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NO.158魔
他俯下身,第一次用這樣帶著笑意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兒子,道:“隨你阿娘去。把她的東西都學了來,你才有資格隨父神征戰前線。”
言罷,他罕見地主動拍了一下他兒子的弱小的肩膀,道:“去吧。”
無憂懵懵懂懂地走了。
好長時間,他都站著沒動。我坐在樹上,也沒動。半晌,我道:“你……好像有點不一樣。”
他笑道:“可你還是一樣,喜歡收斂了氣息偷聽。”
我吭哧了一會兒,道:“無憂他……”
他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和我上戰場的。”
我歎道:“他說他是卜官。若他覺得這是命數,我也無法可想。阿尉,我真想把他也丟到時空禁製裡去,讓他在我的一日夜之間就長大了。”
複又笑道:“可是我好舍不得。我聽了他叫了第一聲娘,看他吃了第一口飯。他第一次修行,他掉了第一顆牙……我舍不得就這麽拋下他。”
他道:“下來。”
我蹬蹬腿,從樹上跳了下去,被他接住。
他道:“再給我生個女兒,以後就不要再生了,費心。”
我道:“看運氣吧。我已經飛升了,生育不像以往做凡人的時候那麽容易了。”
神族的生命極漫長,不斷修煉的話,幾乎是永生的存在。相對的,神族女子的生育能力就比短命的人類差很多。有些母神幾千年都不會生一胎。我的第一胎還是在做凡人的時候懷上的呢。
過了兩天,他果然帶黑龍去了一趟九黎,回來的時候,那黑龍就徹底妖魔化了。可是他說,還是不夠。
他問我:“阿語,你先前說的,是什麽樣的想法?我要養魔。”
我當時正坐在椅子裡,他站在我身邊。我很猶豫,道:“不好吧……”
他道:“一頭黑龍,就這樣難養。我知你有主意,只是怕有傷天和。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我道:“主意我是有……但阿尉,這個辦法真的……不止是有傷天和而已……”
他道:“你說說看罷。”
過了半晌,我看他沒有退讓的意思,隻得咬咬牙,道:“我想的,是用養蠱的辦法。”
就像當年,烈風之王養我和阿魚的辦法一樣。當然,那個時候我沒有魔化,因為我年紀還小,心無掛礙。而最重要的原因,是當時我真正的對手只有阿魚一個,說不上扭曲變/態。
但我見識到了戰場,這煉獄一般的存在。我便想到,若是放一堆身強力壯的家夥到一起廝殺,不死不休,最後是否會產生強大的心魔?
答案是肯定的。最後煉出來的蠱王,肯定是很強大的存在。
但是,去哪兒找家夥來煉?就連那黑龍,原本也是可以走正道的,不會有這麽強的魔性。
他道:“用戰俘。”
我嚇了一跳:“你……真想這麽做?”
他望了我一眼,道:“九黎是個妖魔叢生的地方。三苗人已經和妖魔合居了。若是我們再不想到辦法,只怕九黎之地,會徹底魔化,成為魔界。”
我道:“可是,用養魔這種辦法……”
他道:“我是想以魔製魔。”
我默了一會兒,這是個不把人命當回事兒的年代。莫說是望蒼生如螻蟻的神界。就是已經踏入封建社會不算短的人間,也還時常有人殉之類的草菅人命的事情發生。用戰俘練魔,恐怕他們都覺得理所當然。
他道:“由我親自動手。”
我道:“不,我和你一起罷。”
他驚道:“阿語?”
我笑道:“莫非我還能撇得乾淨不成?那黑龍有一半都是我養的。若是我丟了你這靠山,憑那宗罪,我已經足夠上誅仙台了。”
後面那句是半開玩笑性質的。
他聽了,沉吟了一回,也沒有再說話。我拿了水盞給他,他喝了一口,也就不動了。
煉魔這件事,除了我們夫妻二人,我這邊就只有境密和姬嫻女越知道。姬嫻女越是隨身跟著我的,因此要瞞也瞞不過去。境密博學多識,離不開她的幫助。
阿尉於巫道完全沒有天賦,無論是正統的巫術,還是旁支的卜術蠱術之流。不但完全沒有天賦,甚至還有些盲路。就像一個男人永遠不可能懂得生孩子是什麽滋味兒一樣。這也是大多數勇士的特性。有的時候我也覺得這種職業天分很神奇。
所以巫勇合一的祝融,就更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既然要養蠱,自然是我這個據說還算有天賦的巫嗣動手。戰俘被從前線,源源不斷地送回來。境內本有一個囤陰之地,已經被下了禁製,專門養著那些人。
他帶我去見過師同,就是三苗叛入我族的那名罕見的男蠱師。此人的心性我也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他先前的主子是一名普通的部落首領,據說他是看不慣對方的殘忍作風,才毅然叛變。但是要他幫著養蠱,卻是眼也不眨。
我跟著他學了一些蠱術最基本的東西,但是不敢涉入太深。因為要學蠱,必須先養蠱。若用自己的身子養了蠱王,那便是抽身不得了。
首先是囚。
在囤陰之地,用了分穴的方式,挑出了九九八十一個陰氣最重的地方養著陰氣,也把那些戰俘關在裡面。慢慢磨滅他們的鬥志和血性。
慢慢的,他們自己就開始自相殘殺。一是因為邪氣入體導致性情變得暴躁,另一個是因為長期的囚禁導致他們產生了一種自暴自棄的心理。
第一批魔頭養了一千多年,但那是在禁製之內,換算到外面就是兩年多將近三年。
我自然要去看。第一次吐了。第二次還是吐了,第三次又吐了。後來才漸漸好了。
師同道:“成色不算最好,但既然是第一批,也許可以算是不錯的了。”
我道:“靜觀其變吧。”
師同道:“磨滅了鬥志還不夠。若是娘娘應允,我想叫人給他們帶話。”
“帶什麽話?”
“生者,可出。”
我沉默了。先前這些人以為活著橫豎沒有什麽意義了,索性自暴自棄。但若是告訴他們,若是剩下最後一個,就可以活著走出那洞穴。在千年的囚困中,產生了絢爛的期望,然後在那希望面前,先前結盟求生的同伴,兄弟,甚至父子,都可能反目成仇……
最後,蠱王產生。
師同眼中隱隱有些興奮,道:“這樣,這些蠱王,就會成為最好的魔頭,定不負尊主所托!”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還需要想想。”
“娘娘?!”他似乎十分驚訝,怎麽我會放著這麽一個好主意不用。
我顰眉。這師同……急於立功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這事我確實需要想一想。於是我轉身出了禁製。他緊隨其後。
見我這樣,他也狠了狠心,道:“看來屬下還是要去請示尊主。”
我瞟了他一眼,沒做聲。
然而迎面看到一個少年修長挺拔的身影,正和女越說話,我就呆住了。無憂?他怎麽會來?
無憂今年已經十歲了,半點看不出來是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子。長得眉清目秀,身材修長俊秀,面容也日益沉穩。他背上背著一張大弓,似是剛從練武場下來。女越的氣勢已經壓不過他,只能站在一邊謹慎地答對。
我道:“無憂!”
他回頭望了我一眼,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依在我身邊,保持了一個距離,客氣地道:“母神。”
我驚疑不定,道:“你……怎麽會到這兒來?”
無憂先把我忽略了,轉而望向師同,禮貌而冷淡地道:“師同。無憂剛剛聽到您說有事要請示父神?是麽?”
師同竟也壓不過這小子的氣勢,怔了一怔,道:“是。”
無憂淡淡地道:“哦?是什麽事情呢?”
師同沉吟了一會兒,道:“此事,還是要稟過尊上,才適合告訴少主。”
無憂瞟了我一眼,道:“哦,父神尚在九黎未歸,有何事不能向母神先稟,想來不是大事。”
師同徹底怔住。我隱隱看著這孩子,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又道:“還是說,師同覺得無憂和母神,做不得主?”
師同忙道:“屬下不敢!”
無憂抿了抿唇,竟露出一絲有些嘲諷的笑容,道:“是麽。師同,你好自為之。”
我眉心一跳。
師同俯身行禮,竟是無比順服,道:“是。”
然後他就徑自先走了。我看得出來,他是氣著了。可,無憂和我不一樣,即使我的地位隨時可能被動搖,但無憂的長子少主之位,總是穩固的。作為叛將投誠,若是同時惹了主母和少主討厭,絕不是什麽好事。
我看著無憂,隻覺得有些陌生。
女越半聲不敢出。
無憂面上還有一層細細的薄汗,坦然地望著我,道:“母神。”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就不再親熱地叫我阿娘,而是禮貌而生疏地喚我,母神。莫非這就是兒大不由娘?可,我的無憂,不是還小麽?
我略有些傷感,道:“兒子,你長大了。”
孰料他竟尖銳地道:“母神,這些日子您每日都往禁製裡跑,是要做什麽呢?”
我一怔。
他道:“無憂願為母神分憂。”
我在這個孩子面前簡直有些手足無措,道:“怎麽這麽問……阿娘自是有阿娘的事情要忙。”
他道:“母神,是您說的,無憂已經長大了。”
我沉默了。
突然身後一陣威壓迸射,有人怒氣騰騰地走了上來,他老子一把把我扯過去,沉聲道:“是誰允許你用這口種口氣對你母神說話?”
我倒抽一口冷氣:“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令我更想不到的是,無憂竟然默默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俯身朝他父親行了個禮,就轉身走了。
我叫了一聲:“無憂!”
也沒有得到回應。
他把我抱起來,余怒未消,道:“回去!”
我急道:“你不入禁製?”
他道:“不入。”
我按住他的手,他的腳步一亂也未亂,我道:“你又怎麽了?”他鮮少發這麽大的脾氣。
他不答,隻怒氣騰騰地抱了我回去。
我眼看他像隻暴怒的豹子一樣在屋子裡亂蹦,身上的盔甲脫了一半,道:“無憂的年紀也不小了,老跟著境密也不是個事兒。我看,給他尋一處住所吧。”
聞言他似乎怒氣更熾,道:“如今他年紀尚小就知道要爭要搶,給他安排單獨的住處,是讓他去培養他自己的勢力嗎?!”
我驚道:“你在說什麽啊?!他是我兒子!”
他稍微冷靜了一些,好像發現了自己失言,也不蹦達來蹦達去了,隻坐在了椅子裡,似是有些頭疼。
我慢慢地走近他:“無憂……才十歲,阿尉。”
他不說話。
我有些不安,道:“不要跟我說什麽爭搶……阿尉他是你的長子,是我的兒子。你不要這樣說。”
他朝我伸出手,道:“阿語,過來。”
我依言上前,坐在了他身邊,被他拉住手。
他道:“他是我的長子,該給他的,我不會吝嗇。但我絕不允許他擅自涉權,自作主張!你瞧瞧他剛剛跟你說話的樣子,分明是拿準了你寵他。若是我不回來,你是要被他逼到無路可退的!”
我驚道:“不……大約是我這幾年忽略了他罷,所以他的態度有些激烈。他畢竟還小,應當不會……”
他道:“既然還小,那住處之事就不用再提了。”
可是過了幾天,無憂來向我請求,想要單獨的住處。我尋思了一下,還是允了。心裡想著若是他來問,我就說這種事情一般都是我做主的,我覺得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所以就允了。
不過他也沒來問,只是看得出來偶爾臉色有些陰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問境密:“為何我覺得,這父子倆,怎麽看都不對勁?”
境密當時正在捏人俑,用來存放那些陣亡將士的元神,隻漫漫道:“阿語,少主無論如何都不會要做傷害母親的事情的,無論他做什麽,出發點總是好的。這點你可以放心。”
我道:“境密,為什麽我覺得,你好想知道些什麽?”
她道:“吾不知。”
“……”
豆豆在一邊吃著仙芝果,幸災樂禍地道:“這就是不重卜官的結果啊。”
我頓時就很暴躁。
又過了幾日,我陪孩子他爹檢視過兵營。一切正常。一員小將突然越眾而出,上了前來,屈身行禮。
我笑道:“兒子。”
無憂朗聲道:“母神,無憂懇請出境。”
我一怔:“怎麽?”
他道:“無憂想上戰場。”
他父冷哼了一聲,道:“向你母神請求上陣?”
無憂道:“無憂這些年來一直在境內侍奉母神,如今將處境,自然要先向母神稟告。無論父神答不答應,都要先讓母神安下心來。”
我有點心疼這孩子,道:“無憂,起來說話。”
某人道:“阿語,走罷。”
言罷,拉了拉我挽著他胳膊的那隻手,將我拖走。我被拉了個措手不及,回頭望了一眼,無憂竟似是早就想到是這個結果,也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只在原地站得筆直,幽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們離去的方向。
不久,阿尉開始不停地收到下面的人的提議,讓小少主上戰場歷練。從此他愈發暴躁。我隱約明白過來,這就是他所說的,無憂自己的勢力。
那天夜裡我輾轉不能安分,他一直未睡,半晌方道:“怎麽了,睡不著?”
我道:“沒。”
他道:“在為無憂擔心?”
我默不作聲,不一會兒,鑽到他懷裡去了。無憂的表現讓我太不安,這個孩子我是拚了命生下來,當時想的很簡單,不過是一家三口罷了。這幾年,戰亂,權謀,接踵而至,我隱約覺得什麽都變了味道。
他摟著我的腰身,半晌,道:“我去向閻君借千秋枕,你再給我生個女兒罷。”
我把他的手撥開,還是不吭聲。
半晌,我道:“無憂既然想上戰場,為何不允了他?”
“……嗯?”
我歎道:“兒大不由娘,我是留不住他的。九黎他不能去,你可以把他打發到別的地方去罷。”
他似是想了想,道:“可以,讓他去征鮫人族。”
我驚訝地翻身起來,被他一摟又變成趴在他胸膛上,我道:“去征鮫人族?”
他慢慢地撫著我的背,道:“鮫人族叛亂已久,早就該征了。既然他想出這個風頭,明日就給他點了兵,讓阿齊帶著他去罷。”
我頓時又陷入了寶貝兒即將初征(初次出征)的焦慮中,從他身上癱了下來,翻來覆去翻得更厲害了。
他試圖抱我,我把他推開了,道:“沒心情,你忍忍吧。”
果然第二天他就爽快地點了兵,讓阿齊拜將,帶著無憂出征去了。
鮫人族是個小族,一直蠢蠢欲動是因為他們已經不再滿足海中的領地,想要向陸地進佔。但那裡還居住著白鳥族和人族,鮫人族日盛,另外兩族因有宿怨不可能結盟,竟然被欺負得很慘。
這次戰神長子出征,也沒有帶多少兵力,甚至連首將阿齊也不怎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當是陪太子讀書。號角在清晨中響起,我兒子馭著我給他的雷狼,在隊伍的最前列。一幫將士金戈鐵馬,聲勢浩蕩。
我站在他父身邊由上往下看著,見他出境之前朝我這兒回了一下頭,我的眼眶頓時就熱了。
阿尉收緊了手,讓我靠在他懷裡。
我低聲道:“無憂……他還這麽小。”
他低聲道:“後悔了?”
我道:“不。”
當天我去禁製,就不見師同的蹤影,我便心裡有數,他大約是去見他主子了。
隨意走入一處洞穴,我驚訝地發現,裡面竟然已經只剩下一個人了。是個年輕的男人,大約是長期囚困的緣故,已經未著片縷。年輕修長的身子,在這陰暗的巢穴之中,顯得有些突兀。他的左肩上長了一叢鮮綠的傘狀蘑菇一般的東西。我疑心那應該是蠱。
他對我視而不見。
我壓下心中的負罪感,低聲道:“你可恨?”
他道:“不恨,在俘虜的那一刻,我便當我已經死了。”
說著,他慢慢轉過身來,我看到他胸口上有個黑色的印跡。他冷笑,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嗜血一般的紅色光芒。我大驚,這竟是魔王的血眸!
頓時我就陷入了恐慌之中。當時因為失魂落魄所以一不小心進了洞穴,隻想著憑那些初生魔族是不可能在禁製下傷了我的。但我未曾料想,竟就讓我碰到一個魔王!
他猛的伸出手,我側身一轉,讓他撕下一片衣角,混亂中踩到他的腳尖,要摔倒了,我警覺地回頭扶住牆,站穩了。
欲逃,他卻已經站了起來,擋在我前面。我立刻斷定,只要我發出一個聲音,他隨時可以捏斷我的脖子。
這裡邪氣太盛,這對我不利。但是這裡又有我們的禁製,又對我有利。但是我要拿下這個即使還是很稚嫩的魔王,卻還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即使他還未能夠和上神匹敵,從某些程度上來說,也是絕對比我這個神級的真君強的。
更可怕的是,我不能和他打。因為在這裡,若是我贏了,那我便成了蠱王。若是我輸了……下場可想而知。
然而他並沒有立刻把我怎麽樣,只是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那片衣料,然後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道:“你是司戰的女人,叫阿語?”
我抿著唇,不吭聲,迅速想著辦法。
他微微一哂,道:“我叫景合,你要記住。”
言罷,他微微側開身,我有些驚訝,躊躇不定。他帶著那絲嘲諷的笑意,轉了個身,背對著我,又走回最初他躺的那個角落裡,坐下了。
我四處望了望,竟沒有望到他同族的屍體,不禁有些詫異。但不敢再多停留,出了洞室。
出了禁地,我的臉色還隱隱有些發白。
女越快步迎上來,見了我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擔心,道:“娘娘,您……”
姬嫻怒道:“那師同到底在做什麽?!作為蠱師竟讓娘娘獨涉禁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