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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07章 搬山倒海
  第207章 搬山倒海
  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不是那個傳說中扎羊角辮兒的小姑娘嗎?傳聞她能夠單憑雙拳,就打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真身崩碎,是劍氣長城最好戰的一個。

  怎麽變成了眼前這個生面孔的年輕男子?
  只是再不敢信,這會兒也得信。

  這麽多劍仙坐著,由不得那個年輕人信口開河。

  或者說打死不信,也得假裝相信,不然真被本洲劍仙的飛劍,割了腦袋,隨手丟出倒懸山,這筆仇怨,算誰的?難道還能拉幫結派,同仇敵愾,一起找劍氣長城算帳?別忘了,同行從來是仇家。許多渡船的生意,其實一直相互衝突。

  一名皚皚洲老管事掂量一番,起身,再彎腰,緩緩道:“恭賀陳劍仙榮升隱官大人。小的,姓戴名蒿,忝為皚皚洲太羹渡船管事,修為境界更是不值一提,都怕髒了隱官大人的耳朵。晚輩鬥膽說一句,今夜議事,隱官大人單獨出面,已是我們天大的榮幸,隱官發話,豈敢不從?其實無須勞駕這麽多劍仙前輩,晚輩愚鈍且眼拙,暫時不清楚劍氣長城那邊戰事的進展,只知道任何一位劍仙前輩,皆是天底下殺力最為巨大的巔峰強者,在倒懸山停留片刻,便要少出劍許多許多,實在可惜。”

  吳虯嘴角翹起又壓下。

  戴蒿這一番言語,說得軟話硬話皆有,開了個好頭。不愧是修行路上的金丹客,生意場上的上五境。

  這麽多享譽一洲數洲的劍仙,與其在這邊跟我們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賈談買賣,不如去劍氣長城出劍殺妖,更合適些,更符合劍仙氣度風采。

  吳虯覺得自己得念太羹渡船的這份香火情,畢竟戴蒿冒這麽大風險開口言語,是在為八洲所有渡船爭取利益。

  若是真有劍仙暴起殺人,他吳虯肯定是要出手攔阻的。

  坐在皚皚洲渡船管事對面的女子劍仙謝松花,一挑眉頭。

  好家夥,自己負責的皚皚洲,竟然成了第一個跳出來砸場子的“問劍之人”!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著這位金丹境老管事說完,眼神始終望向言語綿裡藏針的戴蒿,卻伸手朝謝松花虛按了兩下,示意不打緊,小事。

  陳平安朝那金丹境老管事點了點頭,笑道:“戴蒿,你開了個好頭,接下來咱們雙方談事,就該如此,開誠布公,直言不諱。首先,我不是劍仙,是不是劍修都兩說,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猜猜看。其次,在座這些真正的劍仙,比如就坐在你戴蒿對面的謝劍仙,何時出劍,何時收劍,局外人可以苦口婆心勸,好人好心,願意說些誠摯言語,是好事。”

  這讓許多原本以為年輕人要惱羞成怒、當場翻臉的渡船管事們,有些失望。

  陳平安略作停頓,伸手輕輕敲擊桌面,笑意不減,繼續道:“但歸根結底,管是管不著的,別說是我,便是咱們那位老大劍仙,也從不拘束,為何?很簡單,劍仙終究是劍仙,身心飛劍皆自由,不然怎麽當那四大山上難纏鬼之首,可不就是因為從來不太在意神仙錢、聖賢道理、宗門規矩之類的。”

  扶搖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的管事白溪,對面是那個本洲野修出身的劍仙謝稚。

  金甲洲渡船管事對面的,是那先敬酒再上罰酒的女子劍仙宋聘。

  流霞洲對面的,是蒲禾,那個將一個元嬰境渡船管事拎雞崽似的丟出春幡齋,還說要攜二三好友,去與李訓在祖師堂敘舊的劍仙。

  這三洲渡船話事人,對於新任隱官大人的這番話,感觸最深。

  陳平安始終和顏悅色,好似在與熟人拉家常,道:“戴蒿,你的好意,我雖然心領了,只是這些話,換成了別洲別人來說,似乎更好。你來說,有些許的不妥當。謝劍仙兩次出劍,一次毀掉了一隻玉璞境妖物劍修的大道根本,一次打爛了一隻尋常玉璞境妖物的全部,魂飛魄散,不留半點,至於元嬰啊金丹啊,自然也都沒了。所以謝劍仙已算功德圓滿,不但不會返回劍氣長城,反而會與你們一起離開倒懸山,返回皚皚洲。關於此事,謝劍仙難不成先前忙著與同鄉敘舊暢飲,沒講?”

  陳平安轉頭望向謝松花。

  謝松花死死盯住那個戴蒿,說道:“講過。估摸著是戴老神仙忘了。”

  陳平安擺擺手,瞥了眼春幡齋中堂外的鵝毛大雪,說道:“沒關系,這會兒就當是再講一遍了。他鄉遇同鄉,多難得的事情,怎麽都值得多提醒一次。”

  戴蒿站了起來,就沒敢坐下,估計落座了也會如坐針氈。

  “站著作甚?眾人皆坐,一人獨站,難免有居高臨下看待劍仙的嫌疑。”

  陳平安斂了笑意,對那個金丹境老管事說道:“坐。”

  戴蒿便立即坐下。

  吳虯與鄰座唐飛錢兩個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快速對視一眼。

  看來這位新任隱官大人,很不劍仙啊。

  皚皚洲南箕渡船那個身份隱蔽的玉璞境修士,江高台,年紀極大,卻是年輕容貌,他的座位極其靠前,與唐飛錢相鄰。他與太羹渡船戴蒿有些香火情,加上直接被劍氣長城揪出來,掀開了偽裝,在座商賈,哪個不是練就了火眼金睛的老狐狸,江高台都擔心以後蛟龍溝的買賣,會被人從中作梗攪黃了。

  這讓江高台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該言語幾句,不然偌大一個皚皚洲,真要被那謝松花一個娘們掐住脖子不成?
  江高台甚至沒有起身,直接開口說道:“隱官大人,我們這些人,境界不值一提,要論打殺本事,可能所有人加在一起,兩三個劍仙聯袂出手,這春幡齋的客人,就要死絕了。”

  謝松花眯起眼,抬起一隻手掌,手心輕輕摩挲著椅把手。

  江高台對此視而不見,繼續說道:“我們這些滿身銅臭的,擅長之事,既然不是廝殺,自然也就談不上保命,就只能是做點小本買賣,掙點辛苦錢。若是隱官大人覺得可以談,那就好好聊,覺得不用與我們好好聊,我們為了活命,再不合適的買賣,也乖乖受著。別洲同道如何想,我也管不著,我江高台與一條破破爛爛的南箕渡船,就帶個頭,隱官大人隻管開價,便是賠本買賣,我也做了,就當是慶祝陳劍仙晉升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吳虯、白溪等人,都對這江高台刮目相看了。

  毫不拖泥帶水。

  極好。

  吳虯唯一擔心的,暫時反而不是那個笑裡藏刀的年輕隱官,而是“自家人”的窩裡橫,比如有那宿怨死仇的北俱蘆洲和皚皚洲。

  先前春幡齋邵雲岩,親自安排一洲渡船管事聚在一座庭院,再以本洲劍仙待客,真可謂用心險惡。

  北俱蘆洲與皚皚洲的不對付,是舉世皆知的。

  皚皚洲兩個渡船管事先後說話,真當北俱蘆洲是死人嗎?

  所以一個北俱蘆洲跨洲的元嬰境老劍修管事,就想要立即拆這江高台的“高台”了,哪怕沒有與浮萍劍湖宗主酈采喝那酒水,只要是皚皚洲的小崽子在抖摟威風,北俱蘆洲就願意對著乾。

  浩然天下,本就是唯有北俱蘆洲趕赴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掙錢最少!
  只是老劍修在內的所有渡船管事,卻都得了酈采的心聲言語提醒道:“不用理會這廝,今夜議事,你們隻管看戲。”

  陳平安笑道:“起來說話,浩然天下最重禮數。”

  年輕隱官此言一出,劍仙對面的大多數渡船管事,臉色都變了一變。

  讓戴蒿坐下,再讓江高台起身?
  他娘的道理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完了?
  江高台臉色陰沉,他此生大體順遂,機緣不斷,哪怕是與皚皚洲劉氏的大佬做生意,都不曾受過這等侮辱,只有禮遇。

  陳平安雙手籠袖,就那麽笑看著江高台。

  戴蒿與劍氣長城說不願耽誤劍仙殺妖,年輕隱官便說了一大通有的沒的,真正有分量的那句話,其實是謝劍仙打爛了一隻玉璞境大妖的元嬰和金丹,金丹在後,說的就是戴蒿那位金丹境老管事?
  江高台以退為進,擺明了既不給劍仙出劍的機會,又能試探劍氣長城的底線,結果年輕隱官就來了一句浩然天下的禮數?

  許多老管事心中別扭至極,這些事情,不是他們浩然天下最擅長的講理方式嗎?

  江高台笑了笑,起身抱拳道:“是我失了禮數,與隱官大人賠罪了。”

  吳虯、唐飛錢、白溪等人皆是偷偷松了口氣。

  還真怕江高台給了那年輕人殺雞儆猴的機會。

  不承想那個年輕人又笑道:“接受道歉,可以坐下說話了。”

  堂堂上五境玉璞境修士,江高台站在原地,臉色鐵青。

  若是與那年輕隱官在生意場上捉對廝殺,私底下無論如何難熬,江高台是生意人,倒也不至於如此難堪,真正讓江高台擔憂的,是自己今夜在春幡齋的臉面,給人剝了皮丟在地上,踩了一腳,結果又給踩一腳,會影響到以後與皚皚洲劉氏的諸多私密買賣。

  江高台作勢自己不願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離去。

  謝松花說道:“隱官大人,那我就乘坐這條南箕歸鄉了,不用相送。”

  不料邵雲岩做得更徹底,站起身,在大門那邊,笑道:“劍氣長城與南箕渡船,買賣不成仁義在,相信隱官大人不會阻攔的,我一個外人,更管不著這些。只是巧了,邵雲岩好歹是春幡齋的主人,所以謝劍仙離開之前,容我先陪江船主逛一逛春幡齋。”

  邵雲岩到底是不希望謝松花行事太過極端,免得影響了她未來的大道成就,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則無所謂。

  江高台停下腳步,哈哈大笑,轉頭望向那個面帶笑意的年輕人,道:“隱官大人,當我們是傻子?劍氣長城就這麽開門迎客做買賣的?我倒要看看靠著強買強賣,半年之後,倒懸山還有幾條渡船停岸!”

  陳平安笑道:“江船主是頂聰明的人,不然如何能夠成為玉璞境?你哪裡是不知道禮數,多半是一開始就不太願意與我們劍氣長城做買賣了。無妨,依舊由著江船主出門,讓主人邵劍仙陪著賞景便是。為了避免大家誤會,有件事我在這裡提一嘴,必須與大家解釋一下,邵劍仙與我們沒關系,今夜議事,選址在風景最佳的春幡齋,我可是替劍氣長城,與邵劍仙付了錢的。”

  邵雲岩微笑道:“劍仙聯袂大駕光臨,小小春幡齋,蓬蓽生輝,所以折扣還是有的。”

  陳平安歎了口氣,有些哀愁神色,對那江高台說道:“強買強賣的這頂大帽子,我可不姓戴,戴不住的。劍氣長城與南箕渡船做不成買賣,我這兒哪怕心疼得要死,終究是要怪自己本事不夠,江船主是聽都不想聽我的開價啊。可惜我連開口出價的機會都沒有,果然是老話說得好,人微言輕,但我偏要言輕勸人,人窮入眾。讓諸位看笑話了。”

  陳平安站起身,看著那個依舊沒有挪步的江高台,道:“我不計較江船主耐心不好,江船主也莫誤會我誠意不夠,反而潑我髒水。君子絕交,不出惡言。臨了臨了,咱們爭個禮尚往來,好聚好散。”

  然後陳平安不再看江高台,卻將那吳虯、唐飛錢、白溪一個個看過去,道:“劍氣長城待客,還是極有誠意的,戴蒿說話了,江船主也說話了,接下來還有個人,可以在劍氣長城之前,再說些話。在那之後,我再來開口談事,反正宗旨就只有一個,從今天起,若是讓諸位船主比以往少掙了錢,這種買賣,別說你們不做,我與劍氣長城,也不做。”

  說到這裡,陳平安轉移視線,從渡船管事那邊轉移到了劍仙這邊,笑問道:“謝劍仙,不與邵劍仙一起送送江船主?”

  謝松花站起身,望向那個親手幫助自己積攢兩筆戰功的年輕隱官,這個最不願欠人情的女子劍仙,破天荒有些愧疚神色。

  陳平安輕輕搖頭。

  謝松花展顏一笑,也懶得矯情,轉頭對江高台說道:“出了這大門,謝松花就只是皚皚洲劍修謝松花了,江船主,那就讓我與邵雲岩,與你同境的兩個劍修,陪你逛一逛春幡齋?”

  江高台心思急轉,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不會讓我們虧錢一說,當真?”

  陳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邊,伸手按住那塊古篆“隱官”二字的玉牌,然後面朝兩邊雙方所有人,笑著不說話。

  邵雲岩已經走向大門。

  謝松花則已經散發出一絲劍意,身後竹製劍匣當中,有劍顫鳴。

  唐飛錢站起身,微微側過身,向那年輕人抱拳說道:“懇請隱官大人留下江船主。不歡而散,終究不美,若是隱官大人,願意讓南箕渡船略盡綿薄之力,豈不更好。”

  唐飛錢不是幫那江高台活命,幫的其實是自己,是今夜所有與劍氣長城戰戰兢兢做生意的人。

  諸多惱恨,得先藏好。

  只要離開了春幡齋,遠離了倒懸山,都好說了。

  陳平安問道:“浩然天下的山上風光,彎彎繞繞,你們熟悉,我也不陌生,不談買賣,隻說江船主走出大門,什麽下場,你唐飛錢不知道?還是當江船主自己不知道?怎麽個留下?為何要留下?你作為第三個開口與我言語的人,好好說道說道,我暫且耐著性子,聽聽看。”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敲擊玉牌,笑眯眯道:“在這廳堂當中,談買賣就有談買賣的規矩,這個規矩,只會比我這隱官更大。總之都是生意往來,都可以在神仙錢一物上泯恩仇。與我稍稍相處久了,你們自然而然就會明白,我是劍氣長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個,至少也該有個‘之一’。”

  劍仙謝稚笑道:“對頭。”

  陳平安立即說道:“自己人幫自己人說話,只會幫倒忙。”

  謝稚瞥了眼扶搖洲那幫渡船管事,道:“隱官大人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我謝稚是扶搖洲出身,與眼前這幫個個腰纏萬貫的譜牒仙師,才是同鄉的窮親戚。”

  風雪廟魏晉從頭到尾,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聽到此處,有些無奈。

  野修劍仙謝稚這番話,總不至於是陳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應該是臨時起意的真心話。

  唐飛錢醞釀了一番措辭,謹慎說道:“只要隱官大人願意留下江船主議事,我願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懸山,降價一成。”

  陳平安取了那塊玉牌掛在腰間,然後坐回原位,說道:“我憑什麽讓一個有錢不掙的上五境傻子,繼續坐在這裡惡心自己?你們真當我這隱官頭銜,還不如一條只會在蛟龍溝偷些龍氣的南箕值錢?一成?皚皚洲劉氏轉手賣給你唐飛錢背後靠山的那些龍氣,就隻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經瞧不起我了,還要連江高台的大道性命,也一並瞧不起?”

  唐飛錢皺了皺眉頭。

  這等秘事,劍氣長城是如何洞悉知曉的?
  陳平安沉聲道:“苦夏劍仙。”

  苦夏劍仙起身,應道:“在。”

  若說謝松花欠了陳平安一個天大人情,那麽苦夏劍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個比天還要大的人情。

  作為邵元王朝未來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來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劍仙沒那麽多彎彎腸子,有一還一,就這麽簡單。

  若是自己還不上,既然身為周神芝的師侄,一輩子沒求過師伯什麽,也是可以讓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後,去捎上幾句話的。

  至於師伯周神芝聽了師侄依舊無甚出息的幾句臨終遺言,願不願意搭理,會不會出手,苦夏劍仙不去想了。

  白溪心知一旦在座劍仙當中最好說話的這個苦夏劍仙都要撂狠話,對於自己這一方而言,就會是又一場人心震動的不小劫難。

  所以白溪哪怕硬著頭皮,也要以扶搖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攔下苦夏劍仙,自己率先開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與這個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輕隱官做買賣,就不能玩那鉤心鬥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隱官大人執意讓江船主離開,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個。”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譏諷之意,道:“只希望謝劍仙與邵劍仙,別覺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謝松花只是“哦”了一聲,然後隨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沒關系,我竹匣劍氣多。”

  邵雲岩則站在大門口那邊,並不挪步。

  劍仙苦夏轉頭望向年輕隱官。

  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語。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願意以死破局,不至於淪為被劍氣長城步步牽著鼻子走,很快就有那與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道:“算我一個。”

  就連那個最早被蒲禾丟出春幡齋的元嬰境船主,哪怕先前與劍仙認錯時像一條狗,這會兒依舊毅然決然跟隨白溪起身,道:“鳧鍾船主劉禹,也想要領略一番春幡齋的勝景,順便領略一番謝劍仙的劍氣。”

  不但如此,還有個年輕的不知名金丹境小船主,是個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極其靠後,故而距離邵雲岩不遠,也起身說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無幸運,能夠再在謝劍仙、邵劍仙之外,多出我一個同遊春幡齋。”

  境界最低,還是女修。

  這個死法,大有講究。

  最後一個起身的,正是那個先前與米裕心聲言語的中土神洲元嬰境女修,她緩緩起身,笑望向米裕,道:“米大劍仙,幸會,不知道多年未見,米大劍仙的劍術是否又精進了。”

  米裕微笑道:“不舍得。”

  那元嬰境女子冷笑不已。

  一直紋絲不動的吳虯,心中快意至極。

  這就對了!

  這才是各洲渡船與劍氣長城做買賣,該有的“小天地氣象”。

  劍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長殺人嗎?

  現在有人,還不止一個,伸長脖子當真就讓你們去殺。

  你們要不要出劍,殺不殺?

  江高台抱拳朗聲道:“謝過諸位!”

  站起之後便一直沒有落座的唐飛錢,也是與好友吳虯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輕隱官,真以為喊來一大幫劍仙壓陣,然後靠著一塊玉牌,就能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紀輕輕的,算什麽東西!
  酈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劍砍死一個拉倒了。

  只是她心湖當中,又響起了年輕隱官的心聲,依舊是“不著急”。

  酈采這才忍住沒出劍。

  魏晉已經睜開眼睛。

  那兩個剛想有所動作的老龍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實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們,還算安靜。

  至於北俱蘆洲那邊,根本沒摻和的念頭。

  這個時候,滿堂意氣慷慨激昂過後,眾人才陸陸續續發現那個本該焦頭爛額的年輕人,竟是早早單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麽笑看著所有人。

  北俱蘆洲、東寶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個是自古風氣使然,一個是太說不上話,一個是離著倒懸山太近,畢竟還有個醇儒陳氏,而陳淳安又剛離開劍氣長城沒多久。

  中土神洲、皚皚洲、扶搖洲,最難商量。

  一個是習慣了頤指氣使,小覷八洲豪傑;一個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錢最大;一個是做爛了倒懸山生意,也是掙錢最有本事的一個。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還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勢。

  現在就屬於變成不太好商量的情況了。

  陳平安最後視線從那兩個老龍城渡船管事身上掃過,多看了幾眼。

  東寶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實也就是老龍城的那幾艘渡船,苻家的吞寶鯨,以及那條被譽為“小倒懸”的浮空島,孫家有隻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島。

  今夜做客春幡齋的兩個管家,一個是苻家的吞寶鯨管事,一個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陳平安去過幾次老龍城,都不曾與兩人打過照面,估計這兩個老龍城的大人物,即便聽說過“陳平安”,也會當作是重名了。

  年輕隱官懶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樁互利互惠的掙錢買賣,就一定要這麽把腦袋摘下來放在生意桌上,稱斤論兩嗎?我看沒這個必要嘛。”

  唐飛錢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殺,借助劍仙聲勢要隨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們這些人吧?”

  陳平安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笑眯眯道:“我這不是年輕氣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權在握,有點飄嘛。”

  吳虯抿了一口春幡齋茶水,輕輕放下茶杯,笑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是沒什麽出息了,與隱官大人有著雲泥之別,不是一路人,說不了一路話,我們委實是掙錢不易,個個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換個地點,換個時候,再聊?還是那句話,一個隱官大人,說話就很管用了,不用這麽麻煩劍仙們,興許都不用隱官大人親自露面,換成晏家主,或是納蘭劍仙,與我們這幫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夠了。”

  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說過,出了門有出了門的規矩,坐在這裡就有坐在這裡的規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錢一事上解決,方才鬧哄哄的,你們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說得清楚些,我這次來倒懸山,一開始就想要換上一大撥船主的,比如……”

  陳平安望向那個位置很靠後的女子金丹境修士,道:“霓裳船主柳深,我願意花兩百枚谷雨錢,或是等同於這個價格的丹坊物資,換柳仙子的師妹接管霓裳。價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後就不來倒懸山賺錢了嗎?人沒了,渡船還在啊,好歹還能掙兩百枚谷雨錢啊。為什麽先挑你?很簡單啊,你是軟柿子,殺起來,你那山頭和師長,屁都不敢放一個啊。”

  那金丹境女子瞬間臉色慘白。

  江高台立即笑問道:“不知道在隱官大人眼中,我這顆腦袋值多少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枚神仙錢。皚皚洲劉氏那邊,謝劍仙自會擺平爛攤子。中土神洲那邊,苦夏劍仙也會與他師伯周神芝說上幾句話,擺平唐飛錢和他幕後的靠山。大家都是做買賣的,應該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沒那麽重要。”

  陳平安說道:“謝劍仙,先別出門了,江船主再說一個字,就宰了吧。省得他們覺得我這隱官,連殺雞儆猴都不敢。”

  謝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氣。

  終於可以出劍宰人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山水窟元嬰境白溪,道:“你家老祖,與我劍氣長城有舊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隱官不搭理你們,我來。今夜就別走了,我會讓謝稚劍仙多跑一趟,護著你們的瓦盆渡船,順風順水地返回扶搖洲山水窟,與那老祖講清楚,恩怨兩清了,以後買賣照舊,愛來不來,不來,後果自負。”

  這一次,輪到劍仙這一排,開始起身了。

  野修劍仙謝稚站起身,笑著感慨道:“不殺譜牒仙師,已經很多年了,真是讓人懷念。”

  陳平安繼續說道:“今夜沒有起身離座、怎怎呼呼的,就都是劍氣長城的貴客了。”

  陳平安又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細,一些個心性渣滓,從爛泥塘裡邊激揚而起,全部擺到台面上瞧一瞧,讓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之間,再讓渡船船主與船主之間,相互都看仔細了,怎麽長遠做放心買賣?”

  陳平安說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個女子元嬰境修士,道:“對不住,之前是最後騙你一次。我其實是舍得的。”

  元嬰境女子頓時心如刀割。

  然後米裕從袖子裡邊掏出一本冊子,環顧四周,隨便挑了一個沒起身、先前卻差點起身的管事船主,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抖摟了出來。

  不光是師承淵源,嫡傳弟子為誰,最為器重哪個,在山下開枝散葉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於何處,不僅僅是倒懸山的私產,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別院,甚至是像吳虯、唐飛錢這般在別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記錄在冊,都被米裕隨口道破。就連與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侶卻勝似眷侶,也有極多的門道學問。

  米裕又說了兩個船主的家底,如數家珍。

  然後陳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過三。”

  米裕點頭。

  老子如今是被隱官大人欽點的隱官一脈扛把子,白當的?

  陳平安又喊了一個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個先前與自己道過歉的元嬰境修士,眼神陰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還有這種差點死了卻偏要再死透一次的買賣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會不會跪在地上,求我賣他一個面子。”

  陳平安望向兩個八洲渡船那邊的主心骨人物,道:“吳虯、唐飛錢。上五境的老神仙了,兩個連宅子都買到了北俱蘆洲的砥礪山那邊去,然後在我面前一口一個‘小人物,掙錢辛苦’。”

  酈采站起身,道:“我不會離開倒懸山,但是可以飛劍傳信浮萍劍宗、太徽劍宗,就說倒懸山這邊有些流言蜚語,兩個老神仙,勾結妖族。對了,苦夏劍仙、鬱狷夫和朱枚這些晚輩還沒離開劍氣長城,讓他們也將此事與中土神洲說一說,好讓兩個老神仙自證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劍仙苦夏隨即起身,應道:“不難。理當如此。”

  陳平安最後眨了眨眼睛,一臉疑惑道:“你們以為我是要與你們背後的山頭結仇嗎?至於嗎?不至於啊,我就是看你們不順眼罷了,除了極少數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後賠禮道歉,外加大把大把地賠錢,都會有的。長遠來看,誰也不虧。你們就真以為我喊了劍仙過來,就只是陪你們喝酒喝茶來著?你們這些可以白白掙錢都不要的廢物,配嗎?”

  孫巨源也笑著起身,道:“我與在座諸位,以及諸位身後的師門、老祖什麽的,香火情呢,還是有些的;私仇呢,從來沒有的。所以賠禮一事,不敢勞煩咱們隱官大人,我來。”

  晏溟也站起身道:“賠錢一事,我晏家還算有點家底,我晏溟來,賠完為止。”

  納蘭彩煥沒有動作。

  今夜之事,已經超出她的預料太多太多。

  陳平安便換了視線,看向納蘭彩煥道:“別讓外人看了笑話。我的面子無所謂,納蘭燒葦的面子,值點錢的。”

  納蘭彩煥隻得緩緩起身。

  陳平安徹底沒了笑意,雖然還保持那個懶散姿勢,卻依舊死死盯住這個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嬰境劍修。

  納蘭彩煥硬著頭皮,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座位是不是放錯了,你納蘭彩煥應該坐到那邊去?”

  納蘭彩煥眼神狠厲,剛要開口說話。

  劍仙高魁站起身,轉頭望向納蘭彩煥。

  納蘭彩煥原本到了嘴邊,直呼名諱的“陳平安”三個字,立即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這個莫名其妙的變故,越發讓吳虯這些“外人”感到驚悚。

  這個嘴上說著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輕隱官,真是一個狠角色,難道連自己人都要宰掉嗎?

  小人得志與否,不好說。

  這年輕人,心腸黑得很!

  至於那個大權在握的說法,真是半點毫不含糊了。

  吳虯終於站起身,抱拳道:“隱官大人,無須如此,買賣只是買賣,咱們雙方,都各退一步,求一個皆大歡喜,求一個錢財上邊的細水長流。”

  年輕隱官只是單手托腮,望向大門外的鵝毛大雪。

  陳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語道:“你們真以為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沒有半點好人緣,半點香火情嗎?覺得劍氣長城不用這些,就不存在了嗎?無非是不學你們醃臢行事,就成了你們誤以為劍仙都沒腦子的理由?知道你們為什麽現在還能站著卻不死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那就是將近萬年的漫長歲月裡,從南婆娑洲第一條來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枕水開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第二條是扶搖洲已經消失了的那個宗門,雲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條,是如今一個洲再也沒有一條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是那艘在海難當中船翻人死盡的‘桐傘’,消息傳回劍氣長城後,劍仙只能是默默出劍,遙遙祭奠,這件事情,太過久遠,恐怕在座許多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不太清楚了。”

  陳平安坐直身體。

  “最早的那段歲月裡,幾乎所有趕赴倒懸山的渡船,全部不為掙錢,一個個等於是送錢給劍氣長城。哪怕隨著時間推移,變了些情況,事實上是變了很多,沒事,我們劍氣長城,依舊會念你們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沒忘記。納蘭燒葦當年為何震怒,依舊沒有去往雨龍宗地界出劍?現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個老祖多聰明,也不是他合縱連橫得多漂亮。”

  “你們掙錢歸掙錢,可說到底,一條條渡船的物資,源源不斷送到了倒懸山,再搬到了劍氣長城,沒有你們,劍氣長城早就守不住了,這個我們劍氣長城得認,也會認。”

  陳平安站起身,驀然而笑,伸出雙手,向下虛按數下,道:“都坐啊,愣著做什麽,我說殺人就真殺人,還講不講半點道理了?你們也真相信啊?”

  只見那年輕隱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說話。和氣生財,我們是買賣人,打打殺殺的,不像話。”

  米裕沒落座。所以也就沒人敢坐下。

  謝松花、蒲禾、謝稚在內這些浩然天下的劍修,分明一個個殺意可都還在。

  陳平安走到納蘭彩煥的椅子身後,伸出並攏的雙指,輕輕一按這個女子元嬰境劍修的肩頭,以心聲言語微笑提醒她:“帶個頭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麽多過了界的生意,隱官一脈的秘錄檔案,可都一筆一筆記在帳上。所以說你還是太蠢,真以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劍仙差了一萬裡。納蘭燒葦已經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納蘭彩煥如遭雷擊,腦子裡一片空白,面無人色,緩緩坐下。

  然後年輕隱官雙手手臂,靠在納蘭彩煥身後的椅背高處,望向對面那些一個個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滿臉無奈道:“待之以禮,壓之以勢,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這小小隱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怎麽還不買我半點面子?嗯?”

  於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個都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年輕隱官,手腕陰險,心腸歹毒,腦子有病!

  陳平安走回原位,卻沒有坐下,緩緩說道:“不敢保證諸位一定比以前賺錢更多,但是可以保證諸位不少賺錢。這句話,可以信。不信沒關系,以後諸位案頭那些越來越厚的帳本,騙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裡乾坤,掠出一部部冊子,一一懸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陳平安繼續說道:“劍氣長城以後一切所需物資,都在清單上了,按照天乾,都仔細分好了等級,價格在上面也都寫了,具體如何打折,就看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參與今夜議事的跨洲渡船,勞煩諸位幫忙把話帶到。因為以往許多物資,以後劍氣長城不會收半點,但是某些物資,劍氣長城來者不拒,價格只會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長。答應,劍氣長城賒帳,不肯,我們賒帳,前者是情誼和香火情,後者是生意人求財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與我談,是不是以賒帳換取別處找補回來的實惠,一樣可以談。”

  所有渡船管事都開始仔細翻閱瀏覽起來。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望向那個山水窟元嬰境修士白溪,問道:“是不是很意外?其實你密謀之事,其中一樁,好像是來到倒懸山之前,先卸貨再裝貨,爭取一艘渡船專賣幾種物資,求個高價,免得相互壓價,賤賣給了劍氣長城,這是不是恰好是我們劍氣長城本來就幫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捫心自問,劍氣長城本就是這麽與你們光明正大做買賣的,你還鬼鬼祟祟不落個好,何苦來哉?至於誰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別去探究了,以扶搖洲的豐富物產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後掙錢都忙不過來,計較這點小事作甚?”

  皚皚洲修士,看到一處之時,愣了半天,劍氣長城今後竟然要大肆收購雪花錢!
  老龍城苻家那個管事,翻到一頁之時,也覺得有點意思了,因為與苻家早已締結盟約的雲霞山特產,雲根石,價格漲了!
  就連北俱蘆洲最不樂意掙大錢的渡船管事們,也哭笑不得。好嘛,看來回了本洲後,得與骸骨灘披麻宗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

  陳平安最後說道:“接下來的錢,都是各位可以隨便掙的,如果有人就此在本洲停了跨洲渡船,偏不掙這神仙錢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慪氣,做那意氣之爭,也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份情誼,慢慢計較。還有,公事之外,諸位渡船管事,也該為自己的大道著想著想了,額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寶的,我們劍氣長城這邊一一記錄在冊,只要做得到,都會幫著你們以物換物。若是需要補點神仙錢,我們當然也會與你們直說,在這期間,我保證劍氣長城不多賺誰一枚雪花錢,算是額外贈送各位的一點小好處。”

  江高台不動聲色翻閱那本厚冊子,以心聲詢問道:“隱官大人,當真不殺人,隻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只看結果,不看過程,我難道不應該感謝你才對嗎?哪天咱倆不做買賣了,再來秋後算帳。不過你放心,每筆做成了的買賣,價格都擺在那邊,不但是你情我願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點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後,天大地大的,我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面,都兩說了。”

  江高台將信將疑。

  陳平安要麽以心聲答覆一些人的悄然詢問,要麽主動與人言語。

  “你們那位少城主苻南華,如今什麽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說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師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實上她對你那是極為敬重的。”

  “別記恨我們米裕劍仙,他如何舍得殺你,當然是做樣子給我這個隱官看的,你若為此傷心,便要更讓他傷心了。癡情辜負癡心,人間大憾事啊。”

  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言語隨意,就像是在與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言語,落在一個個渡船管事心湖中,後者都得小心翼翼將每個字嚼爛,生怕錯過了什麽玄機。

  因為所有人哪怕沒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約而同都對一件事心有余悸。

  這個年輕人,在先前某個時刻,想要殺光所有坐在劍仙對面的屋內人。

  興許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可萬一是真的呢?

  陳平安繼續單手托腮,望向門外的大雪。

  這會兒,劉羨陽那艘渡船,應該快要回到南婆娑洲了。

  而在那艘早已遠離倒懸山的渡船之上,劉羨陽正在屋內挑燈看書,桌上擱放著一枚印章。

  邊款:大劍仙陳平安第一印,兄長劉羨陽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劉羨陽瞥了眼印章,會心一笑。

  好小子,吹牛這種事,還是學自己。

  倒懸山,春幡齋大堂。

  外面大雪落人間。

  米裕悄悄問道:“隱官大人,真就這麽算了?”

  陳平安反問道:“我說過算了嗎?”

  米裕說道:“好像說過。”

  陳平安說道:“我一向說話自己都不信啊。”

  米裕立即心領神會,說道:“了解!”

  陳平安斜瞥了眼這位米大劍仙。

  米裕便望向門口那邊傻坐著沒做啥事的邵雲岩,開口問道:“邵劍仙,府上有沒有好茶好酒,隱官大人就這麽坐著,不像話吧?”

  邵雲岩笑著沒說話,也沒動身。

  米裕便自己掏出了一壺仙家酒釀,送給隱官大人。

  起身送酒,擱酒桌上,瀟灑轉身,翩然落座。

  水到渠成,半點不別扭。

  門口那個春幡齋主人,都要替這個玉璞境劍仙覺得丟臉。

  米裕當下肯定還不知道,將來陳平安身邊的頭號狗腿幫閑,非他莫屬了。時也命也。

  一時間,屋內只有翻書聲。一個個船主,做生意算帳,還是極為擅長的,畢竟是拿手好戲,看家本領。

  得了隱官大人的授意,劍仙走了大半。

  酈采、苦夏、元青蜀、謝稚、宋聘、蒲禾,都已經重返劍氣長城。

  米裕和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雲岩依舊坐在大門口那邊。堂堂劍仙,自家地盤,當起了門神,也不多見了。

  謝松花還要親自“護送”一條皚皚洲跨洲渡船離開倒懸山,自然不會就這麽離開春幡齋。

  一個劍仙的言語,豈可隻拿來嚇唬人?

  晏溟和納蘭彩煥當然也需要留下,將來具體的商貿往來,自然還是需要這兩人聯手邵雲岩,在這春幡齋,一起與八洲渡船對接生意。

  今夜春幡齋的這樁買賣,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圖,大大小小的數百座王朝、山上宗門、仙家豪閥,都會因為今夜的這場對話,在未來隨之而動。

  陳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著米裕送來的酒,並不催促任何一個船主。

  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握拳又松開。

  納蘭彩煥興許才是屋內對陳平安恨意最深的那個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為了一件事,殺她納蘭彩煥!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麽,往往是恐懼比恨意更多的緣故。

  納蘭彩煥的更大恐懼,在於年輕隱官與她心聲言語道:“這些外人,我都能捏著鼻子與他們做買賣,一個手握實權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沒這樣的道理,納蘭彩煥,我與你保證,虧不了納蘭家族太多家底,運氣好,還有賺。只是運氣一事,我就不保證什麽了。”

  納蘭彩煥也保證了一些事情。納蘭彩煥覺得自己與年輕隱官真正談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沒有改變她當下的困局,反而迎來了一個最大的恐懼,高魁依舊沒有離開春幡齋,依舊安安靜靜坐在不遠處喝酒,不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而是竹海洞天酒。

  納蘭彩煥靜了靜心,開始推敲今夜議事,從頭到尾的所有細節,爭取了解年輕人更多。

  她先前與陳平安這個二掌櫃都沒有真正打過交道,只是他成了隱官大人後,雙方才談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納蘭彩煥想到了一句年輕隱官類似蓋棺定論的收官言語。

  讀書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習慣,本該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是先前陳平安卻偏要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記了的,反而是劍氣長城依然沒有忘記的念舊。

  理,更簡單了,是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飛劍取頭顱。

  在這之後,才是最市儈俗氣的財帛動人心,大家坐下來,都好好說話,好好做買賣。

  只是在這之前,其實陳平安最為心狠手辣的威脅,不是劍仙隨時會殺人的陣仗,而是做了一些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開了任何的道義、買賣規矩、師門經營,都不去說,陳平安選擇與對手直接捉對廝殺,例如吳虯、唐飛錢在北俱蘆洲砥礪山一帶的私人宅邸,以及兩個上五境修士的聲譽。

  生不如死。

  當然也有南箕江高台、霓裳柳深的性命。

  說死則死。

  別跟我談什麽宗門底蘊,談什麽掀了桌子不做買賣的後遺症,只要誰從座位上起了身,那麽劍氣長城隨後針對的,對症下藥的,就只是年輕隱官眼前的某一個人。

  與浩然天下許多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祖師堂嫡傳,尤其是些心高氣傲的豪閥子弟談這些,興許談不攏不說,還會徹底撕破臉。

  但是與在座這些早已不算是純粹修道之人的商賈,聊這個,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嶺,當然還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冊子。

  沒有這個,任他陳平安百般算計,等到幾十個船主,出了春幡齋和倒懸山,陳平安除了連累整座劍氣長城被一起記恨上,毫無裨益。興許隱官繼續可以當,但是劍氣長城的財權,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在這過程當中,劍氣長城才是最慘的,肯定要被這些商賈狠狠敲竹竿一次。

  納蘭彩煥恢復了幾分神采,覺得終於知道該如何與年輕隱官相處了。

  隻說姿容氣度,納蘭彩煥確實是一個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後米裕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憐憫和不屑,不再看納蘭彩煥,繼續閉目養神。

  若說那納蘭彩煥是光靠姿容就能讓男子心動的女子,那麽米裕更是僅靠皮囊便能讓女子賞心悅目的男子。

  坐在對面那個心中憤恨、悲苦至極的元嬰境女子,“無意間”瞧見了這一幕後,心中陰霾,便稍稍少了些。

  這個應該被千刀萬剮的負心漢,在說出那句應該遭天譴的混帳話後,就再沒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對面座椅的遊弋視線,次次都故意繞過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沒有她,豈會如此刻意?

  何況都說納蘭彩煥當年便曾經傾心於米裕,不也一樣沒能近水樓台,成為劍氣長城的一雙神仙道侶?
  如此一想,這個女子便覺得自己勝了那納蘭彩煥一籌。

  再看那米裕,神色蕭索,有些落寞,他轉頭望向門外的大雪美景,怔怔無言。

  與那之前狗腿兮兮為年輕隱官送酒的故作瀟灑,判若兩人。

  她便沒來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劍仙了,米裕你還算是在家鄉啊,也要受此窩囊氣嗎?

  米裕這種人,該死還是該死!

  可喜歡終究還是喜歡。

  兩者她都說了不算,最是無奈。

  陳平安始終單手托腮,就這麽一直瞧著所有人情百態的蛛絲馬跡,在察覺到米裕那些極有火候的細微變化後,不得不有些佩服,癡心人隻以癡情動人,米裕這種天賦驚人的負心漢,如果修道隻修男女之情,咱們這位米裕大劍仙應該是飛升境的水平了,與那薑尚真,估摸著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陳平安打算找個機會,替這些癡情女子出口惡氣,揍一頓米裕,劍仙不能還手的那種。

  謝松花有些犯愁,想要乘坐江高台那條南箕,戴蒿那條太羹也不能錯過,這個女子劍仙,視線遊弋不定,背後竹匣劍意牽扯起來的漣漪,就沒停過片刻。春幡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這幾樁個人恩怨,事情沒完!皚皚洲這幫家夥,第一個冒頭,起身說話不說,到最後,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皚皚洲最多,這是打她的臉兩次了。看看那魏晉和元青蜀,再看看他們對面的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個個很給兩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個娘們,便不是劍仙了?
  戴蒿膽戰心驚,不得不主動開口,以心聲小心翼翼詢問那個緩緩飲酒的年輕人道:“隱官大人,謝劍仙這邊?”

  戴蒿都沒敢抬頭望向主位那邊,禮數不禮數的,真沒轍了,暫時顧不上,不然他一個抬頭,就謝松花那種連玉璞境妖族劍修說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劍仙,豈會發現不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笑道:“還記得今夜第一次見到謝劍仙後,她當時與你們這些同鄉說了什麽?你好好回憶回憶。”

  皚皚洲所有渡船當中,誰最缺錢,她謝松花就親自護送,護送不力,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氣,道:“謝過隱官大人的提點。”

  魏晉是有意無意,沒有與酈采他們結伴而行,而是選擇最後一個單獨離開。

  陳平安站起身,道:“我先送一送魏劍仙。米裕,你負責為客人解答疑惑。談妥談不妥的,都先記下。我還是那句良心話,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鄉隨俗,掙多掙少,各憑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這春幡齋大堂,掙錢的規矩,只會比隱官頭銜更大。”

  陳平安望向那個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還有那個流霞洲鳧鍾渡船的劉禹,點了他們的名後,笑道:“有勞兩位船主,幫著記錄雙方的議事內容。”

  之後陳平安將這個風雪廟劍仙一路送到了春幡齋大門口。

  魏晉說道:“我不太愛管閑事,只是有些疑惑,能問?”

  “沒什麽你不能問、我不能說的。”陳平安笑道,“很高興能夠在劍氣長城,遇到一個來自家鄉的東寶瓶洲劍仙,並且還能夠半點不輸其他劍仙前輩。這可是真話,如假包換,信不信由你。”

  魏晉笑道:“你要不說這句多余話,我還真就信了。”

  陳平安說道:“隻管問。”

  魏晉便問道:“謝稚在內所有外鄉劍仙,都不想要因為今夜此事,額外得到什麽,你為何來到春幡齋之前,非要先做一筆買賣,會不會……畫蛇添足?算了,應該不會如此,算帳,你擅長。那麽我就換一個問題,你當時隻說不會讓任何一個劍仙,白走一趟倒懸山,在春幡齋白當一回惡人,但是你又沒說具體回報為何,卻敢說肯定不會讓諸位劍仙失望,你所謂的回報,是什麽?”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緩緩道:“論心呢,是想著盡量好人有好報;論事呢,就是不想為劍氣長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論事,與這些外鄉劍仙做一樁問心無愧的生意。至於你詢問的回報,因人而異吧,具體不與你多說了,涉及諸位劍仙的隱私。”

  此外,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道:“不過有一條底線,可以直說,那就是將來,每一位還有那機會回家鄉去的外鄉劍仙,可以從劍氣長城帶走至少一位下五境劍仙坯子。不願帶人離開的,到時候就又另有報答了。願意多帶一兩位的,只要劍氣長城有這樣的下五境好苗子,隻管帶走。”

  魏晉苦笑搖頭。

  這都是什麽腦子啊。

  外鄉劍仙,跨洲渡船,劍氣長城尚未成長起來的劍仙坯子,以前,現在,將來,總之都被算計進去了。

  而這些如果真有機會“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年幼先天劍仙坯子,又能夠在浩然天下各大洲開枝散葉,會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而那撥擔任傳道之人的外鄉劍仙,無論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來劍氣長城,敢死在城頭之上的劍仙,又豈會不對這些嫡傳弟子傾心傳授,格外青睞?
  這撥孩子一旦成長起來,最終崛起於各洲版圖,相互間又豈會不抱團?他們抱團,已經離開劍氣長城的返鄉劍仙,又豈會不隨之抱團?

  退一萬步說,將來劍氣長城就算不在了,這些未來劍仙的碰頭聚首處,算不算是一處別樣的劍氣長城?

  魏晉笑了起來。

  他很期待那個場景。

  這是魏晉在往後看,若是往回看……

  遙想當年,雙方第一次見面,魏晉印象中,身邊這個年輕人,當時就是個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當年那少年,眼神還十分清澈明亮。

  魏晉停下腳步,歎了口氣,轉頭看著那個習慣性搓手取暖的陳平安,問道:“你一個外鄉人,至於為劍氣長城想這麽多、這麽遠嗎?”

  陳平安笑道:“我有媳婦在這邊,你沒有,怎麽跟我比?”

  魏晉搖搖頭,又想喝酒了,不想聊這個。

  關於他以後的去向,陳平安開誠布公地與他聊過,當時老大劍仙也在場。

  魏晉沒打算拒絕。

  只是希望自己能夠不比皚皚洲謝松花遜色,在劍氣長城先立下一樁對得起神仙台的戰功,再去扶搖洲做那件事。

  魏晉對於風雪廟,沒什麽念想,師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師父既然把神仙台傳到了自己手上,總得做點什麽。

  師父這些老一輩的修道之人,最好面子,魏晉這當徒弟的,就得幫師父掙了,以後上墳敬酒的時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陳平安問道:“與你說一件從未與人提及的事情?”

  魏晉說道:“沒算計的話,我就聽聽看。”

  風雪廟魏晉,劍開夜幕,人未至劍已到。

  那種劍仙氣概。

  梳水國宋雨燒,一人一騎,對陣大軍,以一敵國。

  那種武夫氣魄。

  藕花福地魔頭丁嬰,真正問拳的對象,其實是大道。

  那種與天爭勝的至大心性。

  這就是陳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幾場戰事。

  魏晉聽過了陳平安的大致言語,笑道:“聽著與境界高低,反而關系不大。”

  陳平安點頭道:“關系是不大。”

  魏晉離開春幡齋。

  陳平安獨自轉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處大院天井旁邊蹲著,捧起積雪,胡亂擦拭臉頰一番,深呼吸一口氣,揉出了個結結實實的雪球。

  邵雲岩站在年輕隱官身後,輕聲笑道:“劍仙殺人不見血,隱官大人今夜舉措,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搖頭笑道:“妙不到哪裡去,就像一個家族底子厚,晚輩借勢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沒想象的那麽大。”

  他隨手將雪球丟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間那塊玉牌的金色繩索,道:“換成晏溟或是納蘭彩煥,坐在了我這個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們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計,其實就只是這塊玉牌。”

  邵雲岩搖頭道:“我看未必。”

  陳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這般,分得清真心話客氣話,聽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雲岩說道:“萬一真要有賠禮一事,有孫巨源與米裕了;至於墊錢賠錢一事,先晏溟再納蘭彩煥再我春幡齋,還是其他順序,其實差別不大。隱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無非是需要墊錢到什麽份上,是賠光了家底,一了百了,還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陳平安說道:“先墊一半吧,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財政運轉一事,沒有任何好轉,或是出現意外,讓晏家和納蘭家族注定賠本,就只能讓邵劍仙轉手賤賣掉整座春幡齋了。”

  邵雲岩笑道:“可以。其實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沒個章程。”

  陳平安說道:“讓那些船主離了春幡齋,依舊無法抱團取暖,再沒辦法像當年冒出一個山水窟老祖一樣的年輕人,跑出來攪局,將人心擰成一條繩,想要做成這點,就得讓他們自己先寒了心,對原先的盟友徹底不信任,貌合神離。先前我那些雲遮霧繞半真半假的言語,終究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那些老狐狸,許多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曉得一顆棗子的甜。所以接下來我會做點醃臢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劍仙出手代勞了。在這期間,需要我幫忙調用任何一個劍仙,隻管開口。”

  邵雲岩笑問道:“隱官大人,不談人心、願景如何,隻說你這種做事風格,也配被老大劍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陳平安啞然失笑,抬起頭問道:“邵劍仙,說話不用這麽耿直吧?”

  邵雲岩笑道:“朋友言語無忌諱。”

  陳平安又掬水一般撈起積雪,雙手輕輕一拍,瞬間雪屑紛飛,緩緩道:“做事情,並且還想要做好,總是比講道理、當好人更難的。”

  外人看來,一個太不講道理的人,其實他會有許多的道理來支撐這個“不講理”。一個喜歡掙錢又能掙到錢的人,其實他付出了很多自以為不是代價的代價。

  啊?竟然有這種人?

  哦。原來是這種人。

  視野所及,天地昏暗,四處碰壁,無非是聽天由命。

  視線清晰,天地明亮,反而會看到許多不美好。

  一個遭罪。

  一個糟心。

  邵雲岩說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難,否定整個世道全部善意,以大願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歡離合,確實都不好。”

  陳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見,邵劍仙真乃高人也。”

  邵雲岩笑道:“不如隱官多矣。”

  “哪裡哪裡。”

  “客氣客氣。”

  一見如故,把臂言歡。

  “邵兄,那串葫蘆藤,當真一枚養劍葫都不曾留在春幡齋?我就看一眼,見見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賊似的看我。”

  “確實沒有留下一枚養劍葫,都讓盧穗那小丫頭帶去了北俱蘆洲。隱官大人若是不信,隻管搜尋,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贈一枚。”

  “好的,麻煩邵兄將春幡齋形勢圖送我一份,我以後說不定要常來這邊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們就真是教人看笑話的紙篾兄弟了啊。”

  “哪裡哪裡。”

  北俱蘆洲渡船管事,對於那本冊子所有物資和近乎煩瑣的定價,皆無半點異議。

  事實上,與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種逐字逐句瀏覽,大不相同,北俱蘆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著翻書,要麽飲酒,要麽喝茶,一個個愜意且隨意。

  原本不太掙錢,如今有機會多掙些,還要奢望什麽?
  南婆娑洲渡船那邊,小有異議。

  東寶瓶洲老龍城苻家、丁家兩個船主,也就跟著小有異議。

  中土神洲與皚皚洲、扶搖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開口。

  流霞洲與金甲洲是相鄰大洲,大體上關系都不差,許多運往倒懸山的物資礦產,本就互通有無,所以早就在心聲交流。

  他們打算等吳虯、唐飛錢、江高台、白溪四人開口之後,再看情況說話。

  那本厚重冊子,是陳平安負責大方向,隱官一脈所有劍修,輪流翻閱檔案,合力編撰而成,其中林君璧這些外鄉劍修自然功莫大焉。隱官一脈的許多舊有檔案記錄,其實會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勢變化,米裕抄錄匯總,不敢說爛熟於心,但是在大堂,米裕與那些斟酌言語、已是極為得體的船主議事,很夠了。

  劉禹和柳深得了份額外的小差事,幫著提筆記錄雙方商議內容,邵雲岩在離開大堂去找陳平安之前,已經為這兩個船主各自備好了書案筆墨。

  天底下如何掙錢,無非是“開源節流”四字。

  年輕人說那八洲物產,各有所長,所以具體如何開拓財源,減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學問。其中在風物篇和渡船篇當中,冊子上各有小序言,皆有開明宗義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與各自背後宗門、山頭,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議事,還真不只是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相互殺價這麽簡單,而遠遠要比這更加複雜、深遠,涉及了所有跨洲渡船與各條舊有商貿渠道,需要重新去談取貨、議價、回報。

  用那個年輕人的話說,反正都可以好好談,敞開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納蘭彩煥一直冷眼旁觀,只是越琢磨,越覺得裡面的門道多,細細碎碎的,只要能夠串聯起來,就會發現,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計。

  若說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為威脅,是劍氣長城在生意場上的一種蠻橫出劍,是放,那麽年輕隱官的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賈可以考慮考慮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計較一些個人得失,而劍氣長城非但不拒絕此事,反而樂見其成,甚至幫上一點小忙,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出劍了卻歸鞘,屬於收。保證讓所有渡船以後的生意買賣,不少掙,至多就是錦上添花。但是如果能夠讓所有船主,自己收錢入囊,從“自家”山頭的籠統生意,變成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這一收一放之間,人心就不再是原先的人心了。

  只不過這一切謀劃,到底結果如何,還得看經不經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後諸多風雨意外的衝撞。

  臨近春幡齋中堂,陳平安突然問道:“有沒有極其出彩的算帳人才?”

  邵雲岩惋惜道:“以前我有個嫡傳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齋的買賣一事,都是他打理的,絲毫不差,有那‘無中生有’的本事。”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機會召回春幡齋做事情?”

  邵雲岩笑問道:“信得過我的看人眼光?”

  陳平安說道:“人心難測,難不在於以前、當下如何,更在以後會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劍氣長城的糾錯本事。”

  邵雲岩點頭道:“那我試試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術算一事上,天賦極好,對於煩瑣枯燥的數字,天生就有一種直覺,並且樂在其中。我原本給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皚皚洲一個生意較大的商家宗門,如果能夠先在新的春幡齋歷練一番,估計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當敲門磚了。”

  陳平安說道:“綁也要綁回倒懸山。”

  兩人進了大堂,之後大堂裡開始了一場堪稱漫長的討價還價。

  納蘭彩煥又大為意外了一次。

  因為那個年輕隱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裡磨一磨細節、價格,根本不在意重新編寫一本冊子。

  因為連那打定主意不說話的北俱蘆洲渡船管事,也被陳平安笑著拉到了生意桌上,細致詢問北俱蘆洲是否有那與冊子物資相近、替代之物。

  一來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煩了,既然隱官大人擺明了要在商言商,他們就不客氣了,這一開口,便是幾句話的事情了。

  與那劍氣長城一條褲子的北俱蘆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氣,就連嗓門最小的東寶瓶洲兩條渡船,也敢多說些。

  一些談妥的新價格,年輕隱官就直接讓米裕在冊子上邊抹掉舊有文字定價,在旁重寫。

  吳虯與唐飛錢,稍稍寬心幾分,這才開口。

  既有那將價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將價格談低了的,總之,雙方有來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連納蘭彩煥也沒繼續當啞巴。

  越來越多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飾地在座位上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個劍仙坐鎮,殺來殺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輕隱官,你說了算。

  可如今這算帳老本行嘛,算盤珠子滾上滾下的,誰勝勝負,可就不好說了。

  皚皚洲船主那邊,玉璞境江高台開口較多,一來二去,儼然是皚皚洲渡船的執牛耳者。

  其余船主,對這江高台還真有幾分欽佩,先前是鬼門關打過轉兒的人,不承想現在還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台神色自若,盡顯上五境神仙風采,實則心中卻罵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隱官大人逼著狠狠砍價,真當自己這麽沒眼力見兒,雙手扛著腦袋當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漢?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大門外。

  不知不覺,天亮了。

  帳本上,沒什麽一錘子買賣,往往是許多條款,改了又改,雙方顯然還有的耗。

  關鍵是隨著時間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間,也開始出現了爭執,一開始還會收斂,後來就顧不得情面了,相互間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個年輕隱官也不在意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說幾句拱火言語,借著勸架為自己壓價,喝口小酒,擺明了又開始不要臉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談不上疲憊,至於心累不累,則兩說。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為最終定論,那麽今夜在座所有人,為自己渡船在帳本上爭取到的一絲利益,哪怕是價格上一兩枚雪花錢的細微偏差,以後都將是一筆極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卻也快意幾分了。

  正午時分,隱官大人提議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關起門來再談一次。

  若是想要串門議事,春幡齋這邊絕不阻攔。

  大堂眾人立即散去。

  江高台較晚起身,不露痕跡地看了眼年輕隱官,後者微笑點頭。

  晏溟與納蘭彩煥也要去議事。

  陳平安先找到高魁,說道:“有勞。高劍仙可以返回劍氣長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過是起個身,瞪幾眼娘們,再白喝一壺竹海洞天酒,什麽有勞不有勞的。”

  陳平安笑道:“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與隱官大人言語,說話給我客氣點。”

  在以前,高魁若是路上遇見了這個成天想著往娘們裙底下鑽的繡花枕頭玉璞境米裕,多看一眼、多說一句都算他高魁輸。

  但昨夜過後,雖然高魁對米裕印象也沒太大改觀,不過倒是願意說些話了,當然不是什麽好話。高魁道:“米裕,以後別總這麽混日子,你兄長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該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的時候,嶽青的資質,是公認不如米祜的。”

  高魁說完之後,便大步離去。

  米裕無奈道:“這高魁活該老光棍。我喜歡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歡我也真心,真情換實意,還錯了?”

  陳平安說道:“就你這鳥樣,沒被光棍劍仙們砍死,是得謝謝米祜大劍仙。”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依舊百無聊賴坐著的皚皚洲女子劍仙,剛稱呼了一聲謝劍仙,謝松花就微笑道:“麻煩你死遠點。”

  米裕哀歎一聲,走出大堂,跨過門檻,去個僻靜角落,堆個形不似神似的雪人姑娘去了。

  米大劍仙,挑了春幡齋的一處花圃,大雪隆冬時分,依舊花草絢爛。

  納蘭彩煥那個婆姨,是注定不會來這種地方的。那婆娘長得是好看,可惜太想著掙錢了。但是中土神洲的那個姑娘,卻多半會來此地,而且她一定會喜歡這些雪下猶開的仙家牡丹。來了花圃,看了這花,便瞧見了偷偷立於花葉下的雪人,到時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癡心一片了。

  外鄉劍仙離開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往往都會請客喝頓酒。

  就像當年的太徽劍宗黃童即將返鄉,老劍仙董三更便親自相送一場。

  謝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實陳平安也就是將她送到春幡齋門口。

  謝松花有些不痛快,覺得自己不該就這麽離開倒懸山。

  陳平安便說可以去蛟龍溝那邊等著,實在無聊,也可以去雨龍宗逛一逛,散散心。

  謝松花立即來了興致,問道:“這算是挑中了那個江高台?那個戴蒿呢?一並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個人情,你這麽會算帳,總要物盡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劍修禦劍,反正極快。”

  陳平安搖搖頭,道:“到時候等我消息吧。”

  謝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媽媽,若非欠你人情太實在,我都懶得與你多說。以後到了皚皚洲,莫找我敘舊,沒有酒喝了。”

  陳平安笑道:“鸛雀客棧那兩個小丫頭,以後就交由謝劍仙護著了。”

  謝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道:“都是好苗子,我會好好栽培的。成為她們師父這般的劍仙,可能有點難,但是地仙劍修,跑不掉。陳平安,這事,還得謝你,不過不算欠人錢,與你道聲謝,便算了。”

  陳平安瑣碎叮囑了一番,什麽兩個小姑娘都是劍氣長城市井出身,年紀太小,又未曾見過外邊的天地,教劍傳道一事,很緊要,但是如何能夠讓她們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謝劍仙多費心了。尤其是在她們能夠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劍氣長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當中,一有外人提及劍氣長城的閑言碎語,便意氣用事,話說得再難聽,也該忍一忍,就當是學劍之外的修心了……

  謝松花聽得一陣頭疼,隻說“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臨近春幡齋大門口。

  陳平安終於不再絮叨,問了個奇怪問題,道:“謝劍仙,會親自釀酒嗎?”

  謝松花有些摸不著頭腦,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朋友,曾經說過他此生最大的願望,是‘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謝松花直截了當問道:“陳平安,你這是與那米裕相處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調戲我?”

  陳平安百口莫辯。

  與女子打交道,陳平安覺得自己從來不擅長,遠遠不如劍仙米裕,更加不如那個從敵變友的薑尚真。說實話,連好朋友齊景龍都比不上。

  謝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個雛兒,別管平時腦子多靈光,仍是開不起玩笑。”

  陳平安松了口氣。

  謝松花抱拳道:“隱官大人在此停步,別送了,我沒有與男子逛街散步的習慣。”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道:“無法想象,能夠讓謝劍仙心儀的男子,是何等風流。以後若是重逢,希望謝劍仙可以讓我見一見。”

  謝松花冷笑道:“風流?找了我還敢風流,砍死。”

  陳平安無奈道:“謝劍仙,此風流非彼風流。”

  謝松花哈哈大笑,道:“還是年輕,真當我連這點學問,都不曉得?能夠讓隱官大人吃癟兩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見好就收!”

  謝松花走在春幡齋外邊的街上,大步離去,行出去十數步,舉手搖晃,並未轉身卻有言語。

  言語十分謝松花。

  “腚兒又不大,腰肢兒也不細,瞧個啥?多瞅幾眼納蘭彩煥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給壓塌了。”

  陳平安一臉苦笑,轉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擊,緩緩而行。

  師兄左右去往東南桐葉洲,會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與山主宋茅。

  魏晉要去往扶搖洲。

  邵雲岩與暫時未定的某個大劍仙,會去南婆娑洲。

  邵雲岩將來去往,不過有主次之分,畢竟邵雲岩受限於當下的境界,一個玉璞境劍修,獨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擔子。所以陳平安一直在糾結第三個劍仙的人選,必須是本土劍仙,必須是仙人境起步。

  陳平安想過陸芝,也想過陳熙或是齊廷濟,相較於師兄左右和風雪廟魏晉,當然會更晚動身。

  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個選擇,會牽扯出諸多隱藏脈絡,極其麻煩,一著不慎,就是禍事,所以還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實當初在城頭上,陳平安真正信不過的,不是那個擁有大妖之身卻肯死板恪守規矩的老聾兒,而是巔峰大劍仙陸芝才對。

  這不是說陸芝是蠻荒天下的內應,並非如此,而是陸芝絕對不願意戰死在城頭之上,屬於那種“眼見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劍遠去”的人。

  陳清都其實不介意陸芝做出這種選擇,陳平安更不會因此對陸芝有任何輕視怠慢之心。

  而陳清都當初選擇讓陸芝庇護隱官一脈,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暗示。

  陳平安想不通,無所謂,不會改變結局,萬一心領神會,想到了,那麽身為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就做些隱官大人該做的事情。

  比如讓陸芝更加問心無愧地離開劍氣長城。

  只要不在大戰之中,叛出劍氣長城,劍尖轉向自己人,割取頭顱,以此邀功蠻荒天下,即可。

  這就是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唯一底線,不越過此線,萬事隨意。

  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不談那些自己願死之人,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劍仙,於情於理,其實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緣由,隻說根本,皆是陳清都要他們死。

  設身處地,成了那個老大劍仙,會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兩載,不是百歲千年,是整整一萬年。

  本心如何,重要嗎?

  陳平安只會覺得換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潰得支離破碎,心境碎片,撿都撿不起來。要麽瘋了,以此作為逃避,要麽徹底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卻無益。

  陳平安便去想師兄左右在離別之際的言語。

  原本陳平安以為左右會不給半點好臉色給自己,但是很意外,師兄左右離去之前,還有笑意,言語也極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開玩笑,與那小師弟笑道:“學書未成先習劍,用劍無功再讀書,師兄如此不濟事,當師弟的,此事別學師兄。”

  劍仙邵雲岩此時已經站在書齋當中。

  落座書案後,提筆寫了一句心得,輕輕擱筆後,邵雲岩十分滿意。

  “盡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

  陳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暫時閑來無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緊密銜接的卯榫出現松動,微微顫動。

  當陳平安抬起了手時,桌子便很快恢復了平靜。

  陳平安站起身,走出幾步再轉身,蹲在地上,看著那張桌子。

  瞧著四平八穩萬萬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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