點頭答應,先晾一晾,考驗一番再說。”

  周米粒哭喪著臉,先前她還拍胸脯與對方保證來著。

  裴錢歎了口氣:“行吧行吧,你去跟他說,我答應了,但是職責重大,不許他玩忽職守,每個月都要來我這邊點卯一次。至於孝敬什麽的,就算了,那也是個小窮光蛋。”

  周米粒直腰挺身:“領命!”

  一騎離開大隋京城,南下遠遊。

  年輕女子身穿紅衣,腰間懸掛一把狹刀、一枚銀色養劍葫。

  她抬頭看了眼天上雲海。

  記得小時候,隨便看一眼雲朵,便會覺得那些是愛裝扮的仙子們換著穿的衣裳。

  她在小時候,好像每天都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結隊鬧哄哄,就像一群調皮搗蛋的小人兒,她管都管不過來,攔也攔不住。

  她這會兒,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

  李寶瓶有些小小的傷感。

  小師叔,長大以後,我好像再也沒有那些念頭了。好像它們不打聲招呼,就一個個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找我了。

  雙方劍修問劍過後,一支支妖族北遷大軍陸續趕到戰場。

  這一次坐鎮大軍的大妖是荷花庵主和那尊金甲神靈。

  戰場之上首次出現兩頭王座大妖共同主持一場戰事。

  荷花庵主煉化了蠻荒天下其中一輪月的半數月魄精華,先前在戰場上,與遊歷劍氣長城的婆娑洲醇儒陳淳安過招一次,談不上勝負,不過荷花庵主小虧些許,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與雙方都未竭盡全力有關,或者說是戰場形勢複雜至極,根本容不得雙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場戰事,都只有一頭大妖負責,分別是枯骨大妖白瑩,舊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煉化建築打造天上城池的黃鸞,以及負責蠻荒天下問劍劍氣長城的大髯漢子、與阿良亦敵亦友的豪俠劉叉。劉叉背劍佩刀,只是比白瑩這些大妖更加做做樣子,不過是在戰場後方瞧了幾眼雙方劍陣,不過是大戰落幕後挑選了十數位年輕劍修作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劉叉的開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傳只有劍修背篋。

  這些個個如同做夢一般的年輕劍修,其實距離成為劉叉的嫡傳弟子還有兩道大門檻,先入門,再入室。

  記名之後,若是弟子學道有成,通過考驗,便可入門。此後才是登堂入室,成為師父親傳,即為嫡傳,可以得其恩師正法、正統。

  即便大道依舊遙遠,十余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蕩,瞬間抱團,形成一座小山頭。

  畢竟半個師父的劍客劉叉是蠻荒天下劍道的最高峰,能夠成為他的弟子,哪怕暫時只是記名,也足夠自傲。

  至於關門弟子,更是半點不比那開山大弟子簡單,往往是傳道之人認為此生技藝、學問托付無憂,可以至此休歇,弟子關門,外人止步,即為關門弟子。

  投師如投胎,選徒如生子,對於雙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戰開幕之前,齊狩就已經躋身了元嬰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頸松動,即將成為一位元嬰境劍修,資質要好於高野侯、最終大道成就被視為比齊狩更高一籌的龐元濟,反而劍心蒙塵,境界不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道無常了。

  大戰波瀾壯闊,一個小小龍門境的范大澈更進一步,得以躋身金丹境,其實是一件小事,無非是大戰間隙,疊嶂他們幾個朋友和范大澈各自喝了一壺慶功酒。

  那撥妖族修士重新趕赴戰場,繼續以法寶洪流對撞劍陣。

  妖族劍修卻沒有參與其中,實在是太過金貴,不願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戰當中。

  如果說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蠻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錢的市井銅錢;那麽開了竅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錢;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擁靈器、法寶的小暑錢;妖族劍修才是那最被呵護的谷雨錢。不是說繼續問劍劍氣長城無意義,而是能夠用源源不斷的銅錢堆積出同樣的戰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枚便極難出現第二枚的劍修谷雨錢?
  若是在浩然天下,這般攻城,軍帳膽敢如此調兵遣將,無視螻蟻性命,動輒讓數以十萬計妖族去送死,屍骨堆積城下戰場,注定會遺臭萬年,但是在蠻荒天下,毫無問題。

  蠻荒天下終於第一次出現了蟻附攻城。

  為此專門有號角聲悠揚響起,響徹雲霄,蠻荒天下軍心大振。

  純粹武夫鬱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盎然,終於可以酣暢淋漓地出拳殺妖。

  隱官一脈的劍修,依舊是三人一撥,輪番上陣,去往城頭出劍。

  每天的雙方戰損都會詳細記錄在冊,郭竹酒負責匯總,避暑行宮的大堂,氣氛越來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頭爛額,便是郭竹酒都會一天到晚死守著書案。

  倒懸山那邊,幾乎所有做倒懸山買賣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經去過一次春幡齋。

  晏溟、納蘭彩煥和米裕,再加上邵雲岩和嫡傳弟子韋文龍,也沒閑著。

  打仗一事,除廝殺搏命之外,其實也在帳本上。

  這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雙方嘗試著以一種嶄新方式進行貿易,小摩擦極多。而且皚皚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錢一事,進展也不是特別順利。主要還是皚皚洲劉氏對此一直沒有表態,而劉氏又掌握著天下雪花錢的所有礦脈與分成,劉氏不開口,不願給折扣。再者光憑那幾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錢,也不敢大搖大擺跨洲遠遊。一船的雪花錢,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紅心動了,呼朋喚友,三五個,隱匿海上,截殺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禍事。皚皚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險,劍氣長城同樣不願看到這種結果,所以皚皚洲渡船那邊,第一次返回再趕赴倒懸山後,並未攜帶雪花錢,隻帶了當初春幡齋那本冊子上的其他物資。江高台在內的皚皚洲船主,與春幡齋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劍氣長城這邊能夠調動劍仙,幫著渡船保駕護航,而且必須是往返皆有劍仙坐鎮。

  晏溟和納蘭彩煥都覺得此事不可行,還是希望渡船這邊能夠自己出錢雇用一兩位上五境修士,畢竟這種雪花錢生意,只要做成了一筆,皚皚洲渡船就掙得足夠多了,不該奢望春幡齋這邊調用劍仙護陣。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滯留皚皚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陰,一位劍仙就這麽遠離劍氣長城了。

  邵雲岩給了個折中建議,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錢買賣,皚皚洲物資豐富,有大利可圖。

  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雙方去磨,只要一個環節出錯,一樁買賣其實就算是黃了。

  春幡齋那邊已是酷暑,天地大窯,萬物陶鎔,劍氣長城這邊今年冬天無雪。

  這讓郭竹酒有些遺憾,原本早早與師父談妥了,大雪時分,堆他十七八個雪人,隱官一脈的劍修,人人有份。

  隱官一脈劍修,唯一心中好受點的事情,便是年輕隱官當初以飛劍“隱官”傳信城頭,帶來的極大非議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議還在心頭留著,只是顧不上言語什麽了。

  大戰慘烈,死人太多。以至於愁苗劍仙和龐元濟、林君璧三人,就只是拖著那具飛升境大妖的真身,揀選了一個大戰間隙,去城頭走了一遭,說了這頭大妖隱藏在倒懸山,試圖作亂,被他們三人循著蛛絲馬跡,發現根腳,果斷聯手陸芝在內數位劍仙,將其合圍斬殺於海上。

  斬殺飛升境大妖。這件事當然不是什麽可有可無的小事,劍氣長城,喧嘩一片。有無數的大聲叫好。

  到最後林君璧沒舍得割下頭顱,還禮蠻荒天下,便硬著頭皮擅作主張,保留了這頭飛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宮。

  回去後,年輕隱官瞧見了頭顱還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攏嘴,嘴上罵著林君璧不大氣,摳摳搜搜的,墜了隱官一脈的名頭,卻立即將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個路上撿了錢趕緊揣兜裡的雞賊孩子。

  顧見龍與王忻水對視一眼,知道林君璧這小狗腿,肯定要被隱官大人記一功了。

  這天陳平安離開避暑行宮大堂,出門散步的時候,林君璧跟上。

  陳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說道:“八洲渡船一事,暫時進展還算順利,可最大的問題不在買賣雙方,只在浩然天下學宮書院的看法。”

  陳平安似有好奇神色,說道:“說說看。”

  林君璧憂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沒有改變與劍氣長城的買賣方式,依舊散亂,各行其是,文廟興許也不會過多干涉,只是如今形勢被我們更改,文廟說不定會有一些反彈。說實話,咱們是動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資每多一分運到倒懸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陳平安點頭道:“是此理。”

  林君璧問道:“一旦文廟下令約束趕赴倒懸山的八洲渡船,隻準在浩然天下運轉物資,我們怎麽辦?”

  林君璧雖是劍修,實則術法駁雜,他雙指掐訣,以符籙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懸空的天下形勢圖,跟隨兩人一起緩緩移動。林君璧指了指地圖,凝氣成水,畫出一條條嶄新航線,往來於各洲之間:“中土神洲、皚皚洲渡船物資,隻準運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搖洲,北俱蘆洲、寶瓶洲渡船,只能去往東南桐葉洲,構建打造、加固這三洲沿海防線,便是價格比劍氣長城低一兩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還是會不得已而為之,乖乖照做。至於婆娑洲在內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會趕來倒懸山。”

  陳平安帶著林君璧一起散步:“關於八洲渡船一事,你所說的這個最壞結果,其實愁苗劍仙一早就提醒過我,但是沒辦法,總不能怕這結果臨頭,就什麽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懸山,我們就當是多掙了一筆物資。只希望文廟那邊,慢點出結果。”

  林君璧問道:“文聖先生能在這麽大的事情上,去文廟那邊說上話嗎?”

  陳平安搖頭道:“比較難。儒家重名分,講究師出有名。”

  林君璧又問道:“加上醇儒陳氏,還是不夠?”

  陳平安還是搖頭:“各有各的難處。”

  林君璧一咬牙:“我寫一封密信寄給自己先生,幫忙說一兩句話?”

  陳平安停下腳步,道:“要記住,你在劍氣長城,就只是劍修林君璧,別扯上自家文脈,更別拖邵元王朝下水,因為不但沒有任何用處,還會讓你白忙活一場,甚至壞事。”

  陳平安笑道:“這份好意,我心領了。”

  其實陳平安大可以點頭答應下來,不管林君璧是意氣用事,還是人心算計,都讓林君璧寫過了信,以飛劍寄去邵元王朝,再讓劍仙半路截取,等看過內容再決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歸檔避暑行宮,放入只能隱官一人可見的秘錄,還是繼續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處久了,對於林君璧的性情,陳平安大致還是清楚的,事功,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並非只是個人利益,野心勃勃,卻也在那家國天下的修齊治平。

  想到這裡,陳平安便將這份心思與林君璧坦白說了,讓他去寫這封信,然後走個形式,最終歸檔隱官一脈,爭取找個機會,以不露痕跡的方式,讓浩然天下知曉這樁小小秘事。說不定將來某天,可以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歎道:“真要如此嗎?”

  陳平安笑道:“好心好報,奇怪什麽。善行無轍跡,當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暫時無法那麽事事純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聽說書畫,有那‘真跡下一等’的美譽嗎?我看能夠這樣,就挺好。君璧,關於此事,你無須難以釋懷,不是處處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一思量,便也沒有別扭什麽,很爽快就點頭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文廟真要如此行事,也非個人私心,或是對劍氣長城有成見。”

  陳平安無奈道:“開門揖盜,只是為了關門打狗,能夠一勞永逸,解決掉蠻荒天下這個大隱患,自古以來,文廟那邊就有這樣的想法。只是這種想法,關起門來爭論沒問題,對外說不得,一個字都不能外傳。身上的仁義包袱,太重。隻說這開門揖盜一事,由哪一支文脈來擔負罵名?總得有人開個頭,首倡此事吧?文廟那邊的記錄,定然記錄得一清二楚。大門一開,數洲百姓生靈塗炭,就算最終結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脈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關怎麽過?會不會痛心疾首,對自家文脈聖賢大為失望?身為一位陪祀文廟的道德聖人,竟會如此草菅人命,與那事功小人何異?一脈文運、道統傳承,當真不會就此崩壞?涉及文脈之爭,聖賢們可以秉持君子之爭的底線,只是不計其數的儒家門生,那麽多半吊子的讀書人,豈會個個如此高風亮節?”

  “更大的麻煩,在於一脈之內,更有那些只顧自家文脈榮辱、不顧是非對錯的,到時候這撥人,肯定便是與外人爭論最為慘烈的,壞事更壞,錯事更錯,聖賢們如何收場?是先對付外人非議,還是壓製自家文脈弟子的群情洶洶?難道先說一句我們有錯在先,你們閉嘴別罵人?”

  “讀書人,修行人,歸根結底,還不是個人?”

  說到這裡,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隻說你身邊的人,與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廬先生,不就因為跑去打砸神像,投機取巧,事後暴得大名?要說沒有點學問本事,能寫出《快哉亭棋譜》?要說他不曾有功於邵元王朝的文運,我看未必吧?”

  某些讀書人的諂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團錦簇,其實早已爛了根本。這些人,一旦用心鑽營起來,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說這些人什麽事情都沒做,只是屍位素餐。世道之所以複雜,無外乎壞人做好事,好人會犯錯,一些事情的好壞本身,也會因地而異,因人而異。

  當世人獲知消息越來越容易,能夠將一個個事實串聯成真相,並且習慣了如此時,世道應該就會越來越好。大概那就是倉廩足而知禮節。

  什麽都不知道,很難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還是失望,終究可以看到一點希望。怕就怕一個人以自己的絕望,隨意打殺他人的希望。

  陳平安笑問道:“林君璧,你會真心認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語。

  關於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認可是真不認可,倒也不至於在這裡附和年輕隱官罵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何況林君璧對那位溪廬先生,也有不少的認可之處。

  秋高氣爽,斫賊無數。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後翻看著頁數,小姑娘額頭上滲出汗水。

  師父說過,什麽時候人數上戰損過半,所有隱官一脈劍修就要議事一次。

  這天有人拜訪避暑行宮,恪守規矩,只在門外。

  劍仙苦夏會暫時離開劍氣長城一段時間,需要護送金真夢、鬱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懸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後返回。

  臨行之前,劍仙苦夏便帶著三人拜訪了避暑行宮,他們身邊還有三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兩個劍修坯子,一個比較稀罕的純粹武夫。

  林君璧得了隱官大人的破例許可,得以出門為他們送別。由此可見,林君璧在隱官大人心目中,確實比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宮大門那邊的時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拚了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遺留的那副棋盤上,靠著崔先生不再落子,自己才勉強扳回一局?

  到了門外,林君璧作揖,並未主動言語,算是與他們默然告別。

  鬱狷夫破天荒主動與林君璧說了一句話,是第一次。

  鬱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別死,回了中土神洲,歡迎你繞路,先去鬱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輩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懇請鬱小姐莫做那蹩腳月老!”

  鬱狷夫展顏一笑:“見了再說。”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後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經有些見不得光的算計,君璧在此向鬱小姐賠禮。”

  鬱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錯,可惜學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這月老便當定了。”

  果然。果然!又被崔先生說中了。好險。

  別看鬱狷夫是個被隱官大人按住腦袋撞牆的女子武夫,事實上,鬱家嫡女豈會簡單。

  鬱狷夫不再言語,揉了揉身邊一個小女孩的腦袋,以後小丫頭就是她的記名弟子了,會跟隨她一起學拳,師徒一起遊歷浩然天下!
  至於其余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劍修坯子,資質在劍氣長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氣了,只要是劍修,哪個宗門會嫌多?更何況所謂的不算拔尖,是相較於齊狩、龐元濟、司徒蔚然、郭竹酒這撥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劍修,還是很稀罕的。

  金真夢說道:“君璧,到了家鄉,若不嫌棄我臨陣脫逃,還當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點頭道:“嫌棄還是有些嫌棄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著鼻子喝了再罵人。”

  性情內斂少言語的金真夢難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個林君璧!是我們邵元王朝俊彥第一人。”

  劍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開心,其樂融融,早該如此了。

  朱枚的言語,十分簡明扼要:“林君璧,家鄉見啊。”

  林君璧笑著點頭。

  進了門,陳平安斜靠影壁,拿著養劍葫正在喝酒。陳平安將養劍葫別在腰間後,輕聲道:“君璧,你如果這會兒離開劍氣長城,已經很賺了。一直沒虧什麽,接下來,可以賺得更多,但也可能賠上許多。一般來說,可以離開賭桌了。”

  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劍修,有些眉眼飛揚:“押大賺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況算準了隱官大人,不會讓我死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問道:“門外邊,自然還是算計人心,但是你與人下棋,是不是會比以往更開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聲。

  陳平安輕聲道:“以前的本事,別丟,門外這類事,也習慣幾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見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淵中魚、井底蛟。不用怕這個。”

  林君璧問道:“何解?”

  陳平安笑道:“明月在水。只要自己願意睜開眼去看,便能瞧得見,觸手可及。”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見:“隱官大人,你見到了嚴律、蔣觀澄這些人?不會覺得膈應?”

  陳平安說道:“他們身邊,不也還有鬱狷夫、朱枚?更何況真正的大多數,其實是那些不願說話或是不得言語之人。”

  林君璧問道:“隱官大人,何時趕赴戰場?”

  陳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只能是偷摸過去。”

  然後林君璧看到年輕隱官做了個奇怪的動作,抬起雙手,捋了捋頭髮。

  林君璧沒敢多問,環顧四周,也無女子,米裕、顧見龍如此,很正常,只是年輕隱官如此,就有些別扭了。

  陳平安看了眼天幕,說道:“我在等一個人,他是一名劍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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