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道是無情(4)
  裴珩聞言，俊朗的面容上笑意倏然凝住，半晌之後才側過了頭，一臉別扭地開口道：“我便只是低頭，不認錯可好？”

  俞雲雙冷冷地說道：“那你就繼續在這裡跪著吧，等到什麽時候餓得要死了，什麽時候再差人去長公主府通知我，我定然即刻命人去給你準備棺槨。”

  “我不餓！”裴珩嘴硬道，肚子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咕咕直叫。

  俞雲雙勾唇一笑，笑意在搖曳的燭火的映照下比平日裡更顯嫵媚。動作利落地拂袖起身，俞雲雙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不餓便繼續在這裡跪著吧，我這就派人去附近的棺材鋪子逛一逛，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尺寸。我最近手頭緊，陰沉木必然是買不起了，你覺得楠木如何？”

  裴珩的嘴巴張張合合，正要開口說話，便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楠木用在他身上太浪費，我看還是直接丟出去喂狗更為合適。”

  俞雲雙如鴉翼一般的睫毛忽閃了兩下，卻並未轉過身去，一雙瀲灩的鳳眸睨著裴珩，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而一直坐在蒲草圓座上的裴珩卻沒空注意俞雲雙的表情了，原本松弛的背脊倏然一僵，蹬開了圓座就要往地上重新跪去。

  “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裴鈞推開了微敞的祠堂大門，大步如流星地走了進來，先是神色冷淡地掃了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的裴珩一眼，而後轉向俞雲雙，開口恭敬道，“長公主。”

  俞雲雙頷了頷首：“裴將軍是方從裴家校場歸來嗎？”

  裴鈞卻沉默了一瞬，而後答道：“今日未去校場，剛從宮中面聖歸來。”

  俞雲雙眸光倏然一動。

  裴鈞卻沒有過多解釋，轉向裴珩沉聲問道：“你是要繼續在這裡跪著，還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裴珩偷覷了俞雲雙一眼，老老實實地說道：“大哥……阿珩知錯了。”

  “哪裡錯了？”裴鈞淡淡地問道。

  “阿珩日後定當自律，不再在凌安城內尋釁滋事，讓大哥擔心。”裴珩似是被裴鈞周身的冰寒冷意所震懾，一面乖乖認錯，一面弓著背向後縮了縮，靠向俞雲雙所佇立的位置。

  裴鈞冷哼了一聲，卻並未再為難他，對著他揮揮手道：“起來吧，我已經命後廚為你準備了飯菜，就在你房中擺著。”

  裴珩如獲大赦，以手撐地剛站起身來，便因著久跪而頭暈目眩地晃了兩下，身體不由自主向著後方倒去，卻被一隻從旁伸出的有力臂膀穩穩扶住。

  眼前金星亂竄，裴珩閉著眼睛緩了多久，那隻手便扶在他的肩頭撐了他多久。待到暈眩終於過去，裴珩睜開了眼，那隻手也驀地撤離。

  裴鈞低聲斥道：“站都站不穩，以後何以成大器？”

  裴珩渾身情不自禁地顫了顫。

  俞雲雙開口輕咳道：“應是跪太久了氣血不暢，一會兒多吃些把那三頓補回來就好了。”

  裴珩看了俞雲雙一眼，眸中滿是感激之色。

  “還不快去？”裴鈞神色冷淡道。

  裴珩乖順地向著二人行了一禮，步履蹣跚地出了祠堂的大門。

  待到裴珩離開之後，祠堂之內便只剩下了俞雲雙與裴鈞兩人。裴珩離去的時候並未閉上祠堂的大門，刺目的陽光從兩扇木門間的縫隙灑下，倒是將祠堂內的陰寒驅散了許多。

  俞雲雙轉過身來，正打算開口向裴鈞提議一同離去，卻在看清他面上的神情後怔在了原地。

  裴鈞側對著大門而立，午後暖融的陽光將他俊逸的五官描畫得更加深刻，而在他線條剛毅的劍眉之下，那雙璨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時卻是一片黯淡，眸光晦澀難明。

  “怎麽了？”俞雲雙自方才裴鈞進入祠堂開始便覺得他的神色有些異常，只是因著內室昏暗，她也無法確定。到了如今，她卻有了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裴鈞瞳色幽深，直直凝視著俞雲雙的眼眸，表情是一派壓抑的絕望。

  自與裴鈞相識開始，他便是一個沉穩如山之人，這般表情，俞雲雙便只在當初聖上下旨將她賜婚於淮陵世子那日見過。

  俞雲雙抿了抿唇，聲音澀澀地開口道：“是……今上他……”

  只是俞雲雙的話還未說完，裴鈞卻驀地闔上了眼眸，伸出手來強硬地攬過她的腰身，將她緊緊桎梏在他的懷中。

  “長公主……”耳畔是裴鈞痛苦的呢喃，腰間的手臂愈發地用力，將兩人身體的曲線嚴密地貼合。

  “雲雙……”

  裴鈞不若他的弟弟裴珩，雖然亦與俞雲雙的交情十分深，卻始終秉持君臣之禮，即便在三人少不更事之時，也一直尊稱俞雲雙為“長公主”。這般直呼俞雲雙的名字，於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俞雲雙頓了頓，將手放到了裴鈞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開口緩聲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裴珩沒有回應，攬在俞雲雙腰間的手卻愈來愈緊，緊到俞雲雙幾乎以為自己的腰要被折斷的時候，耳畔傳來裴鈞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的呼吸聲。

  裴鈞終於松開了俞雲雙。

  “怎麽了？”俞雲雙又問了一遍，因著從祠堂大門處灑進來的光線太過耀眼，俞雲雙不禁眯著眼睛後退了一步，微揚起瑩潤的下頜看向裴鈞。

  此刻裴鈞已經將方才的神情盡數收斂，面色沉靜到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俞雲雙頓了頓：“可是今上他又下旨為我賜婚了？”

  裴鈞卻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道：“是我要走了。”

  “走？”俞雲雙眸光倏然一凝，“走哪裡？”

  “潼城。”裴鈞答道，“潼城位於大寧與彥國的交界處，時常有彥國的士兵犯境，殺戮掠奪無惡不作，致使那裡民不聊生。我此次便是去潼城駐守，保潼城安寧祥和。”

  俞雲雙聽到“駐守”二字的時候心便不由得一跳，但還是開口問道：“那你……何時會回來？”

  裴鈞頓了頓，口吻沉穩道：“何時無紛爭，何時歸凌安。”

  “何時無紛爭，何時歸凌安……”俞雲雙低低地重複著裴鈞的話，黛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且不說彥國國君好戰，只要他在位一日，邊境之處便很難有安寧之日。潼城一帶飽受彥國肆虐，對彥國的仇恨早已刻骨銘心，即便彥軍不過來，也有潼關人自發地越過邊界生事。

  這般矛盾，又怎是一年兩年便可以解決的？
  裴鈞這句話說起來輕巧，卻是歸期未有期的意思。

  寬博的長袖下，俞雲雙的雙拳驀地攥緊，修剪平整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她聲音淡淡地說道：“這便是今上今日召你入宮的原因？將毫無過失的你發配邊關？”

  “此事與今上無關。”裴鈞執起俞雲雙的手，將她玉蔥一般的五指重新攤開，“我對不起你，本來說要一直護著你到最後，如今看來，怕是要食言了。”

  俞雲雙卻抽回了自己的手，一雙明若秋水的鳳眸微微一眯，深深地凝視著裴鈞面上的神情問道：“此事你無須道歉。你與我的交情如何今上也十分清楚，在他心中早已將你我二人劃為一派。如今我平安返回凌安，他自然不會對此聽之任之，是以將你與裴家軍從凌安城中調離，一來守得邊關安寧，二來也算是安了他的心，我說的可對？”

  裴鈞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半晌後搖了搖頭，繼續重複道：“今上給過我選擇，這條路卻是我自己選的，是我虧欠了你。”

  “選擇？”俞雲雙疑惑地問道，“在去與不去之間做出選擇？”

  裴鈞卻沉默了下來。

  俞雲雙仔細研究著他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深深淺淺，似是將一切情緒吞噬殆盡了一般，臉上只剩下了愧疚之色。

  深吸了一口氣，俞雲雙緩緩地說道：“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說，我便不再多問。裴家身為將門世家，自當在家國危難之時征戰沙場。你沒有虧欠我，這樣的選擇，從來都不會虧欠誰。”

  裴鈞如古井般平靜的眸光終於掀起了一絲漣漪。

  俞雲雙還有些話想與裴鈞說，只是話卻被堵在了嗓子眼裡怎麽都說不出口，輾轉了許久，終於化作了一聲輕歎：“你何時出發？”

  “五日之後，七月二十三。”裴鈞回答道。

  俞雲雙頷了頷首，一錘定音道：“我送你。”

  裴鈞聞言點了點頭。

  屋外有煦煦和風吹過，從裴家祠堂敞開的大門而入，將室內的燭火吹得搖曳了幾許。俞雲雙走上前去，一一將那幾根快要燃盡的燈燭吹熄，而後轉過身來對著裴鈞道：“既然事情已經定下，我便不多留了，我們一起出去吧？”

  裴鈞應了一聲，卻一直立在原地未動，待到俞雲雙從他的身畔越過，向著祠堂的大門處走時，才開口將她輕聲喚住。

  俞雲雙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看向裴鈞。

  “長公主。”裴鈞對著俞雲雙道，“阿珩他涉世未深，歷練不足，能力尚不足以隨我一同去潼城。”

  雖然裴鈞的話隻說了一半，俞雲雙卻懂了。一雙弧線柔美的鳳眸彎了彎：“你且放心吧，我一直將裴小珩當作弟弟，你離開凌安之後，我會對他多加照拂。”

  裴鈞聞言，一直緊繃著的嘴角終於向上微微挑起了一些，這笑意融化了他五官堅毅的棱角，使他比往日看起來柔和了許多。

  其實裴鈞與裴珩兩兄弟眉宇之間有著幾分相似，只是裴鈞素來剛毅沉穩，除了對自己的弟弟裴珩，於外人皆喜怒不形於色，而裴珩卻分外活潑好動，是以這兩人即便並肩走在一起，也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忽視他們的容貌。

  “但是你莫要以為將裴小珩扔給我便可以了，裴小珩離不開你這個兄長。”俞雲雙道，“待到潼城一切戰事了卻之時，你一定要回來，我亦會想方設法令你早些歸來。”

  俞雲雙說這話的時候，陽光直直灑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將她面上的表情盡數融化在璀璨的陽光之中，可她那雙眼尾向上微挑的鳳眸卻分外地清亮，宛如一汪泛著粼粼波光的甘泉之水，清澈而深邃。

  裴鈞的眸光暖了暖，點了點頭沉聲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盡早歸來。”

  七月二十三日恰為處暑，炎熱的凌安城仿若一夜之間被寒意席卷了一般。自前一日的傍晚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雖然到了白日雨勢已然減緩，空氣之中卻彌漫著刺骨的寒意。

  俞雲雙與裴珩兩人在凌安城郊與裴鈞送別之後，一路策馬回到了凌安城。雨天霧氣濕重看不清前路，兩人因恐馬匹衝撞了來往的路人，甫一進到城內，便改為牽馬步行。

  裴珩第一次要與裴鈞分開這麽久，離愁別緒壓在身上，心情總歸不暢快，在回來的路上便不怎麽講話，下頜不自禁地繃緊著，就連一向清澈的桃花眼也失了靈氣，顯得十分空洞。

  俞雲雙側目看了裴珩一會兒，揚起手中的馬鞭在他面前劃拉了一下，將他的思緒硬扯了回來：“想什麽呢？這般入神？”

  “自然是我大哥。”裴珩單手捉住了俞雲雙馬鞭的另一端，動作流暢地將它扔了回去，歎了一口氣道，“往日裡大哥管教我的時候我恨不得躲他百丈遠，如今真的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卻覺得少了人在耳旁訓斥，心裡空落落的。”

  俞雲雙嗤笑了一聲：“你便長了一個機靈的腦子，生了一身欠打的皮。”

  裴珩認真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這話說得真有道理。”

  俞雲雙頗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的話沒有往日裡多，本想著便這般一路伴著彼此默默回府，卻沒想到剛剛歇下的雨勢卻在這時重新複蘇，先是滴了幾滴小雨點，而後一聲破空的驚雷撕裂了灰色天幕，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

  因著兩人出門的時候雨勢漸歇，自然誰都沒有想過帶傘，此刻便被豆大的雨點打了個正著，都有些發怔。

  俞雲雙忽閃了兩下睫毛，正四下張望著尋覓可以避雨之處，便覺得手中的馬韁被人扯了扯，而後直直砸在頭頂的雨珠子似是突然消失了一般，隻傳來雨水與油紙傘“淅淅瀝瀝”的輕撞聲。

  俞雲雙用衣袖擦了擦模糊了視線的雨水，抬起頭來疑惑地看向那遞傘之人。

  最先撞入視線的便是那人清亮的琥珀色眼眸，而後是他眸中漾起的溫潤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