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負卿(4)
公公在外低低叫道:“陛下。”
我睡得淺,聽到聲音便忙揉了揉眼睛,起身坐起。清晨,房內翳翳無燭光,只有從紗窗折進來的幾絲灰色光線。
轉臉看羅熙尚在睡著,猶豫了下,還是推了推他,“陛下,快要四更了。”
他緊閉著雙眼,沉沉的“嗯”了一聲,翻身去又眯了半晌,我披上衣服,觀察著他,甚覺好笑,帝王如他,早起竟也會賴床,也不知伺候他的那些公公們平日裡是怎麽叫他起床的。
見他不動,我便又拽了拽他,帶笑恐嚇道:“陛下,今兒可還去早朝嗎?”
羅熙蹙著眉頭,一下驚醒,瞪著眼睛,忙問:“可是誤了時辰?”
我看著他慌張的模樣,捂嘴一笑,搖了搖頭,下床去點亮燈,“陛下安心,還未,不過陛下若再不起的話,我就不知道了。”
說著又幫他拿過衣物,想服侍他趕緊穿衣,可他卻只是盯著我,神思恍惚,我抱著衣袍,笑說:“陛下這麽看著我做什麽,”給他披上,“我看陛下啊,是真不怕著涼。”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拽進懷裡,緊緊的抱著我,一絲力氣也不肯放松,“淼淼,這樣真好,朕很喜歡這樣,你不會抗拒,朕也無須強迫,”又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愧疚,回身輕輕在他臉頰上親了下,“陛下是何時對我生出情意來的?”
羅熙笑看著我,“你真想知道?”
我一時耳垂有些燙,低下頭,溫柔地戳推著他,“還不起來,真要遲了,公公在外面候著呢!”
他迸生笑意,軒了軒眉毛,推著我躺回床上,“何需你服侍朕了?再睡會兒吧!”
我即便早已沒了睡意,但還是依著他躺下,又在我額上落下一吻後,才肯披上衣袍打開門,公公立即進來伺候著他離去。
靜靜躺了半晌,我見本銀白的曙光漸漸顯出了緋紅,朝霞從窗紗間映了進來,便叫了秋思、冬雪進來,伺候洗漱,用了早飯。
我特地選了房中最為敞亮的一處,再叫秋思搬來木椅,緩緩安坐下,一道微風輕盈的掠過,幽幽的澹香涼絲絲的摩挲著我的臉面,傾斜著吹動回旋到腳邊,柔柔地揚起我拂在地上的裙裾。
冬雪不放心,過來又幫我添了件外袍。
我側臉笑看了看冬雪,“哪裡就這麽怕冷了?”
冬雪甜笑著,“還是多加一件的叫人安心。”
我點點頭,眼神又落在手中的錦緞上,之前精神一直不太好,今兒卻是奕奕,就想為腹中的孩子做件衣裳,但著起手來,卻又猶豫著無法決斷。
冬雪於旁問道:“二小姐為何遲遲不入針線呢?”
我低眉,赫然道:“只怕這第一針下不好,衣裳做得不漂亮,孩子到時穿得不舒服。”
冬雪笑道:“奴婢雖未曾見過二小姐手藝,但想來定是好的,二小姐是還未出世的小皇子的親娘,親手為他做得自然是最好的,二小姐不拘什麽,放心做就是。”
我想了想,笑問:“為何一定是小皇子呢?萬一是小公主呢?”
冬雪露出了愁容,“是奴婢欠思慮了。”
我用針劃一劃頭皮,正了正頂戒,含笑道:“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梅花不畏嚴寒,笑迎晨風,剛好陛下也喜歡梅花,不若就用它來作隱意吧。”
冬雪道:“二小姐說得這麽好,想來一定是好看的。”
我定了定神,很久沒有做過針線上的活了,也不知技法生疏了幾分。淡粉紋錦作底交著金線製成兩件背心,上頭分別繡雪胎梅骨和歲寒三友的丹紅絲圖案,水色波紋暗花錦緞做了身小小的褂子,竹葉穿玉妃薄透紗料做了夏天的外袍,豎紋雲錦做了一雙護袖,左右兩邊分別繡了一朵小小的梅,緇色蜀錦緞子改出了兩條不同長度的腰封,暗暗的用梅花的形縫勾好側邊。
一邊做,一邊想,他或者是她,來到人世後穿上這身衣服的樣子。
刺穿雲塊的陽光落在我手中握著的衣料上,就像根根金線,完美的縱橫交錯著把各種顏色、圖案相互縫綴得細密無間。
架上的瓷瓶中盛開的紫檀,散發著陣陣香氣,彌漫在四月裡,嬌氣的被供在瓶中照看著,輕輕一眼望見,便覺它能把天地間的一切空虛盈滿。
這幾件衣服我低頭做了許久,一步做好,就會拿起左右端詳,察看針腳做得是否足夠細密,只怕一個粗疏,線頭會傷了孩子嬌嫩的肌膚。
我是童年經歷過衣食冷暖不足的人,深知其中的酸澀難過,所以如今,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給我的孩子。
埋頭直到晚上,挑燈做成時,冬雪、秋思和羅熙都是歡喜不已。羅熙握著衣裳深深的看著,指尖在圖案上來回撫摸,“這衣裳做得極好。”
秋思微笑道:“二小姐手藝如此好,想來是做早了。”
我和顏笑道:“早點準備著,來日或還能更多做些呢!”
羅熙抬臉柔和的盯著我,“總之不要累著自己。”
我打了一個哈欠,笑道:“你這麽說,我還真來了些困意。”
秋思和冬雪整了整衣裳,小心的擺放在床頭,就退下了。
我早洗漱好,乏著上了床,羅熙看著我躺下後,對我淡淡道:“今兒事情甚多,你困了就先睡吧,朕就在旁邊的案上批折子。”
我點點頭,一盞茶後,瞄看到羅熙就著微茫的燭光忙碌著,我卻也睡不著了,心中刹那間閃過一個想法。
我便出聲對著羅熙問道:“我有件事兒想問陛下。”
羅熙頭未抬,依舊看著奏折,“問吧。”
“先帝的馬蹄是陛下做的手腳,對嗎?”
他正在蘸丹墨的手微頓了一下,很快又恢復正常,在硯邊腆了腆毛筆,一面批注,一面說:“為什麽這麽問?”
我寐著眼睛道:“你也知道,像超光這樣的神駒怎麽可能因為年紀大了就失了前蹄呢?公公那日說時我就感到奇怪,入宮後,我再笨也能看出陛下是早有謀劃。”
羅熙道:“你聰明有余,卻還是不夠細致,朕若要做手腳,又怎麽會做得這麽明顯,還讓你懷疑到朕的頭上呢?”
我扯了扯被子道:“這意思……不是陛下?那是誰?”
羅熙沉聲道:“淼淼,朕不希望你知道這些。”
我道:“這是我心中的一個謎團,你不告訴我,我就會一直想,很傷神的。”
羅熙停筆,默默出了會子神,歎了口氣,走到我身旁,低聲道:“朕當時也很奇怪,於是便令人去追查,一開始朕十分懷疑寧親王,後來順利登基後才查到結果。”
我好奇問:“是誰?”
羅熙不開口,半晌後,說了兩個字:“你爹。”
我不可置信,蹙眉道:“老爺?”隨即問:“為什麽?”
羅熙說:“因為你。”
我疑聲說:“我?”
羅熙歎說:“因為你長得太像冬貴妃了,那時父皇叫你待在寺中修身養性,不為別的,只是想日後尋機會偷偷叫你入宮作‘姬女子’。”
我腦中一掣,身子微微顫抖。
姬,接也,言得接見君子而不得伉儷也。
姬乃九流,通買賣。
誰不知,無論是民間人家的姬妾還是皇宮當中帝王的姬女子,女子一旦成為,便已經算不得是人了。
一時想到我娘親,滿目愴然,何況娘親曾還是寵妾時就尚且如此可窺一斑,我若真做了先帝的姬女子,不敢設想下場會多麽的淒慘,因為不管怎麽看,我於先帝而言都是一個替身而已。
我不禁悄悄地暗自慶幸起來。
我斂了斂心緒,“老爺又是從何而知?”
羅熙說:“父皇曾跟你爹有意無意的提過此事,而朕,則是在質問他時才知道內情,不瞞你,朕當時聽了也當真懼怕,甚至有些慶幸你爹出手阻攔了先帝。”
我說:“所以,你也只是貶斥了老爺,把老爺做手腳的事壓了下來?”
羅熙道:“幸而此事並未漏出多少口風。”
我歎了歎,“老爺這麽做,只是為了我嗎?”
羅熙說:“你爹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畢竟你是他的骨血,”看了看我,又道,“先帝此是一石二鳥之計,一來打壓了你爹的氣焰,絕了他的心思,二來也滿足了自己。”
我望著羅熙,小心問:“此事……除了陛下,是否還另有人知曉?”
羅熙回:“你大姐和寧親王應是知道。”
我不解,“我大姐?”
羅熙道:“當時朕派出去的人追查快到底時發現還有另一波人同在查探,朕想來是寧親王無疑。也因此推理決斷出手腳肯定不是他做的。”
我說:“但這只是陛下的猜測,對嗎?不然陛下不會只是不讓他們入宮,遲遲不下手絕了這口風。”
羅熙輕輕點頭道:“是,朕一直無法完全確定,直到後來你大姐來求朕成全她的心願,據實相告,求朕饒過寧親王一命,朕見她癡得緊,便決意成全了她。”
我微微蹙眉,對羅熙道:“原來是這樣,”搖了搖頭,“她應是心甘情願的。”
羅熙沉聲答:“是。”
我笑笑,“竟是如此。”我不曾想到,所有的事情,背後還隱藏了這麽多的不可告人,一切似乎一下就都變得明朗而合理起來。
他低睨了我一眼,慶道:“真是幸好,”又用指尖點了點我的鼻頭,勸說,“你可不許再想了,禦醫可是囑咐過,惟有清心寡欲,方能高枕無憂。”
我盯著羅熙,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滾下面頰,內心如喝五味陳醋。
腦中突然不受控制的蹦出了一個念頭:人只有一生的時間,其實可能根本就沒必要去太過份苛求什麽。
二更響時,羅熙幫我拉了拉被子,靠在床邊輕拍著我的肩,哄唱道:“雲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雲何事、下巫峰。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句引、嫁東風。”
我淺笑著細聽,眼前慢慢現出一幕幕美好的景象:美麗的歌女把烏黑如雲的鬢發梳理整齊,衣服的顏色鮮豔得好像太陽初升時的彩霞,欲唱未唱,靜靜地站立在翠綠色的席上宛如不知何故下凡的巫山神女。她的歌聲襯著節拍破喉而出,如同對鏡高歌的鸞鳥。她的舞姿輕盈曼麗,如同燕子突然飛空時的輕快乾脆。霞衣隨著舞姿而飛揚。令觀看者不禁擔心——別讓紅袖翻過窗戶。外面春光正好,柳絮輕柔,不要讓她被楊花吸引,離開這裡隨春風而去!
新人傷不起啊,今天一看後台又少了四個收藏d(д),大呼(愛我別走……)(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