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宮(1)
容鬱坐進馬車,行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抵達目的地,地方雖然偏遠,但是市面上竟也不見蕭條。
才一下車,便有人領她進一偏帳,帳中一人背對著她,聽到腳步轉身來,行禮道:“娘娘金安!”竟然是朱櫻!容鬱一路驚險,陡然見到她,倍覺親切,脫口道:“你還活著啊!”竟是驚喜萬分。
朱櫻素來不苟言笑,聽到這話,不由莞爾,道:“托娘娘的福。”又道:“我家王爺和瑞王爺在帳中等候娘娘,娘娘這身裝扮終究不宜。”
容鬱知道她是要幫自己洗去易容藥物,心道:我被柳洛一路帶到幽州,卻不知道他在瑞王面前編了什麽借口。
洗去易容諸物,又換過女裝,有侍女過來領她進瑞王金帳,方一進入,便看到齊刷刷跪了一地,道:“娘娘萬安!”容鬱許久沒得到這等禮遇,沉一沉心,道:“免禮!”
各人分尊卑主次坐了。
容鬱這是第一次見到瑞王,他和皇帝並不很像,也許是被塞外的風沙磨礪成這般模樣,留了絡腮胡,粗獷,聲音堅定有力。席中自然美酒佳肴,平郡王與瑞王相對飲酒,容鬱細聽他們對話,才知道平郡王對瑞王說帶她出宮的借口居然是宮中多妒婦,她有孕在身,怕防不勝防。
容鬱心道:以忻禹的手段,后宮誰敢興風作浪!
瑞王卻點頭稱是,說:“堇妃著人行刺這等事都會發生,皇兄實在應該找個人當皇后,整頓一下后宮,我看容娘娘氣度不凡,倒是合適人選。”
容鬱心中叫苦,這話若是傳到忻禹耳中,自己的命就被送掉一半了。口中卻隻道:“王爺多慮了。妾身哪能擔此重任?何況立後之事,皇上心中自有分數。”
柳洛饒有興致地看她一眼,道:“容娘娘是否不願為皇上分憂?”
容鬱知道他必然又被扯起心事,恨得咬牙,脫口道:“平郡王如此熱心,不如請平郡王整頓后宮。”
柳洛與瑞王聞言哈哈大笑,瑞王一口酒噴出去,把席面都汙了,隻得叫人上來清理,重新上菜。柳洛隻得道:“娘娘善辯,恕小王答不上來。”
這時候有歌舞上來,那舞倒也罷了,音樂蒼茫荒遠,比之宮內精致繁複的樂曲,也算是別有風情。容鬱聽得出神,忽然瑞王道:“娘娘在幽州遇險,說來還是我的責任,如今娘娘要回宮去,我也沒別的可說,隻一句話:我擔保娘娘一路平安。”
容鬱心知必然又是柳洛在搗鬼,又想:借這個機會回宮倒也不錯,皇帝總不能削了瑞王的面子。於是起身,斂衣行禮道:“如此……多謝王爺!”
瑞王道:“娘娘打算什麽時候走?”
容鬱道:“就……明日吧。”
話才出口,忽然就想起忻禹,離宮這麽久,他會不會有了新的寵妃?一時歸心似箭。
歌舞罷,容鬱便托辭疲倦,提前退席,走出去老遠,還能聽見帳中傳來豪邁的笑聲,她心中想道:瑞王這樣一個人……也會反嗎?
回到自己住的偏帳,朱櫻在裡面等她,見她進來,取出一小瓶藥來,說:“王爺說你要回京,這是解藥,每日服用一顆。”
容鬱知道她雖然很少有好臉色給自己看,但是終究沒有害過自己,便低聲道:“明人面前不打誑語,前輩應該知道,平郡王還不至於有本事在舉手投足間下毒。”
朱櫻面色不改,仍是將藥瓶丟給她,說道:“我家王爺不下毒,不見得別人不能下毒,這藥得之不易,你莫要糟蹋了。”
容鬱將藥瓶收了,道:“還有別的話嗎?”
朱櫻搖頭說:“幽州到京城,一路山高水遠,你自己小心。回了宮就不要再出來,以後離我家王爺遠一點。”她轉了身要走,容鬱在身後幽幽地問:“你以前……是琳琅的侍女?”
朱櫻身子一震,並不答話,徑自出去了。
容鬱獨自坐在帳中呆了很久,摸摸袖中的藥瓶,歎一口氣,問下人要了文房四寶,然後同帳外人說:“去請余大俠過來。”來到瑞王營地以後余年就被請去,據說是瑞王爺另有賞賜。
過了不多時,果然見余年前來,容鬱將方才畫成的地圖交與他,道:“余大俠一路護送,我無以為報,這是柳氏在揚州的據點,我不敢說藏寶圖一定在此處,但是比在幽州的可能性要大上百倍。”余年方要說話,容鬱阻止他道:“余兄雖然不屑於寶藏事,但是無主之財,唯有德者居之,獨孤氏為陳國守護寶藏近百年,實在不應當落得如此下場。”
余年沉默了一會兒,道:“娘娘盛意,余某不敢辭。”
容鬱又交代道:“柳氏在此地設有機關,我知道的已經注明在上面,可能還有不知道的,余大俠自己小心。我明日就要啟程回京,不便再與余大俠見面,宮中……我會留心照料。”
余年聞言,向她行大禮,道:“娘娘保重。”收了地圖,也不見如何動作,便消失在夜色中。
容鬱看了一會兒,一回身,忍不住退了半步,道:“你怎嗎在這裡?”
柳洛靠在牆上,輕佻地道:“我有事過來找娘娘,結果看到一場好戲。”
容鬱低聲道:“他救了我……我成全他的心願也無可厚非,總比有人一去不複返的好。”
柳洛冷笑,“你明知道揚州的東西已經被我取出來了,還讓他去送死——原來娘娘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
容鬱心知已經被他看穿,隻好略說了幾分實話。她自毒經上發現要解去胭脂醉的毒性委實容易之至,只要將珍珠磨粉,化水喝下即可。余年欺她不懂解毒,所以用了另外一味毒藥,雖然能暫時壓製胭脂醉,但是毒性遠在遠在胭脂醉之上。容鬱何等機敏之人,當時為逃生故不得不吞服,經朱櫻一語點醒,立刻就明白過來。
容鬱道:“……他一定沒料到我會這麽輕易就將東西贈送給他……所以在我身上下毒,原本大概是想在得手之後殺人滅口……他口口聲聲不垂涎寶藏,可是他在幽州三年,等的無非也就是這個機會。”
柳洛怒道:“你知道他心懷不軌還跟他走!”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發怒,他分明恨著眼前這人,可是當他想到她可能遇害,仍然在手心裡捏出一把汗來——她與他的母親長了一模一樣的面孔,她和翠湖居以往的女人也並沒有什麽兩樣,可是在他中毒的時候,她守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容鬱見他發怒反是心安,說道:“你一直沒回來,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所以急於逃離……余年有股狠勁,也能忍,但論心機城府又如何比得過秦相,他假作與你我親近這一招只怕是秦相授意,秦相既然讓他唱紅臉博取我們的信任自然會交代他不要傷到我……所以,不必過慮。倒是你,那一晚恐怕險得很吧。”
柳洛不欲多說,隻簡單地道:“那晚我出了侯府才發現西林寺有變,朱姨不知所向,所以隻好前來求救瑞王爺,想不到朱姨比我更早一步到這裡。”他心思縝密,一開始就知道在幽州地面上秦禰最不敢惹的人是瑞王,所以見面就詐他,讓秦禰深信自己不會來找瑞王,暗地裡卻叫十一號前來送信,只是之後種種,全在意料之外。
“西林寺的事,是什麽人下的手?那塔的倒掉,是你動的手腳吧。”
柳洛別過臉去,“塔是我炸掉的,西林寺的事,只知道江湖人下的手,一時也查不出來。”
容鬱心道:連方丈都逃掉了,怎嗎可能不知道凶手是誰,十有八九是秦禰一夥人做的案。知道他不肯說,便換了話題問:“你怎嗎猜到我會去平懿王墓上拜祭?”
柳洛道:“我沒猜到,是朱姨猜的,我找不到你,也隻好姑妄一試。”平留王柳言甚少提起父母在幽州的墓,每年都隻隻身前來拜祭,柳洛沒有來過,所以並不往這方面想,反倒是朱櫻,對舊事所知甚多,所以一猜即中。
容鬱點頭道:“王爺是個信人。”
柳洛聞言,一字一頓地道:“只怕娘娘回宮以後,就全然換了說法。”
容鬱知道這才是他前來找她的目的。挾持皇帝的妃子具體定什麽樣的罪容鬱不清楚,不過如果他有九族,肯定是一個都逃不過,他帶她出京城的時候只怕是沒想過要讓她活著回宮的,如今卻不知道什麽緣故改了主意。她知道自己仍是在危險之中——他不肯她死在別人手上,未必就等於他不會殺她,只要稍有不慎,他要她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當下鄭重答道:“王爺放心。”
柳洛懶散一笑,道:“我要如何放心,還請娘娘說來聽聽。”他原本就長得俊美,這一笑之下簡直眉目如畫,但在容鬱看來便是十八層地獄的閻王爺也比這張臉好看些,她知道糊弄不過去,便道:“皇后死的那一日,皇上去過蘭陵宮。”柳洛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提起這件事來,收了笑容等候下文。
“皇上同皇后說了什麽我原本不知道,不過如今我知道了。那一日皇上必然對皇后提起你母親,而皇后必然在皇上要走的時候問他:皇上是不是要去翠湖居?如此,皇上念起舊人,心下難平,自然非殺我不可,也所以我才會相信皇后送過來的秘箋,相信只有去蘭陵宮見你方能自救。
平郡王,皇后苦心孤詣,無非就是逼我和你站在同一條船上,她做到了。
我知道平郡王對我不放心,不過平郡王對皇上的了解應當比我更深,只要皇上知道我在宮中私下見過你,無論我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他都不會饒了我,平郡王擔心我回宮之後亂說話,其實應該是我比平郡王更擔心才對,皇上信誰,皇上寵誰,皇上最舍不得殺的是誰,平郡王就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容鬱用一種極冷峻的語調將這一番話說完,柳洛的臉色已經變了好幾次,最終卻沒有動火,隻道:“娘娘心裡明白就最好不過。”
容鬱道:“我在宮中被人用藥迷昏了送出宮去,幸得平郡王出手相救,我在此——謝過平郡王。”柳洛知道她是要與他統一口徑,可是她最後五個字說這麽緩慢,這麽咬牙切齒,讓他在那一刻忽然想:她大概是恨我的吧。
竟然有茫然若失的感覺。
第二日便啟程回宮,歸心似箭,好在瑞王果然說到做到,一路無驚無險就回了京城,落腳在平郡王府,歇了一晚,次日方晨起,便有人報:“皇上駕到!”
竟然是忻禹親自來接嗎,容鬱心裡一動,迎出去,果然是忻禹,分別兩月有余,再一次看到他的面孔,她竟然忍不住落下淚來,忻禹見她這般形容,知是吃了苦,擁她入懷,柔聲安慰道:“回來就好。”
兩人回了宮,翠湖居中一切如舊,知棋甚至像往常一樣冰了酸梅湯,就好像她一直在這裡,從來沒有離開過。可是湖上的蓮已經謝了花,結了果實,大大小小的蓮蓬,青碧如水。
整整一日忻禹都陪著她,並不追問她去過哪裡,遭遇了什麽,隻陪她泛舟,替她畫眉,親手剝蓮子,湖面上遠遠傳過來樂曲的聲音,縹緲杳遠,不真切的遠,容鬱抱住忻禹道:“容兒再也不離開陛下了。”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麽變故,他是帝王也好,庶民也罷,她都陪著他,哪怕有一日他不肯再留她在身邊,不肯多看她一眼,她也認了——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將心作為賭注押上去,輸贏她都認。
忻禹哪裡知道她有這麽多心思,隻道:“自然,朕在哪裡,容兒就陪朕在哪裡。”
一連幾夜,忻禹留宿翠湖居。
忻禹下了禁令,就說容妃身體不適,不許人前來探望,連太后都碰了一鼻子灰去。他日日下了朝就來見容鬱,陪她說笑,看戲,聽曲子,連沒批完的奏折都帶翠湖居來,宮中人都說,容妃這次回來,比先前更得寵十倍。
他一直沒有問過容鬱在宮外都去了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倒是容鬱自己心中不安,照先前與平郡王商量的,一一都與忻禹說了,略過在幽州遇險的事,隻說一路平安。忻禹笑道:“你無恙便好,朕自會幫你討個公道。”
夏天到了尾聲,便起了秋風,容鬱的肚子越來越大,太醫每日都來把平安脈,說母胎俱好,忻禹有時候將耳朵湊上去聽,或者試圖去抓孩子的小手小腳,逗得容鬱咯咯直笑。
雖然仍是日日都來翠湖居,但是容鬱不便,就漸漸不在翠湖居留宿。容鬱偶爾聽說他去齊妃宮中,或者新納了妃嬪,卻也沒有什麽不滿——只要他對她好,他肯留她在身邊,她便沒有什麽可求的。
閑時翻出毒經來看,晚上仍給忻禹送夜宵去,但是裡面加了什麽,只有她自己清楚。
容鬱再一次在一個午夜醒來,看到床邊的黑袍人,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久到容鬱疑心他已經不在人世。
黑袍人見她醒來,說道:“恭喜娘娘平安回宮。”自容鬱回京,對她說過這句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從此人口中說來,隻讓她覺得有陣陣陰風過去,徹骨都寒。
她並不想再看到他。
她知道他只是想找一個人分擔多年前的念想與追悔,他找她,不過是因為她與琳琅相像……她一度想要知道更多的事,關於琳琅,更重要的是關於皇帝,可是她終於決定放手。
如果連琳琅的母親都能在二十年前說:我死之後,所有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恩怨到此為止。那麽二十年過去,她容鬱憑什麽還要被困進這個明明是死局的怪圈裡?
該知道的她都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她也都知道了,平懿王的野心,江湖中的慘案,以及種種風雲暗湧,她只是深宮中的寵妃,皇帝讓她生,她就生,如果哪一日皇帝要她死,即便能僥幸苟全性命,活著也將是比死更艱難的一件事——她還有余力相信另外一個人嗎,她還有另一顆心來愛和恨嗎?
黑袍人見她默默然不答話,又道:“讓他寢食不安,輾轉難眠,容娘娘,你可以很驕傲,二十年來你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誰?容鬱聽見自己的心在忍不住發問,可是另一個聲音將它死死按住,不去問,不去想。
黑袍人的喉中轟隆隆響了一陣,不知道算不算是在笑,他說:“娘娘是不是想問,第一個是誰?其實第一個你也聽說過,是余嬪。”
容鬱以為他會說琳琅,但立刻又想起琳琅是二十年前的人,這二十年當中讓他動過心的——不想竟是余嬪——可是余嬪也不過這樣一個下場。
容鬱抓住身下的被單,咬緊唇,不說話。
黑袍人道:“你去幽州一行,是不是看見了些什麽,又聽說了些什麽?”見容鬱不答話,繼而道:“你不說也罷,不過我九弟的令牌,煩請娘娘交還與我。”
九弟……容鬱驚而脫口道:“是你們……”原來一直跟在柳洛身邊保護他的人竟然是皇帝的死士嗎?怪不得那晚柳洛問他:“誰要殺我?”他隻回答說:“不是我!”
自然……不是他。
她取出鐵牌,黑袍人伸手接過,道:“二十年前令主用寒鐵劍鑄造了十二面令牌,令在人在,令亡人亡,九弟這次實在是太大意了。”
他掂一掂鐵牌,道:“幽州……我也去過的。”
清曜帝十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平懿王遠赴幽州;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公主璿璣自盡身亡,朝野震動。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九日,王府舉喪,小王爺柳言在主位並列父母遺像,時人驚詫,舉德高望重者質問:“平懿王人在幽州,為何咒其身死?”柳言肅然答道:“我母親既已身亡,父親絕對不會獨活。”無幾,果然有幽州傳信,道平懿王暴斃,算算時日,果然與公主璿璣自盡同日。時人皆服柳言先見。
這時候正是秋天裡,草木蕭瑟。
柳氏父子權傾朝野,前來拜祭之人自然多於過江之鯉,一直到月上中天人才漸漸散去。柳家人丁不旺,偌大靈堂裡就只剩柳氏兄妹兩人長跪,檸王此時已經娶柳微過門,所以以女婿身份陪跪,黑布白幛,冷清得有些蕭瑟。
門被推開,猛地一陣冷風灌進來,幡幛飄飛,獵獵作響,門開處琳琅挽著食盒一步一步走近,她走得極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柳微冷冷看住她,那樣冷的目光,仿佛利刃,將兩邊的空氣割裂開來,刺進人眼裡去,異樣的寒,異樣的冷。在琳琅就要跨進門檻的時候忽然揚聲道:“來人!”
自然早有下人候著,柳大小姐冷冷吩咐:“將這人打出去!”她說的是“打出去”而不是“哄出去”或者“趕出去”,這等行為在喪事期間是不為允許的,可是柳大小姐積威之下下人哪敢說個“不”字,便有人上前去,還未近身,便聽見小王爺喝道:“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