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碎玉謀(4)
窗外月季花開得鼎盛,水靈靈的小葉片透著嫩紅,淺淺的紅暈向葉片四周滲開去,就像一幅水墨畫那般毫不矯飾,素淨淡雅。每一朵花都有七八層花瓣緊緊的裹著花蕊,慢慢的舒展開來,在鬱鬱蔥蔥的綠葉間嬌羞的露出或黃、或粉、或白的臉龐,亭亭玉立,似是有晶瑩的露珠在花葉裡滾動著,否則為何會在陽光下閃閃流光。
我大概已經習慣了后宮生活,也擺正了自己後妃的地位身份,入宮一年來,對於後妃來說,該承受什麽,該得到什麽,我都再清楚不過了,或許,我會如太后,如皇后所言成為羅熙一生最寵愛的妃嬪,一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但我永遠無法成為那個能與之結發白首恩愛兩不疑的人,我永遠無法成為能與之並肩的妻。這雖是我心中所想,卻也不能逆天而行,更不能讓羅熙為難,畢竟我愛他。
所以,我只能學著乖巧,學著懂事,學著成長。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看上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在許多個沉寂的深夜,樹梢上偶爾會傳來一兩聲鶯啼,羅熙就俯身在婉儀殿幽幽的燭光下批閱著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每當我見到他扶額發出幾聲扼腕的歎息時,便知曉定又是雲南王所屬邊況緊急而為此不由的堪憂煩擾。
我總會仔細斟來一盞雨前龍井,趁著氤氳的水汽還未散去前,靜彈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水曲曲折折地繞著花草叢生的原野流淌,月光照射著開遍鮮花的樹林好像細密的雪珠在閃爍。月色如霜,所以霜飛無從覺察。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江水、天空成一色,沒有一點微小灰塵,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輪孤月高懸空中。江邊上什麽人最初看見月亮,江上的月亮哪一年最初照耀著人?
一個深沉、寥廓、寧靜的境界,最能叫人靜下心來,自然雋永又宛轉悠揚的韻律,仿佛恍然間就洗淨了六朝宮體的濃脂膩粉,宛如一陣乾淨清新的晚風撲面而來。
據說羅熙的哥哥寧親王羅全當初被羅熙貶黜去戍守文山州苦寒邊關,至今五年有余,一直安分守己,更有言稱讚寧親王乃德王,幾年間,時常會有邊陲小國來挑釁滋事,他便親自下場指揮,且治軍嚴明,下令士兵不準動百姓一磚一瓦,不允許多拿百姓一品一稅,作戰時,總與麾下屬士同商同量,同飲同寢,並不因為親王身份而略生驕矜,領地范圍裡臣屬愛戴,無一不服。
只是近日他卻似乎不太安靜起來。
一連幾日看見插著羽毛的加急秘密奏折,羅熙不免心煩,一動不動的緊蹙著眉頭許久,伴著沉重的歎息,忽然一拍桌案,忍無可忍,怒言道:“羅全到底想幹什麽!”
堅硬的青竹梅花君子紋紫玉案發出的悶脆聲響,令我心一驚,忙上前握住羅熙的手,翻覆揉搓目光所見他掌心竟洇出了一道血紅的傷痕,想來他必是氣急了。我不禁心疼道:“陛下息怒,若是因為他這樣一個不識好歹的傷了自己身子才是大大的不值。”
羅熙呼出一口氣,語氣深沉,“朕當日念及他是朕二哥的份上不曾殺他,誰曾想他不報皇恩也就罷了,現如今羽翼頗豐,竟還與雲南王聯起手來想要對付朕,”面上浮現一抹冰冷的笑意,“朕心裡念及骨肉親情,可他卻視朕為洪水猛獸,仇人宿敵!真令人寒心!”
我沉吟會子,低聲說:“若是寧親王既不念及骨肉兄弟情誼,也不念及自己深受的皇恩,我以為,陛下對寧親王也不必手軟。”
羅熙煞有其事的看著我,眼神帶著幾分探尋意思,“哦?”
我垂眸,道:“陛下這樣看著我做什麽?”微微頷首,輕笑了笑,撫著他掌心的紋路,“陛下曉得的,我這人就是這樣,別人對我好,我便也對他好,可若是有人先對我不仁,就休怪我日後不義,好的,我當百倍奉還,不好的,亦是如此。”
羅熙指一指桌上堆積的奏折,“你可知曉朕所煩擾的乃是國事和軍事,不能意氣用事的。”
我瞥了桌上一眼,笑道:“我自然不懂得前朝之事,我只知道寧親王是陛下的骨肉兄弟,既是兄弟就該共同進退,一致對外,怎能像他這樣不仁不義。”
羅熙淡淡一笑,“也不怪他,當初奪位之時,他就應該恨毒了朕,朕也知道,他從不曾把朕當成過兄弟,也只能恨生在帝王家。”
我輕哼一聲,“無論如何,天底下哪裡有哥哥這麽在背後捅弟弟刀子的,依我看,他那‘德王’的稱號,當真是名不副實。”
羅熙抬手摸了摸我的額際,笑道:“皇家的一切親情也好,友情也罷,全都是裹挾著前朝權力紛爭的,更加沒有真正的兄弟、母子,母憑子貴,子憑母貴,都是相互利用而已,若能看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驅導的假象,就也能明白天底下沒什麽事情是不能在皇家發生的。”
我看著羅熙黯然的神情,心裡生出的心疼又多了幾分,柔聲道:“渺渺陪在陛下身邊是真心,不是利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陛下,渺渺也不會。”
他雙手捏住我的肩,“如果朕失了天下,便就只有你了。”
兩日後,羅熙再度收到來自文山州邊關的秘密急報,極言邊關將要變天,雲南王和寧親王已經初步達成飛鴿協議。羅熙反覆思量後,決定急召羅全回建康述職。
春末夏初的時節,暑氣漸生,空中沒有一絲雲,周圍也沒有一點風,高低樹木都無精打采地像個孩子,一臉懶洋洋地站在那裡。草叢中,蛐蛐撕著嗓子呼喊著,一聲蓋過一聲,粉紅色的荷花現在不再像羞答答的小姑娘了,她搖擺著身子,露出那張笑臉,正緩緩跳著優美的舞蹈。
水光在午陽下折射出銀煞煞的漣漪晃得我睜不開眼,我不由抬手擋住額頭,“今天的光景倒是不錯,從池子裡飄過來的蓮香也是好聞的。”
不知是誰人在旁邊說話,“荷花香味甚是怡人,但卻總叫人感覺少了幾分煙火氣,出淤泥而不染的遺世獨立將人排在千裡之外又有何意趣?”
這人對我說話的語氣就好像我跟他已經認識了很久一樣,雖溫和有度,卻也始終給我一種不合時宜的觀感。他的氣息陌生又孤絕,似是很少與人攀談,周身風雅的氣質中夾雜著邊關北風的苦寒與刀劍槍戟的血腥。我識破他的身份,突然覺得心中一緊,這是我第一次見傳聞中的寧親王,整顆心在胸腔裡極快的跳動著,福了福身,口吻語氣並不佳,“寧親王。”
我睜開眼,見他逆著光線站在那裡,一身藍色的錦袍,腰上系著一根寸長的金色腰帶,上頭垂著一塊碧綠色的環形玉佩,深諳的眸中多情又冷漠,“又見面了。”
我眉頭輕顫了一下,“你說什麽?”
他看著我,足足有一刻,似是也有一瞬的恍惚,“我說,我們又見面了,五年了,我以為你早就不在皇宮裡了,卻不想你竟成了後妃,”側頭輕言一聲,“所以說這世間事還真不是常人可以預見的,人心終歸是會變得,你說對吧?”
我有些訝異問:“寧親王難道認識我嗎?”
他隨即挑眉一笑,“難道你不認識我?”
寧親王不是第一個在我面前說認識我的人,我腦子混亂得已經無法思考,隻極力壓抑著心中的驚動和恐慌,緩緩搖頭,輕聲說:“我不認識你。”說得輕巧又順口。
他聞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我,問我的話似大有深意,“你可還記得五年前的事情?”
我輕扯著嘴角,盡量回憶,腦子裡面卻是一片空白,“娘親說我騎馬時摔下來撞到了頭,什麽都不記得了,之前的事情沒什麽特別的,就和其他家的小姐一樣,居於閨閣之中,深入簡出。”
寧親王的眉眼略略低垂,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雙唇輕顫,如同蜻蜓點水時的薄翼,像是要說什麽,卻又有些猶豫。
我問道:“寧親王想說什麽?”
他小心翼翼道:“娘親?”
我點頭,“怎麽了?”
他低聲問:“你究竟還記不記得自己是誰?”眼睛裡含著的幾絲猩紅讓我有些害怕起來。
我目光恬靜,“我家是左將軍府,我是蒙特的獨生女,”頓了一下,本應是理所當然,聲音裡竟卻生出了一點懷疑的語調,“難道不是嗎?”
他淡淡一笑,口中道:“蒙特……”語氣裡含著譏諷,喃喃道,“這五年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心中觸動,低聲道:“你的話,我聽不懂。”
他扭頭笑看著滿池新荷隨風遙舉,“沒什麽,只是覺得有些事情可能是天意,既是天意,我就還是不要去打破的好。”
我輕嗤道:“寧親王說話半含半露,有些奇怪。”
他卻微笑道:“我是說你這樣倒也挺好的,”喉嚨發出的聲音似柔軟展開的一卷素色絲綢,淡然不染喧囂,又問,“你還是在禦書房伺候?”
我不解反問:“禦書房?”
寧親王剛要繼續說話,就被羅熙深沉而略帶強硬的聲音打斷,“二哥,還沒出宮?”
寧親王微微失色,躬身行禮,“陛下怎也會有興趣過來賞蓮,若我未記錯,陛下最喜歡的應該是臘月梅花。”
羅熙大步來到我身邊,朝寧親王擺了擺手,含笑道:“還勞著二哥記掛,朕確實喜歡臘月梅花,但渺渺卻喜歡六月滿池的映日荷花,”看著我的眼睛裡盡是溫柔,“朕是陪她來看的。”
我回笑,“是,我喜歡。”
羅熙滿目寵溺的笑盯著我,輕輕挽起我的手,耳語道:“相信渺渺已經知道他是寧親王了。”
我點頭,“是,早看出來了。”
羅熙轉而側目望著寧親王,鄭重說:“她是蒙昭儀,左將軍蒙特的獨生女。”我若沒聽錯的話,羅熙的音調裡似乎帶著幾分深沉。
寧親王挑了下眉毛,緩緩移向別處的目光,變得散漫而沒有聚焦,“左將軍蒙特,”他笑得詭異,“我戍守文山州多年,以前蒙特時常找我一同喝酒,很是熟悉,只是近兩年被陛下調來建康,才喝的少了。”
羅熙指尖極輕的顫了一下,面上依舊含笑,“正好,朕這趟召你回來述職,你們可以在一起好好敘敘舊。”他話語間透著凌厲,故意拉長“敘舊”二字。
寧親王的眸子裡似凝聚了邊關沙場冷月如鉤的寒氣,“那便隻好依了陛下所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