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邊城之夜(2)
然後,萬馬悲嘶,連天畔的冷月都似也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萬馬悲嘶人斷腸……”
有誰知道天地間最悲慘,最可怕的聲音是什麽?
那絕不是巫峽的猿啼,也不是荒墳裡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萬馬悲嘶!
沒有人能形容那種聲音,甚至沒有人聽見過。
若不是突然間天降凶禍,若不是人間突然發生了慘禍,萬馬又怎會突然同時在夜半悲嘶?
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聽到了這種聲音,也難免要為之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西邊的一排馬房,養著的是千中選一,萬金難求的種馬。
鮮血還在不停地從馬房中滲出來,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馬空群沒有嘔。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孫斷環抱著馬房前的一株孤樹,抱得很緊,但全身還是不停地發抖。
樹也隨著他抖,抖得滿樹秋葉一片片落下來,落在血泊中。
血濃得足以令一樹落葉浮起。
葉開來的時候,用不著再問,已看出了這裡發生了什麽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絕不忍來看。
世上幾乎沒有一種動物比馬的線條更美,比馬更有生命力。
那勻稱的骨架,生動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誰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頭顱來?
那簡直已比殺人更殘忍!
葉開歎息了一聲,轉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開始在遠處不停地嘔吐。
飛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滿頭冷汗。
傅紅雪遠遠地站在黑夜裡,黑夜籠罩著他的臉,但他手裡的刀鞘卻仍在月下閃閃地發著光。
公孫斷看到了這柄刀,突然衝過來,大喝道:“拔你的刀出來。”
傅紅雪淡淡道:“現在不是拔刀的時候。”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正是拔刀的時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紅雪道:“這柄刀也不是給人看的。”
公孫斷道:“要怎麽你才肯拔刀?”
傅紅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種理由。”
公孫斷道:“什麽理由?殺人?”
傅紅雪道:“那還得看殺的是什麽人,我一向隻殺三種人。”
公孫斷道:“哪三種?”
傅紅雪道:“仇人、小人……”
公孫斷道:“還有一種是什麽人?”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就是你這種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孫斷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說得好,我就是要等著聽你說這句話……”
他的手已按上彎刀的銀柄,笑聲未絕,手掌已握緊!
傅紅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著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這刹那間,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傳來一陣淒涼的歌聲: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無光。”
“月黑風高殺人夜,萬馬悲嘶人斷腸。”
歌聲縹緲,仿佛很遙遠,但每個字卻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斷臉色又已變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數十根火把長龍般燃起,四面八方地卷了出來。
雲在天雙臂一振,“八步趕蟬追雲式”,人如輕煙,三五個起落,已遠在二十丈外。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果然不愧是雲中飛鶴,果然是好輕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傅紅雪說話,但等他轉過頭來時,一直站在那邊的傅紅雪,竟已赫然不見了。
血泊已漸漸凝結,不再流動。
火光也漸漸去遠了。
葉開一個人站在馬房前——天地間就似只剩下他一個人。
馬空群、花滿天、傅紅雪、慕容明珠……這些人好像忽然間就已消失在黑暗裡。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漸漸露出一絲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這些人好像沒有一個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閃動,天上的星卻已疏落。
葉開在黑暗中徜徉著,東逛逛,西走走,漫無目的,看樣子這草原上絕沒有一個比他更悠閑的人。
天燈又已亮起。
他背負起雙手,往天燈下慢慢地逛過去。
突然間,馬蹄急響,轡鈴輕振,一匹馬飛雲般自黑暗中衝出來。
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聲輕喝,怒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馬,好俊的騎術。
葉開微笑著,道:“姑奶奶居然還沒有摔死,難得難得。”
馬芳鈴眼睛銅鈴般瞪著他,冷笑道:“你這陰魂不散,怎麽還沒有走?”
葉開笑道:“還未見著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舍得走?”
馬芳鈴怒叱道:“好個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不打死你。”
她長鞭又揮起,靈蛇般向葉開抽了過來。
葉開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馬背,緊貼在馬芳鈴身後。
馬芳鈴一個肘拳向後擊出,怒道:“你想幹什麽?”
她肘拳擊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葉開輕輕道:“月黑風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煩大小姐載我一程如何?”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個肘拳擊出,另一條手臂也被捉住,竟連動都沒法子動了。
隻覺得一陣陣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著她的髮根。
她想縮起脖子,想用力往後撞,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全身竟偏偏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馬,忽然也變得溫柔起來,踩著細碎的腳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闊,遠處一點點火光閃動,就仿佛是海上的漁火。
秋風迎面吹過來,也似已變得很溫柔,溫柔得仿佛春風。
她忽然覺得很熱,咬著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開我的手?”
葉開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這下流胚,你這無賴,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罵他一頓的,但她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很溫柔。
這又是為了什麽?
葉開笑道:“你不會叫的,何況,你就算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馬芳鈴道:“你……你……你想幹什麽?”
葉開道:“什麽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仿佛春風般溫柔,慢慢地接著道:“你看,月光這麽淡,夜色這麽淒涼,一個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著了你這麽樣一個女孩子,又還能再想什麽?”
馬芳鈴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想說話,又怕聲音顫抖。
葉開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心不跳,豈非是個死人了?”
葉開道:“但你的心卻跳得特別快。”
馬芳鈴道:“我……”
葉開道:“其實你用不著說出來,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馬芳鈴道:“哦?”
葉開道:“你若不喜歡我,剛才就不會勒馬停下,現在也不會讓這匹馬慢慢地走。”
馬芳鈴道:“我……我應該怎麽樣?”
葉開道:“你只要打一聲呼哨,這匹馬就會把我摔下去。”
馬芳鈴忽然一笑,道:“多謝你提醒了我。”
她一聲呼哨,馬果然輕嘶著,人立而起。
葉開果然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葉開懷裡。
只聽轡鈴聲響,這匹馬已放開四蹄,跑走了。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我還忘記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來,你也會摔下來的。”
馬芳鈴咬著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個大無賴……”
葉開道:“但卻是個很可愛的無賴,是不是?”
馬芳鈴道:“而且很不要臉。”
話未說完,她自己忽也“撲哧”一聲笑了,臉卻也燒得飛紅。
如此空闊的大草原,如此淒涼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你卻叫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怎麽能硬得起心腸來,推開一個她並不討厭的男人?
一個又壞、又特別的男人。
馬芳鈴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這樣的人,我真沒看見過。”
葉開道:“我這樣的男子本來不多。”
馬芳鈴道:“你對別的女人,也像對我這樣子的嗎?”
葉開道:“我若看見每個女人都像這樣子,頭早已被人打扁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你以為我不會打扁你的頭?”
葉開道:“你不會的。”
馬芳鈴道:“你放開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葉開的手已經放開了。
她扭轉身,揚起手,一巴掌摑了下去。
她的手揚得很高,但落下去時卻很輕。
葉開也沒有閃避,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
風在吹,月光更遠。
她慢慢地垂下頭,道:“我……我叫馬芳鈴。”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你知道?”
葉開道:“我已向你那蕭大叔打聽過你!”
馬芳鈴紅著臉一笑,嫣然道:“我也打聽過你,你叫葉開。”
葉開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聽過我。”
馬芳鈴的頭垂得更低,忽然站起來,瞰望著西沉的月色,輕輕道:
“我……我該回去了。”
葉開沒有動,也沒有再拉住她。
馬芳鈴轉過身,想走,又停下,道:“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葉開仰天躺了下去,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走,我等你。”
馬芳鈴道:“等我?”
葉開道:“無論我要待多久,你那蕭大叔都絕不會趕我走的。”
馬芳鈴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蒼穹已由暗灰漸漸變為淡青。冷月已漸漸消失在曙色裡。
葉開還是靜靜地躺著,仿佛正在等著旭日自東方升起。
他知道不會等得太久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