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榴蓮(3)
“就是潛水教練的培訓課程。”克洛伊解釋道,“我們只能教到潛水長級別,課程總監才能進行教練課程教學。”
“聽起來好高級。”葉霏張大嘴巴望向陳家駿,“你不會是課程總監吧?”
他搖頭:“我師傅會過來。”
“汪Sir一年會來兩三次。”鄭運昌拍了拍陳家駿的肩膀,“不過我看好家駿,他現在是教練長了,已經有資格去參加課程總監的培訓了。”
“耶!”萬蓬蹦起來,屈起胳膊,做了一個用力的動作,“看藍氧以後還會不會那麽囂張!”
刀疤拽著他坐下:“記住,升級不是為了炫耀。”
葉霏問:“藍氧是誰?”
克洛伊答道:“島上的另一家五星級潛店,在另一側的海灘。”
“和我們算競爭對手?”
“其實這座島足夠大,客人足夠多。”克洛伊聳肩,“但總有些人想當老大,想對別人發號施令。可惜,我們不會買帳。”
英語不大靈光的汶卡慢慢地說:“我們隻想做開心的潛水員。”
鄭運昌用中文對葉霏說:“樹大招風。”
她點頭:“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陳家駿盯著手中的杯,淡淡地說:“無聊。”
葉霏明白,他並不是說大家的討論無聊,而是不屑於加入那些競爭和攀比。雖然陳家駿沒有明說,但她隱隱覺得,自己就是知道。他和周圍的人相比,有一種不一樣的氣質,哪裡不一樣,她說不清。
幾位顧客聊起最近南部的局勢,詢問如何從陸路跨越邊境線進入鄰國。
克洛伊詳細地說明了路線:“過境很容易,晃一晃護照就可以。”
“那不是晃一晃護照,而是晃一晃你的膚色。”陳家駿揮了揮手掌,哂笑道,“我們過境就會被仔細盤查,以前visa run還要擔心回不來。”
葉霏好奇:“你為什麽要visa run?我以為你就是這裡的人呢。不過你的中文的確講得不錯,英文又很好。你從哪裡來,新加坡?”
陳家駿挑了挑眉:“佛山。你知道嗎?黃飛鴻。”
看他似笑非笑的樣子,葉霏就知道他在開玩笑,撇了撇嘴,轉過頭去。
喝過一瓶伏特加,又喝了一輪啤酒,頌西還沒有回來,始終是另一位小夥子在忙碌。鄭運昌也不能安坐下來和大家聊天,總要過去吧台幫忙。
萬蓬問服務員:“頌西去哪裡了?生病了嗎?”
小夥子答道:“茉莉生氣了。頌西想辦法賠罪呢。”
克洛伊搖頭:“這個頌西,他又怎麽了?”
“前些天有一群背包客來開party,後來玩得太瘋了。大家猜拳、玩紙牌,輸了的人要脫衣服,有個姑娘脫得只剩比基尼了,頌西說那你親我一下,姑娘撲上來就是個法式熱吻。”
克洛伊翻了個白眼:“他可以躲開。”
小夥子撓撓頭:“就是個遊戲,她親了一下,頌西後來也推開她了。不是什麽大事兒,不知道誰告訴茉莉了。”
克洛伊瞪圓眼睛:“大事兒,你告訴我什麽是大事兒?”她扭頭看刀疤,“讓別的姑娘親你,你敢嗎?”
一貫神色嚴肅的刀疤難得微笑,伸出大手揉揉她的頭髮:“我不是小孩子了,根本不會參加這種遊戲。”
克洛伊歡快地笑起來,倒進刀疤懷中。稍後她又坐正身體,認真地對葉霏說:“如果你想要找一個當地的男朋友,一定要睜大眼睛。很多人只是遊戲人生。”
“在哪裡找男朋友都得睜大眼睛。”葉霏自嘲地撇了撇嘴,心情有些低落,“我現在也不想找,我已經受夠謊言和欺騙了……”她垂下眼睛,換回話題,“希望頌西能成熟一些,懂得珍惜茉莉。”
克洛伊歎氣,說道:“茉莉是個好姑娘,但我覺得,太浪漫了。她在這份感情中太投入,一方面是因為頌西,一方面是因為這個環境,以為這裡是天堂。但是,我必須說,它不是。它只是一個夢。”
葉霏努了努嘴:“但是,你也有刀疤呀。這兒還是挺浪漫的,是不是?”
克洛伊微笑道:“當然浪漫,我也去過很多海島。現在對我來說,潛水是我的工作,這裡是我的生活。”她向著刀疤的方向努了努嘴,“他也是。我和他的關系,就像我和以前交往過的男朋友一樣。只是,這一切恰好發生在這個地方而已,它並不是海島生活的額外收獲。浪漫的美夢和現實世界之間,有一條分界線。相信有那麽一天,你會找到它。”
葉霏想起心事,一瞬間有些恍惚。“美夢和現實?我不知道對我來說,現在是不是在夢裡。如果是,也許是一場噩夢。”
克洛伊開懷大笑,指向陳家駿:“那是你的噩夢嗎?他有那麽可怕?”
陳家駿蹙眉,瞪了二人一眼。
鄭運昌問:“阿霏,如果沒有丟摩托車,你原本的計劃是什麽?不會專程到這裡打工吧。”
“我的計劃……已經想了好幾年了……想去看電影裡的邦德島,在沙灘上做個按摩,去吃龍蝦和咖喱蟹,去山崖上看日落,在海灘上看星星……”她說著說著,聲音低下來,眼眶微濕,“但最初的計劃裡,不是我一個人……我多希望,這一切都是做了一場夢。”和那個人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在璀璨的星河下擁抱,聽著波浪衝刷沙灘的聲音緩緩起舞。曾經多麽甜美地幻想過,如今心裡就有多煎熬。
克洛伊說:“你是個好姑娘,會有很多人願意陪著你的。”
鄭運昌點頭:“是啊,歡迎你以後再來,帶著你的Mr.Right。”他又笑,“或者你可以在當地選一個,然後留在島上。”
“我不是需要‘有人’來陪,我只是想要‘那個人’。”葉霏聲音發悶,“但是,我把他弄丟了,我不應該和他分開那麽久。他去美國之前就問過我,要不要結婚,帶我一起去。我說,我還小,要先讀完研究生……我們說好要一起去海島,可他、可他……帶著別人……”
“可憐的霏。”克洛伊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拍著,“那個愚蠢的男人犯了個大錯。是他弄丟了你,你沒有失去任何好東西。”
眼淚順著兩頰滑了下來,葉霏趴在桌上,臉埋在手臂中,“我來這兒,本來是……想要埋葬過去的。我不想再記著和他有關的任何事情……”
眾人默然,只有克洛伊輕輕撫著她的後背。
這時她聽到陳家駿冷靜的聲音,悠悠地說:“所有的過去都已經過去,沒剩下任何東西供你埋葬。除非你想和自己的過去一起腐爛。”
雨後的夜風微涼,月亮半隱在雲層後,蓬松的雲朵鍍了銀邊,溫柔起伏的曲線如同蕩漾的波浪。眾人喝得微醺,頌西不知何時勸好了茉莉,兩個人挽著手,一同走進Monkey Bar。頌西忙碌起來,茉莉就坐在吧台前,支著下巴看他。他忙裡偷閑,探過頭來,兩個人嘴唇輕碰,相視而笑,似乎之前的不愉快都沒有發生。
克洛伊有些困乏,倚在刀疤的肩膀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今天都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陳家駿起身,去櫃台前記帳。
葉霏站起來,撫了撫裙後的褶皺,剛要出門,就被他喊住:“你,跟我回店裡。”
不會大家休息,她還有任務吧?葉霏頭疼。雖然老板說了,她不下水,不用擔心感冒,但是這一天奔忙下來,精神高度緊張,現在也隻想回宿舍休息。她悶悶地走在沙灘上,知道陳家駿就在身後不遠處,但也不想停下來等他。他也沒有加快腳步,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沿著海岸線走回潛店。
“坐。”陳家駿打開店門,指了指桌旁的木椅,轉身走進內間,拿了紙筆出來,在她對面坐下。
“從明天起,你不用來了。”他語調平靜,頭也不抬地說道,同時在紙上寫著什麽。
葉霏探身:“我做錯什麽了嗎?還是又惹到你了?”心想,我也沒喝酒啊,還是你喝多了無事生非?
陳家駿抬眼看她:“你就這麽喜歡當shop slave?”
她扁了扁嘴:“還有三四天才能走,不乾活,總不能喝西北風。”
“是沒有喝西北風,倒是喝了不少飲料。”陳家駿手裡拿了一遝單子,饒有興味地翻著,“你還真是喜歡吃炒飯啊。”
正是她在Joy’s記下的帳單,不知何時被他拿了回來。
“因為最便宜。”葉霏實話實說。
陳家駿攤開手:“把你的美金給我。”
她的全部家當就是兩百美金,時刻揣在身上,猶豫了一下,掏出來放在他掌中。
“都要被你揉爛了。”他嗤了一聲,轉身走進櫃台後。葉霏忽然想到自己的回程,張了張口,想讓他手下留情,至少留給她去機場的車票錢。
不多時他轉了出來,將一遝紙幣推在她面前,其中一張是她交過去的百元美金,剩余的換成了當地的貨幣。“找你五十美元,沒有零錢,按照銀行中間價兌換,你不吃虧。”
“那個,摩托車……”葉霏將信將疑。
陳家駿將寫了字的紙轉過來,一筆一筆指給她看:“這是你這十天的薪水,作為新人,也就這麽多;食宿按照昌哥說的,都包了,但是飲料要你自己付,半價;摩托車的損失兩百美金。算下來,你給我五十。有問題嗎?”
葉霏幾日來和茵達、茉莉聊天,大概知道做服務員收入微薄,而陳家駿開給她的工資比預想中多出不少,沒想到手頭還能有結余。她有些驚訝:“包食宿?你不是說吃飯記帳,從我的工錢裡扣?”
“嗯,怕你吃太多。”陳家駿晃了晃手中的單子,揶揄道,“如果我說包食宿,你頓頓清蒸石斑、薑蔥龍蝦,我怎麽包得起?”
“還有,去診所的費用……”
“哦,你提醒我了。”陳家駿點頭,從一遝錢中撤回了一張小面額的當地幣,“現在,你我兩清了。”
葉霏盯著桌上的錢,一時愣怔,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你不是要去邦德島嗎?還有你的那些心願清單。省著點,一百五十美金夠用好幾天。”陳家駿說,“明天一早有船過去,讓頌西或者汶卡去碼頭送你,就說是我店裡的員工,能拿當地人的票價。”
“你不怕我又去酒吧,橫屍街頭,下落不明?”葉霏想起他的話,挑眉問道。
“這麽多天還不吸取教訓,現在還想跟著別人亂跑?”陳家駿哂笑,“再說,那是你自己的命,與我何乾?”
“我當然沒有那麽沒心沒肺。”葉霏拿起桌上的錢,折好,妥帖地放在口袋裡。她看了看對面的陳家駿,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就像籠中的鳥忽然得到自由,卻不知道要往哪裡飛了。她清了清嗓子,由衷地說:“謝謝。這段時間,多虧你和大家照顧我。其實我覺得,你這個人,還是挺好的。”
“我才沒有那麽愛管閑事。”聽到誇獎,他笑得反而有些尷尬。
葉霏好奇:“那你為什麽要管我?”
“為什麽……太清閑,找點樂子。”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霏。
她嗤之以鼻,翻了翻眼睛。
陳家駿仰身靠在座椅上:“你應該感到慶幸,我只是想到了小妹。”
“你有個妹妹?”
“曾經。”他點了點頭,表情有一絲寂寥,“如果她還在,大概和你年紀差不多。”
葉霏“啊”了一聲,不知如何接下去。
“已經,快十年了。”陳家駿掏出一支煙來,點燃,緩緩吸了一口,青白的吸頂燈下騰起嫋嫋的煙霧,“剛才你問我從哪裡來。我出生在Jogyakarta,聽說過嗎,中文叫日惹。陳家駿是我的本名,但是護照上寫的是Sukanta Hartani。在美國讀書時,大家叫我Daniel。”他喝了小半瓶伏特加,又加了兩罐啤酒。那些多年來埋藏心底的往事,都變得清晰起來,在腦海中不斷盤旋,想要掙脫束縛,再次被訴說。
“暴亂那年,小妹在雅加達讀高中,就躲在當地穆斯林朋友的家裡。日惹的蘇丹說,無論什麽民族,都是他的子民。所以她想連夜趕回來,朋友騎著摩托車,開得太急……”
陳家駿半張著嘴,吐出煙霧來,臉孔隱在輕煙後,半明半暗:“那個國家,我再沒回去過。”
當年慘烈的歷史,葉霏曾聽說過。她沉默半晌,輕聲問:“那……其他家人呢?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他們也很想你吧。”
“我媽媽已經去世了。其他人,大哥比我大兩歲,還有一個弟弟。”他挑了挑嘴角,眉間卻有一抹哀傷,“他們過得都還不錯。”
他的目光穿透煙霧,似乎要看到很遙遠的地方:“妹妹出生的時候,全家都很高興,一同趕去醫院。回來時才發現,家裡被盜了,可我們還是在笑,開心得不得了。”童年恍如夢境,“我還記得自己穿著短袖襯衫,格子背帶褲,和大哥搶著去抱妹妹。對,我們全家都很寵她。”
“所以,不是我不知道,怎樣寵小女孩。”陳家駿探身,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挑起葉霏的鬢發,幫她夾在耳朵後面,“但如果你不知道愛惜自己,就應當吃點苦頭。醉生夢死,在這島上太容易了,但是,那是你想要的嗎?”
他的指尖無意中劃過葉霏的臉頰,有一絲粗糲的觸感,她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扭了扭頭:“你說的沒錯,我已經很努力了,只是,我需要時間來調節。”
“這些不是只有你經歷過。”陳家駿凝視著她,“在難過時,空虛是最讓人沉淪的,忙起來反而好些。”
葉霏問:“所以你給我那麽多壓力,不怕我崩潰了,破罐子破摔?”
陳家駿輕笑一聲:“如果你都放棄自己了,那就沒有人幫得了你。”他的手掌在葉霏頭頂用力按了按,“和過去告別也好,迎接新生活也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又揪了揪她的耳垂,“記得,耳朵好之前,別下水。”
“我……還沒有和大家告別呢。”葉霏按著口袋裡的紙幣,心情複雜。
他平靜地說:“我會替你轉達。”
葉霏走出潛店時,陳家駿並沒有起身相送,他又點了一支煙,用手指夾著,飄出淡淡一縷青煙。燈光從他頭頂照下來,雙眼隱在眉骨的暗影中,看不清其中蘊含的情緒。他脊背挺直,在靜謐的夜裡,有一種孑然獨立的孤寂感。葉霏想要轉身折回去,坐在他身邊,哪怕他不肯講出心底的艱辛與傷痛,就這樣陪伴在他身邊,似乎也是一種無言的報答。
(本章完)