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主璿璣(1)
容鬱回到翠微居才發現自己手裡竟還拿著《柳毅世家》,竹青紙頁,封面上遒勁的墨字,渾厚,凝重,如歲月本身。字下一方小印,赭石紅,像乾涸的血跡。容鬱仔細辨別,似是一個女子的劍舞,可到底是什麽字,卻是認不出來。
她默默地坐在無心亭,天色尚好,碧青,有零落的雁飛過去。
都說是史筆如刀,容鬱一路讀來,隻字片言,已覺驚心動魄,如果說平留王給她的印象是俠,那麽平懿王就是一個真正的王者。有趣的是,前者出身王侯,後者來自江湖。
柳毅第一次闖入史書的視野是在清珞帝十五年秋,幽州。幽州是大宇王朝最西邊的疆土,遍地黃沙,粗糲的風,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天空瑟瑟如血。
比柳毅更早來到幽州的是公主璿璣。
清珞帝十一年,孝誠皇后崩,公主璿璣因忤逆而被流放幽州,同來的還有幽州最高行政長官,違命侯宇文郗。違命侯宇文郗是孝誠皇后唯一的弟弟。
很多年以後幽州的老人饒有興致地給年輕的旅行者講述那樣一個清晨,來自京城的馬蹄踏破幽州的晨霧,年幼的公主穿雪白的孝服,她和舅父一樣騎在神駿的馬上,寬簷帽上垂下厚的輕紗,當她縱馬經過的時候,她的長發漆黑就仿佛最深的夜,窒息的絕望在一個瞬間襲來,直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盈盈地看向你。
“公主的眼睛和魔鬼是同一個顏色。”這個傳言和風一樣流傳在這個偏僻的邊陲小城,奇怪的是,並沒有人因此而敵視公主,也許因為違命侯的禁令,又也許是因為,這個被父親遠遠發配的公主並不像傳說中的金枝玉葉那樣嬌弱。
“為什麽這麽說呢?”旅行者風塵仆仆,但還是忍不住插嘴問老人。
幽州的少年都以箭術高超為榮,每年興龍節都會舉行箭術大賽。清珞帝十三年的興龍大賽上,賽過三巡,尹家少爺尹劍文遙遙領先,人都道今年又是尹家蟬聯冠軍,這時候場外忽然飛奔而進一匹寶馬。騎馬的是一英俊少年,白衣烏發,神采飛揚,他進了賽場,人不下馬,馬不解鞍,手一揚,也不見他如何搭箭拉弓,嗖的一聲破空,然後尹劍文射中榜心的箭被生生擠過去,射個對穿。眾人都驚訝了,那少年反身三箭,每一箭都將榜心箭擠落,而少年仍穩穩當當坐在馬上。
尹劍文被激怒了,翻身上馬,叫道:“我來會你!”
那少年看也不看他,揚弓又是一箭,對準的仍是尹劍文留在榜心的箭,尹劍文來不及多想,搭弓橫射一箭,白色衣少年的箭吃他一射,微轉了方向,可是速度不減,到箭靶處,只聽哧的一聲,仍是深入靶心,將舊箭擠落。這一箭出來,尹劍文可大大吃驚了,原來這少年早料到這一招,最難得箭頭與力度都絲絲入扣。
也是年輕氣盛,尹劍文不肯認輸,反是和他卯上了,接下來半日他都隨那白衣少年走,少年目光到處,雙箭齊飛,可是偏偏就像著魔一樣,白衣少年的箭總比他尹劍文快上半秒,差隻毫厘,失之千裡。如是再三,尹劍文終於不得不拱手道:“兄台好功夫,尹某認輸。”那少年這才回頭看他一眼,眼色沉沉,默如黑夜。
尹劍文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可是那少年隻一眼,竟生生教他失了神,想道:這小哥若是女子,當是個風華絕代的人物吧。
仲裁將桂冠送到少年馬前,一抬頭,不由驚叫道:“你的眼睛——”白衣少年的眼睛是琥珀色,和魔鬼一樣的顏色,整個幽州城有這樣一雙眼的只有公主璿璣。
白衣少年一怔,也不伸手接過桂冠,掉轉馬頭就走,那馬極為神駿,等眾人回過神來,少年早就不見了蹤影。
後來幽州城請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將桂冠送到侯府,違命侯隻微微一笑,道:“甥女頑劣,大家勿怪才好。”竟是沒有否認。
幽州民風剽悍,尚武,所以公主輕而易舉就取得了整個幽州民眾的好感。旅行者低眉想一想,笑問:“這位公主還有別的事嗎?小子頗為好奇。”
老人上下打量旅行者,他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眉目疏朗,衣飾不算講究,但是天然就有一種從容鎮定的大家風范,不像行商走販,也不同於迂腐書生,若說是江湖人呢,又似是手無縛雞之力,老人一下警惕起來,這人莫不是京城來的貴族,所以才對這個被貶黜的公主如此熱心?口氣一下淡了,懶懶答道:“公主平日溫文守禮,很少外出,即便有,也不過到西林寺走一走,上香祈福。”
旅行者自然聽出老人口氣中的敷衍,卻也不惱,拱手謝過,牽了馬向城中走去。
若乾年以後那個老人這樣向幽州城的百姓形容此人:龍行虎步,必成大器。
這個旅行者就是柳毅,那一年他十七歲,漠北江南,足跡遍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甚至遠至西域,北疆,可是無論他走過多少地方,幽州這塊土地,注定在他掌紋的生命線上留下轉折性的印記。
幽州城距邊界已經不遠,時有戰火,但是違命侯本事了得,幾年下來竟然人口增多,市面繁榮,所以西林寺香火鼎盛,對往來客旅頗為客氣。柳毅就在西林寺借住了一間廂房,房間不算大,布置倒還整潔,齋菜也十分可口。
柳毅平日裡也就在寺裡賞賞花,看幾個僧人下棋。幽州地處偏僻,但是西林寺竟養了不少奇花,尤以牡丹為盛,如姚黃、魏紫這等如今洛陽都難尋的佳品竟也隻算尋常,據說鎮寺之寶的是一樹冠世墨玉,色墨如玉,形如皇冠,赫赫如皇廷之威勢,顧盼有美人之余韻,整個大宇皇朝都找不到第二株,端的是珍貴無比。
柳毅來得早了些,冠世墨玉剛剛打苞。雖說要等到花開,少不得還有十天半月,可是幽州城已經聚了不少慕名前來的遊客,不乏衣飾華麗者,但是神態都頗為謙和淡定。柳毅聽知客僧念叨,說這年頭真犯邪,怎嗎閑心來賞花的人這麽多。
“怎嗎貴寺原來不歡迎有人前來賞花嗎?”柳毅隨口笑道。
知客僧不提防身後有人,大吃一驚,忙合手念一聲佛,答道:“罪過、罪過。小僧只是擔心一旦開戰會殃及無辜。”
柳毅背靠著陽光懶洋洋地說:“怎嗎就不怕殃及花木了?一花一世界,一樹一枯榮,阿彌陀佛,真是罪過、罪過。”
“這個……這個……自然是不起戰亂最好,小僧口孽了。”小和尚的額上冒出汗來,這個少年分明是極懶散地站在陽光下,可是他的目光掃過來,偏偏就教他生出無所遁形的恐懼感。
少年撲哧一聲笑出來,仍是漫不經心的樣子,順口問道:“我聽說古語有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倘若幽州城當真這麽危險,怎嗎公主不回京城去呢?”
知客僧的面孔漲得通紅,訥訥道:“這個……這個……恕小僧不知了。”言畢行禮,就要轉身,忽然聽那少年冷冷道:“小和尚心虛了?”知客僧的身子晃了一晃,忽然之間大殿裡起了風,凜冽殺機就仿佛刀光奇麗,一層層蕩漾開來。
柳毅小小吃了一驚,面上仍是懶散的表情,笑道:“小和尚太緊張了。小子沒有惡意,隻想請小和尚轉告一聲,就說柳毅有心參拜,請尊主容見。”
知客僧仍是背對著他,合十誦佛,恍若未聞。但那刀風漸漸就散了去,陽光普照,清風拂面。他對那虛無之處遙遙一拜道:“善哉,善哉,小和尚委實不知施主的意思。”
柳毅道:“你勿需知道。”
知客僧不語,躑躅而去。
過得幾日,柳毅正與僧人心遠對弈,忽然有人來報,稱有貴客臨門,請心遠師兄前去主持。心遠隻得拱手說抱歉,隨那僧人出去。柳毅拈一粒黑子,忽而笑道:“公主來了嗎?”知客僧面上微慍,口氣卻相當平和,垂首道:“施主請隨我來。”
仍是平常走的那條小徑,只在小徑的盡頭拐一個彎,穿過西林寺裡繁盛到無法收拾的木芙蓉,面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個獨立庭院,精致不乏大氣,院中立一白衣女子,梳了貴族女子的高髻,露出潔白纖秀的頸。知客僧眼觀鼻鼻觀心,默默退下去。
柳毅在那個刹那聽見自己的心跳,並沒有很急,沉穩,有力。他走近白衣女子,作揖道:“公主殿下。”
白衣女子緩緩轉身,她的面孔微微有些蒼白,清麗絕倫的姿容,柳毅一呆,忽然想起來,有詩道是“淡極始知花更豔”,竟是貼切如斯。
公主道:“是你要見我?”淡漠,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隱隱牽動歲月的回聲。
“是,”柳毅忽然生出恍惚,仿佛他與眼前這人認識已幾生幾世,牽扯,糾纏,不得往生。
公主道:“難道你見我就隻為說這一個是字?”
柳毅道:“自然不是,只是我忽然想到,我想對殿下說的話其實殿下早就已經猜到了。”
公主的眼簾垂下來,靜默,一隻蝶翩翩地飛過來,落在公主的發簪上。公主從袖中取出一方軟紗,而後揚眉道:“你將你要說的話寫於紗上,若是與我所猜相符也就罷了,若是不符——”公主微微一笑,簪上的蝶竟似是受了驚,遠遠飛離了去。柳毅道:“若是不符,便將命送給殿下罷了。”
公主遞過軟紗來,柳毅見公主握住軟紗的手皓白如玉,不由笑起來。公主看著他的笑容,愣住,森然道:“你是不相信我能殺你?”
柳毅回答:“殿下能說出這句話來,顯然對在下的身份已經有所了解。殿下公主放心,在下笑的絕不是殿下。”
公主打量眼前的少年,粗布白衣,俊眉修目,看不出出奇之處,可是絕對沒有人敢小覷,因為他叫柳毅,出道不過兩年,江湖因他而顛覆的柳毅。公主歎一口氣,她出身貴胄,這等平民原本不在眼中,可是舅父曾經警告她,不要輕視江湖,宇文家的根是扎在江湖的。因問道:“那你笑什麽?”
柳毅從石桌上尋了筆墨,正揮毫寫字,聞言笑道:“若是我所寫之事與殿下所想相符,還請公主給我這個恩典。”
公主奇道:“你要什麽恩典?”
“請殿下容我訴說方才所笑之事。”柳毅將軟紗折了,交與公主。公主才打開一半,便道:“你說吧。”
柳毅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在想,公主不是不能殺我,只是不忍殺我。而我,卻是情願博個牡丹花下死的名頭。”言罷又是一笑,不等公主出聲便行禮退下去。
公主先時只見他行動瀟灑,及欲叫住他,才發現人已經退到院門口,方悟此子在江湖上偌大名頭,實非僥幸。忽又想到臨走時“牡丹花下死”這等輕薄之語,不由發了惱,要將軟紗撕去,可是軟紗迎風展開,看到上面濃墨重彩的“京城”兩個字,終是躊躇。
柳毅與公主璿璣的第一次見面,在後來的民間傳說裡敷衍成許多才子佳人的片段,可是便是最靠近真相的版本,也猜不到其中風雲詭譎,邊陲小鎮上的偶遇,竟然成為大宇王朝命運裡最大的轉折。
事實上《柳毅世家》隻用了寥寥數字描述這次見面: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見主,主亦笑亦泣,與人曰:吾將回京!
——當然是後人附會,以當初公主璿璣的處境,絕不敢多發一言,多行一步。
這次會面以後不久西疆戰事吃緊,先皇令守兵撤回關內,違命侯抗命不從,以柳毅為將,領兵大敗荊國,獲俘過萬。清珞帝大喜,本欲加封違命侯,奈何違命侯以身殉職,先皇隻得召公主璿璣回京,賜“明月”為號,意如明月皎皎。次年,柳毅與明月公主完婚,任兵部侍郎,從此沉沉浮浮,翻雲覆雨,與權力野心再脫不了乾系。
容鬱細細看去,柳毅與荊國的那一段交鋒委實凶險異常。當時荊國屯兵三萬壓境,幽州守兵尚不足五千,糧草只夠一月之需,且諭旨命歸,幽州守兵是京都募兵,思鄉已切,也不知柳毅和違命侯用了什麽法子,竟然令這些人死心塌地跟了他冒險——雖說富貴險中求,但是富貴再重要,也絕沒有性命重要。
最奇怪的是違命侯的死,並非死於戰場,而是死於軍中流行的瘟疫。這可奇了,以王侯之尊,竟然染上下層士兵中流行的瘟疫,豈不是奇事一樁?照理,主理此事的軍醫應該處以極刑才是,可是史書上隻含糊略過,草草處理。容鬱合了書想:這位違命侯因違命而流放,又因違命而亡故,違命二字於他,真是再合適不過。
方想到此節,知書前來請示:“不知道娘娘晚膳想用些什麽?”
容鬱道:“不是有食單在手上嗎?”
知書囁嚅,半晌才說明白,原來宮中要緊事一向由知棋打理,其余便是知書知畫也渾然不知。容鬱聞言心裡不由一沉,她這才想起來,問道:“知棋又去了哪裡?”知書回答說知棋被太后請了去,一直都沒有回來。
容鬱心裡忽又忐忑起來,雖然她料定以平郡王的手段,知棋斷斷沒有多嘴的機會,可是如果由太后親自審理,結果怕也未可知。如果知棋將她與平郡王的交易說出去,平郡王也罷了,忻禹未必舍得要他的命,可是她的命呢,他會不會舍得呢?容鬱摸摸肚子裡不安分的骨肉,忽然就灰了心——如果他狠得下心,那也就罷了。
知棋到底沒有回來,到晚上也沒有回來。容鬱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底下人再來問,也隻安撫他們不必驚慌,說知棋另有去處,令知書暫管翠湖居。底下人應命而去,隻知畫面似躊躇,容鬱於是留下她,問有什麽事。
知畫道:“棋姐姐走的時候留給我一樣東西,吩咐說如果她沒回來,叫我轉交娘娘。”
容鬱的心猛地一跳,問道:“什麽東西?”
知畫見容鬱這般模樣,戰戰兢兢地說道:“回娘娘,奴婢不知道。”
容鬱意識到自己失態,忙溫言道:“我倒忘了,是先前教知棋收好的東西,說來也有年余,不想知棋臨走還記得,也真難為她。”
知畫道:“棋姐姐也這麽說。”言罷雙手遞上一木盒,容鬱聞到盒上的香,比檀香要淡,比麝香要清,比花香要雅,一時竟是想不起是什麽香,她接了木盒,對知畫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知畫如獲大赦,忙忙下去了。
容鬱將木盒捧到手中,這木盒中不知裝了什麽東西,竟比平常重上一倍有余,沉褐色,深釉的光,盒上打了封條,封條上有“敕”字火印,容鬱認得是官封,尋思道:我並沒有什麽把柄落在她手上,她留下這個,算是什麽意思,要挾,還是警告?可惜她此次去的是慈寧宮,便是有心,也救不得她。
——那麽這盒中又裝了什麽東西呢?
她細細思量,將經手知棋的物事一一數過去,竟沒有一樣符合,越是想越是好奇心起,起先還想丟開不受誘惑,到後來,想看一看的念頭竟是愈演愈烈,怎嗎都壓不下去,她至少知道三種方法能夠不留痕跡地將火印重新造出來,可是到底要不要看呢,容鬱把手按在木盒上,也許這才是最大的圈套,只要她一打開,就沒有後路可退?
難道誰還有後路可以退?容鬱冷笑一聲,抬頭去,天際被一色青的雲低低壓住,起了風,天氣一下子轉了涼。
傍晚的時候忻禹來了。他扶起容鬱,用很長的時間凝視她,眉眼浸在暮色裡,生出極蒼茫的氣息。容鬱看住他單薄的側容,想道:如果太后當真要殺她滅口,能救她的,只有眼前這名男子,他便有千種不是,對她,總還是好的……如是一想,眉眼裡就透出幾分溫婉,溫婉的底子是相依為命的悲涼。
忻禹問道:“你今兒在碧濼宮被人行刺,可有此事?”容鬱不及多想,翻身跪倒,道:“陛下恕罪!”
忻禹稍稍遲疑,終是伸手扶起她道:“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毋須如此。只要是朕能擔下的,朕總還是替你擔著。”
他這幾句話說得無比緩慢,容鬱卻是聽得分明,他肯為她擔當,但是,絕不容她欺騙與背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