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楊柳岸,曉風殘月(2)
次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十裡荷花間,滿池的碧水鮮蓮,入眼雅致瑩澈,岸邊築有一折九曲白瓦水橋蜿蜒可直通向池心,扶手欄杆皆以月玉石修葺刀刻成形,四畔雕鏤龍鳳空紋,午日下頭水波初興,柳枝窈窕,天光交織,水影徘徊,一派清陌之色,池子兩邊近水處綠芷嬌蘭,發得蓬蓬勃勃。
我一面賞著早夏風光,一面頭裡領著冬雪、秋思來到花池一旁,視線所及之處,乃是一道豔麗乖張的扎目色彩,她紅色衣衫被池風吹動,衣袂翩然似舉,水色瀲灩之間,倒映出她纖弱的身影於水面上,如仙蓮初開,杜鵑含蕊,沈婕妤果然是來赴約了,我嘴角不覺勾出一抹淺笑來,“秋思,你往日裡受的那番氣今兒到底是能幫你出了。”
秋思冷眼瞪著那抹鮮亮的身影,道:“她來是來了,可娘娘要怎樣才能讓沈婕妤就范呢?”
冬雪面上露出些許的憂慮神色來,“是啊,等會兒莊婕妤就要帶著眾人來了,若是沈婕妤沒有依著娘娘的想法出手,反而好好的在這兒,到時候就真的說不清了。”
我笑道:“你們放心,只要她人來了,我就自有辦法應付。”
昨晚月光穿過樹蔭,漏下一地閃閃爍爍的碎玉,一豆燭火下,我伏在案上細細模仿著羅熙的筆觸,在紙箋上寫下了許多男女附耳軟儂之語,卿切如鴛鴦,甜蜜如蜂蜜,並假以羅熙的名義邀約沈婕妤翌日巳時到花池旁小聚,落款寫完便欲遞給冬雪送去冷宮。
莊婕妤坐在一旁,神色嚴肅,我剛抬手紙箋便就被她忙搶過去,邊看邊道:“沈婕妤也是見過陛下筆跡的,她會不會看穿我們的謀劃?”
我輕出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姐姐放心吧,我這裡頭的字都是仔細模仿著陛下的筆跡來的,哪能那麽容易就叫人看出來,況且沈婕妤此時應該是心灰意冷,萬念俱空,眼前突然見到這張紙箋,看了裡頭的字字句句,必定會欣喜若狂,這種心境下,她又怎能再騰出心思靈竅來識破我們的謀劃?”
莊婕妤點頭說:“也是,她若是這種人才,也不會落得而今如此田地。”
我“嗯”了一聲,又囑咐道:“姐姐可要算好了時辰,明日巳時三刻一定要把眾人從坤極殿帶到花池去。”
莊婕妤想一想,神情忽而略略有些為難,煩擾道:“其他人倒還好說,只是陛下明日不一定就會去坤極殿,可是陛下的意思又很重要。”
我微笑道:“姐姐這就不用擔心了,明日乃十五滿月之日,陛下一定會去坤極殿靜坐,姐姐隻管把眾人帶到讓他們看見一場好戲就是。”
莊婕妤點頭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麽把這十五滿月之日給忘了。”
我笑,“姐姐是當局者迷,又太過緊張的緣故,才竟將這每月十五帝後必然一聚的古禮給忘了,確實該打。”
彼時清風拂過臉頰,我吩咐秋思、冬雪不許挪動地方,候在原地等我,自己則是慢慢行了幾步走上前去,腳下玉鞋翡翠納底擦刮過柔嫩青草碎苗時不經意發出“沙沙”的明悅響聲,沈婕妤回過頭來,看見是我,嬌悅的面色立刻變得嚴峻起來,很快裡頭又夾雜著幾分惱怒,瞪眼指著我,高扯嗓子問:“怎麽是你?”
我笑,“沈婕妤又以為是誰呢?”
她指尖捏了捏自己刺著合歡紋案的精致袖邊,神氣道:“這個時候昭儀娘娘不去坤極殿請安,反而來這花池做什麽?”
我嘴邊蓄著淺淺的笑意,“沈婕妤被陛下打入冷宮禁了足,竟然還敢偷偷跑出來,想來應該花了不少銀子賄賂了守衛吧?”
她面上拂過石榴花一般的俏豔顏色,含情道:“陛下約我前來相聚,我又怎能夠失約?”說著,便抬眸凝視著我,目光裡盡是炫耀神情。
我道:“沈婕妤難不成只在冷宮待了幾天就把宮中規矩忘了乾淨?”
她心虛的稍斂了斂眉目,俯身朝我行了一禮,“給昭儀請安。”
我本不欲跟她多加糾纏禮法,不過輕應一聲使她起身,含笑道:“陛下向來守時守約,既邀你前來,怎得都快三刻了還不到?”
沈婕妤昂著脖子眺望一會兒,側臉恨恨瞅著我說:“本就是私私會面,陛下一定是見著你也在便不好現身了。”
花紅柳綠間,鶯鶯燕燕,香風席席,我不時用余光輕掃著來處,眼角終於看到那抹盼望已久的熟悉玄黃,一路踏塵而至,周圍伴隨著釵鬢流蘇泠泠落落的幽幽聲響,還有一行錦繡紅妝朱顏婉轉后宮女子或明媚或嬌柔的說笑風姿。
我暗自欣喜,隨口吟道:“纖雲弄巧,傳寄錦書,憶往日柔情似水,佳期惆悵,忍顧鵲橋歸路,盼與佳人金風玉露更相逢,好勝卻人間無數,蓮字巳時,日灑花池,待卿卿一聚後,再慮後事歸矣。”
沈婕妤聽後一時大為驚愕,話語已然結巴起來,“你……你怎會知道陛下寫給我的東西?”
我笑道:“我想知道,自有法子。”
沈婕妤惱羞成怒,一把拽過我,氣急狠瞪著我道:“你這賤人,居然偷看陛下寫給我的書信!”
我笑得嫣然,悄聲說:“偷看又怎樣,不妨告訴你,今日,陛下不會來了。”
沈婕妤早已氣得口鼻扭曲,“是你,是你跟陛下說了什麽對不對?”
我婉然道:“我既有法子知道陛下寫給你紙箋裡的內容,便同樣有法子勸陛下不要再見你。”
沈婕妤喉嚨裡不斷出著粗氣,氣勢洶洶朝我逼近一步,她身邊的宮女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娘娘,來日方長……”
她一個耳光甩在那宮女臉上,罵道:“好個膽小如鼠隻知自保的東西,要你有何用!”那宮女就俯身站在那裡,一邊流淚,一邊任她胡罵著,就在她要扇那宮女第二個耳光時,我隨即抬手牽製住她的手腕,並高喊道:“來人啊,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聲音撕心裂肺,面目驚惶倉亂。
沈婕妤神情陡變,詫異的看著我,拚命的想要縮回手去,“你要做什麽?”
我手死死拽住她,假意一個踉蹌,跌在她身上,扯著嗓子喊:“求求你!不要!不要!”
沈婕妤一時不知所措,只要擺脫我,也顧不上身份,使勁捶打我道:“你要做什麽!放開!”
我忙蓋過她的聲音,尖銳哭搡道:“沈婕妤,我從未想過害你,可你卻要對我下殺手,為什麽?為什麽!”
她正要張口,不遠處莊婕妤的聲音嘶吼道:“沈婕妤你在做什麽!還不放開蒙昭儀!”
沈婕妤聞聲看去,我隨即搶聲道:“救我!救我!”說著,便松開沈婕妤的手,生生投入池中,全身立刻就被洶湧而來的冰涼池水淹沒,腦中的意識只剩下一片空白,只能聽到水波在耳邊不停拍打碎裂的聲音,我奮力的在水中掙扎,水花無情的濺起,窒息感突如其來,緊緊扼住我的喉嚨,整個身子在慢慢的往下墜,往下墜就在我最無望要放棄的時候,指尖忽而感受到了一絲溫暖,像是被人死死拽住,我微微掙開眼,那一張臉再是熟悉不過,心頭頓時紛亂如麻,又是感動,又是愧疚,眼眶不知是酸是痛,淚水池水滌蕩著交融在一起,做夢一般的場景,仿佛是不信,但望著眼前陪我一同下沉的人並非幻像,卻又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一把攬過我的腰肢,右手從我身後抄過去,身體瞬間被束縛進一個有力的懷抱,一刹那的無語凝噎,他將頭輕輕一俯,我猝不及防,好像時間被定格了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唇角輕啄了下,柔軟冰涼的唇隨後附在了我的唇上,一股溫潤清澤的氣流從我口裡暢通入胸中,覺得心臟的跳動又重新加快了起來,我雙手挽住他的脖頸,貪婪的攫取著每一絲氣息。
羅熙抱著我終於浮了上來,一時間岸上眾人皆是鴉雀無聲,皇后猛地一晃神,忙高聲指揮宮人道:“快!快救人!把陛下和蒙昭儀拉上來!”
沈婕妤垂首站在那裡哭泣不休,羅熙上來看她一眼,厭惡怒喝道:“你還有什麽話說?!這幾年你在朕身邊雖無作為,但是朕也沒有虧待過你一星半點,何以你還要心存嫉妒,去使心計害別人?!”
沈婕妤哭泣半晌,跪伏在羅熙腳下,哭訴道:“陛下,我沒有!”舉臂直直指著我,“是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什麽都沒做!”
我輕輕蹙眉,露出委屈神色,“沈婕妤,你何以要這樣說?”
莊婕妤上前安靜行了禮,問沈婕妤道:“方才我們一行人走過來,十幾雙眼睛都見到沈婕妤和蒙昭儀爭執,蒙昭儀一直在對你求饒,你卻一直在糾纏,你說沈婕妤自己跳下去,難不成沈婕妤是自尋死路嗎?”神色一凜,“若非陛下沒有一絲猶豫也跟著跳下去把人救得快,恐怕沈婕妤此刻已經香消玉殞了。”
羅熙十指發白,緊緊攥拳負手在身後,沉聲道:“朕以往念在沈家扶持朕當年登基有功的份上許多事才不跟你多計較,覺得你雖嬌生慣養卻還不至於存害人之心,而今看來是朕看錯你了,”臉色不由一變,陰森如濃霧之外無跡可尋的黑洞,“傳朕聖諭:婕妤沈氏,入宮侍駕四載,無《關雎》之德,而懷執怨懟,數違教令,即今日起,廢除位分,降為庶人,特賜鴆酒一杯。”
沈婕妤只是默然流淚,不再為自己辯白一句,我心下揣度,或許她知道自己已經百口莫辯,又或許她還在相信著那張紙箋是羅熙親筆書就,以為羅熙是做戲給眾人看,只要好好陪著演完這場戲,羅熙就會想法子赦免她的罪責。
我心口掠過一絲沒由來的難過,拂袖輕咳兩聲,羅熙忙過來關切問:“你覺得還好嗎?”
我扶著秋思、冬雪的手,輕輕搖頭說:“陛下,我沒事,就是有些累了。”
羅熙輕聲道:“朕陪你回去。”
我垂眸看了看這一地的紛亂,問:“那這裡怎麽辦?”
羅熙輕歎一聲,回身嫌惡的掃了一眼沈婕妤,便對皇后正色道:“皇后,這裡接下去的事就交給你來處理。”
皇后點了點頭,一欠身道:“是,”又溫婉朝左右宮女吩咐道,“你們趕緊先請禦醫去婉儀殿瞧瞧陛下和蒙昭儀有沒有事。”
宮女恭敬道:“奴婢遵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