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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不再為你難過》第9章 追逐光的影子
  第9章 追逐光的影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和飛蛾其實擁有一樣的特性,飛蛾撲火,而人的一生都在追逐著光的方向,有光,才有世界,對於我來說,你就是光。}
  001
  醫院表面做出扣薪處罰,實際上卻讓舒顏坐起了冷板凳,大小手術一律禁止她參加,對比此前每日最少十小時的手術時間,突如其來的輕松讓舒顏有些無所適從。

  這天是舒顏工作以來頭一次按時下班,天光未散,公交車路過街心公園時,舒顏清晰地看見漫出牆頭的櫻花,大片的粉與白,引來許多人拍照。

  那天晚上舒顏做了噩夢,她夢見血染的五瓣櫻花,細細密密地鋪了她一身,她在沉睡中猛然睜開眼,盯著微亮的天花板,良久,放大的瞳孔才慢慢趨於正常。

  房間裡的微亮來自於室友羅宋書桌上的電腦,舒顏探著身子望過去。

  是一張講座的宣傳海報。

  羅宋察覺到動靜,回過頭瞧見舒顏正對著電腦發愣,於是花癡地指著屏幕炫耀:“我男神,帥吧。”

  “我初戀,怎會不好看,喏,”舒顏點了點屏幕上男人丹鳳眼下的痣,“當年我就是一見淚痣誤終身。”

  羅宋咯咯笑起來:“少來,周傑倫還是我初戀呢。”

  舒顏也笑,和羅宋你來我往地鬧了一會兒,就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月末的時候,舒顏和同事調了班,去A大聽講座。到地點的時候,講座已經進行了半個鍾頭,大禮堂內座無虛席。舒顏戴著鴨舌帽站在後排,同沒有座位的媒體擠在一起,看著講台上那個白襯衫黑西裝褲的身影,心中不免感歎,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惜字如金的沉默少年,如今竟可以在近千人的面前侃侃而談,成為這些人眼裡的太陽。

  舒顏忽然就想到多年前東京三萬英尺的高空上,歐子宸問她:“為什麽會喜歡一個遙遠的人呢?”

  她緩緩地答:“因為,他會發光啊。”

  就算在黑暗裡跋涉,只要遠遠看著,亦會心安。

  兩個小時的講座後,到了媒體提問環節。

  “寧先生,聽說森本藥業在國內的第一個項目,就是與寧氏合作推出一款大眾型補鈣口服液。寧氏現任董事是您的生父,這是不是意味著,森本和寧氏會在將來合二為一?”

  發問的正是左手邊的記者,雖然隔了一整個禮堂的距離,寧澤川循聲望過來時,舒顏還是做賊心虛地拉下帽簷,往後縮了縮。

  “寧氏和森本,就像中國和日本,只會合作,不會合一。”

  寧澤川簡單的回答,引來一片喝彩。

  舒顏藏在黑暗中的臉上洋溢著讚歎,等到下一個記者發問時,她悄悄退了出去。

  走在A大偏僻的林蔭小道上時,舒顏接到了歐子宸的電話。

  “怎麽和小崔換班了?”

  “哦,師母想我了,我換班去看她。”

  她對歐子宸撒了謊,她不想讓歐子宸知道自己是去聽寧澤川的講座了。在某種意義上,那場災難對於歐子宸來說要比她深刻得多,而與寧澤川息息相關的東西是會直接觸及他的敏感點。

  “替我向她問好。”

  “好的,你找我有事?”

  歐子宸“嗯”了聲:“有個患者給我爸寄了一大箱羅漢果,我挑了一些給你。”

  舒顏沒辦法地笑笑:“歐子宸,你又來了。”卻沒有拒絕他的好意,“晚點你再給我唄。”

  電話那頭的歐子宸明朗地笑起來:“今天我還有台手術,結束了我去接你?”

  “好,你到了老師家樓下就給我電話,我就出來。”

  掛了電話,一抬眼,舒顏嚇了一個激靈,陸儻那張戾氣深重的臉近在眼前,他對她露齒一笑:“舒顏,居然能在這碰見你,真是巧。”

  舒顏皮笑肉不笑地呵呵道:“我有事,借過一下。”

  正要越過他,他伸手攔她,大概是記得上次被她一擊倒地的事,刻意與她保持了點距離,嬉笑著問:“舒顏,剛才,你是和男朋友通電話?”

  舒顏不喜歡陸儻看她的眼神,太過赤裸,帶著兩性間的曖昧,讓她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於是,睨著他道:“是啊,是我男朋友,有問題?”

  距離兩人十米開外的梧桐樹邊正要踏出來的腳一頓,驀然收了回去,背對著的舒顏沒有發現,可陸儻卻眼尖地看見了。

  陸儻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挑著眉對舒顏微笑:“哦?舒顏,那你問題可就大了,怎麽能騙你男朋友你在師母家呢?”

  “我師母是A大老師,住教職工宿舍。”

  “你撒謊,我跟著你從禮堂出來的,”陸儻毫不猶豫地戳破她的謊言,“生物工程學講座,舒顏,你還真是特別,居然對這個感興趣。”

  舒顏的臉紅了紅,嘴上還硬著:“對醫務工作者來說,學無止境。”

  她不想再跟他交談下去,這個男人太過狡猾老到,和他說話總有種被他牽著鼻子往陷阱裡跳的感覺,但陸儻顯然是個看不懂臉色的牛皮糖,再一次擋在了她的面前。

  舒顏忍無可忍,提高了音量:“陸儻!你到底想幹什麽?”

  陸儻無辜地眨眼:“我想追求你呀,你看不出來嗎?”

  “你!”

  “我是真心喜愛你的。”

  舒顏被他的厚臉皮氣得幾乎要用畢生所學的髒話來罵他了,身後卻適時地傳來熟悉的磁場,溫暖寬厚的手掌搭在她的肩頭,輕輕將她從陸儻面前帶了過去。

  寧澤川冷冷盯著陸儻,一字一句道:“這是最後一次。”

  陸儻微笑著聳了聳肩:“表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寧澤川往前走了一小步,幾乎與陸儻貼面,他的臉色是舒顏從沒見過的陰冷。

  “我說了,這是最後一次。”

  直到坐在寧澤川的車裡,舒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她偷偷看了眼寧澤川,他臉上的陰沉尚未全褪,俊顏蒙著層黑氣。

  “嚇到了?”

  察覺到她的視線,寧澤川邊打方向盤邊問她。

  “是啊,”舒顏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怕你們打起來。”

  兩個男人,面對面,沒有作聲,眼神一個比一個冷冽,怎麽看都是一副要打起來的模樣。好在迎面走來一批剛下課的學生,打斷了他們之間一觸即發的氛圍。

  寧澤川沒有接話,車子開出校門,他問:“去哪兒?”

  舒顏想了想,說:“世宇花園。”

  既然撒了謊,就要去圓,反正,她也很久沒去探望師母了。

  一路無言,快到地點時,舒顏摘下帽子,將頭髮放下來,從包裡拿出口紅,對著側視鏡塗起來。

  正遇上紅燈,寧澤川踩下離合器,扭頭淡淡看了她眼:“見長輩,倒要化妝?”

  “嗯……”

  收起口紅,舒顏的臉紅了紅,師母一直說她活得太過隨便,不打扮,沒有女孩子的樣。老人家念叨起來很可怕的,所以,她每次去見師母都會打扮一番,這次事出突然,她隻好在車上簡單地整理下自己。

  不過……

  “你怎麽知道我去見長輩?”

  紅燈變綠,車子緩緩開動,寧澤川直視前方,答非所問:“下次聽講座,不要站後面。”

  舒顏一愣,繼而反應過來,他看見了,還是聽見她和陸儻的對話?

  車內的溫度變得有些涼,舒顏搓了搓胳膊,伸手將冷氣關小了點,可奇怪的是,直到下車,車裡的溫度依然沒有升高。

  “謝謝你送我,再見。”

  舒顏走進小區許久,寧澤川仍沒有離開,他搖下車窗,點燃了一支煙,目光深沉。腦子裡,她對陸儻說的那句話,一直在回響。

  “是啊,是我男朋友,有問題?”

  抓住煙蒂的手慢慢捏緊,直到火星燙到了手指,他的手本能地一抖,回過神來,盯著煙頭燃著的小小火光發了一會兒愣,隨手掐滅,驅車離開。

  從老師家離開時舒顏拎了兩大盒子小菜,師母嫌她瘦,幾乎將冰箱裡所有能吃的東西都給她做好裝上,那些菜正常人頂多吃三天,舒顏卻足足吃了兩周。

  最後一瓶牛奶已過了保質期很久,舒顏無所謂地一邊喝一邊拿出存折來看,上面的數字距離帝國理工昂貴的學費還差了老大一截。醫生的收入本就不高,她平時省吃儉用才積了這麽多,現在沒有了收入,她每取一點錢心都在滴血。

  拍了拍肚子,舒顏自言自語:“爭氣點,別總叫餓。”

  那天晚上,舒顏開始胃痛,等到羅宋發現,她的睡衣已被冷汗浸濕,蜷縮在被子下,蒼白的五官因為疼痛皺成一團。

  “舒顏?你怎麽了?別嚇我?”

  羅宋搖她,她的意識模糊,疼得說不出話,只能捂著胃保持蜷縮的姿勢,稍微一動就冷汗直冒。

  羅宋正想打120呢,舒顏放在床頭的手機適時響了起來,羅宋拿過來接起。

  “喂?”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低沉的男聲響起:“舒顏呢?”

  “她病了,躺床上痛得說不出話呢!我也不知道她怎麽了?你是誰啊?是舒顏的朋友嗎?你……”

  “地址。”

  “啊?”

  “地址!”

  羅宋迅速將地址報了一遍,十五分鍾後,敲門聲響起。羅宋去開門,門外闖進來的男人讓她眼都看直了。她眼睜睜看著他徑直走到房間,將舒顏攔腰抱起,然後一陣風似的跑出去,羅宋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天啦,那是寧澤川,寧澤川居然就在我面前出現了?!他倆真認識?我靠!舒顏沒和我開玩笑啊?!”

  002
  “急性腸胃炎,應是吃了變質食物所致。”

  醫生扶了扶眼鏡,對躺在病床上的舒顏蹙起眉:“舒醫生,你怎麽會犯這種失誤……”

  舒顏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把頭幾乎埋進了枕頭裡,她掛著吊針,疼痛已經緩和下來,意識也清明了,胃是不疼了,頭卻開始疼了起來。

  怎麽就那麽巧,她生病,他剛好找她?

  “還疼?”

  寧澤川的聲音淡淡響起,他皺了皺眉,今天洗車時發現她上回落在他車上的口紅,問恭玉要來了她的電話,本想還口紅,卻剛好撞上她因病疼得不省人事的一幕。

  舒顏搖了搖頭:“不疼了。”

  寧澤川從床尾走到她面向那側的床邊坐下,面目表情地看著她:“那,醫生問你的話,怎麽不回答?”

  舒顏沉默了,她總不能告訴他,因為她沒錢,她想省錢,所以抱著僥幸的心態吃了變質的食物吧,這太丟臉了。她可以為了一毛錢在菜市場裡和菜販討價還價,卻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得這樣低微。

  “你明明可以過得很好,”寧澤川從踏進她那個擁擠的出租房開始,就知道她對自己有多苛刻了,他歎氣,“舒顏,這不是你的錯,上一輩人的糾葛本就與我們無關,當年,是我母親主動提出的離婚,也是我主動要求跟我母親去的日本。我和我母親離開寧家,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不是任何人造成的,也不需要任何人為這件事擔責。”

  舒顏驚訝地望著他,這些話恭叔和母親也告訴過她,她不信。可如今,由寧澤川親自說了出來,已證明了其真實性。這些年她耿耿於懷、愧疚於心的,卻被他短短幾句話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她的心裡五味雜陳,她覺得寧澤川心地真是善良,也太過於大度了,以至於他的邏輯都出現了嚴重的偏差,怎麽能不是她的錯,如果她當年能勇敢點,在她發現母親和江先生的事時沒有選擇逃避,寧澤川也不用背井離鄉,過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可她不能反駁什麽,寧澤川並不知道那些,所以,她只能咬著唇,用沉默應對他。

  寧澤川將她的沉默看在眼裡,想到什麽,猶豫了下,還是輕聲道:“當年我……”

  “舒顏!”

  門倏然推開,剛從手術台上下來的歐子宸風一樣地刮進來,他太過著急,沒有注意到床邊的另一個男人,徑直撲到床邊,抓過舒顏的手,焦急地問:“怎麽會得急性腸胃炎?”

  舒顏往旁邊看了一眼,尷尬地咳了聲。

  歐子宸這才注意到寧澤川的存在,他愣了愣,一時不知說什麽。

  寧澤川淡淡掃了眼兩人抓在一起的手,眼神變得冷漠,他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口紅,放在舒顏的枕邊,什麽話也沒說,轉身走了出去。

  “他……是怎麽回事?”

  歐子宸回過神,問舒顏。

  舒顏的手背搭在額頭上,閉上眼搖了搖頭:“子宸,能不能明天再說,我頭痛,想睡一會兒。”

  歐子宸張了張嘴,想說的話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好好好,你先休息,我不吵你。”

  他替舒顏掖好被子,帶上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舒顏醒來,手背上的吊針已在熟睡中被人拔掉,她摸著手背笑了笑,這一夜她睡得很安心,因為她知道歐子宸會守著她。

  果然,打開門,歐子宸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捧著碗粥邊喝邊看報紙。舒顏走過去,自然地端起他放在旁邊座位上的搪瓷碗,坐下後捧著碗喝了一大口。

  歐子宸放下報紙,開始剝水煮蛋。

  舒顏往歐子宸那看了眼:“給我點醬菜。”

  “不行,”歐子宸把隨粥附送的醬菜全部倒進自己的碗裡,將剝好的雞蛋遞到她的面前,“你得吃清淡點,不是我不給你吃,這事賴你自己。”

  舒顏知道自己弄成這樣是自作自受,貪小便宜吃大虧,沒法反駁,就著他遞過來的手直接咬了口雞蛋,鼓著腮幫子拿眼瞪他。

  “你裝什麽倉鼠啊。”

  歐子宸被她的樣子逗樂,輕輕地笑開來,那麽滿足那麽溫柔。

  清晨的醫院已經開始忙碌起來,路過的人都會對一個站在大廳和走廊交界處一動不動的男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吸引他們的首先是男人修長的身姿,再往上看,五官一如想象中的精致,可那臉色,卻似烏雲般,隔著幾米遠,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陰沉之氣。

  不遠處的走廊上,那對男女吃著早餐有說有笑,寧澤川看在眼裡,心裡的酸味翻江倒海。他覺得自己全身肌肉都緊緊繃著,可他同時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身上像綁了千斤鐵,拉著他往下墜,那種挫敗感,是他二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受到。

  他默默轉身,將手中熬了半宿的藥膳粥丟進垃圾桶。

  急性腸胃炎來得快,好得也快。

  舒顏回到崗位時發現辦公室的牆角擺了好幾束花,種類繁複,玫瑰、百合、滿天星、鬱金香,舒顏張大了嘴:“是誰走桃花運了嗎?”

  同事們相視一笑:“對啊,每天一束,這個陸先生可真是有心。”

  陸先生?
  舒顏的笑僵在了臉上,有種不好的預感,該不會是她認識的那個陸先生吧?

  “舒醫生回來了嗎?”

  門被推開,小護士捧著束雛菊走進來,一看見舒顏,就曖昧地笑了:“咦,舒醫生你在啊,太好了,今天終於能親手把花交給你了。”

  舒顏捧著被小護士硬塞進懷裡的花:“哎,別……”

  小護士沒給她推搡的機會就走了。

  舒顏看了眼手裡的花束,隨手丟進垃圾桶裡,同事小趙湊過來同她咬耳朵:“舒顏,雖然歐醫生不懂這些浪漫的手段,但,我還是站歐醫生這邊的。”

  舒顏沒好氣地推她一把,笑道:“什麽跟什麽呀。”

  “小趙啊,你這話我並不讚同,歐醫生就是給舒顏買花還能讓你看見啊?指不定私下做了多少浪漫的事呢,舒顏,我說得對不對?”

  舒顏笑:“送我菜花算不算啊?”

  正笑著,手機響了起來。

  舒顏邊笑邊接起:“喂?”

  “這麽開心,看來今天我送對了,你喜歡小雛菊?”

  電話那頭的聲音讓舒顏瞬間笑不出來了,聲音立馬冷了八度。

  “你哪來的電話?”

  陸儻輕笑:“從你們醫院的官方網站上看來的。”

  “以後請你不要再打過來,我不想因為你換掉這個用了三年的號碼。”舒顏說著就想掛掉電話。

  陸儻悠悠地吐出三個字:“寧澤川……”

  舒顏一頓,重新把手機貼回耳邊,屏住呼吸聽著。

  “呵呵,”陸儻嗤笑了聲,“就算你那麽討厭我,可只要聽到有關寧澤川的事,你也不舍得掛斷電話,舒顏啊,我猜得沒有錯,你喜歡我表弟。”

  “我喜歡誰和你有什麽關系?”

  “是他,就和我有關系,”陸儻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真是嫉妒他啊,你們一個個,是不是有病啊,把寶押在一個短命病耗子身上?哈哈哈。”

  “你才有病!”

  陸儻的笑聲陰冷,舒顏迅速掛了電話,那有如鬼魅般的笑聲卻陰魂不散。

  陸儻話裡透露出來對寧澤川的嫉恨讓舒顏心神不寧,比疾病更可怕的是人心,何況陸儻有傷害寧澤川的先例在,舒顏將錢包裡師母給她求的平安符拿出來,放在手心緊緊包住,誠心默念:“保佑寧澤川保佑寧澤川。”

  003
  那天之後,陸儻沒有再送花過來。

  舒顏天天在網上搜關於寧澤川的新聞、他的個人主頁、森本藥業的官博,看著寧澤川有條不紊地出席各種活動,鎂光燈下的他健康耀眼,她懸著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來。

  不久江州爆發了流感,醫院開始忙碌起來,舒顏也從冷板凳上重新回歸忙碌。這天舒顏剛從手術室出來,胳膊就被人抓住了。

  是一個戴著安全帽的男人,曬得黝黑的臉上滿是焦急之色:“醫生,我老婆身子虛,坐著吊水受不住的,我都說了給我們安排個床位,可你們的人都不聽啊,我不是付不起錢,我有錢!”

  舒顏抱歉道:“對不起先生,不是不給您安排,現在床位都滿了,您也看見了,走廊上都擺滿了平車,如果有床位,我們一定會給您安排的。”

  “這麽大的醫院怎麽可能連個床位都沒有!唬誰呢!”

  這邊男人不依不饒,那邊小護士火急火燎地找了過來:“舒醫生!有急患!”

  “什麽情況?”

  “是車禍,大出血……”

  舒顏摘下口罩,一邊和小護士往急診趕,一邊聽小護士描述急患的狀況,沒有注意到那個被晾在背後的男人在看見她口罩下的容貌時睜大了眼:“是她?”

  處理完車禍急患已是夜裡,舒顏緊繃的精神這才放松,餓了一天的肚子也叫囂起來。這幾天醫院人滿為患,食堂的夜宵幾乎賣光,舒顏捧了杯稀釋過的玉米汁坐在食堂角落,玩著手機,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不久,面前卻忽然出現一份打包好的飯盒。

  舒顏笑著抬起頭:“歐……”

  後面兩個字被她硬生生地噎回去,像吞了一顆棗,喉嚨生痛。

  “很失望?”

  寧澤川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瞥了眼她的表情,心裡生出些悶意。

  “你怎麽在這?”短暫的驚詫後,舒顏開始因他出現在醫院這件事心慌起來,“是哪裡不舒服嗎?”

  “開會,森本和寧氏將在你們醫院引進新型醫療器械。”

  “這樣啊……”

  舒顏緩了口氣,不是因為身體原因而出現在這裡,那就好。

  她有些後怕地小聲嘟囔:“我真不想在這裡看見你。”

  這話落在寧澤川耳中,卻又是另一番意味,不想在這裡看見他,是怕男朋友看見了會誤會吧。他知道自己的行為不算是個君子,江州多家醫院裡,明華醫院不算最好,他選擇這裡,不過是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他想見她,這八年來,每一天,都是。

  可見著了,他又忍不住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心中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呵斥,停下來!她有男朋友!

  人的貪欲,如巴蛇吞象。

  垂下眼睫,將情緒藏匿,他將飯盒蓋子掀開,推到她面前:“吃吧。”

  冒著熱氣的牛肉蓋飯,米香肉香混雜在一起,勾得舒顏肚子一陣叫喚,她拿起筷子,輕輕瞥了他眼:“你怎麽知道我沒吃飯啊?”

  因為我在意你的一舉一動,知道那場車禍手術從下午直到晚上,所以,我讓店家每十五分鍾送來一份,只為了送到你手中時飯是熱的。

  “醫院提供的夜宵,我沒胃口,剛好看見你。”

  “哆啦A夢。”

  “嗯?”

  “我是真的餓了呢。”

  她戳著蓋飯笑起來,牽動著鼻子發酸,她低下頭專心吃飯,幾乎要把臉埋進飯盒裡。

  總是這樣,八年前是這樣,八年後也是這樣,總是我需要什麽,你就會出現。大雄有哆啦A夢,而我有你。

  寧澤川,你知不知道,遇見你,好幸運。

  可是這幸運,我不配擁有。

  食堂昏黃的燈光下,各懷心思的兩人,沒有注意到在陰暗的角落裡,有兩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一雙略帶打量,一雙飽含嫉恨。

  吊了一天水的妻子剛剛有些好轉,有了胃口,宋博文去食堂想買一些吃的,只是吃的沒買到,卻又看見了那個醫生。

  這一會兒,他看得真真切切了,兩年前在秀靈村,就是她救了那個殺千刀的奸商!
  “宋博文。”

  從黑暗裡步出的影子,微笑地看著他。

  “是你?!”宋博文睜大了眼,他就是化成灰也不會忘記這張臉,他咬牙切齒道,“陸經理!別來無恙啊!”

  陸儻朝他伸手一隻手:“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好?!”宋博文揪起他的衣領,惡狠狠地瞪著他,幾乎要咬碎了牙,“你覺得我會好過嗎?”

  兩年前,他因為故意傷人坐了兩年牢,前些日子才放出來。他除了背負故意傷人的罪名,還被安上貪汙村民工錢的罪名,他的妻兒被憤怒的村民趕出秀靈村,親人也和他們斷絕關系。獄中這兩年,家中失去頂梁柱,妻子為了支撐起家,打了好幾份工,累垮了身體,兒子也早早輟學。他因為坐過牢有案底,即使出獄了也沒有地方敢用他,只能在工地做最下等的活計,掙最少的錢。

  他的家毀了!就是因為這個姓陸的!他恨不得殺了他!

  “宋大哥,看來,你對我的誤會頗深啊。”陸儻盯著宋博文發紅的眼,一根一根撥開他的手指,抽出自己的衣領,“你冷靜下,我會主動找上你,只是因為我想告訴你當年的真相。”

  陸儻將起皺的衣領整好,然後朝舒顏的方向一指:“你還記得那個醫生不,當年救我的那個,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裡?你就沒有懷疑過?現在,你看一下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那是我們董事長的獨子,寧氏的唯一繼承人,他們的關系,不用我多說,你也能看出來吧。”

  宋博文沉默,那個男人看舒顏的目光,完全就是情根深種的男人在看心愛的伴侶。

  宋博文的表情落在陸儻眼裡,完全是他意料中的,他邪邪地勾起嘴角,繼續道:“我和你一樣,是個打工者,我受雇於寧氏集團,上頭要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就打個比方,前段時間沸沸揚揚的塵肺事件,律師替被告方打官司,而這個律師前一個案子,是幫一個校園暴力受害者討回公道,你能說他是個壞律師嗎?當年的事完全是董事的決定,我也是傳達者,身不由己,甚至,我和你一樣,是受害者,冤有頭債有主,宋博文,你好好想想,你應該恨的人,到底是誰?”

  陸儻的聲音仿佛帶著操控人心的魔力,宋博文看向寧澤川和舒顏兩人的眼漸漸被仇恨熏紅。

  陸儻的手搭在宋博文的肩膀上,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你若不信,大可以去網上查查,寧澤川和寧氏集團董事長江泊舟是什麽關系,順便,查一查,江泊舟現任情人和這位舒醫生的關系。”

  說完這句話,陸儻慢慢向後退去,身影消失在食堂裡。

  宋博文還站在那裡,看著不遠處畫一樣的兩人,那麽刺眼,同妻子的憔悴病容形成鮮明對比,握拳的指節咯吱作響。

  004
  舒顏吃得很慢,她私心想讓兩人獨處的時間長久一點,哪怕是相對無言。

  可萬事終有盡頭,最後一粒米送進嘴裡,她放下筷子,對面色淡淡的寧澤川笑道:“蓋飯很好吃,謝謝你。”

  寧澤川站起來:“要回家嗎?我送你。”

  “不用了,我、我還有些資料需要整理,還不能下班。”

  寧澤川輕輕看了她一眼,舒顏的心猛然一跳,好像自己隨口編造的謊言被他輕易識破一樣。可他什麽話都沒說,點點頭,率先走了出去。

  路上很安靜,行人很少,月朗星稀,兩人一前一後隔著一小步的距離。走到門診大樓前,寧澤川停了下來,剛想說什麽,就看見從樹影間突然冒出一個人,朝著他們衝過來,他本能地將舒顏一把拽到身後。

  舒顏被寧澤川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的她也看到了迎面衝來的男人,以及他袖口泛著銀光的刀。

  “當心!”

  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掙開寧澤川的手,擋在他面前,男人已經衝到面前,只要一步就和她面對面,她來不及閉上眼,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男人的目標是寧澤川,狠狠推開她,她的頭撞在花壇上,痛得眼前一陣發花。

  她忍著痛轉身,看見男人的手貼在寧澤川腹部,血跡迅速在他的白襯衫上氤氳開來。寧澤川的手在滴血,他用盡全身力氣握住刀刃,才沒讓刀刃全數沒進體內。

  這一幕,舒顏從前在監控錄像上見過,父親也是這樣,刀起刀落,他連一句話都沒留下,就丟下了她和媽媽,她這輩子都看不見他了。

  寧澤川……也會這樣嗎?

  “不!不!!”

  舒顏覺得自己的呼吸在那瞬間停滯了,她尖叫著撲過去,狠狠咬在男人執刀的胳膊上,男人痛得大叫起來,松開了執刀的手,拚命捶打著舒顏的背,想讓她松開,可是舒顏就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獸,再痛也不松口。

  這邊的動靜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震驚地朝他們衝過來,周圍尖叫聲不斷,舒顏能感覺到有好幾雙手在拉扯她,可她巋然不動,她的眼前除了紅就什麽也看不見了,連聲音都像是隔了幾重山的距離傳進她的耳中,模糊不清。

  她只有一個念頭,一起死吧。

  “舒顏……”

  被醫生、護士架到平車上的寧澤川虛弱地喊著她的名字,他蒼白的臉上因為疼痛布滿了汗珠,行凶的男人已被製住,可舒顏還狠狠地咬著他的胳膊不放,幾人合力都拉不開她。

  寧澤川捂著腹部想要從平車上下來,旁邊立馬有人製止:“寧先生,你不能亂……”

  聲音戛然而止在寧澤川冷如寒霜的注視下,一時間,竟沒有人敢去攔他。

  寧澤川緩緩走到舒顏面前,將她擁入懷中,他這才發現,原來她在發抖。

  傻姑娘,你在害怕什麽呢?

  腹部的痛好像轉移到心臟,他的唇吻在她顫抖的耳垂,聲音輕柔:“別怕,我不會死。”

  不知是那個吻,還是那一句類似約定的輕語,舒顏渾身一震,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軟軟暈倒在寧澤川的懷裡,而寧澤川,也因為劇痛失去了意識,抱著她陷入了昏迷。

  “不!不要!寧澤川……澤川!”

  舒顏尖叫著跳起來,眼睛也在同一時間睜開。

  面前的一切還未清晰,抓著她的手小憩的人就已經驚醒,湊過來,攬過她的肩,既心疼又擔憂:“沒事了,舒顏,沒事了。”

  舒顏慢慢冷靜下來,呼吸也在歐子宸的輕撫下慢慢平順,她有些懵懂地轉過頭看他,愣愣道:“子宸……我們回家了?”

  歐子宸心口一震,立刻意識到舒顏從噩夢中驚醒,還有些模糊,不知今夕何夕,把醒來這一刻當成了那年從日本回到國內,她在醫院休養,卻日日被噩夢驚醒的時候。

  “舒顏……”

  “寧澤川!”還沒等他指出來,舒顏瞳孔一縮,混亂的記憶恢復原位,也記起了她失去意識前,寧澤川遇刺的事情。

  她掀開被子就想往下跳,手背上的吊針因動作扯了下來,帶出一串血珠子。

  歐子宸連忙拉住她:“你別急,寧澤川還活著,他的肺部受傷,做了緊急手術後已經轉移到重症監護室了,ICU的探視條件你是知道的,現在不在探視時間內。”

  舒顏緊繃的身體慢慢松了下來,她重新坐回床上,呆呆愣了會,然後把頭埋在彎起的膝蓋間,環起雙臂抱住了自己。

  歐子宸知道她此刻是想要一個人獨處,於是,將被子披在她身上,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

  舒顏漸漸安靜下來,而那些在內心裡翻湧的東西,也漸漸沉澱清晰。

  剛才,他就在她眼前被刺,那麽多血,她真的好害怕。

  做醫生這幾年來,她見過傷得更重、血流得更多的,卻沒有一個像他的血那樣,觸目驚心,她的魂散了,魄也散了。

  那一刻,她忽然知道自己原來做不到將他當作一個美麗遙遠的夢,夢碎了,會很可怕,只有攥在手裡,蜷縮起身體保護他。

  她想要抱著他,揉碎在骨子裡,和他一起生,或者死。

  歐子宸離開後不久,有護士來給舒顏換藥,重新掛吊針,護士和她相熟,一邊給她換頭上的紗布一邊說:“傷口看著不大,血流得倒是多……唉,舒醫生你還不知道吧,事情發生時歐醫生在手術,結束後聽說了這事,連手術服都來不及換,就跑來見你,快奔三的男人,一米八的大高個子,一看見你的樣子,就紅了眼,眼淚唰唰就掉下來……當時就把新來的實習生給感動哭了,歐醫生啊,真是個情種。”

  舒顏聽了心裡難受極了,她可以想象得到那幅畫面,那個樣子的歐子宸,她是見過的。

  在那大片的落櫻中,他跪坐在她面前,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在臉上肆意地流。她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淚可以那樣多,像決堤的洪水,沒有盡頭。

  秘密讓他們變成最親的人,她曾以為這輩子她和歐子宸只能像兩隻傷痕累累的動物相依為命,可經歷了這件事,她知道自己再也做不到了。

  大概這一生,她注定是要欠著歐子宸的。

  舒顏去看寧澤川的時候,他還在沉睡之中。

  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她就坐在他床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如嬰孩般的睡顏。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五官讓她心悸,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脯,她會以為躺在這裡的,是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

  舒顏把手放在他胸口,閉上眼,安靜的室內,除了儀器偶爾發出的滴答聲,還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心臟跳動的聲音,直到這刻,舒顏才感覺到自己胸腔裡的那顆心如回應般在跳動。

  從重症監護室出來,恭玉在走廊上徘徊,一見到她,面色凝重道:“這事沒那麽簡單,我可以肯定,和陸儻有關。”

  舒顏認同:“一定是他。”

  她醒過來的第二天就去做了筆錄,舒顏隔著玻璃冷冷注視著案犯,在他的敘述下,慢慢記起了兩年前,那個問她“為什麽要救一個壞人”的村民。

  宋博文的口述中,提到了一個關鍵人物,陸儻,正是在陸儻的暗示挑唆下,他才認為當年舒顏出現在現場救下陸儻不是巧合,整件事自始至終都有預謀,而寧澤川就是當年的始作俑者。

  警察隨後就找來了陸儻,可陸儻拿出了充分的不在場證據,人證物證俱在。

  宋博文空口無憑,被陸儻反咬一口:“這個人心機深重,他之前就私吞了村民的工錢,還挑起事端引發秀靈村村民和公司的矛盾,這個在警局也是有案底記錄的。他就是記恨當年的事,所以策劃了這次暴行,並編造莫須有的罪名來構陷我,我怎麽可能害我的表弟,那是我親表弟,從小就被我們全家捧在手心裡呵護著長大的表弟啊,我也很愛他的,一根頭髮都不舍得讓他掉。”

  舒顏本來對宋博文的話半信半疑,可在陸儻說出這些話後,她可以篤定,宋博文沒有撒謊,陸儻四兩撥千斤,幾句話就差點要了寧澤川的命。

  那天離開警局時,宋博文頗為同情地對她說:“你現在一定悔不當初吧,如果你當初沒有救那個混蛋,姓寧的就不會躺在重症監護室裡,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呢,這樣的一命換一命,可值?”

  她當時沒有回答。

  如今差不多的話,恭玉在知道兩年前發生的事後,也問她:“你後悔嗎?”

  舒顏搖了搖頭:“你不是被裴爺爺送去當了兩年兵麽,你們當兵入伍會宣誓,我們也會,我們的誓詞是,我志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於人民,恪守醫德,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的身心健康奮鬥終生。”

  “這是每一個入醫學生在踏入醫學殿堂時,都要立下的誓言,病人之愈,吾之光,向光而行,致死無憾,”她抬起下巴看他,目光堅定,“作為舒醫生,我不後悔,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寧澤川。”

  她的聲音在安靜的走廊上回響,燈光照射在她身上,恭玉恍惚在她的身上看見了一種莊重肅穆。

  第二天的家屬探視時間,恭玉學著舒顏的模樣,將這一番話對寧澤川說了一遍。

  寧澤川躺在床上,欣慰地笑了,這就是他的女孩啊,永遠坦蕩,她會和她的父親一樣,將一生奉獻給醫學,不會為其他而動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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