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桃花依舊笑春風(1)
羅熙又帶我出宮來玩兒了,因為他總認為我整天被悶在寂寂深宮裡一定會覺得很是無趣。其實也不盡然,我每日晨曦時分給皇后請安,晌午時分找瑾月姑姑聊天,傍晚時分去瞧一眼那個被羅熙鎖在佛珠堂帶發修行的失寵公主來滿足一下自己滿滿的好奇心,秋思告訴我,她名喚建寧,原先是太后的掌上明珠,後來嫁入了雲南王府,恩愛異常,可惜其夫早殤,心痛難當,回到建康就以死相求羅熙恩典準許她帶發修行,不見世人。羅熙大怒,卻也準了。我想,這個建寧應該是很喜歡很喜歡自己的夫君,否則也不會嫁到雅岐城那麽遠的地方去,更加不會在雲南王世子死後著意帶發修行,不問塵世。
如果換成我就做不到。
茶肆裡的說書先生正講得唾沫橫飛,故事剛好講到最跌宕起伏之處,旁桌人全都昂著脖子想聽個究竟。我卻沒什麽興趣,因為我早就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我都陪著羅熙聽過八百遍了,每次出來他都要帶我來這個茶肆聽這個故事,真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哪裡吸引人的,他堂堂一國之君,幾乎什麽都不放在眼裡,居然偏偏會如此牽掛這個故事。
我晃了晃手裡的青瓷茶盞,雲霧繚繞般的霧氣蒸騰而上,一汪繾綣,“紅衣女子割袍斷情,傷痛難當,跳崖而亡,青衣公子終於看破紅塵,剃發出家。”
不就是一個草草的結局,有什麽好期待的,既不出人意表,又似乎不在情理之中。說書先生怔了一怔,搖著扇子問我:“你怎麽知曉?”
我搖一搖頭,“什麽我怎麽知曉,你天天在這裡說這一個故事,有人知曉結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我的視線環顧一圈,歎一歎,“你也就只能誆一誆這些呆愣的癡傻學子,稍微有點情趣的世家公子都不會來聽這樣矯情的故事。”
說書先生震了一下身子,“那你又為什麽來?”
“我?”我指著自己沉沉呼出一口氣來,“我是陪別人來的,要是我自己才不會來呢!”
說書先生眉毛一揚,掃了一圈茶肆,笑道:“你以為他們真傻啊,好歹也都是將來要入仕途的後起之秀,你可知道這個故事是當今陛下下詔命我日日在這裡講述的?”
我瞧了一眼身邊正在端坐著喝茶看戲的羅熙面上平和,沒有一絲漣漪,心裡不由的暗暗讚歎果然是為君之人,對著這樣尷尬的處境還能這樣從容不迫,好像什麽都跟自己沒有關系一樣。不過,說書先生的話我雖然是頭一次知曉,卻並不驚訝,早就聽傳言說,這個故事裡頭羅熙也是一角兒,可惜,直到最後也沒能得到芳心罷了。
現在看來,傳聞果然不虛!
我輕歎一口氣,暗暗揣摩,羅熙每次出宮都要帶我來聽這個故事,可見他對那位姑娘用情至深,如果他能把那份深情放一半在我身上就好了!
我酸道:“那又怎麽樣,人死都死了,天天用一些無謂的手段懷念著,放不下,又有什麽意思?”說著,我的眼睛就不自主的就瞥向了羅熙。
羅熙放下茶盞,回看了我一眼,淡淡說:“沒意思?”
我道:“當然沒意思,不僅當今陛下沒意思,依我看,故事裡頭的紅衣女子也沒什麽意思。”
說書先生忙問:“何解?”
周圍人一時全部用疑惑且震驚的眼神盯著我,那灼灼目光裡頭好像都在驚訝我居然敢說當今陛下的心思手段沒什麽意思。
我看著這些人,心裡想如果他們知道我身邊坐著的這位翩翩公子正是當今陛下會不會直接被嚇暈過去?
我笑一笑,“誰都知道逝者已矣,當期來朝,可陛下卻偏偏要沉迷於過去,是不是沒意思?”又道,“至於那故事裡面的紅衣女子,如果換成是我,我一定不會像她那樣做。”
說書先生點點頭,“小姐雖然說得不錯,但是人與人都是不一樣的,對生死的選擇自然也不盡相同。”
我不在意的“嗯”了一聲,把手中的青瓷茶盞往桌上一敲,起身朝外頭走去。羅熙跟了上來一把拽住我,看了我許久,滿臉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緩緩問:“如果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我仰面睨著他,“我就是不想告訴你。”我心裡的怒火已經熊熊燃起,火舌凶狠的吐露竄湧在身體裡每一個角落。
他是當真沒看出來我生氣了麽?
居然還明目張膽的問我這樣一個問題。
我瞪了他一眼,用力甩開他的手,徑直往人群中擠進去。
今天是七夕會,許多少男少女們都趁著今晚出來攜手而行,相告卿卿心意,共聚水邊遙放花燈許下願望。都說,今日放下花燈中許的願望一定都會成真的。
本以為羅熙帶我出來也是遊玩許願希冀來日的,抱著歡天喜地的心情,還特意叫冬雪、秋思好好幫我打扮了一番,卻不曾想反倒惹了滿心不快醋意。
自我入宮以來,聖眷隆恩不斷,人人都以為我是羅熙最寵愛的妃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恩寵不減反增,眾人便又都更加篤定了這個想法。但是這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東西,沒有人會知道,尊榮皇恩如我這般,卻也會在私下裡跟另一個人吃醋較勁。我一想起這個人,就總會覺得不安心。而方才說書先生的話,讓我到今天才完全確定這個人就是羅熙每次都拉著我陪他出宮聽的故事裡頭的紅衣女子香消玉殞後深深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一抹影子。
一抹他永遠觸碰不到的影子。
呵!不過是一抹影子,我居然都爭不過。
許是剛剛的事情,叫我心神不定,胸中頓時生出一股無趣之感。我隨手拽著路邊垂下來的柳條枝葉,柳葉長出嫩綠的小芽兒嬌滴滴的,掐在指尖也是鮮嫩的很,我一面走,一面嘴硬嘟囔說:“有什麽了不起!人生在世,無非吃、喝、玩、樂四大閑事最為愉悅,我才不要為了他傷神呢!”
黯然一說,才發覺我竟然已經走到了無人處,從四下裡的安靜也能大概判斷出,此地離方才熱鬧的晚市絕然有了好一段距離,我忙回頭,沒有看到一絲人影,一時無措大喊:“陛……”差點忘了我們是微服前來,又立即改口喊:“公子!”
無人應答。
我心很慌,以前出宮從沒有離開過他半步,即便有,他也會讓侍衛左右跟著保護於我,可是唯獨今晚只有我和羅熙兩人出來,好死不死的還跟他吵了一嘴,賭氣撞入人群中。
我現在真是後悔死了!
再找不到他,我等會兒又要怎麽回宮呢?
正想著,不遠處像是有一個人站在無燈火處死死的注視著我,一身瓷白色的紗織長衫,外頭罩著一件紅色鑲著金邊的側袍,上頭鑲銀鏤空水波紋蘭花掛扣勾著兩邊袍角在胸前潤澤生光,周身打扮看起來倒像是一個出家的和尚。
他姿容清冷,根本不像凡塵中人,一張面無表情仿若九尺寒冰然卻又十分俊朗的臉,高挺的鼻梁,薄薄卻緊抿的唇,擋不住他眉宇之間充斥著的扎眼英氣,目光裡靜靜含著一抹冷似寒冰的精芒。這是我半生看過最乾淨的面容,似乎不曾沾染過一點雜塵,也是最凜冽的眼神,像是無窮無盡冰雪中寒風刺骨到沒有一絲溫度。不知道他都經歷過什麽樣的事故才會變成這樣。
我渾身一震,緩神過來,趕緊回頭抬腳要離開。
他很快,比羅熙更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力氣很大,把我捏得很疼。我蹙起眉頭,回身看著他說:“你輕點!”
他看著我的眼神奇怪極了,裡頭似乎有一種憐惜之意,似乎還有一種愧疚之情,可是我並不認識他,“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他雙眸漆黑,卻亮如寒星,我端量著他,基本能肯定他應該是個出家和尚,心裡不覺生出了一絲淡淡的惋惜,長得這麽好看,做了和尚還真是可惜。
我眼光向來很高,除了羅熙,便沒有一人能再入得了我眼裡過。但他,似乎是要成為羅熙之後的第二個人了。
他目光深邃,幽暗如深沉大海,語氣深沉卻有些顫抖,“淼淼,一年未見,你還是這樣清秀好看,一點都沒有變。”難道他也怕麽?可他在怕什麽呢?我不過一介小女子而已,能對他做什麽呢?
我身軀一抖,十分訝異,“渺渺”是我的小字,他是如何得知的?
我惘然的看著他問:“你是何人?”
他淡淡一笑,“淼淼,你無須假裝不認識我,當初是我的錯,你選擇入宮為妃,我成全你,也不怪你,我隻想你能原諒我。”
這人說話好生奇怪,“我為什麽要原諒你?”
他的眼神有些落寞,“你還是不願原諒我麽!”
我疑惑道:“我們好像並沒有什麽交集,我為什麽要原諒你?”
他盯了我半晌,“淼淼,你怎麽了?”面上露出十分擔心的容色。
我一頭霧水,“我好好的啊,沒怎麽啊!”忍不住說:“你這人好奇怪啊!”
他道:“在雅岐城……”
我恍然大悟,一聽便知他一定是從外城來的,還是被方才茶肆裡的說書先生誆騙了一番,他十有八九是想要這樣跟我搭訕,我忙打斷道:“我知道雅岐城四季如春,可是我並不向往,”又歎了一聲,“你一定是被茶肆裡說書的騙了,建康城裡的女子並非都期望著去雅岐城一觀春色的,你這樣說是釣不到心上人的。”
他問:“什麽?”
我笑看著他,“出家人難道不應該六根清淨嗎?”
他神色更加迷惑,“啊?”
我見他樣子窘迫,忽然好笑起來,算了,就不為難他了,既然六根未淨,我不如就指點他一二也好,好讓他在成佛前也體味一下情愛纏綿滋味,“你不明白女子的心思,茶肆裡的這個故事雖說風靡了建康城裡的大半女子情竇心思,但是,她們所向往的並非雅岐城,而是故事裡面的青衣公子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我望著他焦急的樣子,捂嘴一笑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靠近他,輕聲說:“還有陛下。”
他不解,“他?”
我盯著他,很是震驚,這人到底什麽來頭,知道我小字就算了,竟然還敢直呼羅熙為他,“陛下就是那個故事裡始終沒有得到紅衣女子的那個角兒,”又囑咐,“不要跟別人說是我告訴你的。”
他點頭,沒正常一會兒,他又用那種深情的眼神看著我,“你過得好嗎?”
我“哦”了一聲,笑道:“好啊,當然好啊!”
他笑,“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時怔住了,隻覺他笑得真是好看,比羅熙還要好看,就像是九天花雨迎著和煦的日光紛紛而落,明媚又蓬勃。他抬手在我眼前揮了揮,問:“淼淼,你怎麽了?”
我肩頭一顫,問他:“你還沒回答我,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小字的?”
他想一想,說:“淼淼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說呢!
他果然是認錯人了!
我抿了抿嘴說:“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他看著我,肯定說:“你是。”
我歎出一口氣,道:“我不是淼淼,我是渺渺。”
他蹙眉,“什麽意思?”
我急切擺手道:“我不是‘淼淼兮予懷’的‘淼淼’,我是‘沉沉月向波心出,渺渺人從天際來’的‘渺渺’。”
他想一想,“渺渺人從天際來?”隨即他冷笑了笑,搖了搖頭,問我:“是誰跟你說的?”
我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因為我總不能告訴他是羅熙跟我說的吧!
他低聲道:“一定是他。”
我探問:“誰?”
他唇齒微動,“羅熙。”
我大驚,“你到底是誰?”
他說:“滄泱。”
這兩個字聽起來倒有點熟悉,大約是我以前讀到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一句,也讀到過“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一句,而這兩句正好都是我喜歡的詩詞,所以才會這樣的吧。這好像叫移情之感。
但要說這是一個名字,我著實是不知道。而眼前這個奇怪的人,我絞盡腦汁回憶了一下,也的確根本不曾認識。
等了一會兒,我斂色說:“太遲了,我要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