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琳琅閨房(1)
震位地磚悄無聲息地陷下去,因為速度極快,有風掠過耳畔。容鬱只能感覺到腳下是一塊踏板,也不知道有多長,多寬,多厚,她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低頭去看,生怕自己一動就會掉下去。
從落下到著地不過一個瞬間,但是在容鬱看來,簡直是千年萬年了。
她環顧四周,手腕上的珠鏈發出極淡極淡的光芒,溫潤如玉,容鬱待要慶幸自己隨身帶了有夜明之效的珠鏈,忽又想起,這珠鏈是忻禹第一次見面時賞賜她的東西……“我為什麽會一直帶著呢?”她腦中轉過這個念頭,馬上又轉開去——目前最重要的是解決眼前的困境。
珠鏈的光芒並不能照很遠,她只能大概看出這是一條地道,地道有多長,出口又是什麽地方?她舉起珠鏈,淡的光芒照見頭頂,頭頂黑糊糊一片牆,唯一能確定的是沒有縫隙,沒有門,沒有蓋,如果不是她確定自己不曾移動位置,她都要懷疑了,到底是不是從這裡落下來的?她努力將珠鏈舉得高些,更高些,睜大眼睛去看,然而看到的仍然是平滑的牆,嚴絲密縫,看不出有半點活動的跡象。
容鬱舉得胳膊都酸了,眼睛也酸極,不由氣餒,想道:必然是高手製作的機關,這一塊踏板落下,自有另一塊一模一樣的頂上去,地面上是半點破綻都沒有,除非能找到機關,否則想從這裡上去完全是不可能了。
她將珠鏈重新戴在手上,靠牆坐下,想道:我失蹤這麽久,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發覺……如今是晚上,眾人都睡了,含煙那丫頭也只在門外守著,要發覺也要到天亮了吧……方才真是鬼使神差,怎嗎就一步踏上去了呢?她覺得奇怪,反覆想去,竟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走近那個八卦圖,就好像有一隻手推著她在看,推著她在走……然後就落到這個境地。
她在慈寧宮住的房間和服侍的下人全都是太后親自安排,從這幾日太后對她態度來看,並沒有加害的意思,如果說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一點。她深深歎一口氣,又想:這是慈寧宮的地下,誰有這麽大膽子在這裡開一條地道來?太后?皇帝?還是以前住在這裡的皇妃太后?他(她)開這條地道所為又是何事?地道通向什麽地方?——她再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地道通向什麽地方?
地道總會通向一個地方——總不成皇帝和太后拿這裡做地窖儲存過冬的糧食吧。容鬱倏地站起來,不錯,有入口就會有出口,她不能從入口退回去,不妨沿著這條地道走出去。此時夜深人靜,出去後再潛回慈寧宮,那些下人怕擔責任,未必不肯代為隱瞞。
她一時興奮起來,仿佛又有了力氣,扶牆站起,借著珠鏈微弱的光芒,一步步向前走去。
雖然是地底下,但是通風很好,乾燥整潔,呼吸毫無困難。容鬱邊走邊想:真是花了很多的工夫呢,在皇宮大內開出這樣一條地道來是何其重大的事,那出口又是怎樣一個地方呢?她加快了腳步,而地道筆直地向前延伸去,沒有對照物,連方向都摸不清楚,容鬱心中又驚又疑,又是忐忑。
她這樣一路轉過無數念頭,走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終於到了盡頭。
地道的盡頭是一扇小的門,躬身可以出入。容鬱的手向門伸去,隻覺得身體抖得厲害,她的手方一觸到門,忽又收回來,她心中想道:若是門一推開,有人在門後,又或者有亂箭飛來,那當如何?
她心思轉到這一處,頓時清明很多,想起自己一路跌跌撞撞走來,這其中若是有暗器機關,她有九條命都不夠用。不由暗道一句“僥幸”。又想:這一路都毫無機關,可見平常隻用作出入之用,也許是出入口過於隱蔽,製造者有足夠的自信不被人發現,如是,那麽出口的門,應該也不至於有太大的問題。她雖然想通這一點,但伸手去推門的時候仍感到頭皮發麻,不料那門竟是沉重無比,一推之下紋絲不動。
容鬱心中駭然,想道:莫非我竟是要困死在此處?不由加大力度,一推再推,那門始終不見半點動靜。
容鬱累極,頹然坐下,珠鏈落在地上,發出清越的響聲,她撿起來往手腕上扣,手觸到珠鏈的接合處,忽然眼睛一亮,想道:地道的設計者如果把門設置成一推就開的形式豈不是很容易被發現?那要如何才不容易被發現呢?她擬了個平推的手勢,眼中露出笑意來,舉起珠鏈矮身看去,門上果然畫了同樣的一個八卦圖。
容鬱想道:都說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推而無窮,哪一個才是生門?
她下意識往地面看去,珠鏈的光芒太淡,不足以形成影子,她只能根據平常所見來推算,假設出口仍然是影子中的震位的話,那麽在門背後應該是離位……離位,容鬱念頭轉到那一個“離”字,忽然想起一句古詩,詩中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長相思,死當複來歸。”據說是離人思婦的詞,如果她這一推之下,是命喪黃泉,坐在乾安殿裡的那個人,會不會思念她呢……會不會?想到這裡她不由苦笑一聲,那詩中第一句就說了:結發為夫妻……她不是他的結發妻子,他的結發妻子是蘭陵宮的那一位,那個死時仍然微笑的女子……而平留王妃到底也不是他的妻啊。
她低歎一聲,伸手推門,並不是由裡向外推,而是將整個的門視作一個八卦圖輪轉,轉到離位,一咬牙,將門向右推去,眼前一亮——她竟是到了一個女子的閨房,入目是床與梳妝台,台上有銅鏡,床前有屏風,屏風之後隱隱透出光暈,似是明珠的光芒,卻比她腕上珠鏈要明亮百倍。
這時候容鬱反是沉下心來,一步跨出去,回身一看,門已經自動關上了。門的正面是一幅飛天圖,圖中女子懷抱琵琶在月光中站立,衣袂飄飛,恍若仙子。
容鬱見那飛天相貌,不覺伸手去撫摸,那眉,那眼,那唇……果真與自己極像,極像。
她單膝跪倒在畫像前,緩緩舉起右手,到齊眉的位置,食指壓住眉心,輕輕念了一句話,然後俯身磕三下頭。
這是唐門拜見族長的儀式。
她雖然姓容,她的家族雖然被流放近百年,可是人人都還記得,虞地並不是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家鄉是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書上說那是天府之國,富庶和美麗。她想起父親和母親奔波一生,終不能回歸家鄉,也沒有資格參拜族長,隻覺得眼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只有在見到琳琅遺書以後她方才知道,原來……原來自己也是有根基的,並不是孤魂野鬼獨自一人……並不是,她身後站的是唐門世代祖先,而從見到遺書開始,她這一脈的先人終於可以瞑目。
她不知道自己該感謝這個女子還是更恨她。因為她的赦令,她家族中人可以自由離開虞地,回歸故鄉,可以重新姓唐,堂堂正正地報出自己的名字,可是……當她見到這道赦令的時候,她家裡已經沒有人了,容家在七年前的那場劫難中死了個乾淨,上至年邁老人,下到稚嫩幼兒,合家老小,只剩她一個。
而她,又因為這張一模一樣的面孔,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她反手摸自己的下頜,想擠一個笑容給自己看,卻摸到冰冷的液體,不知道是不是眼淚。
容鬱怔了一會兒,環視四周,房間的布置十分簡單和整潔,因其簡單,就讓人覺察出房中隱隱流動的兵氣,又因其整潔,那兵氣裡就有一種落寞的味道,因為那個女子……永不會再回來了啊。
容鬱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在床上坐下了,一抬頭可以看見銅鏡中自己的面容,和壁畫上的飛天交相輝映,恍然有隔世之感——如果她仍然在生,如果她見到自己,第一句話會說什麽呢?
容鬱沒有見過琳琅,一直都只聽人躲躲閃閃地說起,直到後來遇見那個詭異的黑袍人,他說她是他的師妹,和他一樣,都是當今天子的死士——是什麽緣由讓唐門族長放下身段去做一名死士,因為她愛著他,還是因為,他許諾過她什麽?
——他許諾過她什麽?
——娶她為妻還是重建唐門,抑或是,幫唐門復仇?
不外是這三個可能,容鬱默默地想:娶她為妻自然是沒有實現的了,他娶了柳氏,也許是因為柳氏權傾天下,又也許是因為柳氏國色天香,他為容色所惑,直到琳琅離去才追悔莫及。當然後者可能性極小,忻禹並不像是貪戀美貌的男子——但是誰又知道呢,二十年前的忻禹,誰能保證他沒有年少荒唐的時候?
如果他應諾的是幫唐門復仇或者重建唐門,那就更為奇怪了,要知道琳琅的夫婿是平留王。柳氏到平郡王手中已經只剩下一個空的名號,但在平留王生時,柳氏仍握有極大的權柄,無人敢掠其鋒芒,包括天子在內。如果琳琅要復仇,求助於平留王豈不是遠遠勝於當時檸王一紙空言?
可是她沒有,她選擇的是檸王——應該是,她深愛著他吧。只是最後,他讓她失望了。
容鬱試圖去想琳琅死時的想法,但是終無所得——她是那樣傳奇的一個女子,而她容鬱這樣平凡,連命都未必能保得住,這樣卑微的人,又如何能揣測出她的心境?
既然地道出口是通向琳琅房中,那麽這條地道也應該是忻禹所為——他們是否在這裡幽會過?容鬱臉上一熱,忽又警覺絕不可能,忻禹登基之前絕對不可能到慈寧宮去開這麽一條地道,而他登基之時琳琅已然身亡,他開辟此道大約只是作為一個念想,時常來看看,就恍然琳琅在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