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鳳來儀(5)
劉居正沉默了半晌,終於哽咽著道:“而且還不只如此!可是人都是這樣,要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現在我最期望的,就是有生之年能夠得到阿湖的原諒。”
王子進聽他滿含悲愴,情深義重,心情跟著低落。
“緋綃,人做了錯事,真的就無法回頭了嗎?”他低低地問。
“從來覆水難收,即便破鏡重圓,也會留下不可彌補的裂痕。”緋綃說罷,居然毫不避諱地推門而入。
“胡公子,這麽晚了,你闖入小女的閨房是不是太過失禮?”劉居正氣得臉色通紅,厲聲質問。
“可小生是特來請尊夫人露面的,令人死而複生,自然要夜黑風高之時。”緋綃毫無懼色,淡定地回答。
父女兩人聽到他的話,都欣喜得不能自已。鳳儀紅著眼眶,而劉居正則一把拉住了緋綃的手,“公子,如果你能讓我見到內人,要我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可以。”
“她並沒有走,十幾年來,一直藏身在這個房間裡。”緋綃走向那放在床邊的精致鏡台,只見鏡台前放著胭脂水粉,鏡光如水,恍如在夜色中凝聚了一彎秋泓。
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張紙符,貼在鏡面上,口中低吟著古老的咒語。
那咒語如同搖籃曲,靜謐中透著神秘,幾人的情緒似乎都得到了安撫。接著只見那堅硬的銅鏡上泛起一絲漣漪,像是誰拋下石子,擊碎了平靜的水面。
一張女人的臉,緩緩地出現在了漣漪之中。
鳳儀被嚇得失聲尖叫,女人嫵媚的雙眼一轉,朝她微微一笑,似在讓她放心。
隨即一隻素白的手從鏡子裡探出來,然後是漆黑的長發,曼妙柔軟的身姿,不過轉眼間,一個清麗高傲、衣飾簡單高貴的女人,便站在了他們面前。
“你是從哪裡來的?多管什麽閑事?”她不耐煩地瞪了緋綃一眼,語氣滿含嗔怨。
“夫人,在下只是不忍見一個少女的如花年華被仇恨糟蹋,這才出手的。”
“哼!糟蹋不糟蹋,豈是你說了算的?”
然而她話音未落,劉居正就顫抖著走了過去,神情激動地哭道:“阿湖,阿湖。過了這許多年,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你還有臉出現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你請來道士,令我受了重傷,我怎麽會躲在這銅鏡中苟且偷生?”阿湖別過頭去,不願理他。
“你一直這麽年輕,我一點點地老去,實在是害怕,才出此下策。這十幾年來,我日日後悔,沒有一天睡過好覺。”
“人類總是花言巧語,我再也不會信你。”
“那你說要怎麽辦?哪怕殺了我也行!”
“為何我娘如此可怕,是不是錯了?”鳳儀躲在王子進身後,戰戰兢兢地問,“在我的夢裡,她明明是那麽和藹可親,溫柔優雅。”
王子進望著燈下怨氣衝天的美女,不知該如何回答。
從來憎恨能令人變成魔鬼,即便是妖怪,也不能例外。
“求求你不要再離開我。”劉居正拉著妻子的手,苦苦哀求。
“那我令鳳儀只會笑,不會哭,你也不惱我嗎?”阿湖眼中閃爍出詭異的光,柔聲問。
劉居正頓時語塞。
“我嚇瘋了你的小妾,你也不怨我?”
這次他臉色煞白,手腳輕顫,顯然想起了極為恐怖的往事。
“果然人妖殊途。”阿湖淒婉地說,“我為什麽會鬼迷心竅,嫁給了一個凡人?”
“可是,這麽多年,你不是也從未離開我和鳳儀半步?”劉居正眼中含著一線希望,看向風華正茂的妻子。
“你以為我願意嗎?”阿湖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嘲笑他的愚蠢,“如果不是我們許下的誓言束縛著我的靈魂,我早就帶著鳳儀走了!”
“原來如此!”劉居正仰天長哭,悲愴地說道,“還以為你對我舊情難忘,原來只是我這個凡人一廂情願的癡想而已!”
“那可未必,”緋綃突然插了一句,“只要她狠得下手殺了你,自可逍遙自在。”
阿湖再次瞪了他一眼,蒼白的臉頰上卻浮上紅暈,似被說中心事。
“只要我死了,你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劉居正顫抖地松開了妻子的手,微笑著說,“你為什麽不早說?如果我死了就能換來你的快樂,那我還活著乾嗎?”
說罷他手一揚,從腰間拔出尖刀,飛快地劃向自己的脖頸,只見刀影一閃,鮮紅的血水便濺了滿地。
王子進頓時被嚇得連連後退,而一直躲在他身後的鳳儀,卻像是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望著奄奄一息的父親,發出了尖厲的笑聲。
笑聲淒厲詭異,卻又暗含悲愴。
父親躺在血泊中,女兒卻笑得花枝亂顫,這可怕的景象,簡直是人間地獄,令人心寒冷至極。
“你這是何苦呢?其實我在很多年前就原諒了你,你只要哄哄我,我就會像過去那樣守著你過日子。”阿湖再也顧不上驕矜憤怒,伏在官人身上,痛哭流涕地說道。
“要是時間能夠倒流該多好……”劉居正撫摸著她烏黑美麗的秀發,目光渙散。他的意識仿佛飄飛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春日,他正在房中苦讀,窗欞傳來一聲輕響,一個貌美的少女,正躲在窗後瞧著他。
從那天起,他的心便不是自己的了,被這少女輕而易舉地偷走。
“讓鳳儀像個普通的姑娘般生活,我們的恩怨……不能葬送她的一生。”他斷斷續續地交代遺言。
“好,我答應你。”阿湖幾乎泣不成聲。
劉居正英俊的臉上掛著笑,長舒口氣,再無聲息。他的生命似乎定格在了那個遙遠的春日,那天他拉住了女孩的手,而窗外的紫藤花,盛放如煙靄。
十
“緋綃,他就這樣死了,你怎能坐視不理?”王子進眼見劉居正即將死去,連忙催促緋綃。
“子進,你可曾聽過苦肉計?如果沒有劉居正的自刎相報,這位一根筋的夫人不知何時才能原諒他。”緋綃眼波流轉,朝他微微一笑。
“啊?這麽說你有辦法令他復活?”王子進見他胸有成竹的模樣,頓時欣喜若狂。
“你且帶鳳儀出去,我自有辦法,完美地解決此事。”
王子進連忙將鳳儀帶出了房間,可憐這少女已經傷心之至,仍然不斷地發出詭異的輕笑,讓人見了既覺得害怕,又替她可憐。
他站在院外,聽到室內傳來尖厲的鬼哭狼嚎的聲音,仿佛有無數妖怪聚集其中。這聲音令他心驚膽戰,瑟瑟發抖,急忙捂住了耳朵。
直至天邊泛出蟹殼般的淡青,恐怖的聲音才漸漸停歇,房門被緩緩地拉開,走出一個笑靨如花的白衣美少年。
“緋綃……”王子進見他平安無事,不由有些哽咽。
“子進,你是在為我擔心嗎?”緋綃笑意盈盈地走來,“雖然費了些力氣,但還是解決了。”
“我聽到那些妖怪的叫聲,害怕你被它們吞吃了……”王子進抹了抹眼角的濕潤。
“只是做了個交換的法術而已,”緋綃紅唇微抿,“用千年道行和萬貫家財,換得劉居正一命,只是千金散盡,富貴成空,一切又回到了他們初識時。”
“誰的千年道行?”
“當然是它的!”緋綃懷抱一張,從裡面躥出一隻毛發火紅的狐狸來,那紅狐眼角似掛著淚痕,憔悴而美麗。
“啊?”王子進一見這狐狸,顫聲道,“難、難道……”
“不錯,這就是劉夫人的真身。”緋綃把狐狸往地上一放,它迫不及待地轉身跑回屋裡,“阿湖,原來竟是阿狐。”
“那麽有鳳來儀,也是暗示狐狸精在這個家停留過?”
“多半如此。”緋綃頷首微笑。
而就在這時,一直笑個不停的鳳儀,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淚水自她指縫間不斷流下,似乎傷心欲絕。
當日傍晚,王子進便跟緋綃拜別了劉居正夫婦,劉居正剛撿了條命回來,只能由劉夫人和鳳儀代為送行。
鳳儀的兩隻眼睛哭得像個桃子,甚是滑稽可愛。
“王公子,想不到你也騙我。”臨別時鳳儀拉著他的衣袖抱怨,“什麽眼淚是心的表達?明明又是鼻酸,又是眼脹,難過得要死,我寧可不表達。”
王子進被她這麽一說,先是一愣,繼而仰天大笑。
奇怪的是,他本想再多跟鳳儀說幾句,卻見緋綃擠眉弄眼,不斷催促他動身。以他平時對緋綃的了解,他做點好事,恨不得吃光了人家家中所養的雞,從未著急離開過。
他無法忤逆他,只能一夾馬腹,兩人一路疾馳著跑出了西京。
但剛出城門,緋綃就變成了一隻狐狸,讓王子進背著他走。
“我說你怎麽像是見到了獵人的兔子似的跑得飛快?原來是使盡力氣,要打回原形了。”
迢迢官道上,王子進一手拉著兩匹馬的韁繩,一手還要抱著隻毛發發亮的白狐,狼狽不堪地前進。
“子進,昨晚我累得半死,只是讓你出這麽一點力氣,你又有什麽可抱怨的?”狐狸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不滿意地說。
“叫你平時少吃點雞,你偏不聽,現在幾乎比豬還要重!”
狐狸似乎極為憤怒,黑眼珠一轉,王子進就哎喲一聲,重重地摔到了路邊長草中。
“子進,我們不要著急趕路了,看看這夕陽美景,又有什麽不好呢?”
但見一輪如火的紅日,正漸漸隱沒萬丈余暉,照得天邊紅霞飛舞,光芒流動,美豔不可方物。
王子進見這人間勝景,不由煩惱頓失,胸中暢快。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歇了半晌,王子進搖頭晃腦地吟道。
“子進,你所言極是,所以你覺得我重,皆是心有不甘之故。”
幽靜的山谷中,傳來兩個少年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聲。
但是倘若仔細看去,卻能見到,萬丈紅霞之中,只有一人一狐,在欣賞著這天地間的美景。
不知過了多久,長日漸漸隱沒,星辰掛滿天際,官道邊又恢復了往日的靜謐。
只有紛亂的雜草,點點的野花,飛舞的流鶯,見證了屬於他們的傳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