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 驚蟄一夢
——陸儻
{你可不可以,只看我。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這一生的信仰。可原來,我卻是你這一生,最大的過錯。}
“本報訊,寧氏集團前CFO陸儻因商業犯罪潛逃,在被警方通緝期間,其綁架寧氏集團代理董事女友舒某,江州警方經過多日追蹤,發現陸儻挾持舒某至日本,在與日本警方的跨國合作中,江州警方力挽狂瀾,最終解救下人質。陸儻有癲癇病史,在實施犯罪過程中,因情緒高度波動突然犯病,被送往醫院急救,由於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救助,陸儻顱內感染,腦膜炎引發智殘,如今陸儻現已取保候審,移送到精神病醫院,該案件的後續本報將繼續跟進報道。”
1.
陸儻第一次看見寧澤川,是隔著保溫箱的透明罩。
那時已經兩個月大的寧澤川剛從NICU轉到普通病房,還得待在保溫箱內悉心照看,等待觀察。
陸儻趁著值班護士忘記關門的空隙,鑽了進去,一眼就看見了寧澤川。
巴掌大的小人,皺在一起的五官,癟癟的小嘴兒,蜷縮的樣子像是一顆小蝦米,陸儻只看一眼,就覺得心都化了。
這就是他的小表弟啊,家族裡,他從前是老么,現在,他終於可以做哥哥了。他可以牽著這雙小小的手,一起走一起玩,他陀螺打得很好,沒有人比得上他,如果小表弟願意,他可以將這手獨門絕技毫無保留的傳給他。
想到面前這個皺巴巴的小人兒搖搖晃晃打陀螺的樣子,他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弟弟。”
小表弟似乎夢見了什麽怕人的東西,睡得很不舒服,突然咧著嘴哭起來。
陸儻心一提,踮著腳尖想要學著阿姆的樣子,拚命伸著手,想撫一撫小表弟。
“哎呀,哪來的小孩,怎麽跑到這裡來了,小王,快,把這小孩帶出去。”
護士姐姐發現了他,將他抱了出去。
那天之後,陸儻每天都要纏著阿姆帶他去醫院看小表弟,護士姐姐已經認識了他,一見他就笑:“儻儻又來看平安啊。”
平安是小護士們給尚未起名的弟弟的昵稱,希望他平安和順地長大,再無病魔糾纏。
陸儻笑呵呵地點頭:“弟弟,弟弟。”
好景不長,僅僅幾日後,弟弟就被送走了,他去找護士姐姐,護士姐姐說弟弟不舒服,醫生叔叔帶著他去專門照顧了。問阿姆,阿姆就說小表弟NICU二進宮,怕是活不成了。
“你亂講!”
他急著哇哇大哭。
一路哭回了家,母親以為是阿姆照看不周,將阿姆大罵一頓。
阿姆直喊冤枉,他添油加醋,抱著母親的腿哭得傷心:“阿姆壞阿姆壞,給儻儻喝熱奶奶,儻儻燙。”
誰讓阿姆咒弟弟呢。
阿姆壞,太壞了!
2.
小表弟在醫院的那五年,寧家的孩子們成了寧家大宅的常客,他也是其中之一。
陸儻聽見母親和父親聊天:“你看寧瑤生的那個病秧子,都搶救多少回了?在醫院吊著半條命,能不能活、能活幾天還是個問題,笑死我了,我大伯啊,為了不想分我們一杯羹,還弄一出招贅,這下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所以說,人不能太自私,我大伯就是太自私了,寧氏這麽大產業,分一點給大家對他來說不痛不癢,對不對?現在咯,寧瑤又不能生了,唯一的這個還是個活不長的,大伯百年之後總不能沒人接手寧氏吧吧,我哥還有小叔家那幾個,已經開始行動了,天天把孩子往大伯那領,說的好聽點是陪大伯開心,盡孝道,可誰不知道是想混眼熟博出位把那個病秧子擠掉啊,明天開始,讓儻儻也去,我們儻儻,可比那些小孩要討喜多了呢。”
第二天母親就帶著他去了寧家大宅,站在寧家大宅門口,母親替他整理領結,拍了拍他的臉道:“儻儻,媽媽就靠你了哦。”
他甜甜地應了聲:“媽媽放心吧。”
他會做的比任何人都好,將那些動機不純的人,全部從寧家趕走,然後,等小表弟回家,給他一個平安和順的寧家大宅。
那幾年他做的很好,大姥爺、表姑父很喜歡他,說他聰明伶俐,謙遜懂禮數,為人和善,將來必成大器。
他並不是個鋒芒畢露的人,在那個時候選擇讓自己發光,是為了讓人看得見,從而照亮他的世界。
可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若那個人看不見,他就只能與永伴黑暗。
3.
小表弟回來的那天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寧家大宅裡的海棠樹開了花,如錦如簇,孩子們怎怎呼呼一起去看,他跟在後頭,一抬眼,就看見一大一小站在海棠樹下,指著頂端的一簇,笑著說著什麽。
“大姥爺。”
“叔公。”
孩子們的聲音擾了一大一小的清淨,小的那個有些怕生的模樣,看著人群一擁而上,笑容從臉上褪下,往大姥爺身後挪了挪。
大姥爺牽著小表弟的手,同一幫表兄弟說:“小川,這是你的哥哥姐姐們。”
這是陸儻聽進去的唯一一句話,剩下的,他都全神貫注在記憶中那個巴掌大的小蝦米上。
他長大了,卻太瘦太蒼白了,眉心微微聳起,略帶打量地注視著人群,目光掃過陸儻身上時,沒做任何停留。
陸儻滿面的笑容有些僵。
孩子們簇擁著一大一小往房子裡走,陸儻放慢了腳步,趁著大姥爺被孩子們纏著東問西問時,微微側過頭,對小表弟道:“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陸儻,你的表哥。”
說完,又覺得可笑,他那時還是個看不見世界是什麽顏色的嬰孩,怎會記得他。
小表弟疑惑地看著他,陸儻看見自己的笑容蕩漾在那雙棕色的瞳仁裡,熠熠奪目。
他現在不記得他沒關系,陸儻對自己說,總有一日,他會讓自己深刻地鐫刻於他的人生裡,讓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讓他的眼裡,只有他。
4.
只是要讓小表弟的眼裡只有他,寧家那些在父母言傳身教下、諂媚討小表弟歡心的人就該滾得越遠越好。
他有的是時間慢慢規劃實施自己的計劃,他要讓小表弟知道,這個世界上,在那些帶著惡意的接近裡,只有他是真心為他好。
他讓自己生病,然後偷偷散布出去,小表弟的病會傳染。
大家一起玩樂時,他偷偷讓小表弟受傷,然後告訴大姥爺是二表哥做的,二表哥被大姥爺親自責罰,回去後更是被舅父舅媽打得臥床半月,才換來大姥爺的原諒。
漸漸地,那些人表面尊重小表弟,內心卻是又懼又嫌,他再設計讓小表弟看見那些人人前人後兩個摸樣,小表弟受傷的樣子讓他既心痛又高興。
很快,小表弟就會對所有人失去信心與熱心,到那個時候,就只剩和那些人不一樣的他了。
如他所料,小表弟越來越冷淡,他將自己關在了自己的世界裡,誰都進不去,他也不想出去。就在陸儻準備進入這個世界時,意外出現了。
陸儻沒有想到,他計劃好了一切,卻敵不過變化,寧家管家恭培林突然憑空出現一個和寧澤川同歲的孩子,養在寧家裡,那孩子野慣了,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丟臉,不怕被責罰,更不怕小表弟的冷淡,很快就成了小表弟唯一的朋友。
他苦心經營多年才織好的嫁衣,竟讓恭玉坐收漁翁之利。
陸儻又氣又慪,頭一次失去了冷靜,在一次策離小表弟與恭玉的關系計劃中,讓恭玉發現了端倪,當著小表弟的面戳破他的計謀。
那是他頭一次在小表弟看他的目光中發現了厭惡。
他討厭他,這讓他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沒有錯!
他哪裡有錯?
寧家人從上到下都心懷鬼胎,目的不純,他是在保護自己的弟弟!
可他要保護的人卻不領情……
小表弟不喜歡寧家的人,可他多想告訴他,他身上沒有流的並不是寧家的血。
這個病態的家族裡,所有人都是病態的,養母生產時是一個女兒,為了爭家產,便將女兒送走,抱來了他。
可他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他還是把他當做親弟弟疼愛,因為他們是一樣的,同樣娘胎裡帶來的疾病,同樣不被希望、意外地來到這個世界,同樣不喜歡寧家,做獨一無二得多寂寞,兩個人一起才能得到永恆。
他和他。
平安啊,你不喜歡的東西,我都會毀掉。
寧家?
呵,我會將它一點點拿到手裡,然後,親手將它挫骨揚灰,萬劫不複。
5.
陸儻和小表弟之間第一次起衝突是因為恭玉,他總想將恭玉從小表弟身邊弄走,在得知恭玉的身世後,他設計讓裴家長房的人知道了裴寧兩家大人合力隱瞞的事,在裴家長房的刺激下,被自己身世衝擊到的恭玉大鬧裴寧兩家,被關了緊閉。
他一向擅於借刀殺人,捅出這件事也是經由別人之手,但小表弟還是找到了他,並篤定他才是始作俑者。
他討厭小表弟唯一一次單獨找他卻是為了維護其他人的樣子,於是,他突然出手,將他推下了荷花池。
他冷眼看著不會水的小表弟在水裡掙扎。
他只是想讓他清醒,讓他知道,哪怕將他推入危險之中,他陸儻,他的哥哥,也永遠不會置他於死地。他應該聽他的話,不應該懷疑他的用心!
他不會害他。
他怎舍得害他。
他怎麽就不懂!
遠處傳來人聲,越來越近,陸儻從震怒中忽然清醒,看著水中人的掙扎越來越慢,水沒過他的頭頂。
仿佛天空之上也有水兜頭倒下,讓他感到窒息。他跳入水中,將小表弟救了上來,按壓胸口,人工呼吸,當大人們趕到時,小表弟將將吐出一大口水,卻仍沒轉醒。
大人們驚呼失措,七手八腳將小表弟送去醫院。
路上,大姥爺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他冷靜地道:“表弟失足落水,我在旁邊,卻沒有看好他,是我的過錯,我願意受罰。”
他被大姥爺責令到宗祠罰跪,直到小表弟醒過來,他才可以出來。
大人們求情,連表姨父都給他求情,說怎麽都是靠著儻儻才救起了小川。
一向沒理由地護短的大姥爺不為所動,陸儻也不為所動,他跪在宗祠裡,雙手伏地,頭一遍一遍磕在地上。
那不是他的祖宗神靈,他從不奢望他們的庇護,可此刻,他卻希望他們能聽到他的訴求。
幸運的是,小表弟在三天后轉醒,他也終於從宗祠中離開。
母親接他回家,做了一大桌子補充營養的菜,他當然不會以為這是心疼他這三日水米未進。
果然母親笑著揉著他的臉說:“儻儻,你做的很好,媽媽沒有白疼你,可惜了,這次他竟然又熬過來了。”
他對著母親皮笑肉不笑,吃進嘴裡的食物像在嚼著誰的骨血。他在心裡說,這些人最後都會為了自己的貪欲而還債,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那時他不曾想過,懷著貪欲的,也包括他自己。
不過別人是為了錢財和權利。
他卻是為了一個人。
6.
小表弟身體太差,這一落水,就在醫院住了兩個月,人瘦了好幾圈。
陸儻看著,心裡的疼痛不住地抽搐,他想和小表弟道歉,他今後一定會控制好自己的脾氣的。
可他還沒說話,小表弟就開口了,他看都不看他,一字一句,說得冷淡。
“我不喜歡他,讓他走。”
小表弟的一句話,他就從寧家最受寵的一個孩子變成了棄子。他被勒令不許再踏入寧家一步,連門都碰不得。
任憑他人如何相勸,大姥爺始終固執己見。
寧家親戚的冷嘲熱諷中,父母將希望落空轉為了對他暴力和辱罵,那五年他過得很不好,尤其是在知道沒有了他的庇護,小表弟在爾虞我詐的寧家人包圍之下,過得並不算好。
陸儻在那個時候恨上了寧澤川。
他恨,恨他傻,恨他將他的庇護看成從中作梗,恨他將他的良苦用心視為狡詐詭計,恨他不理解他的用心良苦,恨他將所有溫柔與笑容都給了無關緊要的人。
7.
大姥爺去世後的那年,他終於靠著自己的能力得到表姨父的青睞,重新回到了寧家。雖然他心裡清楚,表姨父這麽做,也是一種對大姥爺的抗議與不認同。
說來也巧,那一天也是海棠花開的時候,如同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同表姨父說著話,後來,目送表姨父離開後。
轉身,他看見了小表弟。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陸儻,你的表哥。”
那蒼白瘦弱的少年驀然回首的目光,琉璃般澄澈的眼眸裡,他看見自己的影子。
身後流雲萬裡,他笑得如癡如醉。
很久以前,第一次看見那樣的眼眸時,他就想住在那樣的眼睛裡,一輩子。
當所有人都不再看你將你推到他們之外時,你的眼睛裡,會不會只有我的影子?
在其時,十五歲的小表弟隻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一瞬的眼神裡有厭惡與鄙夷更有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隨後,便冷冷移開了視線,踏著並不靈敏的步子轉身就走。
陸儻站在原地,嘴角的笑容再也堅持不住。
從小,他就想和他親近。
從來,他都視他如毒蛇。
8.
在寧家多年的熏陶下,陸儻明白了一點,只有努力站到最高的位置,才有資格做守護者。
他要賺很多很多的錢,擁有很大很大的權,才能讓小表弟不受病痛折磨,讓他能夠長命百歲。
他主動要求出國學習,他成績很好,在校期間修完了多個學位,每一科的成績都是A+,他的論文常常出現在世界級的財經雜志裡,還未畢業,就有許多國際公司以豐厚的薪酬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他毅然決然地回到了寧氏。
學成歸來的第一天,他就去了寧家大宅,他想看一看他最親愛的弟弟,在國外這些年,他真的很想念他,也是靠著想他,才能熬過那麽多辛苦的日與夜。
他是他一生的信仰。
可他沒想到,他千裡迢迢回來時,小表弟早已離開這裡多年了。
他知道小表弟不喜歡寧家,做夢都想離開寧家,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那一夜,陸儻對著遙遠的北國,輕聲道:“平安,我等你回來,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你想要的世界。”
他的能力過人,很快就成為江泊舟的左膀右臂,不過兩年,他就坐到了寧氏CFO的位置。
又過了幾年,他終於等到他回來。
可那時,他對他的厭惡已經越來越深,他的身邊亦有了可以為之付出一切的姑娘。
這個世界上,誰都配不上小表弟。誰也不能成為他生或死的理由,小表弟不明白,他自己才是最好的,他應該為自己而活。
從來,就只有他們才是一體的,只有他和他,才配相伴著活到白發蒼蒼。
其他的人,都是累贅,都該滾得遠遠的。
可小川他不明白!他永遠不明白!他根本不願費一點心神去理解他!
為什麽!為什麽啊?為什麽就不能多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夠了啊……
為什麽,他要求的這樣少,卻依然是一場空?一場大夢?
陸儻覺得自己被不甘與怨憤詛咒了,他明明沒有做什麽,皮囊下的那顆心,卻在淌過這時光長河的旅途中粉碎。
他捶著胸口,數不清是多少次,在暗夜裡哭泣。
在小表弟心裡,他就是個壞人。
他是壞表哥陸儻。
哈,那就讓他做個壞人,壞到底吧。這樣也好,他的愛給了別人,那他就要他的恨好了。
我最親愛的表弟,我的小川啊。
你怎麽不死?
你要是死了就好了,等你死了,我就挖了你的墳,拿走你的骨灰,放在我的床頭,讓你日日夜夜看著這個你厭惡的人。
你可不可以,只看我。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這一生的信仰。
可原來,我卻是你這一生,最大的過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