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蘭閣子(2)
有一日無雙城中來了客人,年不過弱冠,風度翩翩,獨孤蜚親自接待,密室長談,最終竟被他說動去攻打蜀川唐門,因為陳國的藏寶圖在唐門。獨孤鄆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大為驚訝,他知道父親對陳國寶藏一向並無覬覦之心,卻不知為什麽做出這個決定,他去問父親,獨孤蜚回答他說:“陳國覆滅已百年有余,後人無志,已經沒有復國的意思。這筆寶藏雖然是他楚家所有,但得之於天下,應該用之於天下,而不是為一婦人而輕言相送,何況唐門邪門歪道,得了它還不知道會做出怎樣危害社稷的事來。”
獨孤鄆揣摩父親的心思,邪門歪道雲雲不過是個借口,他素有大志,大概是想啟用這筆寶藏為天下做一些事。他雖然不讚同,但是也就沒有阻止了。過得幾日,果然有幾家聯手攻唐,獨孤鄆自請守城,獨孤蜚知他不讚同滅掉唐門,也就沒有勉強他同去,此役異常慘烈,步步見血,最後唐門盡滅,而前去圍剿的門派也幾乎全軍覆沒,包括獨孤豫與獨孤裔在內,獨孤蜚仗著內功深厚勉強逃回城來,一回城就催促獨孤鄆收拾東西遠走,隨後便疏散了無雙城。
獨孤鄆料想父親是怕唐門有余孤報復才有這等舉動,但是很久以後江湖都沒有傳來哪個門派被血洗的事情,估計是唐門在那一戰中徹底完了,但奇怪的是,圍攻唐門的幾個門派竟也慢慢銷聲匿跡。
獨孤鄆劫後余生,便改作余姓,因文才了得,竟自去考了科舉,得了功名,在仕途上起起伏伏,起固不喜,伏也不悲,隻想把日子穩穩當當過下去,從此不過問江湖,從此子孫後代與江湖與陳國與寶藏,都再無乾系。
他一生謹小慎微,到頭來終拗不過與他同樣固執的兒子,他在帛書的最後一頁寫:江湖險惡,萬萬珍重。字字都如杜鵑泣血。
余年一直謹守這個秘密,從未對第二人說起,但是到底有人找上門來。
少相秦禰說:“當初圍攻唐門,最後有一人得了寶藏,那人姓柳。你應該去拿回你應得的那一份寶藏,因為你的父輩灑了那麽多的血。”
余年並不想要那份寶藏,所以隻一昧拒絕,說自己並不知有此事,但是秦禰的另一句話打動了他,他說:“如果你得到寶藏,便可以請動王郎為你改裝換面,擺脫江湖恩怨,以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王郎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一個人物,據說他自創了《憐花寶鑒》,易容之術天下無雙,傳聞此人貪財好色,若非有石崇之富或傾國之色,輕易不能讓他動手。
他不知道他如何被看穿厭倦了江湖生涯,還是說,每一個江湖人心心念念所想竟是擺脫這個江湖,總之秦禰所說的目標很能讓他動心,如果他能得王郎妙手相助,天下便再沒有一個叫余年的人,他可以以一個疏遠的身份回到京城,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他的父親和母親。
所以他應允了秦禰合作的要求——當一個人還有欲望的時候,總是會被人利用的,當一個人已經沒有欲望的時候,他大抵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
“參與圍攻唐門的,除了柳家,獨孤氏,還有哪幾家?”柳洛問道。
余年答道:“慕容世家和神劍宮。”
柳洛沉吟片刻,便道:“秦相是慕容後人吧?外面那些,喬裝成宇文氏下人的,大抵是神劍宮的人吧。”
余年對他的推斷能力已經信服到十分,當下隻應一聲“是”,容鬱卻追問道:“你怎嗎知道?”
柳洛道:“四十年前圍攻唐門一戰之後獨孤氏知道改名換姓,慕容自然也會來這一套,慕容世家原在三秦之地,改秦姓實在再正常不過,秦氏人丁單薄,又是官宦世家,哪來這麽多人手,自然是神劍宮的人了。”他抬頭對余年笑一笑,又道:“你父親是個聰明人。”
余年站在門口,只是一動不動。不多時外面傳進來一個大漢的聲音道:“余兄弟,出來吃飯吧,不必整日守著這兩個王八蛋。”
余年掃了他們倆一眼,低聲對柳洛道:“你要記得對我的承諾,否則我敢保證,你的下場一定比眼下難看百倍。”仍是用很平靜的語調說來,可是連容鬱都知道,絕不僅僅是威脅。
柳洛笑道:“余大哥放心。”
余年又掃了容鬱一眼,這才出了門。
容鬱見他就此出門去,並沒有將他們綁起來,只在外面落了鎖,眼睛一亮,輕聲問柳洛道:“你會開鎖嗎?”柳洛盯住她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容鬱被笑得一頭霧水,怒道:“難道你不想出去?”
柳洛收了笑,說道:“我不知道娘娘在宮中多年仍有這麽天真的想法——不錯這房間原是侯府的客房,並沒有任何囚禁措施,可是娘娘,別說他們落了鎖,就算是大大方方開著門讓我們出去,我們也出不去。”
容鬱奇道:“這又是為什麽?”
柳洛道:“你記得我們昨日喝的茶水嗎?別急,茶水沒有毒,不過這房間裡用了一種香熏,香熏也和茶水一樣沒有毒,只是兩者一混合,便是一味奇毒,喚作胭脂醉,你說這名字風雅不風雅?”
怪不得之前她並不覺得自己中毒,容鬱道:“你不是自詡用毒高手嗎,原來不過如此啊。”她可沒心思和他討論風雅不風雅的問題。
柳洛道:“這味毒非常奇怪,對人的身體沒有什麽損害,只是稍稍乏力,但是一旦走出這間房,不出十步,必倒。我不是解不了毒,只是被困在這裡面,到哪裡去找藥材來解毒?”他其實並不知道胭脂醉的毒性要怎嗎解,他隻隱隱聽朱櫻說過胭脂醉,症狀和眼下極為相似。
容鬱想到朱櫻,便說道:“不知道朱櫻什麽時候才會前來救我們?”
柳洛答道:“她不會來。”
“為什麽?”
“以秦相的本事,自然有辦法讓西林寺上下都相信我安然無恙。何況朱姨雖然擅長解毒,但是武功不濟,她不來也就罷了,來了也不過是這蘭閣子裡多關一人而已,所以她肯定不會來。”柳洛緩緩道來,聽到容鬱耳中怎嗎聽怎嗎像幸災樂禍,她呆了一會兒,余年將飯菜送到,他默默看他們吃完,收了食盒就走,並不多一句話問柳洛——或者他對柳洛有足夠的信任,又或者,他相信自己的威懾力。
容鬱默默看著他關了門,門外傳來落鎖聲,然後腳步聲漸遠,忽然眼睛一瞪,往柳洛看去,道:“他到底是誰?”
柳洛悠然道:“他姓余,名年。”
容鬱說:“我不是問這個,你那一套推斷的話蒙他可以,蒙我不行——你大概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柳洛笑道:“娘娘聰明。我確實知道。”
深夜裡前來找他父親的人並不多,但每年總有幾個,有的他見過,有的沒有,但是余綰衣,他是記得的。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晚上雪已經停了,出了月亮,映著雪地,變成幽藍的顏色,仿佛天快亮時候的雲。他犯了錯,被父親罰著在書房練字,因為下了沒練完不許睡的禁令,所以雖然已經很晚了,他的書房仍亮著燈。他埋頭寫字,忽然窗戶外面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非常好聽,讓他忍不住抬頭去看,他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穿大紅的衣裳,因天氣冷,臉被包了個嚴實,只露一雙眼睛,在窗戶外面衝他笑。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家裡的侍女,但是侍女沒有這麽張狂的,而且那少女身上衣飾價值不菲,他於是想:莫非是哪裡的山野妖精跑進府裡來了,還是說,後園子裡那株玉蘭化了人形?他年紀小,反而不怕,擱了筆,朝手心裡哈一口氣,笑道:“姐姐打哪兒來?”紅衣裳的女孩子笑著說:“我是北山來的狐狸精,聽說平留王府有個俊哥們,特意來瞧瞧。”她說話的時候有茫茫的白氣呼出來,他覺得有趣,便笑道:“狐狸精姐姐,讓我看看你長什麽模樣?”女孩子眨眨眼說:“偏不給你看!”他幾時見過這樣頑皮的女孩子,隻覺得又新鮮又有趣,思忖著打聽出來是哪家的姐姐,如果父親能將她留在府中陪自己就好了。
忽然女孩子側耳聽一聽,道:“不好,我爹找我了,咱們下次再見啊。”沒等他笑她“狐狸精也有爹”就匆匆忙忙跑掉了。他練完字,打了燈籠在書房外找一圈,那少女並沒有留下什麽耳墜絹帕之類的東西,不免教他小小有點失望,他沒有看到她的面容,隻心裡揣測,應該是極美的一個女子,但是可能再沒有見面的機會。
他再次見到她是在翠湖居,她坐在皇帝身邊對他笑,還是那樣放肆和明亮的笑容,但是他已經笑不出來了——他不是第一次在翠湖居見到這樣的臉,她也不是最後一個,但是只有她會那樣張揚和明亮地笑。她說她閨名綰衣,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皇帝的時候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只有他,越看越覺得難過,因為進了翠湖居的女人,開始都是這樣歡喜,但是終有一日憔悴不堪。
他與她親近,皇帝並不阻止,甚至很高興。他從她口中聽得片言隻語,說哥哥怎樣得罪了皇后,她的父親怎樣去求平留王,平留王先是搖頭說這件事很難辦,但是在見過她以後歎氣說:“如果你執意如此……不要後悔。”後來她就被送進宮裡來,三千寵愛在一身,她笑著對他說:“為什麽要後悔?在見到他的第一面我就不覺得後悔。”她並不像是為家族委屈和犧牲的女子,反而甘之如飴。她曾將哥哥的像畫給他看,卻沒有想過他過目不忘,以至於在多年以後能救他一命。
然而那樣天真和歡喜的時日並不長久,她終於聽到風聲,知道翠湖居是怎樣一個地方,她砍了翠湖居的木槿,然後將血留在那些粉白色的花瓣上,讓那個少年在很多年以後都能看到花瓣上的血漬,翠湖裡的血腥。
容鬱這才知道余嬪進宮始末,怔了許久方道:“原來……是這樣啊,她進宮竟然是因為皇后的原因,真讓人想不到。”
她這話原是隨口說出來,柳洛卻聽得心頭一震,向她看過去,這樣一張臉,這樣的眉目……她也是因為姑姑差遣才被皇帝見到,細說來,入主翠湖居的六位妃嬪無不與姑姑有些乾系,卻不知是有意還是天意。
又聽容鬱道:“你是不是在牆上看到什麽——比如說寶藏藏處?”柳洛知道她必是因為秦禰的舉動才有這樣的猜想,當下苦笑一聲道:“我確實看到一些東西,可是跟寶藏無關。”
他想起牆上二十五個字,心裡一堵,不肯細說。兩人默坐了一會兒,余年又送午餐過來,照樣看著他們吃完,收了食盒出去。
容鬱從柳洛口中套不出牆上的秘密,寒冰刃又被秦禰搜去,她呆靠在床的另一頭,聽知了在外面不斷地叫,隻覺無趣,忽聽柳洛問道:“你怎嗎會進宮呢?”
怎嗎會進宮……容鬱朝他看一眼,不作回答。
柳洛低聲道:“余嬪是為兄長求情進的宮,徐貴妃是雲韶府的舞女,王美人原本是霜思林的清倌兒,皇帝微服時候看中,另外鸞妃出身就更為奇特了。武德四年皇帝東巡至河間,有術士稱此地祥瑞,必有奇女子生長於斯,皇帝素來不信這些鬼話,卻一時興起,著人去尋,果然找到鸞妃。鸞妃出身當地大家,有人從西方來,逢此女初生,便贈一鸞鳥,一直都由鸞妃親手照料,就在皇帝駕臨前夕,鸞妃照鏡梳妝,忽聞鸞鳥慘叫,回頭看時,已經氣絕了。所以皇帝就叫她鸞妃。”
容鬱自然知道他所說都是翠湖居的寵妃,所以雖然面上漫不經心,其實卻是字字都沒有漏掉,及聽到此處,嘩然笑道:“假的。”
柳洛道:“你如何知道?”
容鬱道:“一定假的,皇帝也一定知道是假的,只是見了此女容貌之後不肯放手,才讓這個說法流傳開來。”她忽然想起關雎宮中的女子,鸞妃,徐貴妃,王美人……都是哪一個呢,她們長了那麽酷似的一張面孔,又都被毀去,便是仔細辨認,也都分不出來。日後她若是進了關雎宮……也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誰了吧。
柳洛道:“其實鸞妃事是書上有記載的一處典故,《異苑》一書中有說:羈賓王養一鸞,三年不鳴。後懸鏡照之。鸞睹影悲鳴,一奮而絕。後人都猜測是孤鸞無偶,所以悲而自盡。他們假造出鸞妃的事來,無非是想告訴皇帝:孤鸞哀絕,贈君佳偶。但是鸞妃也沒有熬過兩年。”
容鬱道:“他們……他們是誰?”
柳洛輕描淡寫地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莩,你說他們是誰。”
容鬱心道翠湖居中的妃子換了一個又一個,都長一樣的臉,下面人自然就會知道,可是鸞妃是翠湖居的第一任主子,那時候皇帝登基不過四年五年,並無專寵,這時候就能猜到皇帝心意的人,滿朝上下,宮中府中,左右不過那幾個人:皇帝,太后,平留王,皇后。皇帝與太后必然不至於想到這方面去,平留王磊落,必也不屑,難道說,這一系列翠湖居的寵妃,竟都是——皇后送進宮去的?她想到此點,身子止不住顫抖起來,她咬緊牙根,就聽見牙齒磕碰,發出斷珠碎玉的聲音。
柳洛見她這般模樣,微微歎一口氣說:“我還是低估了你,你也想到了?你又是怎嗎進的宮呢?”
容鬱沒有說話,忽然往後一仰,昏死過去。
柳洛吃了一驚,一摸她的脈門,並無大礙,只是驚懼過度。柳洛守在一旁,尋思道:她雖然是深宮中的女子,見識有限,但是這一路無論碰到什麽事都還算鎮定,可是如今這樣子,分明受了極大的打擊。
他對容鬱的出身只有一鱗半爪的了解,她是京城近郊一小戶人家的女兒,征召秀女的時候被征進宮中,分派在蘭陵宮為婢,兩年後被皇帝看中,入主翠湖居——她被皇帝看中原是遲早的事,前兩年的奴婢生活必然是姑姑故意打壓。宮裡的女人封了妃,一般都會尋找家人,封官晉爵,但是容鬱的家人在她封妃前年的瘟疫中就已經死了個乾淨。柳洛心中一凜,想道:死了個乾淨……莫非是姑姑下的手?姑姑找這麽多酷似母親的人進宮,又是為的什麽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容鬱悠悠醒轉,入眼看到柳洛,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她身上沒有力氣,這一巴掌速度慢,力度也不重,她原以為他會躲開去,但竟是沒有,一巴掌清脆響亮地落在他臉上,連她自己也不由愣住,問道:“你為什麽不躲?”
柳洛正色道:“這一巴掌我替姑姑挨了,原也不冤。娘娘自己是宮裡的人,宮裡是什麽樣子娘娘比我清楚,殺人不見血的事多了去了,我姑姑統領后宮這麽多年,若說沒用過手段,沒使過絆子,換娘娘你,信也不信?何況死者已經入土為安,娘娘還是要為活著的人打算。”
容鬱呆了一呆,她並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並不是不知道她還要掙扎著活下去,可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個刹那,她終於知道自己所有的災難,父母和弟弟的死亡,竟都是緣起於這一張臉,如何由得她不恨?
恨又如何?皇后已經死了,她安詳地在蘭陵宮閉上眼睛,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而她的父母在一路的追殺中血汙滿身,弟弟在懷中哭,說:“姐姐,我餓。”
……最後都死了,不甘心不瞑目地死了。
最初她以為是自家欠租抗稅,所以被追殺,年紀稍大便認識到縣衙不可能有這樣高明的殺手,及至見了琳琅遺書,便相信是當初圍攻唐門的門派陰魂不散,可是他們又如何知道遠在虞地的這一家人和唐門有關系呢?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所有的禍,都只因為這張臉。
外人都道她憑這張臉封妃封嬪,富貴榮華,三千寵愛,誰又知道,這張臉背負了多少血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