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2)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簷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雨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為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著頭,手裡提著條牧羊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
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積著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
丁求道:“我卻認得你。”
牧羊人歎了口氣,道:“你只怕認錯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
這次你還想往哪裡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上,赫然繡著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幹什麽?”
丁求道:“找你算帳。”
樂樂山道:“算什麽帳?”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帳,你難道忘了麽?”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裡來的什麽舊帳?”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雲般灑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
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濕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麽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當作武器。
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余招。
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
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但這件事並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
一個致命的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帳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後,只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裡。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裡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那雜貨店的老板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裡流出來的血。
血很快就幹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麽話要交代我?”
當然沒有。
死人怎麽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歎息著,終於慢慢地站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著拐杖,靜靜地站在簷下。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仿佛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歎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麽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
蕭別離歎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剛才我正跟別人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點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麽?”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裡?”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只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只有歎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裡。”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麽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板。”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麽寂寞,多麽孤獨的人。
但現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仿佛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裡喝?”
葉開道:“隨便哪裡,只要不在你店裡。”
蕭別離道:“為什麽?”
葉開道:“你店裡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裡可以掛帳。”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
可以掛帳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歎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裡喝酒去?”
葉開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帳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帳的時候呢?”
葉開道:“還帳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去。
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著頭,從簷下匆匆地向這裡走。
昨天晚上她為什麽會忽然失蹤?
到哪裡去?
從哪裡回來的?
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於又出現了。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
翠濃走進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這個人。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事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葉開道:“有樣東西要留給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馬空群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裡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
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孫斷怎麽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閑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
街上還積著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
但現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裡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著種敵意。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作朋友了。”
“為什麽?”
“因為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萬馬堂為生的。”
“……”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麽對他特別關心。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馬空群的女人。
翠濃怎麽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為了什麽,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隻巴望她快點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只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了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願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只有沙。
紅沙。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乾透時,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麽,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已習慣。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在他隻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
直走到鎮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
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裡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後翠濃就說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裡。”
她當然應該知道。
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