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劍震四方(2)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說過他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著褲子洗澡的人,比脫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一個大男人身上若隻穿著條濕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著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你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歡你這種人了。”
他忽又沉下臉,冷冷地說道:“只可惜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現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在就殺!”
傅紅雪道:“就穿著這條濕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一樣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麽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在我才有殺你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為你知道我現在絕不會殺你!”
路小佳動容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只不過告訴你,我說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著他,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一張是一萬兩的,一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已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下,一萬兩卻得還給你。”
他將一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爾失信一兩次的,你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竟已用劍尖挑著他的褡包,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再看傅紅雪一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一眼。
大家只有眼睜睜地看著。
可是他走到葉開面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你的。”
葉開道:“給我?為什麽給我?”
路小佳道:“因為我要求你一件事。”
葉開道:“什麽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個澡,你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著揚長而去。
葉開看著手裡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劃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著臉,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他。”
葉開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你。”
葉開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為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你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為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並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並沒有看她,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屍身旁一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簷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凶悍的男兒,但現在眼看著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在他們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做沒有看見。
馬芳鈴突然衝過去,指著傅紅雪,嘶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你們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你們就這樣在旁邊看著?”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著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為他正是馬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他這一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一雙本來很銳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紅。
每當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一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的根也已生在萬馬堂。
馬芳鈴第一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在她也在瞪著他,大聲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為什麽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制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說。”
馬芳鈴道:“為什麽?”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著牙道:“因為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悚然道:“誰說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說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嗄聲道:“我們為萬馬堂賣了一輩子命,可是三老板說要我們走,我們就得走。”
馬芳鈴看著他,一步步往後退。
她也已無話可說。
葉開一直在很注意地聽著,聽到這裡,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麽事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忽然看見一股濃煙衝天而起。
那裡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裡時,萬馬堂竟已赫然變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
馬群在烈火中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幸能衝出,四散飛奔,但大多數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發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仿佛還可以看見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著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裡搶走它!”
現在他已實踐了他的諾言,現在萬馬堂已永遠屬於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著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並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紅,忽又失聲道:“奇怪,那裡怎麽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裡。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
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的。
遠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卷過來,消失在烈火裡。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裡,隻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裡。
他看著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乾乾淨淨。
他的淚似也被烤幹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群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麽還在這裡?”
小虎子並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輕輕地說道:“我在等你。”
葉開道:“等我?怎麽會在這裡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裡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
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麽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很久。”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著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著,嗄聲道:“他帶著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著他,心裡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裡,痛苦著道:“我爹爹要我在這裡等你,他說你答應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麽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
孩子抬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回答這句話了,只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現馬芳鈴竟已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燃燒著,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東萬馬堂現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只不過還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立這基業的馬空群,現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裡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必將毀了這小鎮,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他們的屍身一樣僵硬乾癟的。
街上泥土也同樣僵硬乾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的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該找匹馬。”他正在這麽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裡提著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裡突然一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在這些年來一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濃仿佛早已在這裡等著他,此刻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
“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群?”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然非找馬空群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對他說:“你不帶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這一刹那間,全部又湧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髮,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著了她的頭髮。
她頭髮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