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出降無雙(2)
前些日子卓印澤剛因為懷安公的上奏得了本該屬於嫡長子卓印清的世子之位,如今聽這兩位說話間的口吻,倒像是毫無芥蒂一般。
俞雲雙在距離卓印清床榻幾步遠的位置立定,跟在她身後的幾個內侍依次將手中的托盤放到內室中央的木桌上,而後一齊向著兩人的方向行了個禮,躬身退了出去。
洞房的房門在身後輕輕闔上,俞雲雙深吸了一口氣,正在主動向著那人走近兩步,或者站在原地直接開口相問之間猶豫徘徊時,那人卻先開了口。
“怎麽不說話了?”卓印清的口吻中含著溫柔的笑意,不同於以前遇見他時那般喑啞艱澀,此時他的聲音清潤疏朗,宛若金玉相撞一般,“我可是聽到前院的人回來稟報,在方才的婚宴之上,長公主可大有反客為主的架勢。”
熟悉的聲音染著滿室淡淡的藥香,若非俞雲雙的眼前蒙著一層大紅蓋頭,時光便仿佛回到了隱閣竹樓中那些靜謐安逸的午後一般。
饒是心中早有準備,俞雲雙的呼吸還是不由得一促,背脊僵直地立在原地。
卓印清自說完那句話後,便一直靠在床榻上靜默地守候著。
兩人之間雖然隔著一塊大紅蓋頭,俞雲雙卻仿佛能感覺到他的視線,甚至能猜出他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中流動的溫柔光澤。
俞雲雙在臨出長公主府前,從檀香木盒中特意拿出的兩封信箋依然躺在她的袖口之中,此刻卻因為卓印清開口先說的這幾句話,再也派不上用途了。
心弦又一次被這人輕輕一撥,奏出幾縷情絲,俞雲雙終於忍不住喟歎了一口氣,開口無奈地說道:“秦隱,印清,僅是倒過來的兩個字,卻瞞住了凌安城中多少人。”
卓印清的聲音仿佛含著一塊溫玉,琅然動聽:“長公主。”
俞雲雙側過頭去,低聲道:“還不快幫我將蓋頭掀起來。”
一聲柔和的笑音響起,後前方隱約傳來衣衫摩擦的窸窸窣窣,俞雲雙雖然看不見前方卓印清的動作,卻也能猜出先前的他應是半靠在床榻上的。怕卓印清身體虛弱夠不到自己,俞雲雙向前移了幾步。
斜陽西下,將窗牖上的石榴花圖案映了滿地都是,俞雲雙腳下踏著斑駁的花影,每靠近他一步,柔和好聞的藥香味便似是在鼻尖又氤氳開了一層。
指尖如清涼玉石一般的手從旁伸了過來,牽著她的手十指相扣,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你在禮廳之中不讓二弟掀開蓋頭,可是為了將它留給我?”
俞雲雙由他引著坐到了床榻的邊沿,方才別人說出來並不怎麽觸動她的話,如今聽他的聲音說起來便覺得臉上有些燒。
“你說這些,臉上怎麽也不羞?”
“你不直說,那便是了。”卓印清向著床榻旁傾了傾,拿起方才內侍放在紅木托盤之中呈上來的喜稱,在俞雲雙的耳邊道,“夫人,我要挑開蓋頭了。”
聲音染著笑意,七分溫柔三分風流漾在耳邊。
俞雲雙頭一次與卓印清離得這麽近,指尖忍不住攥了攥自己喜服寬博的衣袖,在聽到了他那句“夫人”之後,不知為何心緒反而平複了下來,放松了背脊坐在那裡,看著喜稱的頂端從眼前蓋頭下方劃過,而後那人的容顏便隨著挑起的蓋頭漸漸露了出來。
卓印清雖然未能去參加禮廳的喜宴,身上卻亦穿著喜服,厚重的嫣紅色不僅未給他的面容染上血色,反而將他襯托得更加憔悴疲憊。
方才禮廳之中大家兀自笑鬧的時候,卓印清便只能半靠在這清冷的內室之中,聽著下人稟報著前廳的趣事,等著二弟卓印澤與他的新婚妻子禮畢,將人送到這個房中。
心中有些發澀,俞雲雙的手緩緩抬起,輕輕撫了撫他眼底那層深深的陰影。
卓印清泛著琥珀色光澤的眼眸與俞雲雙的視線對上,內裡竟然有緊張之色一閃即逝:“我便是秦隱,你可會失望?”
俞雲雙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會,秦隱便是我的夫君,與我來說只會是驚喜。”
卓印清終於忍不住輕舒了一口氣:“其實那日在隱閣與你定下三年之約的時候,我便想將實情告知與你。”
“只可惜我平日裡每次都是一個人過去,那日卻好巧不巧帶上了一個裴小珩。”俞雲雙話畢,似是想到了什麽,面上的柔情轉成了似笑非笑。
從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了兩張信箋,俞雲雙對著卓印清道:“不過話說到此處,我倒是想起來了,你幾日前便托屈易公子將信箋捎給了我,今日才問我會不會失望,是不是遲了一些?”
卓印清的視線在俞雲雙手中的信箋上掃過,柔和的眉眼彎起,笑容之中竟有幾分得意的孩子氣摻雜在其中:“我便知道你可以看出來。”
“我若是沒有看出來呢?”俞雲雙將兩封信箋抖開攤在卓印清的面前,瞥見他面上的表情,自己先氣笑了,“卓主簿的字跡我也只在大理寺中見過一回,且還是一張配置暗香之毒的方子。即便你這兩封信箋上的字跡不一樣又能怎樣,暗示地這般隱晦,難道不怕我誤以為你是因為病得糊塗,字跡才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兩張信箋一張為秦隱第一次邀俞雲雙去隱閣時所書,第二張便是俞雲雙前一陣回到凌安城時屈易送來的書信。兩張信箋上的字跡飄逸跌宕,韻味卻各不相同,完全不像同一人所書。尤其是後一張信箋,與其說是秦隱寫的,不如說更加神似那日卓印清的字跡。
“若不是我從裴小珩的口中聽聞今上將我賜婚與懷安公嫡長子的消息在先,心中猜測了一番卓印清此人與三年之約的關系,只怕我也難以將後面屈易送來的那封信箋上的字跡與卓印清聯系在一起。”俞雲雙將那兩封信箋在卓印清的面前抖了抖,挑眉道,“不愧是隱閣閣主,刻意尋了個理由讓屈易公子將那封信晚送來一個時辰,實際卻是連裴小珩到我府上的時間都算準了。”
卓印清捂唇低咳了一聲,這一聲卻並不是因為體弱。
俞雲雙睨了秦隱一眼,將那兩封信重新收回袖中:“雖然你這兩封信箋中有一封並未落款,但是為了保險起見,過會我還是將它們一同銷毀了吧。”
卓印清抬起頭來,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一派認真:“若是可以,我也想將此事親口告知於你,而不是由你自己猜出來。”
俞雲雙頭戴鳳冠,黛眉之間風華流轉,莞爾一笑,道:“方才我踏入內室的時候,你不是已然親口告訴我了嗎?”
卓印清卻無奈地搖了搖頭。
若不是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病,兩人之間便不會如此陰差陽錯。
雖然此刻卓印清就坐在她的身畔,除了面色愈發蒼白了一些,其余倒是與往日沒有什麽不同,俞雲雙還是忍不住擔憂地問道:“那日屈易送信的時候,曾與我說你也染上了風寒,如今看你這般憔悴的模樣,可是風寒尚未完全康復?”
“那場風寒於我來說問題倒是不大。”卓印清凝視著俞雲雙的眸光很溫暖,“我此次突然病得這般嚴重,是因為以前的舊疾。”
“舊疾?”俞雲雙黛眉微微蹙起,“我隱約記得你的舊疾是在每月的月末才發作,如今方至月中,怎麽會舊疾突犯?”
“許是因為……”卓印清抬起手來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定了定神道,“許是因為這幾日身體不太對勁,舊疾發作的時間便不知何故推遲了數日。”
“從月末推遲到了月中旬?”俞雲雙沉吟道,“我前幾日聽裴小珩話語間的意思,阿顏如今還在凌安城內,何不請她來看看?”
卓印清將手收了回來,搖了搖頭道:“阿顏確實還在隱閣之中小住,但是我這病她亦說過,唯有發作之前好好調養才能減輕,一旦發作起來,便只能靠著自己去熬了。況且秦隱與卓印清的身份之間到底還隔著一個隱閣,是以在我回到懷安國公府的時候,便是卓印清,與隱閣之間的交集越少越好。”
“難怪我在大理寺見到你的時候,你都是一個人。”俞雲雙低聲道,“即便是蒙叔,也只能在隱閣中見到。”
卓印清笑了笑:“若是隱閣有什麽消息要傳遞與我,而我卻剛好在懷安國公府中,便只能派出從不對外露面的暗線。懷安國公府人多眼雜,這般雖然麻煩了一些,卻是最穩妥的方法了。”
俞雲雙鳳眸緩緩一動。
卓印清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嗓子乾澀,忍不住又是一陣低咳。
俞雲雙就在他的身畔,見狀匆忙輕輕拍上他的背脊。
待到胸口的氣悶慢慢緩解,秦隱再抬起頭時,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俞雲雙。
“怎麽了?”俞雲雙問道。
“若是……若是我今日……”
卓印清以往與俞雲雙談話,都是一副談笑風生的模樣,鮮少有如此吞吞吐吐的時刻。
俞雲雙眸帶疑惑之色地望向他,在看清了他發紅的耳際之後,忽然如飲醍醐,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俞雲雙雖然以前下嫁過一次淮陵侯世子,可那時剛被他挑起了喜帕,便見到淮陵侯世子倒了下去,是以今日的洞房,與她來說也是頭一回。
若再往前追溯一些,就是自己出嫁之前,宮中年長的女官曾與她提過的洞房之事。只是即便如此,俞雲雙對於這些事情仍是一知半解。如今聽到卓印清說話的口吻,俞雲雙腦中極力地回憶著那女官當時所授的話語,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道:“若是你不行,我們改日洞房也好。”
秦隱神情一滯。
“你說我……不行?”半晌之後,卓印清神色古怪道。
俞雲雙低咳了一聲,雖然洞房花燭之夜就討論這樣的事情有些難以啟齒,但是看到卓印清的表情,還是出聲安慰道:“既然你今日身體抱恙,自然不必……嗯……不必如此。不行便不行,反正我們來日方長。”
卓印清深吸了一口氣,奮起直上。
俞雲雙的鳳冠與發髻固定在一處,經過這一日在喜轎中的顛簸早就松散開來,隨著她向後傾倒的動作直直落在床榻之上,鴉翼般的青絲頃刻間散開了一床,宛如流淌著的錦緞。
卓印清的手溫柔地拂過她的發絲,將她桎梏在自己的雙臂之間。
俞雲雙的睫毛忽閃了兩下,迷茫地看了看自己上方的卓印清,疑惑道:“不是不行嗎?”
“行與不行,試一試便知道了。”
嫣紅色的喜服像是翅膀輕顫的鳳蝶,衣襟順著肩頭滑下時,腰間懸掛的同心結不知勾住了誰的發絲。
可是這細微的痛覺卻在刹那間湮沒在了一片灼熱之中。
俞雲雙眼角潮紅,更襯得她鳳眸一片波光粼粼,就連咫尺之間卓印清的模樣都潤了一層水意。
“雲雙……”卓印清開口,聲音仿若微醺的酒,“夫人……”
俞雲雙應了一聲,還想開口說什麽,後面的話便被輕輕壓下來的唇堵了回去,化成一縷輕嚶。
呼吸纏繞之間,俞雲雙睜了眼眸,便直直撞入了一片清淺的琥珀色中。
俞雲雙能從裡面讀出幾分緊張與忐忑。
半晌之後,卓印清的背脊漸漸僵住,手撐在俞雲雙頸側的床榻上直起身來,輕喘了一口氣。
“怎麽了?”俞雲雙呼吸急促地問道。
卓印清右臂一松,躺回到了俞雲雙的身畔,艱難地說道:“似乎確實……有些難……”
俞雲雙微怔了一瞬,明白了他在說什麽之後,翻了個身側臥過來面對他,聲音輕緩道:“你的舊疾月中發作,而如今正是十六日,自然會虛弱一些。”
卓印清扯過了一旁大紅色的錦被為兩人蓋上,動作溫柔將俞雲雙鬢角的發絲理到了耳後,輕歎了一口氣沮喪道:“其實與這沒什麽關系。”
話音一落,卓印清的清眉一蹙,改口道:“或者亦是有關系的。”
俞雲雙伸手輕觸上了他的眉,為他將眉頭撫平:“究竟是怎麽回事?”
卓印清頓了頓,而後緩緩道:“自前些日子開始,我便發現自己的觸覺時有時無……”
卓印清說這句話時,面上的表情也甚是迷茫:“待到發作的時候,對於任何人的碰觸,甚至是疼痛,我都是感覺不到的。”
俞雲雙指尖一顫。
“現在便是這樣嗎?”俞雲雙喃喃自語,指尖離開了他的眉間,順著他線條清逸的面容慢慢滑下,最終輕撫在他的側頰上,“我現在的碰觸,你是否能感覺到?”
卓印清搖了搖頭。
指腹下的肌膚如象牙一般皎白,依然殘留著方才的余熱,碰觸起來與正常人無異,卻沒想到真相會是這般。
俞雲雙心口一緊。
卓印清卻在這個時候抬起手來,將俞雲雙的手扣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凝視進俞雲雙的眸中,氣餒道:“今日洞房,於理來說觸覺便只是……便只是一小部分,我本以為應該可以,卻沒想到……”
俞雲雙搖了搖頭,與他十指相扣,開口安慰道:“其實洞房一事本就不重要,相比之下我更關心你的身體。你這些日子身體不好,本就不應該做……做這般的事情。我都不急,難不成你很是著急?”
卓印清竟然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看到俞雲雙倏然瞪大的眼眸,解釋道:“今日是我們的洞房花燭之夜,自然是要急切一些。”
“況且……”卓印清低咳了一聲,側過頭來低聲道,“我亦不是不行。”
俞雲雙眸光緩緩一動,終是明白卓印清的一時衝動究竟為何。
自己方才的那句話原本是為著他的身體考慮,沒想到最終卻弄巧成拙。原來人前運籌帷幄的隱閣閣主,也有這般意氣用事孩子氣的時候。
俞雲雙鳳眸之中漾起一抹笑意,將卓印清的手攥得更緊了一些,柔柔地說道:“夫君。”
“嗯?”卓印清朗潤的聲音從鼻腔中發出,似是因為得不到肯定,帶著幾絲不滿與委屈。
俞雲雙傾身吻住了他的唇。
第二日清晨,當初陽微弱的光芒換下了霽月,透過木質雕花的窗牖灑在內室時,俞雲雙睜開了眼睛,盯著正上方大紅色綢布製成的床幔許久,初醒的迷蒙之意才漸漸消退了下去。
憶起自己已然不在長公主府中,俞雲雙翻過身看向身側,待看清身側的位置空無一人之後,心中微微訝異。
就在這時,床榻的帷幔微動,被人從外面掀開,露出了卓印清帶著笑意的面容。
“你醒了?”卓印清因為氣力不濟,一隻手掀著帷幔,另一隻手便扶在床柱之上,面色相比於昨日要好一些,卻依然十分蒼白,“若是不想再睡了,便起身吧,現在已然巳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